且說仲卿視澗欲投，轉(zhuǎn)念道：“一死雖足以答知己，但大仇誰人能報，周室如何復(fù)興？仍當(dāng)從長計較?！敝共叫恚黄隗H幾正在背后吃草，腳跟恰碰得驢兒的嘴，那驢急掉頭時，卻撞著仲卿膝腕，單腳站立不住，倒下深崖。足浮手空，滿眼漆黑，霎時到底。奇怪肢體全不損傷，亦無痛楚，惟是窈然昏暗。仰望雖有微光，極其高遠(yuǎn)，摸那石壁與幃幄無二。想道：“若是跌死，倒也罷了，而今不死不活，如何是好？”再起身用腳試探，似有曲徑，雖然窄狹，卻能容足。乃盤旋而上，忽見亮光漸大，細(xì)看乃是由兩個接天的峰頭中間漏入，尋思道：“光時上面所見，雖有崇山，如何不見此峰高峻？”乃更傴僂而上，直至峰麓。往前看去，像兩個老少道童，猶立路旁，道士坐在石上。見懸崖邊群猿接臂，下飲泉水。再往外望，不期失腳跌落塵埃，乃是從道士袖口滾出。
道士笑道：“足下悟否？何自苦乃爾！”仲卿道：“小子素愛玄理，并非執(zhí)迷，奈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恐亦非仙長所齲素常蒙李節(jié)度推解情深，原其所自則皆出于周室。今國雖亡，而潞州信息未知虛實，須回審視。如實無恢復(fù)之機，自當(dāng)披發(fā)入山。況有仙長指迷，敢不叩謁法座?！钡朗康溃骸耙埠?，也好！去來，去來！”老者道：“愿足下切莫去。我游戲未多時，落得幾莖白須，請看我哥哥猶是童顏。山外不若山中好，愿足下莫去。”仲卿看那道童俊秀，不過十四五歲；這老者龍鐘，像有八九十歲，如何反稱他做哥哥？好生疑惑。道士道：“仲子勿疑?！敝竿拥溃骸斑@吳槐系漢炎興庚申所生。”又指老者道：“這吳賀系漢炎興甲子所生，同胞兄弟，俱系漢朝國戚吳班之孫。我昔因赴青城山人之請，吳班在青城駕下，極其誠敬。因后主愚頑信佞，料國難守，欲將諸孫托我。因見吳班心地寬厚，選取眾中，惟此二人稍有道骨，收為童子。吳槐向來心安篤信，吳賀俗念未除，聽見羅公遠(yuǎn)言唐明皇幸蜀，便要去看。我不阻其出山，幸而根深，猶識歸來?？催@樣子，比他哥哥如何？”吳賀道：“弟子悔之已晚，所以勸這位客人不必去?！钡朗繂柕溃骸白右馊绾危俊敝偾涞溃骸扒耙蜒砸?，如潞州果失，周不能復(fù)，定然回山?！钡朗康溃骸叭缬鲋鞠蚺c子相類者，可以偕來。”仲卿道：“領(lǐng)教。”道士將驢還與仲卿，自己跨上原驢，叱道：“起，起?！蹦求H忽然四足云生，騰空而上。吳槐足下亦有云霧，攜著吳賀的手，俱冉冉而去。
仲卿恍惚如夢，策蹇驅(qū)馳。行不多時，但見崎嘔道路盡行平坦，山川頓異，氣候亦大懸殊。想道：“方交初熱時節(jié)，如何便成酷暑？”深為駭異。忽然大隊游兵飛奔前來，為頭將官將仲卿細(xì)看，喝令拿下。眾兵奉命，不由分說，橫拖下驢，背綁驅(qū)行，押見主將。仲卿低著頭，立而不跪，聽得上邊說道：“呂顯，你誤了，所獲并非仲卿，乃我門生也?！闭f話聲口，極似相熟，仰首視之，果是曹彬，乃大喊道：“因聞先生扈從屢勝，特來相投，思效微勞。途中突遭擄掠，只道必是潞州兵將，不知卻為麾下士卒。”曹彬下馬，向前解縛道：“兵士無知，誤犯勿怪?！泵●R來。仲卿道：“原驢甚好，不須賜馬?！避娛炕艑⒃H牽到。曹彬乃同上騎，命呂顯道：“我今先行，汝可同閭生到前營來?！闭f畢別去。
仲卿薄暮到營，曹彬迎入。仲卿問道：“潞州交兵若何？”曹彬悵然道：“李公自焚殉國，其子料不能敵，舉城投降，今已班師矣。”仲卿嘆道：“吳賀之言不謬，奈何！”只見牙將稟道：“苗爺拜訪?！辈鼙蚵劰饬x將到，驚道：“仲卿可急回避，此人到來，恐于君不利?！敝偾涞溃骸安回姭@，萬目所睹，今若逃去，豈不累君？”曹彬道：“累我事?！敝偾涞溃骸皺z點好名，即見彼亦無恙，何況苗姓？”言尚未畢，光義已進(jìn)營門，曹彬出迎入帳。光義道：“故人閭生，聞在將軍營內(nèi)，特來拜訪?！辈鼙虺鰧⒒卮?，只見仲卿趨出揖道：“苗公別來無恙？開國勛營，古人罕匹，欽敬曷已！”光義道：“碌碌庸才，因時成事，安得如先生連衡吳、蜀、荊湖，指使淮南、建業(yè)，而后齊發(fā)并進(jìn)之奇謀乎！李節(jié)度如能始終謹(jǐn)守君言，吾輩皆虜耳。光義此來，非為別事。當(dāng)今大度，求賢若渴，前日聞先生之策，嘆賞再三，行恨不得李牧之意。光義近觀星象，見少微隱而復(fù)現(xiàn)，移照于茲。今午聞曹公游騎誤獲閭丘，卻系曹將軍原來門生大阜。光義與曹將軍交最久，向來未聞有呂大阜之名，今隱諱之，定有緣故。是以特來拜訪相約，明晨同見圣上?！敝偾涞溃骸安回藖?，實赴李公之難，以酬知己之情。生且不愿，何知爵祿？蒙公渥愛，來生報答可也！”光義道：“足下不可執(zhí)意，大丈夫當(dāng)以天心為心，順天之心，以行所學(xué)。此尼山之所以與管子也！”仲卿道：“性各不同，孤竹、柳下，何必相強？君展君才，我守我志，愿毋相逼?！惫饬x猶欲再勸，曹彬與耳語道：“此公難于急得，且緩幾時，或有轉(zhuǎn)移?！惫饬x點頭。忽見軍官奔報道：“適到緊急飛報，似乎京內(nèi)有兵火事件?！惫饬x因向曹彬道：“四邊多壘，人才難得，愿公留意，勿使遠(yuǎn)揚。”曹彬道：“敢不從命？”光義又向仲卿道：“軍務(wù)倥傯，且暫告別，到汴梁時，再請失陪之愆。”仲卿道：“愿公努力功名，勿以不佞為意?！彼统鲆緞e。
