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梼杌萃編 作者:錢钖寶


  賈端甫這天看見的電抄諭旨是將他調授甘肅臬司,這是甚么緣故呢?只因他到了湖北,心里存了個是制臺奏請簡放的人,必得要處處討制臺的好。此外的人,均可無須放在意中。

  又揣摩這制臺是偏于嚴刻一邊的,凡是制臺說這人應撤,他就上詳請參,制臺說這人應參,他必定要加他一個出口。至于那些人犯更是不在話下,只要制臺有個重辦的意思,那無論他案情輕重,總要把他置諸大辟庶可仰合憲心,大約是他的父母祖宗制臺說是不好,他也斷不敢說一個好字。制臺又派他清查本省進出款項,他更是不遺余力搜及鎦銖,除掉制臺衙門的委員每月一千八百的薪水他不敢過問,此外恨不得要這通省的官員個個札腹從公,庶可成就他這善于理財急公奉上的名譽。

  天下事惟有這“財”字是人生眷命之源,你在人家這些上頭剔骨苛求,沒有不痛心疾首思食其肉的。所以,古來言利之臣,當其勢焰張令人重足而立,迨至千夫共指,怨毒已深,必要使他尸諸市朝、人亡族滅而后快,比那些酷吏的下場還要慘了幾十倍呢!有人同做書的說道:“照你這個議論,那天下絕沒有敢為國家興利的人了。你看泰西的人,專講為國家興利,何以并不見他受害呢?”不知泰西為國家興利之人,都是開天地未有之利源,使舉國之人皆蒙其利,那還有甚么害?中國自來為國家興利之人,其大旨無非損下益上,何事有余利想法子提他點,何人有余資挖他點,各為提取中飽,實仍出諸商民,只此一碗水亦被吸干,試問利在何處?你看自古以來,每到叔季在世,總是始則官長貪婪,繼則朝廷搜刮,官長貪婪則百姓之生計促,朝廷搜括則官長之生計亦促,而國事遂不可問。長國家而財務用勢必葘害并至,無一朝不是如此的。所以,圣人說是與其有聚劍之臣,寧有盜臣。又有人說道:“照你這樣說法,應該聽那些宦吏上蝕國幣,下?lián)p民膏的了?”不知止貪之法惟在養(yǎng)廉,天下的人中,財居多果令其足瞻身家必不敢妄為非分。你看洋人用一個細崽,一年給他的錢比我們一品官的俸銀還要多,所用的人安敢不盡力,安敢再舞弊?就是我們中國著名真正清廉的幾位大員,細考他生平所做的官,大都是些優(yōu)缺宦囊,既裕操守目堅。若要叫他們一出手就去做,那一年只有幾十金廉俸的佐雜,一月只有三五元薪水的司事,事畜不足債累滿身,恐怕也就無異于眾人。況中國所謂優(yōu)缺并非那缺的得天獨豐,不過是靠這缺上的自然之利,各為自然之利實皆積久之弊。即如州縣的平余部官的給費實按起來,皆系應得之款么?張樵野尚書說是外國不利養(yǎng)人,中國以弊養(yǎng)人,真可謂慨乎其言之尤。不解的同是一樣的官,何以應該此優(yōu)彼拙?即如六部堂官,何以應該戶部獨優(yōu)缺分?既有優(yōu)拙則喜優(yōu)惡拙,避拙趨優(yōu)情所必然,而奔競鉆營、賣差鬻缺諸弊無不由此而生。

  做書的愚見,欲求澄敘官方,首在均缺加祿,倘慮經費無出何妨,以今日官吏所得民取諸民而均給于官使,出之者有名,受之者無愧,否則朝廷不居加賦之名,而百姓隱受剝膚之痛。在賢者無以自解,不肖者更因以為奸。若不求養(yǎng)人之方,而欲收用人之效,恐怕是做不到的呢!事關國計,做書的何敢妄言?

