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斯文變相 作者:遁廬


  筆冢累累,描不勁儒林詭狀。怪何物、鑄人蒼昊,這般骯臟。嫫摹母翻嗔西子舞,天魔巧借菩提相。望氤氳、幻海是風濤,憑誰障。門和戶,爭依旁,山和斗,成欺誑。便重刊夏鼎,難窺魍魎。我欲燃犀牛渚下,君看照膽秦宮上,數年來、掬淚灑穹蒼,空惆悵。

  調寄《滿江紅》列位看官,知道這首《滿江紅》是個什么來歷呢?話說揚州城外,有個地方,叫做宜陵鎮(zhèn)。這宜陵鎮(zhèn)的東邊,有一座小小古廟,叫做斷云庵,庵內住了一個不僧不俗的道人叫做冷眼道人。這冷眼道人,自從來到斷云庵之后,約莫住了三十多年,年紀總在百歲以外,頭發(fā)禿得是半點俱無。不管什么大風、大雪、大雷、大雨,便是天崩地塌下來從沒跨過山門一步。每逢本地一班施主到庵瞧他,或是帶些香火錢布施他,他只笑嘻嘻的,坐在藤牀上,略略的點一點頭,彎一彎身子,略起右手,道一聲上坐。除了這上坐兩字以外,他便朦朦朧朧的迷著一雙老眼,顫巍巍的坐在上面,片言不發(fā)。遠遠望去,好比一株枯樹。任憑你是什么地方上的闊紳或是達官顯宦,打從這里經過,他總是眼光一閃,登時閉了。為的這種原故,有些文人學士,替他加卜外號,叫做天囚道人。他卻藉此休息,落得個消閑自在,連什么大千三千世界和那世界上古往今來的什么朝代,都忘記得干干凈凈,你道快活不快活。古書上說得好: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偏偏靠著這庵不遠的地方,有個種園田的王老兒。

  這王老兒也不知道多少年紀,但見他滿臉上的皺紋,皺得像那三年陳老的福橘一樣。頭上飄著幾十根又枯又短的黃頭發(fā),卻用紅頭繩編成一條小辮,掛在頸脖子后面。偏他精神矍爍,每日清晨早起,便挑著些青菜蘿卜之類,經過庵前,說兩句不瘋不癲的呆話。到得鎮(zhèn)市上,做完了買賣,順手帶著一壺黃酒,掮著兩只空籮,跨進山門,向道人討了一只粗碗,一面喝酒,一面便把他肚皮里熟讀的古書,什么《西游記》《封神榜》、《岳飛傳》、《水滸傳》種種的故事,嘮嘮叨叨的指天畫地,講與這道人消遣。

  不料那日天氣新晴,正想和那道人攀幾句閑談,進門一看,那道人已不知去向。但見靠藤牀一帶的泥墻,淋淋漓漓的,寫著幾十行擘窠大字,就是這首《滿江紅》看來看去,雖然不十分明白,覺得都是牢騷滿腹,憤時嫉俗的話頭,不由得看了一遍,傷心一遍,放聲大哭??薜經]可奈何時,掠開淚眼朝那《滿江紅》的下首一瞧,只見一軸手卷,掛在那邊。打開看時,前面原是道人的親筆畫,畫的一幅《霜林脫劍圖》,后面便是道人,敘他自己一生的閱歷。原來這道人姓冷,名鏡微,表字碧虛,原籍浙江仁和人氏。自幼便生得眉清目秀,聰穎異常,省城里沒一個不知道他是個神童的,準擬他功名上進。到了一十六歲,在他父親的書房玩耍,向那一只破舊書箱的里面,揀出一部破舊的書來,叫做什么《理學宗傳》,從頭至尾的讀了兩三遍,偏偏的記性太好,竟把全部記得個只字不遺,竟如寒九天氣,吸下的冷水,點點滴滴,都黏在肺腑中間。從此以后,頭也直了,眼光也定了,手也僵了,說話時嘴也木了,走路時腳步兒也方了。他父親看得很為奇怪,怕他中了風魔,時常的用言語來開解他。無奈他只一絲不亂,一心一意的要做程朱,把一個兩千幾百年偌大的道統(tǒng),不管他幾何輕重,直擔到自己一人的身上。

  你想讀書人家的小孩子,腦氣筋本來是天生弄壞的,身子是萬萬不會結實的,哪里經得起這一副重擔子,壓在肩膀呢!

  不上一月,竟弄成了一場大玻嚇得他父親手忙腳亂,把省城里的名醫(yī),都請教遍了。眼見得病勢日重一日,十分焦灼,忽想起一位老世伯來。這老世伯名叫唐金鑒,曾經掛牌多年,只是本領有限,生意也不十分興旺。自古道,病急亂投醫(yī),事到于今,也顧不得許多,便吩咐家丁,拿了自己的名片,送到仁和縣前的直街。只見一塊又黑又黃的招牌,上面寫的四個小字,分兩行標注的是“三世儒醫(yī)”,下面寫的是“唐金鑒醫(yī)室”五個大字。那家丁便站住了腳一想,我們老爺真正胡涂了,為什么請教起儒醫(yī)來呢?處館帶行醫(yī),本來就打十八層的地獄。這位先生,既是三代的儒醫(yī),三個十八層不是要打五十四層地獄么?想著,便要踅回家去,回復主人。就在這時,斜地里面走出一個人來,身上著的一件竹布長衫,手里拿著一柄方頭折扇,朝著家丁望了一下,問道:“你這人,敢是來請先生的么?”