曹彬使呂顯往后營探信，與仲卿攜手入帳，道：“光義之意，似不加害。然此處久居無益，弟有黃金二笏，請帶為路費?！敝偾涞溃骸按丝逃豢扇ヒ?！適觀光義之貌似君子，惜目帶鼠形，心地險窄，我去必致累君。莫若明日詭薦不佞，移于彼處，再作區(qū)處。”曹彬稱善。
二人對月詢談，小飲多時，呂顯回來，曹彬問道：“有何事故？”呂顯稟道：“韓二老爺在汴梁殺指揮使等多人，又放火燒毀數(shù)百家房屋，傷了無數(shù)將士，已走脫了。”曹彬驚道：“子郵休矣！”仲卿道：“子郵何人？”曹彬道：“韓副都指揮之弟，智勇兼全，何以行此血氣之事？周朝難復(fù)矣！”當(dāng)夜嗟嘆不止。
次早起行，光義送函告道：“韓速單身定脫，幸為令弟所擒，收禁府獄，候皇上回朝，究追羽黨。”來人又耳語道：“苗爺特問，昨所勸者，可曾回心？”曹彬道：“再三婉導(dǎo)，似有轉(zhuǎn)機，但言語反復(fù)不定，意欲會到苗公處，朝夕勸諭，庶幾有濟?！眮砣祟I(lǐng)命而去。曹彬道：“適間所聞如此，子郵已經(jīng)被擒，現(xiàn)陷縲紲，如何是好？”仲卿道：“且待弟到汴梁，再作道理?！鄙匍g，只見那人又來，道：“苗公說老爺所見甚好，但不知仲爺可肯過去？苗公就來說話，請暫停片刻?！辈鼙虻溃骸八麨槲覄竦脽o休，頗有厭煩之意，大約肯去?！痹挭q未了，光義已到，各下騎見禮，向仲卿道：“才拙事劇，不揣冒昧，欲請朝夕指示，切愿降臨?！敝偾涞溃骸跋壬櫜牛砦魵J仰，如得親炙，實為萬幸。惟有小事奉告在先?！惫饬x道：“請教。”仲卿道：“先生勿言一個仕字，不佞寧為先生記室，誓不為趙氏之臣。”光義道：“昨巳聞命，豈敢食言？”曹彬與仲卿道：“軍馬業(yè)已前行，君之行李另遣送上，不奉陪了?！庇窒蛎绻饬x耳語道：“慎勿疏忽，至要至要。”光義稱是，相別不提。
下回再說子郵姓韓名速，乃韓都指揮庶母盧氏所出。將產(chǎn)速時，恍惚見偉然丈夫降于庭前道：“我丕豹也，今來托生于汝家?！彪S后又有人入來道：“我裴豹也，將來托生于汝家?！倍藸幷摬灰?。忽見檐端一位金甲神人厲聲道：“吾乃西門豹也，中岳諸葛真君核我有功于民，特命來此托生，汝等何得冒爭！”二人聽得，亟自盧氏鼻中入腹，金甲神人亦由口內(nèi)而入。
盧氏驚醒，立時肚痛不已，只道系個三胞，直至產(chǎn)下，依然只有一個。長成也該豹頭環(huán)眼，燕頜彪形，卻偏形容柔弱，正像女兒。惟有兩種異相：每目有三個瞳子，腦后有九個圓骨，如三個品字形狀。自幼父母俱喪，韓通延師教之攻書，讀過冊籍，不喜復(fù)看。專好追奔馬、接弩箭、刺揉猿、弋鷹鷂為戲，以自娛。韓通乃延名師白參，教習(xí)武藝，使帶著侄子韓貫在家，攻書習(xí)武。不到二年，盡各藝之奧，其膂力與兄相似，而巧捷過之。年方十六歲，正欲將家事付與侄子，自己來京，與國家出力，平定四方。
忽有家人張二奔到，呈上文書，子郵啟視變色，與白師傅看道：“太祖、世宗事業(yè)，俱成畫餅矣，吾兄必死之！臣子殉國，亦理之常。然周朝天下，太祖得之，或未盡善，而世宗以厚澤深仁，天意豈遽絕周！所可慮者，趙黨盤結(jié)巳久，強豪皆為所籠絡(luò)，智者陳其謀，勇者效其力。卒然變動，誠不可測。
然此刻何能顧得許多，惟有向前，死生非所計也。但此去若得安然，豈患無家？如果變動，命亦不保。”指著侄子韓貫，向白師傅拜道：“韓氏只此弱息，敢懇先生帶回府上，教導(dǎo)成人。”白師傅躬身扶起道：“忠臣烈士，孝子仁人，皆天地正氣，無須多慮。此刻周事已去，賢弟最宜縝密。”子郵稱謝，乃與韓貫道：“為叔的今去赴難，兇多吉少，事勢至此，不能顧汝了。我以報國為重，汝以宗祧為重。若周家大事不保，汝他日并須誡訓(xùn)子孫，切不可仕趙?！表n貫泣拜領(lǐng)命。
子郵想道：“趙氏氣勢已成，哥哥料不茍生，安能望卵完于巢覆。既是家破人亡，索性將事辦理清徹，然后動身。”乃叫小掌管洪安過來，吩咐道：“將收拾進(jìn)京兩車細(xì)軟，可另選五匹好壯騾。爾帶兩個家人，小心服侍白老爺、大相公去?！庇纸姓乒芨吡x，傳請闔族人齊集。子郵道：“連年來族內(nèi)未了的事，俱已補全。本府備荒規(guī)模，教化法度，矜恤四窮，各款錢糧，俱已經(jīng)營敷用，無應(yīng)綢繆者矣。今有國亡家喪之慘，故特請諸尊長降臨，敬將田產(chǎn)家資分以各位，每位贈田五十畝，白金百兩。仍有余田，將三百畝添入家廟，敢煩于春秋祭祖之后，代速另設(shè)席筵，以祭速三代祖先。逢二月、十月，先塋煩代標(biāo)掃。如蒙不倦存歿，實銘深情?！北娙说溃骸白逯兄T件，向來都是令祖、令尊暨賢昆玉維持，誰不沾恩受惠。賢竹林遠(yuǎn)出，逢時祭掃，應(yīng)系我們的事，如何還要厚賜？”子郵道：“諸尊長有所未悉，速此行身命且難自主，何有于家產(chǎn)久遠(yuǎn)？蒙代祭掃，實為萬幸，切勿多辭。”眾人道：“此去定然功成名就，我等權(quán)代收管，待榮歸之日，還趙就是?！弊余]道：“這也不必。”送了族眾，又叫家內(nèi)仆婢男婦齊集，每家給銀一百兩，田五十畝。僮婢各給銀五十兩。文券悉行焚毀。家人領(lǐng)謝訖，子郵乃命掌管陳儉等四人，收拾行李，叩辭家廟。陳儉、屠泰先行察看，高義、繆機管押行李后走。陳、屠當(dāng)日動身。
次日，子郵拜別白師傅并族眾，跨上紫騮，揚鞭起程。白師傅呼道：“且住！”子郵勒韁下馬。白師傅道：“令侄雖無賢弟磊落，而渾厚潛晦，是其所長，可以放心。賢弟諸事，已造極領(lǐng)，惟忍字功夫未到，須努力于此。”又拿出寶劍一口，交與子郵道：“此劍名曰無礙，老夫得之四十年，未嘗試用。賢弟可緊藏在身邊，一者緩急不孤，二者見劍如見老夫?！弊余]拜受，上馬加鞭而去。
