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耀的綽號叫黃三鷂子，曾同竇開遠(yuǎn)一道由黑虎星帶到老營，見過闖王?，F(xiàn)在李自成由吳汝義領(lǐng)路去探看他的病，坐在床邊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談到坐山虎挾眾鼓噪，黃三耀又氣又愧，聲音打戰(zhàn)地說：“闖王！我同黑虎星哥哥是把兄弟，也算是你的侄兒。不管論公論私，即使把小侄的骨頭磨成灰，小侄也要保你打天下。只是小侄如今大病在身，起不得床，手下的弟兄們也多給瘟疫打倒，有心無力。要不然，小侄同開遠(yuǎn)哥哥合起手來，我操他娘，早已同龜孫們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見個死活。唉，他媽的，我這個?。 ?br/>
黃三耀說不下去，又是喘氣，又是痛心地抽咽。闖王安慰他說：“我既然來到這里，天大的烏云也會散去。賢侄好生養(yǎng)病，不要難過，也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br/>
黃三耀揮手使閑人從屋里出去，小聲說：“闖王，不殺幾顆人頭，這烏云不會散去！”
闖王立刻俯下頭去，小聲問：“你看，應(yīng)該殺些什么人？”
黃三耀咬牙切齒地說：“坐山虎非殺不可。他的一群親信挾眾鼓噪嘩變，斷沒有饒恕之理。倘若不殺了這群雜種，一則禍根還在，二則以后別人會跟著他們學(xué)，事情更加難辦。趁你在此，殺了他們，我看沒有人敢隨便動彈。”
闖王沒有做聲，在想著如何除叛。吳汝義小聲說：“可是坐山虎自己手下有五百多人，鏟平王手下有三百多，其余的桿子跟他一鼻孔出氣的也不少?！?br/>
黃三耀又對闖王說：“這活兒要做得干凈，做得他們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壓百邪，事情好辦。頭一步先穩(wěn)住他，使他不防，然后在酒宴上擲杯為號，收拾他們幾個為頭的。蛇無頭不行。殺了幾個為頭的，下邊誰敢動？萬一鼓噪也好收拾。
我同竇阿婆手下的弟兄，有你在此，都肯賣命。別的桿子，跟著坐山虎趁火打劫，混水摸魚，卻跟他同床異夢，心中也怕他挾制。你只要說出不怪罪他們，許他們立功贖罪，誰個那么傻，放著河水不洗腳，故意往爛泥坑里跳？”
闖王問：“能不能把鏟平王同坐山虎拆開來？”
“不行，闖王。他倆近些日子勾得很緊，只要坐山虎說往東，鏟平王決不往西。
要殺，一齊殺，不要殺了一只虎，留下一只狼，縱它傷人?！?br/>
“他原來并不很壞，是吧？”
“原來比坐山虎好得多，近來卻跟坐山虎的樣兒學(xué)，像鬼迷了心一樣。竇阿婆曾勸過他，他不但不聽，反受坐山虎挑唆，幾乎要干掉阿婆。這人很難回頭，萬不可留。”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①還是同鄉(xiāng)？”
①拜身——米脂縣方言稱結(jié)拜兄弟做拜身。
“一非拜身，二非同鄉(xiāng)，只是近幾天來十分親近，互為利用，如魚得水?！?br/>
李自成從床邊站起來說：“你休息吧。咱們?nèi)缃褚瓟彻佘?，必要先除?nèi)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讓我想一想，再做決定?！?br/>
“你今天明天暫不要打草驚蛇，先穩(wěn)住他們的心。過兩三天以后給他們個冷不防，突然下手?！?br/>
李自成不肯說出坐山虎瞞著眾人投降官軍的事，也不肯說出他自己必須在今夜返回老營，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如今事情確實難辦，既要除掉內(nèi)患，還要留下這一千多人馬抵御官軍，而時間倉猝，不許他稍微耽擱。他一邊在寨中巡視，一邊考慮萬全之策。走了幾個地方，看見寨中秩序穩(wěn)定，心中稍覺安慰。他正在走著，雙喜帶著幾個弟兄匆匆迎面而來，使他的心中猛打一個問詢：“又出了什么岔子？”雙喜很快地到了他的面前，興奮地小聲稟道：
mpanel（1）;“爸爸，咱們的人馬已經(jīng)來到，現(xiàn)在在紅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們即刻進(jìn)寨？”
闖王十分詫異，問道：“從哪里來的人馬？”
“是小鼐子率領(lǐng)三百騎兵來石門谷護(hù)衛(wèi)爸爸。路過大峪谷時，我子杰叔怕他年幼莽撞，親自同他前來，又添了五十名騎兵，帶有攻寨云梯。走到紅石崖，因知道爸爸進(jìn)寨后平安無恙，他們不敢造次進(jìn)寨，引起桿子疑懼，所以停在紅石崖，派人來請示行止?！?br/>
“張鼐？他……我臨走時不許他離開老營，是誰命他來的？”
“我不知道?！?br/>
自成猜想準(zhǔn)是李過正在病中，對目前局勢不完全清楚，不知道老營不能不留下人馬，不等著同劉宗敏商量就派張鼐率老營的看家人馬追趕前來。他把腳頓了一下，問道：“從紅石崖來的人呢？”
“我怕會走漏消息，引他們到廟中等候，不許出來。爸爸，要不要把人馬開進(jìn)寨來？”
闖王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忽見竇開遠(yuǎn)從背后出現(xiàn)，快步向前走來。他迎上去叫著開遠(yuǎn)的表字問道：“展堂，查明實情了么？”
“回闖王，這件事不查自明，所以大家到了一起，異口同聲，都說坐山虎的人馬確實不守軍律，擾害百姓。他的二駕獨行狼帶著幾個親兵正在強(qiáng)奸民女，李友前去捉拿，互相格斗，當(dāng)場給李友殺死。坐山虎不問是非，挾眾鼓噪，圍攻李友，使雙方都死傷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這樣，眾口一詞，并無二話?！?br/>
“大家果真都是這么說？”
“果真都是這么說。連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幾個人也不敢卷起舌頭說出‘不然’。不過，闖王，”開遠(yuǎn)低聲說，“聽說坐山虎已經(jīng)放出口風(fēng)：倘若闖王不殺李友，他決不罷休。從廟門外回來他就把鏟平王丁國寶叫去，商量對付辦法。剛才我看見丁國寶從坐山虎那里回自己駐扎的宅子去，臉色十分難看。他兩個合起來有八百多人，想馬上收拾他們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軍有什么動靜？”
“已經(jīng)派了幾個探子出去，還沒有一個回來。不過據(jù)山下百姓哄傳，離此十里遠(yuǎn)的地方到了兩千多官軍，今夜不來攻寨，明日必然前來。”竇開遠(yuǎn)趨前一步，放低聲音說：“如今不怕官軍來攻，怕的是里應(yīng)外合，官軍來到時先從內(nèi)里破寨?！?br/>
闖王說道：“你去對各位頭目說，李友遇事處置不善，激成兵變，我決不輕饒。
今晚準(zhǔn)備迎敵要緊，萬勿懈怠?！?br/>
“是，我去傳諭?！遍_遠(yuǎn)說畢，轉(zhuǎn)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責(zé)備李過不該派張鼐前來，但又想張鼐既然來了，不妨今晚暫時留下，幫助平亂，事畢就趕快命他回去。這么一想，他立刻對雙喜說：“你趕快命紅石崖來的人火速回去，傳令張鼐等偃旗息鼓，藏在山圪（土勞），不許使寨中桿子望見；一更過后，悄悄將人馬開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誤?！彪p喜正要走，闖王又說：“還有，倘若老營有人前來稟報軍情，立刻引來見我。”
他擔(dān)心丁國寶等人畏罪心虛，受坐山虎煽惑欺哄，還在同坐同虎擰成一股繩兒。
他已經(jīng)認(rèn)定，要在今晚除掉坐山虎，丁國寶是關(guān)鍵人物。將雙喜打發(fā)走，他就要去見鏟平王丁國寶，叫吳汝義替他引路。汝義大驚，小聲諫道：“闖王，丁國寶不是個好東西。竇開遠(yuǎn)剛才說坐山虎離開廟門前時曾拉他去私下商議，不知商議些什么名堂。你現(xiàn)在身邊沒有多帶親兵，還是不去的好，免得萬一他操個黑心?！?br/>
“我心里有譜兒，如今正需要我親自找他談?wù)??！?br/>
汝義苦功道：“闖王！你是全軍主帥，在這樣時候，不怕一萬，只怕萬一?！?br/>
自成把眼睛一瞪：“小心過火！坐山虎本人我還想去瞧瞧，何況丁國寶僅僅是受了他的挾制才鼓噪胡鬧?！?br/>
“可是……”
李自成揮一下手，阻止吳汝義再說下去，大踏步向著丁國寶駐扎的宅子走去。
十分偶然，有一只烏鴉從頭上飛過，啞啞地叫了兩聲，停一下又叫一聲。李自成似乎沒有聽見，但吳汝義和眾親兵卻都心中吃驚，認(rèn)為這是個不祥之兆。有人不自禁地仰起頭來，望著空中的烏鴉影子連呸三聲。
在寨內(nèi)的一角，離開坐山虎駐扎的地方不遠(yuǎn)，孤零零地有并排兒兩座兩進(jìn)院落的磚瓦宅子，旁邊還有兩三家茅庵草舍。在一座黑漆大門前邊豎立一面不大的紅綢旗，上繡“鏟平王”三個黑字。兩天來丁國寶跟隨著坐山虎鼓噪嘩變，派出一部分弟兄圍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機(jī)會在附近的村莊搶劫，奸淫，隨便燒殺。今天上午他的手下人替他搶來一個姑娘，如今窩藏在他的屋里。為著怕李闖王派竇開遠(yuǎn)等來收拾他，他的兩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門外守衛(wèi)著一大群人。盡管這群人隊伍不齊整，有的站著，有的蹲著，卻都是刀不離手，弓不離身，準(zhǔn)備著隨時廝殺。