  不過因為諸位論及信口胡說而已。

  這位制臺是個愛憎無定,輕喜輕怒,輕信輕疑的人,始而也很以這賈端甫為然,后來有兩件事也覺得他做的不甚得體,背后就說了兩句閑語。這些不滿意于他的人見有隙可乘,自然從隙而入。有的說他才具短絀的,有些說他口是心非的,有的說他操守也甚平常的,甚至還有說他治家不嚴內行有玷的,市言成虎,眾口鑄金,這么一位清廉方正的賈端甫,竟被他們說到個下流不堪的田地,這位制臺信他的心既漸漸移動,那疑他的心就日日加增。久竟覺得人言皆實,刻不能容。雖然是自己誤聽傳聞奏請簡放來的,倒也不肯回護。就上了一個折子說他:“徒有虛名,毫無實政,逢迎術巧,經濟才疏?!币悄_力淺點的人,這個折子進去,重則革職,輕則開缺。幸虧這賈端甫從前在他那厲大軍機老師門下多年,一切竅竊皆能深知,平素打點的周周到到,又是河南、浙江兩省的撫臺屢次明保的,所以朝廷只說他大約是人地不宜,把他調任甘肅,這也要算是萬分之幸了。他見了這個電抄,正在那里發(fā)悶,忽然傳帖的拿進一個帖子,說是江西來的一位范大人拜會,他拿帖子一看,是“好弟范承吉頓首拜”。賈端甫躊躇道:“他怎么會跑來呢?”

  就吩咐聲“請!”你道這范星圃如何來的?原來他那起案子被那郅太守審個淋漓盡致,據(jù)實開了供,折呈與欽差,欽差說他是個現(xiàn)任三品大員,把這些奸情敘入折子里頭叫天下人看了,豈不大傷官體?請了首府那位府師爺把這情節(jié)改了,說那小華氏是同一個家人通奸懷孕小產,那家人早經開發(fā)不知何處去了。

  折子里但講他雖然奸占妻妹小華氏,實據(jù)惟容留小華氏在家,多年不為擇配致令犯奸,又為干預詞訟爭分家產,實屬不知運謙,請旨革職。郅太守說,這小華氏即華紫芳,犯奸有據(jù)必須照例當官嫁賣,免得他將來再去爭產致原告在部控發(fā),說承審官科罪不當黎氏,亦應逢藉歸案,聽候審判。那爭產案子,欽差見這是有關例案的事情,他是老刑部,說的總不錯,就依著他辦。郅太守在欽差行轅商量定規(guī)回到發(fā)審局,會同南昌府分別發(fā)落那華黎氏,當即簽差返藉。范星圃也還派了家人送去,并替他寫信托那宛平縣招呼招呼。哪知這位宛平縣看他是個已革的臬臺,還有甚么巴結,把這信看了不過付之一笑,那邊又好好的孝敬了些。這位縣官審了一堂,說華黎氏縱女犯奸有玷華氏門風例應責逐,姑念他女兒犯奸一案,已由江西斷結從寬免責,但驅逐另住不準再入華氏家門,所有華家遺產皆斷歸華蕭氏所生之子執(zhí)掌。這堂判下來華黎氏氣得發(fā)昏,然而婿已經去官,一無權勢無從報復,就此氣成一病,不到一月也就死了。

  那華紫芳呢,依郅太守的意思,竟要照例去衣袂杖科那奸罪,還是那位南昌府說他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兒,不可如此。這郅太守才讓他以臉代臀掌責八十,發(fā)交官媒,這官媒的地方是前回書中說過的那里會得干凈,這么一位臬臺大人的小姨子發(fā)了下來,就有那種色膽包天的要去嘗嘗這種貴品。那官媒只要有錢何所不可?華紫芳初次也不情愿,哭著不依,那官媒說道:“你已經身受官刑,是個在案的犯奸婦女,死了也得不到個清名,將來嫁賣出去還不是要失身破節(jié),又何在乎多這一個兩個呢?”華紫芳聽了沒法,只好隨鄉(xiāng)入鄉(xiāng)迎張送李。

  范星圃原想等事情冷冷想法子弄他回來,誰知他交卸臬司的時候,是委那鹽道暫行兼署,等到欽差參了出去,撫臺曉得他不能回任,就委鹽道署了臬司,首府署了鹽道,郅太守署了南昌府。這位對頭在座,豈能容你冒領?后來被一個做水販的作妻室領了出來睡了幾時,帶到鎮(zhèn)江賣在四喜堂里,也消受了兩年的風月滋味。遇到一個湖南新學的名士,是因為范星圃在湖南臬臺任上訪拿他得信逃走,他的妻子卻被范星圃拿去發(fā)交官媒管押,他的妻子不肯受辱尋了自荊范星圃那時辦的這種案子甚多,那里放在心上。這位名士得了信可憐悲痛欲絕,卻是無處伸冤。后來在鎮(zhèn)江領事那里當了一個文案,有些朋友們約他去作狹邪游,他看見了紫芳大為賞識,住了幾夜。他愛紫芳的柔媚,紫芳愛他的風雅,就在那引臂替枕的時候,細訴生平。這位名士才知道今日狎玩的這個名妓,就是當日他那冤家的寵姨。次日,告訴了他的朋友,皆說是天使他來償還你夫人冤債的。就聚資替他作合,列入小星,女貌郎才也很為得,并那兩個家人、兩個婢女當堂釋放出來,家人呢,范星圃自然酌給賞恤,令其調養(yǎng)棒癢。這些人吃了二百板子也還不算甚么,這兩個丫頭春喜尚小,打的也輕,范星圃看了也還不在意中。