不說韓貫涕泣及眾族人嗟嘆分散，仍說子郵曉行夜宿，趲路急切，馬不勝勞，到寄春驛另換，驛官見子郵氣度，不敢怠慢，問道：“敢請爺示尊姓，所辦何差？”子郵道：“管他作甚！”驛官道：“原來爺未知，而今新令嚴(yán)緊，恐防奸細(xì)冒充，俱設(shè)簿籍，登記往來姓名差事?！弊余]道：“有此緣故？在下姓韓，往都指揮府公干。”驛官道：“爺自何來？”子郵道：“襄陽。”驛官道：“樊城即系韓中書爺鄉(xiāng)里，爺可系中書爺本家么？”子郵道：“不是，快備馬來。”驛官道：“現(xiàn)在上料?！庇謫柕溃骸盃敿日f往都指揮府公干，如何又非中書爺本家，難道不知韓爺加贈么？”子郵驚道：“如何加贈？”驛官道：“當(dāng)今皇帝嘉韓爺殉國，是個大忠臣，所以特贈中書令。”子郵道：“如何殉國？”驛官道：“此事已久了，爺仍不曉得么？”子郵道：“我門路遠(yuǎn)，所以未知?！斌A官道：“正月初旬，當(dāng)今領(lǐng)兵至陳橋，眾將事立為皇帝。韓爺要保周期，眾將士圍住大殺，韓爺雖刺死多人，亦受重傷，當(dāng)時殞命。舉朝文武，更無阻擋之人。當(dāng)今登位，不見再有死節(jié)者，所以敬重韓爺，加贈中書令?！弊余]大驚，尋思道：“太祖、世宗，何等恩威，今日臨難，滿朝歸叛，難道向日所榮寵者，不是尊崇賢良，竟是代趙家養(yǎng)鷹豢犬？”又想道：“往時巍巍峨蛾，談忠說孝，受恩深重者，頗多其人，豈有臨危全變之理也？難盡信。此刻倒不必著急，且到前邊探訪明白，再作區(qū)處。”驛卒牽馬來，子郵賞了驛官、驛卒，挎上驟行三十余里，借打中伙，下騎訪問，與前相似，數(shù)次皆然，乃知是實。直到安南驛上，即于驛旁住下，離汴梁只有九十里。次日，乃易裝進(jìn)汴京城，陳儉、屠泰暗入寓中，訴說實信，相與流涕。見街市比前更加熱鬧，士卒比前更加嚴(yán)肅。耽擱三日，知是強敵，不勝傷悲，仍出城居祝下午，高義、繆機亦到，子郵道：“汝等如何恁快？”繆機道：“沿途短雇牲口替換，所以今日得至此地。聞?wù)f大老爺已經(jīng)殉國，又聞并非當(dāng)今之意，乃軍校王、羅等公報私仇，當(dāng)今聞知，深怪他們擅殺，贈大老爺中書令，如此也還在道理。只是王、羅等這班兇人，卻放不過他?！弊余]道：“汝等所見，與我迥殊。王、羅諸賊，成了大爺千古芳名，其惡猶屬可耍我等皆周朝臣子，今見巨奸竊奪神器，難共戴天，豈可因他假贈即正？”陳儉道：“事既如此，且回家鄉(xiāng)，另作良圖?！弊余]道：“且耽遲數(shù)日，可著高義在廟內(nèi)住，我與你等進(jìn)城?！笨姍C遵命，分開行李，備齊牲口，隨著到寓住下。子郵令訪舊日家人，俱尋不見。閑住多日，惆悵無聊，忽聞李筠起兵，大喜，欲往相助。當(dāng)演六壬，得退連茹；復(fù)演，又得斷嬌，嗟嘆而止。
不覺春去夏來，宋主遣將往澤、潞后，又行親征。子郵孤掌難鳴，痛惜失大機會，朝夕惟有嗟吁。
一日，陳儉出南門，看高義回來，忽聞叫道：“陳爺哪里去？”轉(zhuǎn)頭看時，都系當(dāng)日看后門的鄒老兒。陳儉道：“鄒伯伯，你在此有何貴干？”鄒老兒道：“親戚家去。陳爺，你是從哪里來？”陳儉道：“我是從南來看大老爺?shù)摹！编u老兒道：“大老爺執(zhí)拗，于正月里全家歸天。我因聽得風(fēng)聲不好，先就走開，故未遭禍。今我在張瓊張爺處看門?！标悆€道：“好個大老爺，可惜了！”鄒老兒道：“實在可惜，若能不死，也是大富貴。我問你，二爺與少爺好么？”陳儉道：“都好，二爺現(xiàn)在寓中?！编u老兒道：“而今想必長成了，可同去看看?！标悆€領(lǐng)進(jìn)寓叩見。子郵問是何人，陳儉答道：“是大老爺府內(nèi)看后門的鄒文，今在張瓊張爺處管門?！弊余]道：“原來就系見酒埋?！保@鄒老兒最好酒，量又極大，凡見著酒，坐下不動，所以眾人起他綽號叫做見酒埋。
當(dāng)下子郵命陳儉道：“可將好酒燙兩壺與他用?！编u文道：“不敢?！标悆€取到，子郵問些閑話。鄒文吃干，仍不動身。
陳儉又燙一壺，鄒文接著自斟。子郵道：“天色已晚，你飲畢可回去，明日無事再來罷?！编u文道：“無妨，四更回去也不遲?！弊余]道：“那有此理？”鄒文道：“這張爺古怪得緊，日里客來，多回不會。二鼓后有人請見，立刻延入，每每至四五更方散?！弊余]道：“這老兒又系說慌，豈有二鼓后夜夜來往？可知其人姓甚名誰？”鄒文道：“黑暗之中，認(rèn)不清白，未知姓名?！弊余]道：“豈無稱呼？”鄒文道：“一個大爺，一個三爺。大爺認(rèn)不得，三爺就是常時大老爺在后圃教他參連射法的曹爺?！弊余]問道：“說些什么話？”鄒文道：“不知，大約絕無笑語，常有泣聲。”說說壺又干了，子郵吩咐陳儉如此如此，乃與鄒文道：“今使陳儉送你歸去，閑時好叫他請你?！编u文叩謝，同起身回府，買酒復(fù)請陳儉。
至二更后，果有人來，道：“三爺請往大爺處?！标悆€有心，告辭道：“恐主人守待，滿領(lǐng)了，明日得閑暇，可往寓內(nèi)看看?！编u文拖住，向耳邊道：“此刻去不得，須待家爺出門，再隨后走?！标悆€聽見腳步響，向窗欞破紙中瞰時，只見張瓊低著頭先走，有個燈籠在后，同出門去。