鏟平王的手下人突然看見李自成帶著少數(shù)親兵來到，又吃驚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擋他走進(jìn)大門。自成揮手使親兵們退到后邊，態(tài)度安閑地穿過前院，一直向后院走。正在兩邊廂房中賭博和聊天的人們，看見闖王進(jìn)來，一跳而起，拔出兵器從屋中跑出，站在兩邊廂房檐下，望著闖王。等他們看清楚闖王的態(tài)度安閑，身邊沒帶多的人，登時松了一口氣，大部分人暗暗地把刀劍插入鞘中。已經(jīng)有人飛快地奔往上房，向鏟平王稟報闖王駕到。
鏟平王丁國寶剛從坐山虎那里回來，心事重重，情緒很壞。坐山虎知道竇阿婆和舉出來的眾頭目查的結(jié)果一定會于己不利，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逃走，到終南山中自豎大旗或投降藍(lán)田官軍，這只是拿話對他試探，還不肯直然告訴他已經(jīng)同官軍通了氣，官軍將在明日拂曉攻寨。他拒絕了今夜逃走的要求，但同意等過了這一夜，瞧瞧李闖王如何處置，再做決定。他既不愿投降官軍，也不愿拉出去受坐山虎的挾制，還怕留下來難被闖王饒過。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該跟隨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搶來的那個閨女坐在床沿上，眼睛哭得紅腫，仍在低頭流淚，不時地抽咽一聲。當(dāng)她上午才被送來的時候，丁國寶見她生得不錯，原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強(qiáng)迫成親。不料這個姑娘年紀(jì)雖小，性情卻很剛強(qiáng)，寧死不肯受辱。
丁國寶幾次拔出腰刀說要殺她，她都不怕。午飯她什么也不吃，甚至連一口水也不肯喝，只是低頭啜泣。午后不久，丁國寶忽然聽說闖王快到石門谷，就顧不得逼她成親了?，F(xiàn)在他看看這個閨女，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處置。他既不愿意放她回家，又怕闖王知道了會罪上加罪。在焦急與無聊中，他走到床邊說道：“媽的！半天啦，你盡是哭哭啼啼，沒跟老子說過一句話！……”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聽手下人稟報說闖王已進(jìn)了二門。丁國寶的臉色一變，慌忙向外迎接，但剛走兩步，急忙退回，慌慌張張想把姑娘往床下藏。這姑娘平日常聽說李闖王不貪色，不愛財，行事仁義，又見鏟平王如此怕他，登時生了個求闖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雙手抓緊床沿，坐在床上不動。丁國寶來不及逼迫她躲藏起來，李自成已經(jīng)來到了上房門外。他一眼掃見了屋里有個女人影子，就退后一步，停在門檻外邊，回頭對丁國寶的手下人說：“這搭兒很涼快，不用進(jìn)去啦?？彀釒装岩巫觼?，就坐在這搭兒歇歇?！?br/>
丁國寶最后慌張地向姑娘做個威脅的眼色和手勢，從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說：“我不知闖王大駕來到……”
闖王抓住他的胳膊說：“不用講禮，快同我坐下來隨便說話。”
有人替闖王搬來一把圈椅，也替鏟平王和吳汝義搬來兩把椅子，替李強(qiáng)等親兵們搬來了幾條板凳。闖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后一靠，神氣坦然，仿佛壓根兒不知道鏟平王心懷鬼胎，也不知道這上房里窩藏著良家閨女。像這樣的事，他遇見的太多了，所以他盡管當(dāng)時心中一動，卻能夠做到絲毫不流露出來。擺出他面前的最緊迫的問題是要在這次見面中拆散坐山虎和鏟平王一伙，并將鏟平王拉回自己身邊，穩(wěn)住寨中局勢，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說。
丁國寶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對面，拉吳汝義坐在另外一邊。但吳汝義把椅子一搬，坐在闖王身后。李強(qiáng)不肯坐下，立在闖王背后，手按劍柄，提防不測。
二十名親兵都立在階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國寶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處，有的站在天井中和兩邊廂房檐下。盡管李闖王面帶笑容，但雙方將士都沒有絲毫的輕松心情，簡直連每根汗毛都是緊張的。闖王見丁國寶十分疑懼，就對自己的親兵們一揮手，說：“你們都去二門外休息去吧，用不著站在這里。”
親兵們遵令后退，但不敢遠(yuǎn)離，更不敢去二門外邊。闖王又回頭向李強(qiáng)看一眼，揮一下手。李強(qiáng)退到臺階下，相距大約五步，不肯遠(yuǎn)離。闖王向全院掃了一眼，對丁國寶笑著說：“國寶，叫你的弟兄們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談幾句私話，用不著許多人站在這兒?！?br/>
丁國寶見闖王確無惡意，而另外更無人來，開始松了口氣，對他自己的手下人粗魯?shù)亓R道：“媽的，都快滾出去！滾出去！用不著站在這兒！”
人們一部分走出二門，一部分回到東西廂房，只留下十幾個人站在院里。李自成打算從閑話扯起，慢慢地談入正題，含笑問道：“國寶，你的臺甫怎稱？”
丁國寶的臉色微紅，回答說：“俺是討飯的孩兒出身，混江湖也沒多久，還沒有遇到讀書人替俺起個草字?！?br/>
“既然還沒有臺甫，我就叫你國寶啦。”闖王又笑著問：“國寶，你為什么起個諢號叫鏟平王？”
丁國寶不好意思地說：“沒意思，沒意思，惹闖王見笑?！?br/>
“我看你這個諢號倒很好，怎么說沒意思？”
丁國寶笑一笑，說：“不瞞闖王，我因為看見人間富的太富，貧的太貧，有的騎在人頭上，有的輩輩給人騎，處處都是不平，所以起義時就替自己起了這個諢號。
闖王，惹你見笑。”
“很好，要鏟盡人世不平……”
闖王剛說出半句話，那個被搶來的姑娘突然從屋中跑出，撲到他的腳下，大聲哀呼：“闖王爺救命！闖王爺救命！”
自成吃了一驚，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丁國寶一躍而起，右手刷一聲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頭發(fā)，把她向外拉，同時喝道：“老子宰了你這個小婊子！”
姑娘死抱住闖王的一條腿，不再哭泣，叫著：“闖王救命！”丁國寶見拉不開她，舉刀要把她砍死在闖王腳下。闖王把他的手腕一擋，厲聲說：“住手！”
丁國寶沒有砍下去，闖王已經(jīng)跳起來，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后退兩三步。
他重新?lián)渖蟻?，舉起刀要殺姑娘。闖王已經(jīng)拔出花馬劍，只見寒光一閃，同時鏗鏘一聲，幾點火星飛迸，雪亮的鋼刀被格到一旁（事后鏟平王才看見他的寶刀被花馬劍碰了一個很大的缺口）。在剎那間，吳汝義從闖王的背后跳到前邊，李強(qiáng)一個箭步從院中躥上臺階，要不是李闖王大聲喝住，兩口寶劍同時向丁國寶劈刺過去。他們雖然突地收住寶劍不曾劈刺，但吳汝義抓住了鏟平王的右腕不放，寶劍仍舉在他的頭上。李強(qiáng)用左手當(dāng)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寶劍直指心窩，相距不過四指，氣得眼睛通紅，射著兇光，咬著牙根罵道：“你龜孫子只要敢動一動，老子就從你的前胸捅到后胸，給你個兩頭透亮！”
吳汝義迅速地奪下來丁國寶的腰刀，轉(zhuǎn)身抵抗從天井中撲上來的幾個刀客。剎那之間，全院大亂。闖王的二十名親兵飛奔過來，站在臺階下排成一道人墻，將闖王護(hù)住，也把丁國寶包圍在內(nèi)。丁國寶的人從四處奔來，有的一邊跑一邊叫著：“動手啦！動手啦！”還有人吹著唿哨召集大門外和隔壁駐扎的人。他們把天井院站得滿滿的，但看見李強(qiáng)擒了鏟平王，隨時都會被一劍刺死，而闖王又鎮(zhèn)定地用怒目望著大家，誰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強(qiáng)向他們威脅說：“看你們哪個敢動手！你們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國寶這個畜生！”
院中突然異乎尋常地沉寂，只有從密集的人群中發(fā)出低沉而急促的聲音：“沖上去！沖上去！把掌盤子的奪過來！”但是站在前排的人們卻沒有動，只是用兵器威脅著闖王的親兵。李自成對李強(qiáng)厲聲喝道：“松手！不許你傷害國寶！”見李強(qiáng)松開了抓住丁國寶的手，李自成又望著天井中的人群說：“都后退！都給我滾出二門去！我李闖王在這里，誰都不許胡鬧。
天大事情聽我處置，用不著自家人動起刀槍。”