  這個玲兒是他收用過的,怎能漠然忘情,見他那兩頰微窩竟成了個爛熟桃子已經心痛難言。到了晚上,替他脫了衣裳,看那嫩皮膚上一條條的血痕,那雪白的胸膛在那架子上早已磨破,并且曉得他是為顧全主人的功名,才多受這一番刑辱,真是又憐、又感、又痛、又恨,想這愛婢已經不起如此摧殘,那位阿姨更如何受得這番蹂躪?口口聲聲恨著這郅太守說:“我同他是那一世的冤仇?在京的時節(jié),也還同過宴會。就是此番到省,我也還在撫臺面前保舉過他是個能員。前天,賈端甫來信,說是與他至交,還托我照應,怎么他竟如此狠心辣手定要丟我的面,壞我的功名?”

  看書的諸位,天下人心總是責人則明,責己則暗,身受其害便覺難堪,施之于人絕不措意。范星圃這時候只怨郅幼嵇,卻不替湖南的那位善化縣同他請的那位刑名師爺設身一想,而且他那在堂上喝令從人搜檢那孝廉夫人上身下身的時候,與今日郅幼嵇解衣鞭責他的愛婢,當堂驗看他的寵姨其情形也不甚相遠,并不限定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卻也是戾氣相感如磁引針。在范星圃,當日并不是同那善化縣與那刑名師爺有仇,不過藉此做點聲名。其實兩人的用心都是一樣的,做書的也不是勸人家遇事粉飾專做那好好先生。不過如歐陽文忠公父親所說的“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于我無憾,故不可從其刻,圖快一時”。

  近時有一位督撫做州縣的時候,因辦土匪很立了點功勞,本省撫臺過境問他要個甚么保舉,他說:“卑職不愿要這保舉?!睋崤_說道:“你難道預備做一輩子州縣不想升官么?”

  他道:“安有不想升官之理?”那撫臺道:“既想升官,何以不要保舉?”他道:“卑職此次辦土匪所殺不下千數(shù)百人,其中那里沒有冤枉的?卑職為地方除害冤枉殺了個把,問心尚可無愧,若為自己保舉起見,則謀財害命與圖名害命,試問有何分別?”那位撫臺大為嘆賞。其時正是晚間在船上相見,送到艙門口,撫臺說:“我有件東西要送你。”他問:“是甚么東西?”撫臺指著那掛的官銜燈籠道:“我這對燈將來可以奉送?!?br/>
  后來果然做到督撫,這才真是仁人之言呢!

  范星圃自從交卸下來便已搬了公館,但是,深閨妾婢都已受辱公堂。這南昌府是萬萬住不得了,要回家鄉(xiāng)。家業(yè)本甚蕭條,宦囊亦復有限。杭州與別處不同,雖是居鄉(xiāng)比在官尤費,房屋、柴米、男傭、女仆,無一不貴。做過臬臺的人,又不能不稍存體制,那個墻門開起來實在支持不易。從前,有幾位余到十萬八萬的,回家不多幾年都已消磨凈荊所以近來有一位做過四川鹽茶道的,一位做過安徽蕪湖道的罷官之后,宦囊皆很充裕,卻都不敢住在家鄉(xiāng)。況且自問,生平服官十有余年,于那同鄉(xiāng)親友毫無照顧,就是從前回家應試的時候,也是眼高于頂,意氣凌人,今天落魄還鄉(xiāng),未免無面目見江東父老。至于上海卻是罷官的寄居最多,取其是個各省通衢,既易尋覓機會,而且花天酒地亦可消遣悶懷,無如那里新黨最多,內中也還有幾個熟人。自問上年在湖南的時候,因為要想升官,把那新黨辦的太過。現(xiàn)在到了上海,不但見了那幾個黨中熟人難以為情,并恐其中有荊軻聶政之流,設或動了義憤意以白刃相加,如那年在番菜館刺其中丞的故事,豈不有性命之慮?再四籌劃,覺得天壤甚大,竟至無可容身。后來,想到這九江全似莊太守,平素尚覺投契,前回派到上海彩買軍火,又委署九江府缺,都是我在撫臺面前極力保舉的,就是那個德化縣也是我同藩臺說了委的,大約總有點念舊,不如暫住九江再作道理罷。