陳儉乃別鄒文，隨著亮影，緩緩而行，忽然人燈俱寂，定睛細(xì)看，卻系護(hù)國寺地方，象賢巷口，想道：“范府正在巷中，二人莫非系會范相？”乃踅進(jìn)去，見門掩著，縫內(nèi)漏出燈光，認(rèn)得明白回寓，逐細(xì)稟復(fù)。子郵想道：“范質(zhì)狐疑，曹彬過慎，張瓊性躁，三公雖具忠心，各有病處，所謀難得成就?！标悆€道：“聞?wù)f曹爺奉差，管押軍需，往澤州去?！弊余]道：“此中有好機會，惜張、范二公羽翼無多耳！”陳儉道：“爺何不見張爺商議？”子郵道：“你明朝仍將鄒文叫來?！标悆€領(lǐng)命，次日去了獨回，言“鄒文肚腹病重，不能起牀”。子郵道：“汝勤視之，待他可以行動，即催前來?！标悆€答應(yīng)，日日探視，直到第八日，始同鄒文進(jìn)見。子郵問道：“你如何得??？”鄒文道：“上日曹爺奉差，午后來別張爺，絮絮叨叨，說的不休。忽然軍營有旨，召曹爺星夜馳往澤州，辦理緊要事件。曹爺匆匆而去。其日使用的人都不在跟前，小的又無計脫身，喉癢難當(dāng)，尋得剩酒，未曾審視，連壺吸吞，覺得有物在喉，連忙看時，卻系大小蒼蠅入肚，莫知數(shù)目。因此心疑，驟然發(fā)作，瀉得不休，病倒在牀，前日方止?！弊余]道：“今好了么？”鄒文道：“只系兩腿無力?！弊余]道：“過幾時自然復(fù)原，此后逢飲，須要詳細(xì)?！编u文道：“是。”子郵令繆機取酒，陳儉捧出大盤兩注，擺在廊下矮桌上。
鄒文謝過，笑著右手持注，左手持杯，連斟連飲，二注俱干。子郵命添，陳儉取酒。子郵道：“張爺好么？”鄒文道：“好，昨日奉差公干，今早動身了?！标悆€酒到，鄒文又飲。子郵道：“你的舅子臧公公可惜死了，他家還有何人？”鄒文道：“只有他的堂侄子，系小的的親內(nèi)侄，名喚臧聯(lián)，雖在晦光宮奉侍周太后，卻萬不及他的表弟倪淹，由圣上宮中出來，何等臉面，王相公、趙相公、陶學(xué)士、石節(jié)度等諸位老爺求詢信息，那個不奉承他？”子郵道：“各有各道理。我甚思念臧公公，你明日見著內(nèi)侄，他如得閑，請來這里敘談敘談?！编u文道：“此事容易。我正忘卻，曹爺動身時，叫小的托臧聯(lián)代將奉旨馳往軍前的事，轉(zhuǎn)奏太后。張爺今朝亦這般吩咐。此刻亦不可緩了，小的滿領(lǐng)老爺?shù)馁p?！弊余]道：“如此，我同你去，順便走走可得么？”鄒文道：“可得，須先問過，方好同去?！弊余]道：“如此，你去順便問聲?！编u文答應(yīng)去了。
次日傍晚，來請同行。子郵命陳儉守門，帶繆機隨鄒文到晦光宮。門內(nèi)小太監(jiān)呼道：“鄒老伯伯今日又來，想系有話與臧公公說?！编u文道：“正是，煩小公公代我通知。”小太監(jiān)應(yīng)聲進(jìn)去。片刻，臧聯(lián)出來，鄒文告道：“這就系韓都指揮的兄弟韓二爺，與你叔爹爹最好，特為來拜?！弊余]向前施禮，臧聯(lián)連忙回答道：“原來就系二相公，如今這般長成?？上Я钚执笕讼祩€真忠臣，周朝再有如令兄的，安得大位屬于他姓？”子郵道：“公公所言極是。敢問太后與圣上俱安好么？”臧聯(lián)道：“目下雖然寧居，終屬嚴(yán)墻之下，連咱們亦不知將來是何結(jié)局？”子郵道：“天相吉人，無須過慮?！标奥?lián)道：“相公此來，有何賜教？”子郵道：“速因受周厚恩，欲朝覲太后、幼主，以表寸衷。欲煩公公代為啟奏?！标奥?lián)道：“幼主時刻避嫌，故舊諸臣請覲者，一概不準(zhǔn)，即范相相見，亦系深更。相公尊義，咱家代奏罷?！?br/>
子郵與袖內(nèi)取出蒜苗金二條，道：“造次，未帶土儀，聊為茶敬，如果不準(zhǔn)覲見，則煩代奏韓通親弟韓速，愿圣下萬歲！”臧聯(lián)道：“厚賜不敢領(lǐng)，但太后從未許諸臣朝見，此時方命幼主現(xiàn)在東閣讀書，相公如要朝覲，明晨可以進(jìn)宮。”子郵道：“如此，極蒙雅愛，今且告別，明日五鼓趨來。”臧聯(lián)拖住手道：“不可，潞州起義，大軍往征，昨有旨到，言汴梁應(yīng)犯兵火之災(zāi)，雖經(jīng)安排，仍須謹(jǐn)慎，所以夜巡比平日更加嚴(yán)緊。只好屈相公在此草榻，又可省明早之行?！弊余]道：“如此打攪，心甚不安?！毙?nèi)監(jiān)擺出晚膳，鄒文道：“二爺在此，小的要回去了。”子郵道：“請?！标奥?lián)送出，轉(zhuǎn)來入席，通宵說些近事。
不覺晨鐘已動，曙色將呈。臧聯(lián)乃先進(jìn)宮，約有數(shù)刻，回道：“適已奏上，幼主恐有趙家耳目，初時不允。咱又奏明，昨日晚來，并無人曉得，幼主方準(zhǔn)?！弊余]道：“感銘不淺?！备S臧聯(lián)直至辟賢殿，仰瞻幼帝已在御座，方面大耳，儼如世宗。行至丹墀，朝覲禮畢，想起世宗，不禁放聲哭泣。幼帝垂淚，下座扶起道：“卿為何如此？”韓速道：“臣誓與趙賊不共戴天，惟恨此刻勢若單絲。陛下居身虎口，臣若在外聲罪，恐趙賊先無禮于陛下。今欲即請圣駕潛出，巡幸外鎮(zhèn)，非若內(nèi)廷不乏忠良豪杰，討叛義旗建起，四方自然響應(yīng)，名正言順，誅篡賊如振落耳！”幼帝道：“卿此意卻可不必，若天命在周，趙氏自必殘滅。今同卿出幸，先離太后膝下，或有驚恐，不孝之罪大矣。且趙氏之興實由天授。昔先帝忌積習(xí)兵強，凡諸臣方面大耳者，多以法去之。趙氏終日在側(cè)，返不能覺，豈非天乎！天命既在趙氏，妄動有何所益？”韓速正欲復(fù)奏，忽見內(nèi)監(jiān)引著一人痛哭而入。幼帝大驚，命韓速道：“卿且退。”子郵只得退出，復(fù)請臧聯(lián)探信。正是：欲知傷緣何事，須托深宮出入人。