  那家丁接著他一問,信口答道:“正是呢。滿城里面到處是先生,不知哪里有個好的呀?”那人道:“俺家祖太爺,讀的醫(yī)書足足堆滿了半間屋子,還不算是好的!除是到那東岳廟里把那華陀祖師抬出來才好呢?!蹦羌叶÷犓@話來得蹊蹺,既然主人家吩咐來請,定然有些道理,便跟著那人進了頭門,付了號金,在一旁坐下。等候了好半天,不見動彈,心下暴燥,站起身來,向那人問道:“俺家少爺的病勢很急,為何先生不趕快出門?”那人道:“你休著急,俺家祖太爺的功課,還沒做完呢?!奔叶∶栕鍪裁垂φn,那人道:“俺家祖太爺,年紀七十多歲,讀了一世的書,不知是那上頭的講究功名兩字,就異常的蹭蹬。虧著前年裘大宗師,做了我們浙江的學臺。這裘學臺,是最愛惜老人家的,俺家祖太爺,報了個八十七歲的老童生,拄的是龍頭拐杖,進了龍門。裘學臺從那點名桌上,一眼瞧見了,便恭恭敬敬的吩咐著兩個差人,扶進號去。發(fā)出案來,果然高高的中了個第十三名的秀才。俺家祖太爺,讀得四書五經最熟,時常的對我們講起,說人生世上,到了臨死的時節(jié),不管什么萬貫家財,金銀寶貝,沒一件是帶得去的。只有這四書五經,是孔圣人親手動筆的文章,就是佛祖、如來爺爺和那道祖太上老君爺爺,都看得非常的鄭重,吩咐那轉輪殿下,生前讀得四書五經熟的,準他帶到來生。所以俺家祖太爺,每天五更里醒了轉來,便把衣裳披起,點起純檀的貢香,背那四書五經。一共只消八枝香,便可以背完了。現在已經點到第七枝,約莫已經背到《禮記》呢。你休要這般作急,停一會,我替你催他便了?!奔叶“櫭嫉溃骸凹热贿@樣,就把俺家老爺的名片,還了我罷?!蹦侨寺牭竭@話,半空里打下一個霹靂似的。好幾天不曾有過生意,今天生意上門,怎好輕易放過!只得央那家丁坐下,拿著名片,走到里邊,見他祖太爺,兀自直呆呆的坐在案前,閉著眼睛,嘴皮兒不住的亂動。等了好一回,閃開兩眼,瞧見他的孫子進來,眉頭一皺,罵道:“你到這里干什么?

  俺恰好背到《禮記》的末一篇,平空地和俺來打岔,把這一部書的書氣打斷了,還不快些走么?”說著看他孫子,還呆著不走,嘴里囁嚅著像要講什么話,便喊一聲道:“來?!彼麑O子聽說喊得一聲來,曉得上書房的老規(guī)矩,臉色早嚇得個青黃不定。

  趕忙走到案前跪下了,雙手捧著一塊紅木板子,請他祖太爺發(fā)落。見他祖太爺怒氣沖天,接過板子來劈劈剝剝的,打了一個起碼數二十個手心。他孫子放膽開口,把個名片遞上,說是有人來請。哪知道一個請字,便把他祖太爺喜得眉飛色舞的跳下案來,吩咐他孫子,喊一輛官轎。喊了半晌,不見回來,把他祖太爺急得暴跳如雷。自己撐著拐杖,走上直街,到了轎行里,見他孫子被一個轎夫扭住,喘吁吁的罵那轎夫一常那轎夫生怕他倚仗著閻王的勢頭,和他拚命,只得忍氣吞聲,抬著轎子,跟到醫(yī)室門口,嘴里咕嚕咕嚕的說“去年欠下的轎錢,還沒有算清,今天又要沖這個場面,把人家的筋力給他賺銅錢。”正說著被唐金鑒聽見了,便飛來一個拐杖。幸虧那家丁擋住了,說好說歹的才踏上了轎,抬到冷府門首。

  唐金鑒下了轎,進了中廳,便喊著冷鏡微父親的名字道:“竹江老世侄,到哪里去了外冷竹江聽是唐金鑒的口音,知他脾氣古怪,趕忙從病房出來,拂一拂衣裳,磕了兩個板頭。唐金鑒也板著一副老世伯的面孔,并不還禮,只用手略伸了一伸,便坐了上炕。問了些寒暄的閑話,用了茶點,引進病房。診了半點鐘的脈,沉吟了片刻,把自己的老光眼鏡,從臉上脫將下來,拿著長衫的右角,向眼鏡上揩抹了一番,又低著頭擦一擦眼皮,才把那眼鏡帶上??戳松嗵?,說令郎的這病,本不十分打緊,只怕是先前的醫(yī)生,看錯了門路。冷竹江道:“先前也曾請過些醫(yī)生,只是藥不見效,所以才敢勞動世伯,世伯要看從前的藥方,請到書房細看便了?!碧平痂b點一點頭,進了書房。冷竹江忙把抽屜一開,拿上一寸多厚的藥方,送在唐金鑒的面前。唐金鑒逐層的翻閱,只管搖頭道:“老世侄,不是我要怪你。你們令尊和我是同窗兄弟,你是七代單傳,令郎有病,為何這樣的不小心,請那些全沒根底的郎中。倘然有個三長四短,你們這世代書香的門第,不是結果在老世侄的手里么?幸虧今日遇著老夫,也算是令尊大人冥冥中的感應了。那醫(yī)書上的道理,老世侄是沒有領略過來的,于今且引兩句經書來,給老世侄講講《大學》上面有句道:【心廣體胖,】又說道:【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問,食而不知其味?!繐戏蚩磥?,令郎并無外來的感冒,不過積想傷心,心經上有些受損罷了?!崩渲窠犓@話,似乎有理,便連聲諾諾,著家丁捧上書包。唐金鑒打開書包來一翻,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繃樀美渲窠嫔缤粒恢裁搭^腦。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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