  算計定了,就寫信托全似莊代找公館,一面帶了家眷動身。那知運蹇時衰的人,失意的事體總是接踵而至,他這位華素芳夫人過門數(shù)年也只生了一子,今年才得三歲,坐的這船因輪船纜斷撞了一下,這位小少爺嚇了一跳,得了驚風,剛到九江還未上岸,已經角弓反張而去。范星圃夫婦兩人傷感異常,無精打采的搬進公館。全似莊倒很招呼的周到,那德化縣因為本府來了,才來轉了一轉,見面也甚冷淡。范星圃也去回拜,因為全似莊情義甚殷,而且滿口的“大人”“卑府”聽了殊覺不安,就同他換了帖。隔了兩個月,那送外老太太到京里的家人回來,把這外老太太到京那縣里如何審斷,那蕭氏姨娘如何嘲笑,那外老太太如何因氣得病身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他夫婦兩個又是一場痛哭,可憐這位華素芳夫人,這幾個月看著夫婿罷官,嬌兒夭折,慈母慘故,弱妹飄零,真是百感交集遂爾懨懨成玻范星圃想起這位德化縣婦科醫(yī)道甚好,從前紫芳小產之后帶了點病,到了江西就是請他醫(yī)好的,這回還是請他罷。就寫了個條子,叫家人拿了帖子去請,那知這位縣官做了缺,于公事極為認真,與在省間住的時候不同,請了幾次都推說事忙竟未肯來。這位華氏太太病勢日重一日,另外請了幾位醫(yī)生吃的藥,都如石投水,不到一個多月竟爾紅塵撒手,紫玉成煙。這范星圃碎軫重悲,柔腸欲斷,也只得斂以相棺暫停鬧市,這九江道只差帖送了一個香楮,說是感冒了不能過來。全似莊是成服,那天就來慰問過一番,這回也還送了個幛子來行了禮。那德化縣是為要站本府的班,才趕過來吊了一吊。倒是任天然剛從姜堰回來,覺得同寅面上,正在失意的時候,不肯冷落,也趕來吊了。此外九江的官員也還少,竟沒有一位登了門。范星圃想起當日初到江西,雖是一個候補知縣,卻因為撫臺賞識,到省就委了院上文案,不但同寅州縣里頭爭著恭維,就是些道府上司,也沒一個不紆尊相待。后來,署廬陵調首縣補東鄉(xiāng)更是宦門如市,應接不下,那次斷弦回到省里,開了一個吊撫,藩臬都送幛子祭席親來吊奠,那同寅的幛子竟掛到無地可容,勉強露出一個下款,門薄上的客有四五百位。動身進京的時候,過這九江道府縣及所有當差的委員,哪個不來相送?這回放了臬臺那更不消說了,這位九江道臺,自己再三相請到他衙門里吃酒,說是教弟內人自己做的菜,并不是廚子弄的,無論如何總要請廉訪耽擱半天,賞一賞光,我那時才勉強去應酬了一趟?