不知哭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道士笑道：“足下悟否？何自苦乃爾！”仲卿道：“小子素愛玄理，并非執(zhí)迷，奈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恐亦非仙長所齲素常蒙李節(jié)度推解情深，原其所自則皆出于周室。今國雖亡，而潞州信息未知虛實，須回審視。如實無恢復(fù)之機，自當(dāng)披發(fā)入山。況有仙長指迷，敢不叩謁法座?！钡朗康溃骸耙埠?，也好！去來，去來！”老者道：“愿足下切莫去。我游戲未多時，落得幾莖白須，請看我哥哥猶是童顏。山外不若山中好，愿足下莫去。”仲卿看那道童俊秀，不過十四五歲；這老者龍鐘，像有八九十歲，如何反稱他做哥哥？好生疑惑。道士道：“仲子勿疑?！敝竿拥溃骸斑@吳槐系漢炎興庚申所生。”又指老者道：“這吳賀系漢炎興甲子所生，同胞兄弟，俱系漢朝國戚吳班之孫。我昔因赴青城山人之請，吳班在青城駕下，極其誠敬。因后主愚頑信佞，料國難守，欲將諸孫托我。因見吳班心地寬厚，選取眾中，惟此二人稍有道骨，收為童子。吳槐向來心安篤信，吳賀俗念未除，聽見羅公遠(yuǎn)言唐明皇幸蜀，便要去看。我不阻其出山，幸而根深，猶識歸來?？催@樣子，比他哥哥如何？”吳賀道：“弟子悔之已晚，所以勸這位客人不必去?！钡朗繂柕溃骸白右馊绾危俊敝偾涞溃骸扒耙蜒砸?，如潞州果失，周不能復(fù)，定然回山?！钡朗康溃骸叭缬鲋鞠蚺c子相類者，可以偕來。”仲卿道：“領(lǐng)教。”道士將驢還與仲卿，自己跨上原驢，叱道：“起，起?！蹦求H忽然四足云生，騰空而上。吳槐足下亦有云霧，攜著吳賀的手，俱冉冉而去。
仲卿恍惚如夢，策蹇驅(qū)馳。行不多時，但見崎嘔道路盡行平坦，山川頓異，氣候亦大懸殊。想道：“方交初熱時節(jié)，如何便成酷暑？”深為駭異。忽然大隊游兵飛奔前來，為頭將官將仲卿細(xì)看，喝令拿下。眾兵奉命，不由分說，橫拖下驢，背綁驅(qū)行，押見主將。仲卿低著頭，立而不跪，聽得上邊說道：“呂顯，你誤了，所獲并非仲卿，乃我門生也?！闭f話聲口，極似相熟，仰首視之，果是曹彬，乃大喊道：“因聞先生扈從屢勝，特來相投，思效微勞。途中突遭擄掠，只道必是潞州兵將，不知卻為麾下士卒。”曹彬下馬，向前解縛道：“兵士無知，誤犯勿怪?！泵●R來。仲卿道：“原驢甚好，不須賜馬?！避娛炕艑⒃H牽到。曹彬乃同上騎，命呂顯道：“我今先行，汝可同閭生到前營來?！闭f畢別去。
仲卿薄暮到營，曹彬迎入。仲卿問道：“潞州交兵若何？”曹彬悵然道：“李公自焚殉國，其子料不能敵，舉城投降，今已班師矣。”仲卿嘆道：“吳賀之言不謬，奈何！”只見牙將稟道：“苗爺拜訪?！辈鼙蚵劰饬x將到，驚道：“仲卿可急回避，此人到來，恐于君不利?！敝偾涞溃骸安回姭@，萬目所睹，今若逃去，豈不累君？”曹彬道：“累我事?！敝偾涞溃骸皺z點好名，即見彼亦無恙，何況苗姓？”言尚未畢，光義已進(jìn)營門，曹彬出迎入帳。光義道：“故人閭生，聞在將軍營內(nèi)，特來拜訪?！辈鼙虺鰧⒒卮?，只見仲卿趨出揖道：“苗公別來無恙？開國勛營，古人罕匹，欽敬曷已！”光義道：“碌碌庸才，因時成事，安得如先生連衡吳、蜀、荊湖，指使淮南、建業(yè)，而后齊發(fā)并進(jìn)之奇謀乎！李節(jié)度如能始終謹(jǐn)守君言，吾輩皆虜耳。光義此來，非為別事。當(dāng)今大度，求賢若渴，前日聞先生之策，嘆賞再三，行恨不得李牧之意。光義近觀星象，見少微隱而復(fù)現(xiàn)，移照于茲。今午聞曹公游騎誤獲閭丘，卻系曹將軍原來門生大阜。光義與曹將軍交最久，向來未聞有呂大阜之名，今隱諱之，定有緣故。是以特來拜訪相約，明晨同見圣上?！敝偾涞溃骸安回藖?，實赴李公之難，以酬知己之情。生且不愿，何知爵祿？蒙公渥愛，來生報答可也！”光義道：“足下不可執(zhí)意，大丈夫當(dāng)以天心為心，順天之心，以行所學(xué)。此尼山之所以與管子也！”仲卿道：“性各不同，孤竹、柳下，何必相強？君展君才，我守我志，愿毋相逼?！惫饬x猶欲再勸，曹彬與耳語道：“此公難于急得，且緩幾時，或有轉(zhuǎn)移?！惫饬x點頭。忽見軍官奔報道：“適到緊急飛報，似乎京內(nèi)有兵火事件?！惫饬x因向曹彬道：“四邊多壘，人才難得，愿公留意，勿使遠(yuǎn)揚。”曹彬道：“敢不從命？”光義又向仲卿道：“軍務(wù)倥傯，且暫告別，到汴梁時，再請失陪之愆。”仲卿道：“愿公努力功名，勿以不佞為意?！彼统鲆緞e。
曹彬使呂顯往后營探信，與仲卿攜手入帳，道：“光義之意，似不加害。然此處久居無益，弟有黃金二笏，請帶為路費?！敝偾涞溃骸按丝逃豢扇ヒ?！適觀光義之貌似君子，惜目帶鼠形，心地險窄，我去必致累君。莫若明日詭薦不佞，移于彼處，再作區(qū)處。”曹彬稱善。
二人對月詢談，小飲多時，呂顯回來，曹彬問道：“有何事故？”呂顯稟道：“韓二老爺在汴梁殺指揮使等多人，又放火燒毀數(shù)百家房屋，傷了無數(shù)將士，已走脫了。”曹彬驚道：“子郵休矣！”仲卿道：“子郵何人？”曹彬道：“韓副都指揮之弟，智勇兼全，何以行此血氣之事？周朝難復(fù)矣！”當(dāng)夜嗟嘆不止。