李強(qiáng)見眾人不肯后退，又抓住丁國寶的一只胳膊，把寶劍指向他的心窩，劍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將李強(qiáng)一推，推得他踉蹌后退，松手不及，只聽嗤啦一聲，把丁國寶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塊，同時李自成厲聲喝道：“不許動手！滾開！”他又對吳汝義說：“快把腰刀還給他！”
丁國寶剛才在剎那之間心中一涼，想著“完了”，只等著李強(qiáng)的寶劍從心窩刺入。如今突然李強(qiáng)松手后退，吳汝義又將寶刀還他，他感到一點糊涂，但看出來闖王確實無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腳一跺，揮著寶刀大聲說：“弟兄們，都后退幾步！哪個敢動手，老子操你祖宗萬代，非砍掉你們的腦袋不可！”
丁國寶的人們哄一聲向后退去。李自成一腳把那個姑娘踢翻，罵道：“為著你險些兒動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吳汝義拖下臺階，往天井中間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動手把松下的長發(fā)拉到前邊，咬在嘴里，伸直脖頸等死。有幾個丁國寶的手下人叫著：“殺死她！殺死她！不要留下禍根！”也有的說：“不關(guān)她的事，不要傷害無辜！”但因為闖王不下令，吳汝義持劍站在姑娘身邊，叫著殺她的人并不敢真的動手。闖王原以為這姑娘會重新?lián)涞剿母翱耷箴埫?，沒想到這姑娘以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跪地上引頸待斬，一聲不做，身上連個寒戰(zhàn)也不打。他感到驚異，提著花馬劍，慢慢走下礓（石察）子，來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氣溫和地問道：“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說，沒有抬頭。
“想死？為什么？”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愿人頭落地，死個痛快，死個清白！”
闖王越發(fā)驚奇了。寧死不辱的女子他見過不少，可是像這樣臨死鎮(zhèn)靜，出語爽利的少女，卻不多見。于是他接著問道：“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有爹娘、奶奶，還有一個兄弟?！?br/>
“兄弟有多大了？”
“才只有五歲?！?br/>
“你多大？”
“十五歲?！?br/>
“父母是種莊稼的？”
“種莊稼的受苦人?！?br/>
“許過人家沒有？”
“自幼許了人家。”
“婆家是什么人家？”
“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將花馬劍插入鞘中，向鏟平王問：“國寶，你說如何處置？”
國寶回答：“聽闖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環(huán)顧滿院大眾，問：“你們大家說，如何處置？”
全院鴉雀無聲，只有人互遞眼色。恰在這時，老神仙匆忙進(jìn)來，神色緊張。他剛才聽說闖王來到丁國寶這里，很為闖王的安全擔(dān)心。隨后聽說坐山虎和他的親信們正在秘密商議，可能作孤注一擲，先下手殺害闖王，所以他帶著隨身的五個親兵奔到丁國寶駐扎的宅子中，要設(shè)法使闖王趕快離開。因為他同丁國寶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認(rèn)識的，一進(jìn)大門就全部知道了剛剛發(fā)生的事，越發(fā)驚駭，擔(dān)心闖王對丁國寶責(zé)之過嚴(yán)，馬上會激成大變，不可收抬。他看見丁國寶手下的頭目和弟兄全不做聲，氣氛緊張得像拉滿的弓弦，醫(yī)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趕快走到闖王面前，使眼色請他“通權(quán)達(dá)變”，在這時不要為一個姑娘誤了大事。當(dāng)他離闖王還有幾步遠(yuǎn)時，闖王忽然說道：“你們大家跟我一樣，原來都是無路可走的小百姓。你們的父母也都是做莊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長大以后，生計困難，去銀川驛①當(dāng)驛卒，常受長官辱罵，有時也不免挨打。朝廷裁減驛卒，奪了我的飯碗，只得去吃糧當(dāng)兵。當(dāng)兵欠餉，偶爾朝廷發(fā)來一點餉銀又被喝慣兵血的長官吞去。有些當(dāng)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搶劫平民，習(xí)以為常。帶兵官睜只眼閉只眼，不敢多問，實際上是縱兵殃民。我李自成沒忘記自己是窮百姓出身，同百姓苦連苦，心連心，決不做擾害百姓的壞事。后來我忍無可忍，就糾合幾百人在行軍中鼓噪索餉，殺了帶兵長官趙義。我起義之后，嚴(yán)禁部下騷擾百姓，不許奸淫，不許殺害無辜。我常對將土們說：殺一無辜百姓如殺我父母，奸一婦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記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軍一樣了？跟許多草寇一樣了？那，那，還算什么起義？
起個屁！”
?、巽y川驛——明代的銀川驛，在米脂縣城內(nèi)。
他將話停一下，又向全院的頭目和弟兄掃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說話的口氣像談家常一樣平靜，既不嚴(yán)厲，也不激動，卻使人聽了感動。
老醫(yī)生在人們中間有意地點頭說：“闖王你說得對，說得對。老八隊就是紀(jì)律好，不許殺害平民，不許奸淫婦女，不許擄掠?！?br/>
許多人附和老醫(yī)生，點頭說：“說得對，說得對?！?br/>
闖王望著丁國寶問：“國寶！你的父母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窮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起義英雄，還是要做一個苦害百姓的草寇，永遠(yuǎn)同坐山虎等桿子頭兒一樣？”
丁國寶被問得很窘，不敢正視闖王的眼睛，低下頭叫道：“闖王！……”
闖王又向眾人說：“你們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匆娺@個姑娘，你們難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們?nèi)巳私灾何依钭猿梢徊回澤?，二不愛財；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qiáng)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頓出一個四民樂業(yè)的新乾坤。倘若你們愿意跟我李闖王打江山，你們就從此不奸淫，不燒殺，做到真正起義，不再有草寇行徑。倘若你們想拉桿子禍害百姓，現(xiàn)在就從我的眼前拉出石門寨。兩條路你們揀著走！”
全院寂靜，沒有人不感到李闖王果然是正氣凜然，說得極是。
闖王又問丁國寶：“國寶，你說！兩條路你走哪一條？”
國寶羞慚地說：“闖王，我不做壞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義，就是我的愛將。你家里有女人沒有？”
丁國寶趕快回答說：“回闖王，我是窮光蛋出身，從前連自己還養(yǎng)不活，哪里來的錢討老婆！自從去年架桿子，才想娶個屋里人，可是一直沒看上對眼的?！?br/>
闖王說：“你想娶個老婆也是正當(dāng)?shù)?，可是不要搶人家的姑娘成親。目前殺敗官軍要緊，婚姻事應(yīng)該從緩。等過了這一陣，咱們的隨營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難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難道不可以在農(nóng)家姑娘中替你找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結(jié)為夫妻？
為什么偏在官軍壓境的時候不想著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fù)屢粋€姑娘做老婆？等過這一陣就老了么？”他微微一笑。許多人都不覺露出笑容。他接著說：“牛不飲水強(qiáng)按頭，尚且不行，何況是婚姻大事？她是許了人家的閨女，又是個寧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縱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從，你除非殺了她，有何辦法？縱然強(qiáng)迫成了親，難道她不會尋無常？退一步說，縱然不尋無常，難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強(qiáng)摘的瓜不甜啊，國寶！”
丁國寶說：“闖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將她送走，送她回家！”