  今兒連幛子也不送,吊也不來吊。這位德化縣那時在省里當發(fā)審差使,曉得紫芳有病,托著首縣保舉他精于婦科,我才請了他來看看,早請早到晚請晚到,一天幾次都不嫌煩,每次見了紫芳,總是恭恭敬敬的請一個安,叫聲二太太,弄的紫芳都不好意思,后來,還是紫芳催著我替他說了這個缺。這回請了他幾次,一次也不來。今天開吊轉了一轉就走了,人情勢利世態(tài)炎涼竟到了這個地步。無怪當日猿背將軍見呵于霸凌醉尉,青蓮學士被斥于華陰縣官,似此路鬼揶揄,真令英雄短氣。我范星圃有一遭重上強臺,再看你們這班人的脅肩諂笑罷!想當?shù)乐凶铌P愛的莫過于梁培帥、洪中堂,現(xiàn)在正是掌權的大軍機,去托托他們當有法想,就切切實實的寫了兩個稟帖寄去。接到復信也都很關切,但說必須外頭找位督撫奏一奏,里頭方能為力。因想兩江制臺是浙江同鄉(xiāng),去找找他當可有濟。到了南京見了那位制臺,也很賞識他的才具,答應先替他奏留差遣,叫他自己做個稿子。他做了奏稿送上去,那位制臺看了也很合識,正要繕留,那位制臺已經奉旨開缺。他看無可指望,只好仍回江西,聽見賈端甫到了湖北臬臺任,在那位兩湖制臺面前言聽計從,心里想去找他。這天全似莊替任天然餞行,就請范星圃作陪。席間,范星圃把這意思同他兩位商量,任天然道:“聽說這位制臺是進人,找他怕沒甚道理罷?”全似莊卻極力贊成道:“這位賈廉訪做官真可佩服,我在上海同他雖只聚了半天,看他那器宇與人不同,議論皆有經緯,他那平日的立名、砥行、潔己、動民,更是朝野皆知,將來必為一代名臣?,F(xiàn)在是這位兩湖制臺奏請簡放的,那還有不相得的么?這位制臺愛才若渴,最肯破格用人,以星公如此才望,去了無不投契,再得賈廉訪從旁揄揚必然重用。現(xiàn)在這位制臺的圣眷最隆,無論因甚么事體罷官的,只要這位制臺一言無不立時起用。你看前回一位廣東道臺,不是已經開復了么!星公到了那里,定能指日再起,可以拿得穩(wěn)的。星公既然要去找賈廉訪,我卻有件事體奉托,去年在上海會見賈廉訪,聽說他一位少君還未完姻,我的女兒今年十七歲了,我自己教的識了幾個字,讀了幾年書,差不多的信總可以學著寫寫,我內簽押房的信札書籍總是他收拾,頗為井井有條,就持家的道理也還懂得些兒,便中請同賈廉訪提一提,如果賈廉訪不嫌高攀,就求作伐無不從命的?!狈缎瞧月犓f的甚為動聽,就決計到湖北去,說:“這冰人我定要作成,今天就算預領的吃媒酒罷!”任天然也是個世故甚深的人,心中雖覺得不以為然,卻怎肯打斷他們的興頭,也就不再勸了。

  范星圃回家籌劃籌劃,可憐他官雖升的快,財卻不見多。他那華氏夫人娘家的家私,所有實產都被那宛平縣斷回一點未曾得到,他母女隨身所留能有幾何?除了衣裳首飾之類,拼湊起來總共余了不過萬六七千金。那個玲兒,雖尚未正名收房卻已有了幾個月身孕。范星圃把要到湖北去的話同他商量,玲兒也說很好。范星圃道:“我這趟去恐怕不花點錢總不行,我?guī)б蝗f銀子去,預備六千銀子在銀號里生生息,留你用,余外的我?guī)е鞅P川。”玲兒道:“我一人的用度有限,你功名的事要緊,再多帶點去罷。”范星圃道:“我不夠再寫信來取?!狈缎瞧员疽庖氚阉脑谌魄f衙門里暫住,那曉得他還沒有預備動身,已得了全似莊簡放直隸正定府的喜信,只好同房東商量了與他暫時同住,托他照料照料,那房東也很誠實滿口答應。范星圃布置妥貼,全似莊因為要交卸動身,留著他盤桓兩天,好在范星圃的事體本是可遲可早的,就等著全似莊交卸,到省里打了一個轉回來,帶著家眷上了輪船,取道上海北上。