次早起行，光義送函告道：“韓速單身定脫，幸為令弟所擒，收禁府獄，候皇上回朝，究追羽黨。”來人又耳語道：“苗爺特問，昨所勸者，可曾回心？”曹彬道：“再三婉導(dǎo)，似有轉(zhuǎn)機，但言語反復(fù)不定，意欲會到苗公處，朝夕勸諭，庶幾有濟?！眮砣祟I(lǐng)命而去。曹彬道：“適間所聞如此，子郵已經(jīng)被擒，現(xiàn)陷縲紲，如何是好？”仲卿道：“且待弟到汴梁，再作道理?！鄙匍g，只見那人又來，道：“苗公說老爺所見甚好，但不知仲爺可肯過去？苗公就來說話，請暫停片刻?！辈鼙虻溃骸八麨槲覄竦脽o休，頗有厭煩之意，大約肯去?！痹挭q未了，光義已到，各下騎見禮，向仲卿道：“才拙事劇，不揣冒昧，欲請朝夕指示，切愿降臨?！敝偾涞溃骸跋壬櫜牛砦魵J仰，如得親炙，實為萬幸。惟有小事奉告在先?！惫饬x道：“請教。”仲卿道：“先生勿言一個仕字，不佞寧為先生記室，誓不為趙氏之臣。”光義道：“昨巳聞命，豈敢食言？”曹彬與仲卿道：“軍馬業(yè)已前行，君之行李另遣送上，不奉陪了?！庇窒蛎绻饬x耳語道：“慎勿疏忽，至要至要。”光義稱是，相別不提。
下回再說子郵姓韓名速，乃韓都指揮庶母盧氏所出。將產(chǎn)速時，恍惚見偉然丈夫降于庭前道：“我丕豹也，今來托生于汝家?！彪S后又有人入來道：“我裴豹也，將來托生于汝家?！倍藸幷摬灰?。忽見檐端一位金甲神人厲聲道：“吾乃西門豹也，中岳諸葛真君核我有功于民，特命來此托生，汝等何得冒爭！”二人聽得，亟自盧氏鼻中入腹，金甲神人亦由口內(nèi)而入。
盧氏驚醒，立時肚痛不已，只道系個三胞，直至產(chǎn)下，依然只有一個。長成也該豹頭環(huán)眼，燕頜彪形，卻偏形容柔弱，正像女兒。惟有兩種異相：每目有三個瞳子，腦后有九個圓骨，如三個品字形狀。自幼父母俱喪，韓通延師教之攻書，讀過冊籍，不喜復(fù)看。專好追奔馬、接弩箭、刺揉猿、弋鷹鷂為戲，以自娛。韓通乃延名師白參，教習(xí)武藝，使帶著侄子韓貫在家，攻書習(xí)武。不到二年，盡各藝之奧，其膂力與兄相似，而巧捷過之。年方十六歲，正欲將家事付與侄子，自己來京，與國家出力，平定四方。
忽有家人張二奔到，呈上文書，子郵啟視變色，與白師傅看道：“太祖、世宗事業(yè)，俱成畫餅矣，吾兄必死之！臣子殉國，亦理之常。然周朝天下，太祖得之，或未盡善，而世宗以厚澤深仁，天意豈遽絕周！所可慮者，趙黨盤結(jié)巳久，強豪皆為所籠絡(luò)，智者陳其謀，勇者效其力。卒然變動，誠不可測。
然此刻何能顧得許多，惟有向前，死生非所計也。但此去若得安然，豈患無家？如果變動，命亦不保。”指著侄子韓貫，向白師傅拜道：“韓氏只此弱息，敢懇先生帶回府上，教導(dǎo)成人。”白師傅躬身扶起道：“忠臣烈士，孝子仁人，皆天地正氣，無須多慮。此刻周事已去，賢弟最宜縝密。”子郵稱謝，乃與韓貫道：“為叔的今去赴難，兇多吉少，事勢至此，不能顧汝了。我以報國為重，汝以宗祧為重。若周家大事不保，汝他日并須誡訓(xùn)子孫，切不可仕趙?！表n貫泣拜領(lǐng)命。
子郵想道：“趙氏氣勢已成，哥哥料不茍生，安能望卵完于巢覆。既是家破人亡，索性將事辦理清徹，然后動身。”乃叫小掌管洪安過來，吩咐道：“將收拾進(jìn)京兩車細(xì)軟，可另選五匹好壯騾。爾帶兩個家人，小心服侍白老爺、大相公去?！庇纸姓乒芨吡x，傳請闔族人齊集。子郵道：“連年來族內(nèi)未了的事，俱已補全。本府備荒規(guī)模，教化法度，矜恤四窮，各款錢糧，俱已經(jīng)營敷用，無應(yīng)綢繆者矣。今有國亡家喪之慘，故特請諸尊長降臨，敬將田產(chǎn)家資分以各位，每位贈田五十畝，白金百兩。仍有余田，將三百畝添入家廟，敢煩于春秋祭祖之后，代速另設(shè)席筵，以祭速三代祖先。逢二月、十月，先塋煩代標(biāo)掃。如蒙不倦存歿，實銘深情?！北娙说溃骸白逯兄T件，向來都是令祖、令尊暨賢昆玉維持，誰不沾恩受惠。賢竹林遠(yuǎn)出，逢時祭掃，應(yīng)系我們的事，如何還要厚賜？”子郵道：“諸尊長有所未悉，速此行身命且難自主，何有于家產(chǎn)久遠(yuǎn)？蒙代祭掃，實為萬幸，切勿多辭。”眾人道：“此去定然功成名就，我等權(quán)代收管，待榮歸之日，還趙就是?！弊余]道：“這也不必。”送了族眾，又叫家內(nèi)仆婢男婦齊集，每家給銀一百兩，田五十畝。僮婢各給銀五十兩。文券悉行焚毀。家人領(lǐng)謝訖，子郵乃命掌管陳儉等四人，收拾行李，叩辭家廟。陳儉、屠泰先行察看，高義、繆機管押行李后走。陳、屠當(dāng)日動身。
次日，子郵拜別白師傅并族眾，跨上紫騮，揚鞭起程。白師傅呼道：“且住！”子郵勒韁下馬。白師傅道：“令侄雖無賢弟磊落，而渾厚潛晦，是其所長，可以放心。賢弟諸事，已造極領(lǐng)，惟忍字功夫未到，須努力于此。”又拿出寶劍一口，交與子郵道：“此劍名曰無礙，老夫得之四十年，未嘗試用。賢弟可緊藏在身邊，一者緩急不孤，二者見劍如見老夫?！弊余]拜受，上馬加鞭而去。