醫(yī)生高興地說：“好！這才是好辦法！”
闖王滿意地點點頭，又說：“國寶，近幾天，你這兒也有頭目和弟兄受別人勾引煽動，出去搶劫，我已經(jīng)說過既往不咎啦。搶劫確實不好，我李闖王手下的義軍不興這樣，一向嚴(yán)厲禁止?？墒俏乙裁靼祝銈冇行╊^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兒老小，生計無著，實在急需捎回去一點錢救命，出于不得已才去搶劫。目前老營也窮，一時關(guān)不出餉。今日我來，帶有少數(shù)銀子，我們分用。李強(qiáng)，取二百兩銀子出來！”
李強(qiáng)趕快從背上解下一個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錠元寶和幾個大小不同的銀錁子。
李自成接住銀子，用眼色召喚丁國寶走近一步，說：“把這二百兩銀子分給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困難較大的，多用一點。
這一錠元寶留給你。你是一營掌家的，手中不可無錢。我知道你當(dāng)頭領(lǐng)的困難，只是因為老營近來也困難，一時對你照顧不周。先給你留下這五十兩銀子，等打敗官軍以后就好辦了?！币蚨鴮殯]有馬上接銀子，闖王催促說：“快接住銀子，接??！”
丁國寶將銀子接住，交給他的一個護(hù)駕的，轉(zhuǎn)給二駕。他手頭確實很困難，也知道闖王的老營困難，不知說什么好，只是感動地叫了一聲：“闖王！”闖王接著說：“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補(bǔ)之情同手足。從今往后，你要記著：按公，你是我的部將，有令則行，有禁則止，萬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樣，在我的面前如同子侄。過了這一陣，你的婚姻我會操心。目前，只望你一心打仗！”
丁國寶手下的弟兄們十分感動，有的發(fā)出嘖嘖聲，有的歡呼，還有的打唿哨。
國寶噙著熱淚，想說話，但嘴角抽搐幾下，說不出一個字。這個二十三歲的桿子頭兒，起小死了父親，母親守了三年寡，被族人賣到遠(yuǎn)處，他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討飯和替人家放羊長大，很少嘗到過人間的溫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闖王這般對待，在手下人們的歡呼聲中他不由得撲通跪下，熱淚奔流，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歡呼聲停止了，唿哨聲停止了。眾人心情激動地望著鏟平王，非常肅靜。
他的嘴唇蠕動一陣，終于抽咽說：“闖王！這，這兩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搶劫，圍攻李友，實在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從今往后，我丁國寶別無話說，縱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國寶再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天誅地滅！”
闖王拉他起來，笑著說：“能夠這樣，才不辜負(fù)你那個諢號鏟平王。”他已經(jīng)看清楚丁國寶是真心實意回頭，心中異常高興，隨即吩咐國寶派妥當(dāng)人將那個姑娘送到一單獨小屋中，給她飲食，找一位鄰居大娘做伴，嚴(yán)禁有人調(diào)戲，等明天打過仗以后派幾個弟兄送回她的村莊。丁國寶諾諾連聲。忽然有一個小頭目從大門外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用兩手分開眾人，直往丁國寶的身邊擠。國寶從神色上看出來他有要緊的事情稟報，不讓他在眾人面前開口，使個眼色，把他帶進(jìn)了西偏房。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闖王和尚炯都暗中詫異，而吳汝義和李強(qiáng)更是暗中做了應(yīng)變的準(zhǔn)備。
當(dāng)李闖王走進(jìn)鏟平王駐扎的地方時，坐山虎立刻得到了報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國寶會變卦，同他分手。繼而得到報告說丁國寶的手下人已經(jīng)把闖王圍起來，動了刀兵，他高興得一跳八丈高，大聲叫道：“弟兄們，馬上出動，不要讓闖王逃走！”
他一聲吆喝，全體弟兄一哄而起，各執(zhí)兵器，亂哄哄地?fù)沓龃箝T。但是他的人馬還沒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回來稟報，說是情況變了卦：從鏟平王院子里傳出來歡呼聲和唿哨聲，而不是喊殺聲，守衛(wèi)在大門以外的弟兄們也沒有慌亂情形。坐山虎登時感到進(jìn)退都不好，事情變化得使他糊涂。手下一個親信頭目建議他不可造次，自愿去見見鏟平王，問清實情。丁國寶的把守大門的小頭目怕引起吳汝義疑心，沒讓這個人進(jìn)來見丁國寶，用幾句話把他打發(fā)走，就跑進(jìn)來向國寶悄悄稟報說：“操他娘，耳報神真靈，剛才的事情已經(jīng)給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個人來察看實情，說他正在率領(lǐng)人馬前來，馬上就到。我說：‘回去告你們掌盤子的說，我們這里沒有屁事，用不著你們的人馬幫忙，請千萬不要前來。倘若叫闖王知道你們?nèi)圆话卜?，惹出了禍?zhǔn)滦葜竿覀儙鸵话选！?br/>
“好，好，說得不錯?？烊グ汛箝T把好，不許坐山虎那里一個人進(jìn)來。誰敢強(qiáng)往里邊來，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刀槍不認(rèn)人。如今闖王在這兒，你們放一個坐山虎的弟兄進(jìn)來，我立刻叫你們吃飯的家伙搬家！”
“可是，掌盤子的，坐山虎這小子是一個剛出窯門的生紅磚，心一橫，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他的人多，萬一抬起老窩子來尋事，咱們光靠十幾個守大門的弟兄也頂不住。最好讓大家做個準(zhǔn)備，免得臨時吃虧?！?br/>
“你去吧，我吩咐二駕準(zhǔn)備。”
丁國寶隨即把二駕叫到面前，把情況告訴他，叫他立刻率領(lǐng)五十個人去把住街口。二駕一走，他就到闖王面前，一五一十地?fù)?jù)實稟報。闖王笑一笑，說：“坐山虎遲了一步。你快把二駕叫回來，街口不要站一個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來你在防備他。據(jù)我看，他派來的頭目回去一稟報，他準(zhǔn)定泄了氣，不會來惹禍。
只要大門口留幾個人稍加提防就夠了?！?br/>
丁國寶親自立刻追出大門，把他的二駕喚回。闖王望望老神仙，說：“子明，聽說坐山虎那里有十幾個彩號，有的是箭傷，有的是刀傷，沒有藥，也沒有醫(yī)生給治。另外，還聽說有一些染時疫的人。你的藥帶在身上？”
“帶在身上?！?br/>
“請你辛苦一趟，去替他們治一治。見到坐山虎，就說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長談。明天我到他那里吃早飯，順便談點私話?！?br/>
尚神仙猜出了闖王派他去的用意，連連點頭，轉(zhuǎn)身就走。但剛走三四步，馬上轉(zhuǎn)回，望著闖王的臉色和眼神，懇求說：“闖王，我求你趕快回廟里睡一覺，莫要勞復(fù)了。這般勞累，別說是病后虛弱的身體，就是鐵漢子也撐持不住?；貜R里去吧，哪怕只躺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著，重新坐在上房前檐下的圈椅里，連說：“我撐得住，撐得住?！?br/>
揮手催醫(yī)生快去給坐山虎的人們治病。醫(yī)生一走，他又同丁國寶拉閑話，拉著拉著，眼珠直打旋，眼皮沉重，不久就頭一仰，眼皮一合，輕輕地扯起鼾聲。
丁國寶找一件夾衣搭在闖王身上，把閑雜人攆出二門，拉著吳汝義輕腳輕手地走到二門里邊的石頭上坐下，小聲扯閑話，親自看著，不許人進(jìn)院里來驚醒闖王。
闖王的親兵們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隨即都栽起盹來，只有李強(qiáng)還勉強(qiáng)掙扎著，不肯合眼皮。隨后他走到丁國寶的面前，緊緊抓住國寶的一只手，笑嘻嘻地小聲說：
“兄弟，我叫李強(qiáng)，是闖王的近門侄兒，現(xiàn)當(dāng)他的親兵頭目。咱們?nèi)缃癯闪撕门笥选⒑眯值芾?。剛才我是不得不那樣，請兄弟不要記在心上?！?br/>
丁國寶回答說：“嘿！李哥，看你把話說到茄棵里啦！你兄弟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不是吃屎喝尿長大的。從今以后，咱倆就是生死弟兄，一條心保闖王打江山，有鮮血只灑在敵人前，哪畜生才記著剛才的事兒！”