  范星圃看他們開了船,又隔了幾天,才動身到了武昌來拜賈端甫,卻不曉得賈端甫調任的信,見了面說道:“老弟久違了,阿呀!消瘦了許多,我前回在上海聽見你的事體,我很作急,托了江西的一位太史王夢笙,寫信打聽略知梗概,真正抱屈,等見了上諭之后,就打聽不出老弟的行蹤?,F(xiàn)在寶眷住在何處?弟夫人可好?有幾位世兄?”范星圃嘆了口氣道:“唉,我今年的運氣真不好,這么一件不要緊的事體,偏偏碰到這么一個對頭把個功名送掉,南昌萬不能住,因為九江府全似莊向來還要好,就把家眷暫時搬到九江,不想在船上又把個兒子丟了,內人過門幾年只生了這么一個,叫他怎么不傷心呢,接著得到他的娘在京身故的信,他更加悲盛,因此一病不起,我又像那年一樣弄到妻亡子喪,孑然一身?!辟Z端甫道:“我還不知道,老弟遭這許我事體,真是令人可嘆。但是,以老弟的年華才望,轉瞬必定再起的,也不必介介于中?!庇謫柶疬@回來意,范星圃也略道所謀,賈端甫道:“這位制臺真沒道理,我到這里因為是他奏請簡放的,所以,極力相助真是不避嫌怨,實心實力的替他做事,雖然才只兩三個月,這湖北的事體也就整頓的不少,誰知他聽信饞言,近來有幾件事碰了釘子,我就覺得不好,今兒接了電抄,我已調任甘肅,那自然是他有折子去說了話。老弟既來且在我這里住住,再想法子罷,我也不必去見他了?!狈缎瞧月犃苏媸谴笫?,心想:我這運氣真不湊巧,又同前次南京的這一趟差不多。然而沒法只好依著賈端甫的話把行李搬了進來。第二天,制臺已經委人接署,不多兩天賈端甫即已交卸,賈端甫奉到調任的行知,自然要具折謝恩懇請陛見。間中,范星圃同他談起全似莊要想結親的話,賈端甫道:“很好,他本是個安徽世家,前回我在上海同他會見,看這人倒很正派,才具也很好,他既有這番美意,我是極愿意同他做親家的,不過我這兒子蠢些,卻也不守規(guī)矩,老弟看了,如尚可以,就請作伐。他現(xiàn)在是放了正定府,我此番到任無論叫進京不叫進京,是必走那里的,最好先把帖子寄了去同他約定了,將來我路過那里,就替他們完姻,免得將來到了甘肅,隔著數(shù)千里路,迎娶入贅彼此都有為難,好在我們這種人家又不必講究甚么賠奩,日子雖急促些,似乎還趕得及,我等批折回頭才動身,喜期在七月里最好,老弟看做得到做不到?”范星圃道:“做呢,沒有甚么做不到,但不知道全似莊現(xiàn)在到了任沒有?怎么想法子打聽打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前天看見京報,永定河道保子良署著直隸臬臺,我同他在湖南做過同寅,就打個電去問問他罷。”賈端甫道:“也很好。”范星圃就打了個電報,次日接到復電,說是于前月梢赴任。范星圃道:“全似莊已經到任了,且先發(fā)個電去通知他,讓他好先預備?!辟Z端甫道:“甚好甚好,就請費心。”范星圃又發(fā)了電與全似莊,得到復電“一切遵辦”,范星圃送與賈端甫看了,都甚歡喜,就把庚帖同求親的帖子備好,范星圃寫了一封信,并托他在正定城里,代賈端甫找所公館,為辦喜事之用,交郵政局寄去。不兩日,賈端甫的批折回頭是“著來見”三個字,賈端甫就同范星圃說道:“我看老弟不如同我進京走一趟罷,梁培帥同北洋最為合式,老弟是梁培帥最賞識的人,沒有不招呼的,求他同北洋說說,那里是近水樓臺,現(xiàn)在練新軍、開鐵路,以及洋務河工夫一事不需人,只要隨便那一處立一立足便可光復的?!狈缎瞧缘溃骸扒盎亓号鄮浀膩硇乓埠荜P切,但說總得要找位督撫奏一奏才行,現(xiàn)在去找北洋亦是一策,我本來匯了一萬銀子來,預備想在這里學堂之類報效報效的,現(xiàn)在就匯到京里去罷。”賈端甫道:“那更好了。”賈端甫就上院稟辭,又到各處辭了行,帶著家眷范星圃到漢口坐了火車北上。

  那時火車只能坐到鄭州,在那里棧房住了一天,換了車迤邐前進,這天到了彰德府在城外一家店里住下。這賈端甫是著名清方,沿路酒禮固是不收,就連預備點鋪垫,派兩個家人,他都要固辭的。所以,沿路地方官也只得恭敬不如從命。這天到的還早,賈端甫因為彰德府有他一位同門,是個丁憂的軍機領班,差不多就要起復,他的家離府城二十多里,不能不去看他一趟,就在他那里住一宿,五更趕回也還不致耽擱了路程。恐怕常用的牲口走乏了,就另外雇了二輛車,帶了一個家人前去。哪知他這一去,倒如那桓景九日登高避了一場大禍,這是甚么緣故,下回再替他詳敘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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