不說韓貫涕泣及眾族人嗟嘆分散，仍說子郵曉行夜宿，趲路急切，馬不勝勞，到寄春驛另換，驛官見子郵氣度，不敢怠慢，問道：“敢請爺示尊姓，所辦何差？”子郵道：“管他作甚！”驛官道：“原來爺未知，而今新令嚴(yán)緊，恐防奸細(xì)冒充，俱設(shè)簿籍，登記往來姓名差事?！弊余]道：“有此緣故？在下姓韓，往都指揮府公干。”驛官道：“爺自何來？”子郵道：“襄陽。”驛官道：“樊城即系韓中書爺鄉(xiāng)里，爺可系中書爺本家么？”子郵道：“不是，快備馬來。”驛官道：“現(xiàn)在上料?！庇謫柕溃骸盃敿日f往都指揮府公干，如何又非中書爺本家，難道不知韓爺加贈么？”子郵驚道：“如何加贈？”驛官道：“當(dāng)今皇帝嘉韓爺殉國，是個大忠臣，所以特贈中書令。”子郵道：“如何殉國？”驛官道：“此事已久了，爺仍不曉得么？”子郵道：“我門路遠(yuǎn)，所以未知?！斌A官道：“正月初旬，當(dāng)今領(lǐng)兵至陳橋，眾將事立為皇帝。韓爺要保周期，眾將士圍住大殺，韓爺雖刺死多人，亦受重傷，當(dāng)時殞命。舉朝文武，更無阻擋之人。當(dāng)今登位，不見再有死節(jié)者，所以敬重韓爺，加贈中書令?！弊余]大驚，尋思道：“太祖、世宗，何等恩威，今日臨難，滿朝歸叛，難道向日所榮寵者，不是尊崇賢良，竟是代趙家養(yǎng)鷹豢犬？”又想道：“往時巍巍峨蛾，談忠說孝，受恩深重者，頗多其人，豈有臨危全變之理也？難盡信。此刻倒不必著急，且到前邊探訪明白，再作區(qū)處。”驛卒牽馬來，子郵賞了驛官、驛卒，挎上驟行三十余里，借打中伙，下騎訪問，與前相似，數(shù)次皆然，乃知是實。直到安南驛上，即于驛旁住下，離汴梁只有九十里。次日，乃易裝進(jìn)汴京城，陳儉、屠泰暗入寓中，訴說實信，相與流涕。見街市比前更加熱鬧，士卒比前更加嚴(yán)肅。耽擱三日，知是強敵，不勝傷悲，仍出城居祝下午，高義、繆機亦到，子郵道：“汝等如何恁快？”繆機道：“沿途短雇牲口替換，所以今日得至此地。聞?wù)f大老爺已經(jīng)殉國，又聞并非當(dāng)今之意，乃軍校王、羅等公報私仇，當(dāng)今聞知，深怪他們擅殺，贈大老爺中書令，如此也還在道理。只是王、羅等這班兇人，卻放不過他?！弊余]道：“汝等所見，與我迥殊。王、羅諸賊，成了大爺千古芳名，其惡猶屬可耍我等皆周朝臣子，今見巨奸竊奪神器，難共戴天，豈可因他假贈即正？”陳儉道：“事既如此，且回家鄉(xiāng)，另作良圖?！弊余]道：“且耽遲數(shù)日，可著高義在廟內(nèi)住，我與你等進(jìn)城?！笨姍C遵命，分開行李，備齊牲口，隨著到寓住下。子郵令訪舊日家人，俱尋不見。閑住多日，惆悵無聊，忽聞李筠起兵，大喜，欲往相助。當(dāng)演六壬，得退連茹；復(fù)演，又得斷嬌，嗟嘆而止。
不覺春去夏來，宋主遣將往澤、潞后，又行親征。子郵孤掌難鳴，痛惜失大機會，朝夕惟有嗟吁。
一日，陳儉出南門，看高義回來，忽聞叫道：“陳爺哪里去？”轉(zhuǎn)頭看時，都系當(dāng)日看后門的鄒老兒。陳儉道：“鄒伯伯，你在此有何貴干？”鄒老兒道：“親戚家去。陳爺，你是從哪里來？”陳儉道：“我是從南來看大老爺?shù)摹！编u老兒道：“大老爺執(zhí)拗，于正月里全家歸天。我因聽得風(fēng)聲不好，先就走開，故未遭禍。今我在張瓊張爺處看門?！标悆€道：“好個大老爺，可惜了！”鄒老兒道：“實在可惜，若能不死，也是大富貴。我問你，二爺與少爺好么？”陳儉道：“都好，二爺現(xiàn)在寓中?！编u老兒道：“而今想必長成了，可同去看看?！标悆€領(lǐng)進(jìn)寓叩見。子郵問是何人，陳儉答道：“是大老爺府內(nèi)看后門的鄒文，今在張瓊張爺處管門?！弊余]道：“原來就系見酒埋?！保@鄒老兒最好酒，量又極大，凡見著酒，坐下不動，所以眾人起他綽號叫做見酒埋。
當(dāng)下子郵命陳儉道：“可將好酒燙兩壺與他用?！编u文道：“不敢?！标悆€取到，子郵問些閑話。鄒文吃干，仍不動身。
陳儉又燙一壺，鄒文接著自斟。子郵道：“天色已晚，你飲畢可回去，明日無事再來罷?！编u文道：“無妨，四更回去也不遲?！弊余]道：“那有此理？”鄒文道：“這張爺古怪得緊，日里客來，多回不會。二鼓后有人請見，立刻延入，每每至四五更方散?！弊余]道：“這老兒又系說慌，豈有二鼓后夜夜來往？可知其人姓甚名誰？”鄒文道：“黑暗之中，認(rèn)不清白，未知姓名?！弊余]道：“豈無稱呼？”鄒文道：“一個大爺，一個三爺。大爺認(rèn)不得，三爺就是常時大老爺在后圃教他參連射法的曹爺?！弊余]問道：“說些什么話？”鄒文道：“不知，大約絕無笑語，常有泣聲。”說說壺又干了，子郵吩咐陳儉如此如此，乃與鄒文道：“今使陳儉送你歸去，閑時好叫他請你?！编u文叩謝，同起身回府，買酒復(fù)請陳儉。
至二更后，果有人來，道：“三爺請往大爺處?！标悆€有心，告辭道：“恐主人守待，滿領(lǐng)了，明日得閑暇，可往寓內(nèi)看看?！编u文拖住，向耳邊道：“此刻去不得，須待家爺出門，再隨后走?！标悆€聽見腳步響，向窗欞破紙中瞰時，只見張瓊低著頭先走，有個燈籠在后，同出門去。