這時已經(jīng)將近黃昏了。丁國寶吩咐手下人替闖王們預(yù)備酒飯，恰好竇開遠(yuǎn)和李雙喜一同走來。竇開遠(yuǎn)捉到了官軍的一個細(xì)作，審出了坐山虎確實已經(jīng)同官軍勾了手，也問出了官軍將要進(jìn)犯石門寨的確實時間，而雙喜是見到了從老營派來的一個弟兄，要向闖王稟報緊急軍情。吳汝義悄悄地問了幾句話，知道軍情嚴(yán)重，但是他不許他們叫醒闖王，斬釘截鐵地說：“縱然是天塌下來，也得讓闖王略睡片刻！”
黃三耀說不下去，又是喘氣，又是痛心地抽咽。闖王安慰他說：“我既然來到這里，天大的烏云也會散去。賢侄好生養(yǎng)病，不要難過，也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br/>
黃三耀揮手使閑人從屋里出去，小聲說：“闖王，不殺幾顆人頭，這烏云不會散去！”
闖王立刻俯下頭去，小聲問：“你看，應(yīng)該殺些什么人？”
黃三耀咬牙切齒地說：“坐山虎非殺不可。他的一群親信挾眾鼓噪嘩變，斷沒有饒恕之理。倘若不殺了這群雜種，一則禍根還在，二則以后別人會跟著他們學(xué)，事情更加難辦。趁你在此，殺了他們，我看沒有人敢隨便動彈。”
闖王沒有做聲，在想著如何除叛。吳汝義小聲說：“可是坐山虎自己手下有五百多人，鏟平王手下有三百多，其余的桿子跟他一鼻孔出氣的也不少?！?br/>
黃三耀又對闖王說：“這活兒要做得干凈，做得他們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壓百邪，事情好辦。頭一步先穩(wěn)住他，使他不防，然后在酒宴上擲杯為號，收拾他們幾個為頭的。蛇無頭不行。殺了幾個為頭的，下邊誰敢動？萬一鼓噪也好收拾。
我同竇阿婆手下的弟兄，有你在此，都肯賣命。別的桿子，跟著坐山虎趁火打劫，混水摸魚，卻跟他同床異夢，心中也怕他挾制。你只要說出不怪罪他們，許他們立功贖罪，誰個那么傻，放著河水不洗腳，故意往爛泥坑里跳？”
闖王問：“能不能把鏟平王同坐山虎拆開來？”
“不行，闖王。他倆近些日子勾得很緊，只要坐山虎說往東，鏟平王決不往西。
要殺，一齊殺，不要殺了一只虎，留下一只狼，縱它傷人?！?br/>
“他原來并不很壞，是吧？”
“原來比坐山虎好得多，近來卻跟坐山虎的樣兒學(xué)，像鬼迷了心一樣。竇阿婆曾勸過他，他不但不聽，反受坐山虎挑唆，幾乎要干掉阿婆。這人很難回頭，萬不可留。”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①還是同鄉(xiāng)？”
①拜身——米脂縣方言稱結(jié)拜兄弟做拜身。
“一非拜身，二非同鄉(xiāng)，只是近幾天來十分親近，互為利用，如魚得水?！?br/>
李自成從床邊站起來說：“你休息吧。咱們?nèi)缃褚瓟彻佘?，必要先除?nèi)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讓我想一想，再做決定?！?br/>
“你今天明天暫不要打草驚蛇，先穩(wěn)住他們的心。過兩三天以后給他們個冷不防，突然下手?！?br/>
李自成不肯說出坐山虎瞞著眾人投降官軍的事，也不肯說出他自己必須在今夜返回老營，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如今事情確實難辦，既要除掉內(nèi)患，還要留下這一千多人馬抵御官軍，而時間倉猝，不許他稍微耽擱。他一邊在寨中巡視，一邊考慮萬全之策。走了幾個地方，看見寨中秩序穩(wěn)定，心中稍覺安慰。他正在走著，雙喜帶著幾個弟兄匆匆迎面而來，使他的心中猛打一個問詢：“又出了什么岔子？”雙喜很快地到了他的面前，興奮地小聲稟道：
mpanel（1）;“爸爸，咱們的人馬已經(jīng)來到，現(xiàn)在在紅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們即刻進(jìn)寨？”
闖王十分詫異，問道：“從哪里來的人馬？”
“是小鼐子率領(lǐng)三百騎兵來石門谷護(hù)衛(wèi)爸爸。路過大峪谷時，我子杰叔怕他年幼莽撞，親自同他前來，又添了五十名騎兵，帶有攻寨云梯。走到紅石崖，因知道爸爸進(jìn)寨后平安無恙，他們不敢造次進(jìn)寨，引起桿子疑懼，所以停在紅石崖，派人來請示行止?！?br/>
“張鼐？他……我臨走時不許他離開老營，是誰命他來的？”
“我不知道?！?br/>
自成猜想準(zhǔn)是李過正在病中，對目前局勢不完全清楚，不知道老營不能不留下人馬，不等著同劉宗敏商量就派張鼐率老營的看家人馬追趕前來。他把腳頓了一下，問道：“從紅石崖來的人呢？”
“我怕會走漏消息，引他們到廟中等候，不許出來。爸爸，要不要把人馬開進(jìn)寨來？”
闖王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忽見竇開遠(yuǎn)從背后出現(xiàn)，快步向前走來。他迎上去叫著開遠(yuǎn)的表字問道：“展堂，查明實情了么？”
“回闖王，這件事不查自明，所以大家到了一起，異口同聲，都說坐山虎的人馬確實不守軍律，擾害百姓。他的二駕獨行狼帶著幾個親兵正在強(qiáng)奸民女，李友前去捉拿，互相格斗，當(dāng)場給李友殺死。坐山虎不問是非，挾眾鼓噪，圍攻李友，使雙方都死傷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這樣，眾口一詞，并無二話?！?br/>
“大家果真都是這么說？”
“果真都是這么說。連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幾個人也不敢卷起舌頭說出‘不然’。不過，闖王，”開遠(yuǎn)低聲說，“聽說坐山虎已經(jīng)放出口風(fēng)：倘若闖王不殺李友，他決不罷休。從廟門外回來他就把鏟平王丁國寶叫去，商量對付辦法。剛才我看見丁國寶從坐山虎那里回自己駐扎的宅子去，臉色十分難看。他兩個合起來有八百多人，想馬上收拾他們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軍有什么動靜？”
“已經(jīng)派了幾個探子出去，還沒有一個回來。不過據(jù)山下百姓哄傳，離此十里遠(yuǎn)的地方到了兩千多官軍，今夜不來攻寨，明日必然前來。”竇開遠(yuǎn)趨前一步，放低聲音說：“如今不怕官軍來攻，怕的是里應(yīng)外合，官軍來到時先從內(nèi)里破寨?！?br/>
闖王說道：“你去對各位頭目說，李友遇事處置不善，激成兵變，我決不輕饒。
今晚準(zhǔn)備迎敵要緊，萬勿懈怠?！?br/>
“是，我去傳諭?！遍_遠(yuǎn)說畢，轉(zhuǎn)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責(zé)備李過不該派張鼐前來，但又想張鼐既然來了，不妨今晚暫時留下，幫助平亂，事畢就趕快命他回去。這么一想，他立刻對雙喜說：“你趕快命紅石崖來的人火速回去，傳令張鼐等偃旗息鼓，藏在山圪（土勞），不許使寨中桿子望見；一更過后，悄悄將人馬開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誤?！彪p喜正要走，闖王又說：“還有，倘若老營有人前來稟報軍情，立刻引來見我。”
他擔(dān)心丁國寶等人畏罪心虛，受坐山虎煽惑欺哄，還在同坐同虎擰成一股繩兒。
他已經(jīng)認(rèn)定，要在今晚除掉坐山虎，丁國寶是關(guān)鍵人物。將雙喜打發(fā)走，他就要去見鏟平王丁國寶，叫吳汝義替他引路。汝義大驚，小聲諫道：“闖王，丁國寶不是個好東西。竇開遠(yuǎn)剛才說坐山虎離開廟門前時曾拉他去私下商議，不知商議些什么名堂。你現(xiàn)在身邊沒有多帶親兵，還是不去的好，免得萬一他操個黑心?！?br/>
“我心里有譜兒，如今正需要我親自找他談?wù)??！?br/>
汝義苦功道：“闖王！你是全軍主帥，在這樣時候，不怕一萬，只怕萬一?！?br/>
自成把眼睛一瞪：“小心過火！坐山虎本人我還想去瞧瞧，何況丁國寶僅僅是受了他的挾制才鼓噪胡鬧?！?br/>
“可是……”
李自成揮一下手，阻止吳汝義再說下去，大踏步向著丁國寶駐扎的宅子走去。
十分偶然，有一只烏鴉從頭上飛過，啞啞地叫了兩聲，停一下又叫一聲。李自成似乎沒有聽見，但吳汝義和眾親兵卻都心中吃驚，認(rèn)為這是個不祥之兆。有人不自禁地仰起頭來，望著空中的烏鴉影子連呸三聲。
在寨內(nèi)的一角，離開坐山虎駐扎的地方不遠(yuǎn)，孤零零地有并排兒兩座兩進(jìn)院落的磚瓦宅子，旁邊還有兩三家茅庵草舍。在一座黑漆大門前邊豎立一面不大的紅綢旗，上繡“鏟平王”三個黑字。兩天來丁國寶跟隨著坐山虎鼓噪嘩變，派出一部分弟兄圍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機(jī)會在附近的村莊搶劫，奸淫，隨便燒殺。今天上午他的手下人替他搶來一個姑娘，如今窩藏在他的屋里。為著怕李闖王派竇開遠(yuǎn)等來收拾他，他的兩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門外守衛(wèi)著一大群人。盡管這群人隊伍不齊整，有的站著，有的蹲著，卻都是刀不離手，弓不離身，準(zhǔn)備著隨時廝殺。
鏟平王的手下人突然看見李自成帶著少數(shù)親兵來到，又吃驚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擋他走進(jìn)大門。自成揮手使親兵們退到后邊，態(tài)度安閑地穿過前院，一直向后院走。正在兩邊廂房中賭博和聊天的人們，看見闖王進(jìn)來，一跳而起，拔出兵器從屋中跑出，站在兩邊廂房檐下，望著闖王。等他們看清楚闖王的態(tài)度安閑，身邊沒帶多的人，登時松了一口氣，大部分人暗暗地把刀劍插入鞘中。已經(jīng)有人飛快地奔往上房，向鏟平王稟報闖王駕到。
鏟平王丁國寶剛從坐山虎那里回來，心事重重，情緒很壞。坐山虎知道竇阿婆和舉出來的眾頭目查的結(jié)果一定會于己不利，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逃走，到終南山中自豎大旗或投降藍(lán)田官軍，這只是拿話對他試探，還不肯直然告訴他已經(jīng)同官軍通了氣，官軍將在明日拂曉攻寨。他拒絕了今夜逃走的要求，但同意等過了這一夜，瞧瞧李闖王如何處置，再做決定。他既不愿投降官軍，也不愿拉出去受坐山虎的挾制，還怕留下來難被闖王饒過。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該跟隨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搶來的那個閨女坐在床沿上，眼睛哭得紅腫，仍在低頭流淚，不時地抽咽一聲。當(dāng)她上午才被送來的時候，丁國寶見她生得不錯，原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強(qiáng)迫成親。不料這個姑娘年紀(jì)雖小，性情卻很剛強(qiáng)，寧死不肯受辱。
丁國寶幾次拔出腰刀說要殺她，她都不怕。午飯她什么也不吃，甚至連一口水也不肯喝，只是低頭啜泣。午后不久，丁國寶忽然聽說闖王快到石門谷，就顧不得逼她成親了?，F(xiàn)在他看看這個閨女，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處置。他既不愿意放她回家，又怕闖王知道了會罪上加罪。在焦急與無聊中，他走到床邊說道：“媽的！半天啦，你盡是哭哭啼啼，沒跟老子說過一句話！……”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聽手下人稟報說闖王已進(jìn)了二門。丁國寶的臉色一變，慌忙向外迎接，但剛走兩步，急忙退回，慌慌張張想把姑娘往床下藏。這姑娘平日常聽說李闖王不貪色，不愛財，行事仁義，又見鏟平王如此怕他，登時生了個求闖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雙手抓緊床沿，坐在床上不動。丁國寶來不及逼迫她躲藏起來，李自成已經(jīng)來到了上房門外。他一眼掃見了屋里有個女人影子，就退后一步，停在門檻外邊，回頭對丁國寶的手下人說：“這搭兒很涼快，不用進(jìn)去啦?？彀釒装岩巫觼?，就坐在這搭兒歇歇?！?br/>
丁國寶最后慌張地向姑娘做個威脅的眼色和手勢，從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說：“我不知闖王大駕來到……”
闖王抓住他的胳膊說：“不用講禮，快同我坐下來隨便說話。”
有人替闖王搬來一把圈椅，也替鏟平王和吳汝義搬來兩把椅子，替李強(qiáng)等親兵們搬來了幾條板凳。闖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后一靠，神氣坦然，仿佛壓根兒不知道鏟平王心懷鬼胎，也不知道這上房里窩藏著良家閨女。像這樣的事，他遇見的太多了，所以他盡管當(dāng)時心中一動，卻能夠做到絲毫不流露出來。擺出他面前的最緊迫的問題是要在這次見面中拆散坐山虎和鏟平王一伙，并將鏟平王拉回自己身邊，穩(wěn)住寨中局勢，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說。
丁國寶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對面，拉吳汝義坐在另外一邊。但吳汝義把椅子一搬，坐在闖王身后。李強(qiáng)不肯坐下，立在闖王背后，手按劍柄，提防不測。
二十名親兵都立在階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國寶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處，有的站在天井中和兩邊廂房檐下。盡管李闖王面帶笑容，但雙方將士都沒有絲毫的輕松心情，簡直連每根汗毛都是緊張的。闖王見丁國寶十分疑懼，就對自己的親兵們一揮手，說：“你們都去二門外休息去吧，用不著站在這里。”
親兵們遵令后退，但不敢遠(yuǎn)離，更不敢去二門外邊。闖王又回頭向李強(qiáng)看一眼，揮一下手。李強(qiáng)退到臺階下，相距大約五步，不肯遠(yuǎn)離。闖王向全院掃了一眼，對丁國寶笑著說：“國寶，叫你的弟兄們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談幾句私話，用不著許多人站在這兒?！?br/>
丁國寶見闖王確無惡意，而另外更無人來，開始松了口氣，對他自己的手下人粗魯?shù)亓R道：“媽的，都快滾出去！滾出去！用不著站在這兒！”
人們一部分走出二門，一部分回到東西廂房，只留下十幾個人站在院里。李自成打算從閑話扯起，慢慢地談入正題，含笑問道：“國寶，你的臺甫怎稱？”
丁國寶的臉色微紅，回答說：“俺是討飯的孩兒出身，混江湖也沒多久，還沒有遇到讀書人替俺起個草字?！?br/>
“既然還沒有臺甫，我就叫你國寶啦。”闖王又笑著問：“國寶，你為什么起個諢號叫鏟平王？”
丁國寶不好意思地說：“沒意思，沒意思，惹闖王見笑?！?br/>
“我看你這個諢號倒很好，怎么說沒意思？”
丁國寶笑一笑，說：“不瞞闖王，我因為看見人間富的太富，貧的太貧，有的騎在人頭上，有的輩輩給人騎，處處都是不平，所以起義時就替自己起了這個諢號。
闖王，惹你見笑。”
“很好，要鏟盡人世不平……”
闖王剛說出半句話，那個被搶來的姑娘突然從屋中跑出，撲到他的腳下，大聲哀呼：“闖王爺救命！闖王爺救命！”
自成吃了一驚，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丁國寶一躍而起，右手刷一聲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頭發(fā)，把她向外拉，同時喝道：“老子宰了你這個小婊子！”
姑娘死抱住闖王的一條腿，不再哭泣，叫著：“闖王救命！”丁國寶見拉不開她，舉刀要把她砍死在闖王腳下。闖王把他的手腕一擋，厲聲說：“住手！”
丁國寶沒有砍下去，闖王已經(jīng)跳起來，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后退兩三步。
他重新?lián)渖蟻?，舉起刀要殺姑娘。闖王已經(jīng)拔出花馬劍，只見寒光一閃，同時鏗鏘一聲，幾點火星飛迸，雪亮的鋼刀被格到一旁（事后鏟平王才看見他的寶刀被花馬劍碰了一個很大的缺口）。在剎那間，吳汝義從闖王的背后跳到前邊，李強(qiáng)一個箭步從院中躥上臺階，要不是李闖王大聲喝住，兩口寶劍同時向丁國寶劈刺過去。他們雖然突地收住寶劍不曾劈刺，但吳汝義抓住了鏟平王的右腕不放，寶劍仍舉在他的頭上。李強(qiáng)用左手當(dāng)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寶劍直指心窩，相距不過四指，氣得眼睛通紅，射著兇光，咬著牙根罵道：“你龜孫子只要敢動一動，老子就從你的前胸捅到后胸，給你個兩頭透亮！”
吳汝義迅速地奪下來丁國寶的腰刀，轉(zhuǎn)身抵抗從天井中撲上來的幾個刀客。剎那之間，全院大亂。闖王的二十名親兵飛奔過來，站在臺階下排成一道人墻，將闖王護(hù)住，也把丁國寶包圍在內(nèi)。丁國寶的人從四處奔來，有的一邊跑一邊叫著：“動手啦！動手啦！”還有人吹著唿哨召集大門外和隔壁駐扎的人。他們把天井院站得滿滿的，但看見李強(qiáng)擒了鏟平王，隨時都會被一劍刺死，而闖王又鎮(zhèn)定地用怒目望著大家，誰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強(qiáng)向他們威脅說：“看你們哪個敢動手！你們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國寶這個畜生！”
院中突然異乎尋常地沉寂，只有從密集的人群中發(fā)出低沉而急促的聲音：“沖上去！沖上去！把掌盤子的奪過來！”但是站在前排的人們卻沒有動，只是用兵器威脅著闖王的親兵。李自成對李強(qiáng)厲聲喝道：“松手！不許你傷害國寶！”見李強(qiáng)松開了抓住丁國寶的手，李自成又望著天井中的人群說：“都后退！都給我滾出二門去！我李闖王在這里，誰都不許胡鬧。
天大事情聽我處置，用不著自家人動起刀槍。”
李強(qiáng)見眾人不肯后退，又抓住丁國寶的一只胳膊，把寶劍指向他的心窩，劍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將李強(qiáng)一推，推得他踉蹌后退，松手不及，只聽嗤啦一聲，把丁國寶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塊，同時李自成厲聲喝道：“不許動手！滾開！”他又對吳汝義說：“快把腰刀還給他！”
丁國寶剛才在剎那之間心中一涼，想著“完了”，只等著李強(qiáng)的寶劍從心窩刺入。如今突然李強(qiáng)松手后退，吳汝義又將寶刀還他，他感到一點糊涂，但看出來闖王確實無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腳一跺，揮著寶刀大聲說：“弟兄們，都后退幾步！哪個敢動手，老子操你祖宗萬代，非砍掉你們的腦袋不可！”