陳儉乃別鄒文，隨著亮影，緩緩而行，忽然人燈俱寂，定睛細(xì)看，卻系護(hù)國寺地方，象賢巷口，想道：“范府正在巷中，二人莫非系會范相？”乃踅進(jìn)去，見門掩著，縫內(nèi)漏出燈光，認(rèn)得明白回寓，逐細(xì)稟復(fù)。子郵想道：“范質(zhì)狐疑，曹彬過慎，張瓊性躁，三公雖具忠心，各有病處，所謀難得成就?！标悆€道：“聞?wù)f曹爺奉差，管押軍需，往澤州去?！弊余]道：“此中有好機會，惜張、范二公羽翼無多耳！”陳儉道：“爺何不見張爺商議？”子郵道：“你明朝仍將鄒文叫來?！标悆€領(lǐng)命，次日去了獨回，言“鄒文肚腹病重，不能起牀”。子郵道：“汝勤視之，待他可以行動，即催前來?！标悆€答應(yīng)，日日探視，直到第八日，始同鄒文進(jìn)見。子郵問道：“你如何得??？”鄒文道：“上日曹爺奉差，午后來別張爺，絮絮叨叨，說的不休。忽然軍營有旨，召曹爺星夜馳往澤州，辦理緊要事件。曹爺匆匆而去。其日使用的人都不在跟前，小的又無計脫身，喉癢難當(dāng)，尋得剩酒，未曾審視，連壺吸吞，覺得有物在喉，連忙看時，卻系大小蒼蠅入肚，莫知數(shù)目。因此心疑，驟然發(fā)作，瀉得不休，病倒在牀，前日方止?！弊余]道：“今好了么？”鄒文道：“只系兩腿無力?！弊余]道：“過幾時自然復(fù)原，此后逢飲，須要詳細(xì)?！编u文道：“是。”子郵令繆機取酒，陳儉捧出大盤兩注，擺在廊下矮桌上。
鄒文謝過，笑著右手持注，左手持杯，連斟連飲，二注俱干。子郵命添，陳儉取酒。子郵道：“張爺好么？”鄒文道：“好，昨日奉差公干，今早動身了?！标悆€酒到，鄒文又飲。子郵道：“你的舅子臧公公可惜死了，他家還有何人？”鄒文道：“只有他的堂侄子，系小的的親內(nèi)侄，名喚臧聯(lián)，雖在晦光宮奉侍周太后，卻萬不及他的表弟倪淹，由圣上宮中出來，何等臉面，王相公、趙相公、陶學(xué)士、石節(jié)度等諸位老爺求詢信息，那個不奉承他？”子郵道：“各有各道理。我甚思念臧公公，你明日見著內(nèi)侄，他如得閑，請來這里敘談敘談?！编u文道：“此事容易。我正忘卻，曹爺動身時，叫小的托臧聯(lián)代將奉旨馳往軍前的事，轉(zhuǎn)奏太后。張爺今朝亦這般吩咐。此刻亦不可緩了，小的滿領(lǐng)老爺?shù)馁p?！弊余]道：“如此，我同你去，順便走走可得么？”鄒文道：“可得，須先問過，方好同去?！弊余]道：“如此，你去順便問聲?！编u文答應(yīng)去了。
次日傍晚，來請同行。子郵命陳儉守門，帶繆機隨鄒文到晦光宮。門內(nèi)小太監(jiān)呼道：“鄒老伯伯今日又來，想系有話與臧公公說?！编u文道：“正是，煩小公公代我通知。”小太監(jiān)應(yīng)聲進(jìn)去。片刻，臧聯(lián)出來，鄒文告道：“這就系韓都指揮的兄弟韓二爺，與你叔爹爹最好，特為來拜?！弊余]向前施禮，臧聯(lián)連忙回答道：“原來就系二相公，如今這般長成?？上Я钚执笕讼祩€真忠臣，周朝再有如令兄的，安得大位屬于他姓？”子郵道：“公公所言極是。敢問太后與圣上俱安好么？”臧聯(lián)道：“目下雖然寧居，終屬嚴(yán)墻之下，連咱們亦不知將來是何結(jié)局？”子郵道：“天相吉人，無須過慮?！标奥?lián)道：“相公此來，有何賜教？”子郵道：“速因受周厚恩，欲朝覲太后、幼主，以表寸衷。欲煩公公代為啟奏?！标奥?lián)道：“幼主時刻避嫌，故舊諸臣請覲者，一概不準(zhǔn)，即范相相見，亦系深更。相公尊義，咱家代奏罷?！?br/>
子郵與袖內(nèi)取出蒜苗金二條，道：“造次，未帶土儀，聊為茶敬，如果不準(zhǔn)覲見，則煩代奏韓通親弟韓速，愿圣下萬歲！”臧聯(lián)道：“厚賜不敢領(lǐng)，但太后從未許諸臣朝見，此時方命幼主現(xiàn)在東閣讀書，相公如要朝覲，明晨可以進(jìn)宮。”子郵道：“如此，極蒙雅愛，今且告別，明日五鼓趨來。”臧聯(lián)拖住手道：“不可，潞州起義，大軍往征，昨有旨到，言汴梁應(yīng)犯兵火之災(zāi)，雖經(jīng)安排，仍須謹(jǐn)慎，所以夜巡比平日更加嚴(yán)緊。只好屈相公在此草榻，又可省明早之行?！弊余]道：“如此打攪，心甚不安?！毙?nèi)監(jiān)擺出晚膳，鄒文道：“二爺在此，小的要回去了。”子郵道：“請?！标奥?lián)送出，轉(zhuǎn)來入席，通宵說些近事。
不覺晨鐘已動，曙色將呈。臧聯(lián)乃先進(jìn)宮，約有數(shù)刻，回道：“適已奏上，幼主恐有趙家耳目，初時不允。咱又奏明，昨日晚來，并無人曉得，幼主方準(zhǔn)?！弊余]道：“感銘不淺?！备S臧聯(lián)直至辟賢殿，仰瞻幼帝已在御座，方面大耳，儼如世宗。行至丹墀，朝覲禮畢，想起世宗，不禁放聲哭泣。幼帝垂淚，下座扶起道：“卿為何如此？”韓速道：“臣誓與趙賊不共戴天，惟恨此刻勢若單絲。陛下居身虎口，臣若在外聲罪，恐趙賊先無禮于陛下。今欲即請圣駕潛出，巡幸外鎮(zhèn)，非若內(nèi)廷不乏忠良豪杰，討叛義旗建起，四方自然響應(yīng)，名正言順，誅篡賊如振落耳！”幼帝道：“卿此意卻可不必，若天命在周，趙氏自必殘滅。今同卿出幸，先離太后膝下，或有驚恐，不孝之罪大矣。且趙氏之興實由天授。昔先帝忌積習(xí)兵強，凡諸臣方面大耳者，多以法去之。趙氏終日在側(cè)，返不能覺，豈非天乎！天命既在趙氏，妄動有何所益？”韓速正欲復(fù)奏，忽見內(nèi)監(jiān)引著一人痛哭而入。幼帝大驚，命韓速道：“卿且退。”子郵只得退出，復(fù)請臧聯(lián)探信。正是：欲知傷緣何事，須托深宮出入人。
不知哭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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