丁國寶的人們哄一聲向后退去。李自成一腳把那個姑娘踢翻，罵道：“為著你險些兒動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吳汝義拖下臺階，往天井中間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動手把松下的長發(fā)拉到前邊，咬在嘴里，伸直脖頸等死。有幾個丁國寶的手下人叫著：“殺死她！殺死她！不要留下禍根！”也有的說：“不關(guān)她的事，不要傷害無辜！”但因為闖王不下令，吳汝義持劍站在姑娘身邊，叫著殺她的人并不敢真的動手。闖王原以為這姑娘會重新?lián)涞剿母翱耷箴埫?，沒想到這姑娘以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跪地上引頸待斬，一聲不做，身上連個寒戰(zhàn)也不打。他感到驚異，提著花馬劍，慢慢走下礓（石察）子，來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氣溫和地問道：“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說，沒有抬頭。
“想死？為什么？”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愿人頭落地，死個痛快，死個清白！”
闖王越發(fā)驚奇了。寧死不辱的女子他見過不少，可是像這樣臨死鎮(zhèn)靜，出語爽利的少女，卻不多見。于是他接著問道：“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有爹娘、奶奶，還有一個兄弟?！?br/>
“兄弟有多大了？”
“才只有五歲?！?br/>
“你多大？”
“十五歲?！?br/>
“父母是種莊稼的？”
“種莊稼的受苦人?！?br/>
“許過人家沒有？”
“自幼許了人家。”
“婆家是什么人家？”
“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將花馬劍插入鞘中，向鏟平王問：“國寶，你說如何處置？”
國寶回答：“聽闖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環(huán)顧滿院大眾，問：“你們大家說，如何處置？”
全院鴉雀無聲，只有人互遞眼色。恰在這時，老神仙匆忙進(jìn)來，神色緊張。他剛才聽說闖王來到丁國寶這里，很為闖王的安全擔(dān)心。隨后聽說坐山虎和他的親信們正在秘密商議，可能作孤注一擲，先下手殺害闖王，所以他帶著隨身的五個親兵奔到丁國寶駐扎的宅子中，要設(shè)法使闖王趕快離開。因為他同丁國寶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認(rèn)識的，一進(jìn)大門就全部知道了剛剛發(fā)生的事，越發(fā)驚駭，擔(dān)心闖王對丁國寶責(zé)之過嚴(yán)，馬上會激成大變，不可收抬。他看見丁國寶手下的頭目和弟兄全不做聲，氣氛緊張得像拉滿的弓弦，醫(yī)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趕快走到闖王面前，使眼色請他“通權(quán)達(dá)變”，在這時不要為一個姑娘誤了大事。當(dāng)他離闖王還有幾步遠(yuǎn)時，闖王忽然說道：“你們大家跟我一樣，原來都是無路可走的小百姓。你們的父母也都是做莊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長大以后，生計困難，去銀川驛①當(dāng)驛卒，常受長官辱罵，有時也不免挨打。朝廷裁減驛卒，奪了我的飯碗，只得去吃糧當(dāng)兵。當(dāng)兵欠餉，偶爾朝廷發(fā)來一點餉銀又被喝慣兵血的長官吞去。有些當(dāng)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搶劫平民，習(xí)以為常。帶兵官睜只眼閉只眼，不敢多問，實際上是縱兵殃民。我李自成沒忘記自己是窮百姓出身，同百姓苦連苦，心連心，決不做擾害百姓的壞事。后來我忍無可忍，就糾合幾百人在行軍中鼓噪索餉，殺了帶兵長官趙義。我起義之后，嚴(yán)禁部下騷擾百姓，不許奸淫，不許殺害無辜。我常對將土們說：殺一無辜百姓如殺我父母，奸一婦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記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軍一樣了？跟許多草寇一樣了？那，那，還算什么起義？
起個屁！”
?、巽y川驛——明代的銀川驛，在米脂縣城內(nèi)。
他將話停一下，又向全院的頭目和弟兄掃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說話的口氣像談家常一樣平靜，既不嚴(yán)厲，也不激動，卻使人聽了感動。
老醫(yī)生在人們中間有意地點頭說：“闖王你說得對，說得對。老八隊就是紀(jì)律好，不許殺害平民，不許奸淫婦女，不許擄掠?！?br/>
許多人附和老醫(yī)生，點頭說：“說得對，說得對?！?br/>
闖王望著丁國寶問：“國寶！你的父母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窮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起義英雄，還是要做一個苦害百姓的草寇，永遠(yuǎn)同坐山虎等桿子頭兒一樣？”
丁國寶被問得很窘，不敢正視闖王的眼睛，低下頭叫道：“闖王！……”
闖王又向眾人說：“你們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匆娺@個姑娘，你們難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們?nèi)巳私灾何依钭猿梢徊回澤?，二不愛財；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qiáng)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頓出一個四民樂業(yè)的新乾坤。倘若你們愿意跟我李闖王打江山，你們就從此不奸淫，不燒殺，做到真正起義，不再有草寇行徑。倘若你們想拉桿子禍害百姓，現(xiàn)在就從我的眼前拉出石門寨。兩條路你們揀著走！”
全院寂靜，沒有人不感到李闖王果然是正氣凜然，說得極是。
闖王又問丁國寶：“國寶，你說！兩條路你走哪一條？”
國寶羞慚地說：“闖王，我不做壞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義，就是我的愛將。你家里有女人沒有？”
丁國寶趕快回答說：“回闖王，我是窮光蛋出身，從前連自己還養(yǎng)不活，哪里來的錢討老婆！自從去年架桿子，才想娶個屋里人，可是一直沒看上對眼的?！?br/>
闖王說：“你想娶個老婆也是正當(dāng)?shù)?，可是不要搶人家的姑娘成親。目前殺敗官軍要緊，婚姻事應(yīng)該從緩。等過了這一陣，咱們的隨營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難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難道不可以在農(nóng)家姑娘中替你找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結(jié)為夫妻？
為什么偏在官軍壓境的時候不想著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fù)屢粋€姑娘做老婆？等過這一陣就老了么？”他微微一笑。許多人都不覺露出笑容。他接著說：“牛不飲水強(qiáng)按頭，尚且不行，何況是婚姻大事？她是許了人家的閨女，又是個寧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縱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從，你除非殺了她，有何辦法？縱然強(qiáng)迫成了親，難道她不會尋無常？退一步說，縱然不尋無常，難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強(qiáng)摘的瓜不甜啊，國寶！”
丁國寶說：“闖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將她送走，送她回家！”
醫(yī)生高興地說：“好！這才是好辦法！”
闖王滿意地點點頭，又說：“國寶，近幾天，你這兒也有頭目和弟兄受別人勾引煽動，出去搶劫，我已經(jīng)說過既往不咎啦。搶劫確實不好，我李闖王手下的義軍不興這樣，一向嚴(yán)厲禁止?？墒俏乙裁靼祝銈冇行╊^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兒老小，生計無著，實在急需捎回去一點錢救命，出于不得已才去搶劫。目前老營也窮，一時關(guān)不出餉。今日我來，帶有少數(shù)銀子，我們分用。李強(qiáng)，取二百兩銀子出來！”
李強(qiáng)趕快從背上解下一個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錠元寶和幾個大小不同的銀錁子。
李自成接住銀子，用眼色召喚丁國寶走近一步，說：“把這二百兩銀子分給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困難較大的，多用一點。
這一錠元寶留給你。你是一營掌家的，手中不可無錢。我知道你當(dāng)頭領(lǐng)的困難，只是因為老營近來也困難，一時對你照顧不周。先給你留下這五十兩銀子，等打敗官軍以后就好辦了?！币蚨鴮殯]有馬上接銀子，闖王催促說：“快接住銀子，接??！”
丁國寶將銀子接住，交給他的一個護(hù)駕的，轉(zhuǎn)給二駕。他手頭確實很困難，也知道闖王的老營困難，不知說什么好，只是感動地叫了一聲：“闖王！”闖王接著說：“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補(bǔ)之情同手足。從今往后，你要記著：按公，你是我的部將，有令則行，有禁則止，萬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樣，在我的面前如同子侄。過了這一陣，你的婚姻我會操心。目前，只望你一心打仗！”
丁國寶手下的弟兄們十分感動，有的發(fā)出嘖嘖聲，有的歡呼，還有的打唿哨。
國寶噙著熱淚，想說話，但嘴角抽搐幾下，說不出一個字。這個二十三歲的桿子頭兒，起小死了父親，母親守了三年寡，被族人賣到遠(yuǎn)處，他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討飯和替人家放羊長大，很少嘗到過人間的溫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闖王這般對待，在手下人們的歡呼聲中他不由得撲通跪下，熱淚奔流，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歡呼聲停止了，唿哨聲停止了。眾人心情激動地望著鏟平王，非常肅靜。
他的嘴唇蠕動一陣，終于抽咽說：“闖王！這，這兩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搶劫，圍攻李友，實在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從今往后，我丁國寶別無話說，縱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國寶再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天誅地滅！”
闖王拉他起來，笑著說：“能夠這樣，才不辜負(fù)你那個諢號鏟平王。”他已經(jīng)看清楚丁國寶是真心實意回頭，心中異常高興，隨即吩咐國寶派妥當(dāng)人將那個姑娘送到一單獨小屋中，給她飲食，找一位鄰居大娘做伴，嚴(yán)禁有人調(diào)戲，等明天打過仗以后派幾個弟兄送回她的村莊。丁國寶諾諾連聲。忽然有一個小頭目從大門外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用兩手分開眾人，直往丁國寶的身邊擠。國寶從神色上看出來他有要緊的事情稟報，不讓他在眾人面前開口，使個眼色，把他帶進(jìn)了西偏房。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闖王和尚炯都暗中詫異，而吳汝義和李強(qiáng)更是暗中做了應(yīng)變的準(zhǔn)備。
當(dāng)李闖王走進(jìn)鏟平王駐扎的地方時，坐山虎立刻得到了報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國寶會變卦，同他分手。繼而得到報告說丁國寶的手下人已經(jīng)把闖王圍起來，動了刀兵，他高興得一跳八丈高，大聲叫道：“弟兄們，馬上出動，不要讓闖王逃走！”
他一聲吆喝，全體弟兄一哄而起，各執(zhí)兵器，亂哄哄地?fù)沓龃箝T。但是他的人馬還沒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回來稟報，說是情況變了卦：從鏟平王院子里傳出來歡呼聲和唿哨聲，而不是喊殺聲，守衛(wèi)在大門以外的弟兄們也沒有慌亂情形。坐山虎登時感到進(jìn)退都不好，事情變化得使他糊涂。手下一個親信頭目建議他不可造次，自愿去見見鏟平王，問清實情。丁國寶的把守大門的小頭目怕引起吳汝義疑心，沒讓這個人進(jìn)來見丁國寶，用幾句話把他打發(fā)走，就跑進(jìn)來向國寶悄悄稟報說：“操他娘，耳報神真靈，剛才的事情已經(jīng)給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個人來察看實情，說他正在率領(lǐng)人馬前來，馬上就到。我說：‘回去告你們掌盤子的說，我們這里沒有屁事，用不著你們的人馬幫忙，請千萬不要前來。倘若叫闖王知道你們?nèi)圆话卜?，惹出了禍?zhǔn)滦葜竿覀儙鸵话选！?br/>
“好，好，說得不錯?？烊グ汛箝T把好，不許坐山虎那里一個人進(jìn)來。誰敢強(qiáng)往里邊來，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刀槍不認(rèn)人。如今闖王在這兒，你們放一個坐山虎的弟兄進(jìn)來，我立刻叫你們吃飯的家伙搬家！”
“可是，掌盤子的，坐山虎這小子是一個剛出窯門的生紅磚，心一橫，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他的人多，萬一抬起老窩子來尋事，咱們光靠十幾個守大門的弟兄也頂不住。最好讓大家做個準(zhǔn)備，免得臨時吃虧?！?br/>
“你去吧，我吩咐二駕準(zhǔn)備。”
丁國寶隨即把二駕叫到面前，把情況告訴他，叫他立刻率領(lǐng)五十個人去把住街口。二駕一走，他就到闖王面前，一五一十地?fù)?jù)實稟報。闖王笑一笑，說：“坐山虎遲了一步。你快把二駕叫回來，街口不要站一個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來你在防備他。據(jù)我看，他派來的頭目回去一稟報，他準(zhǔn)定泄了氣，不會來惹禍。
只要大門口留幾個人稍加提防就夠了?！?br/>
丁國寶親自立刻追出大門，把他的二駕喚回。闖王望望老神仙，說：“子明，聽說坐山虎那里有十幾個彩號，有的是箭傷，有的是刀傷，沒有藥，也沒有醫(yī)生給治。另外，還聽說有一些染時疫的人。你的藥帶在身上？”
“帶在身上?！?br/>
“請你辛苦一趟，去替他們治一治。見到坐山虎，就說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長談。明天我到他那里吃早飯，順便談點私話?！?br/>
尚神仙猜出了闖王派他去的用意，連連點頭，轉(zhuǎn)身就走。但剛走三四步，馬上轉(zhuǎn)回，望著闖王的臉色和眼神，懇求說：“闖王，我求你趕快回廟里睡一覺，莫要勞復(fù)了。這般勞累，別說是病后虛弱的身體，就是鐵漢子也撐持不住?；貜R里去吧，哪怕只躺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著，重新坐在上房前檐下的圈椅里，連說：“我撐得住，撐得住?！?br/>
揮手催醫(yī)生快去給坐山虎的人們治病。醫(yī)生一走，他又同丁國寶拉閑話，拉著拉著，眼珠直打旋，眼皮沉重，不久就頭一仰，眼皮一合，輕輕地扯起鼾聲。
丁國寶找一件夾衣搭在闖王身上，把閑雜人攆出二門，拉著吳汝義輕腳輕手地走到二門里邊的石頭上坐下，小聲扯閑話，親自看著，不許人進(jìn)院里來驚醒闖王。
闖王的親兵們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隨即都栽起盹來，只有李強(qiáng)還勉強(qiáng)掙扎著，不肯合眼皮。隨后他走到丁國寶的面前，緊緊抓住國寶的一只手，笑嘻嘻地小聲說：
“兄弟，我叫李強(qiáng)，是闖王的近門侄兒，現(xiàn)當(dāng)他的親兵頭目。咱們?nèi)缃癯闪撕门笥选⒑眯值芾?。剛才我是不得不那樣，請兄弟不要記在心上?！?br/>
丁國寶回答說：“嘿！李哥，看你把話說到茄棵里啦！你兄弟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不是吃屎喝尿長大的。從今以后，咱倆就是生死弟兄，一條心保闖王打江山，有鮮血只灑在敵人前，哪畜生才記著剛才的事兒！”
這時已經(jīng)將近黃昏了。丁國寶吩咐手下人替闖王們預(yù)備酒飯，恰好竇開遠(yuǎn)和李雙喜一同走來。竇開遠(yuǎn)捉到了官軍的一個細(xì)作，審出了坐山虎確實已經(jīng)同官軍勾了手，也問出了官軍將要進(jìn)犯石門寨的確實時間，而雙喜是見到了從老營派來的一個弟兄，要向闖王稟報緊急軍情。吳汝義悄悄地問了幾句話，知道軍情嚴(yán)重，但是他不許他們叫醒闖王，斬釘截鐵地說：“縱然是天塌下來，也得讓闖王略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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