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申時，盛京城八門擂鼓，聲震全城，連郊區(qū)的居民人等也驚動起來。原來是從山海關(guān)來了消息，知道打了個大大的勝仗，把李自成的人馬全部打敗了?？墒呛痛T睿親王多爾袞的正式奏報(bào)還沒有來到，所以盡管八門擊鼓，朝廷上并沒有舉行慶祝，只是大家都懷著十分振奮的心情，等待著攝政王多爾袞的正式奏捷。
留守主持盛京朝政的和碩鄭親王濟(jì)爾哈朗將這一好消息報(bào)進(jìn)宮中后，皇太極的大妃才吩咐當(dāng)晚在清寧宮中慶祝。
福臨的母親、莊妃小博爾濟(jì)吉特氏，先到清寧宮向大妃賀喜，隨即回到自己宮中，在佛像前焚香磕頭，祝愿多爾袞順利地進(jìn)占燕京。在皇太極留下的眾妃之中，只有她對山海關(guān)的捷音最為激動。她將福臨抱起來，放在腿上，含著興奮的眼淚，說道：“孩子，你叔父睿親王已經(jīng)打敗了幾十萬流賊，進(jìn)了山海關(guān)，不久就要攻克燕京了。進(jìn)了燕京以后，你就是中國的皇帝了。我的小皇上，你快要到燕京做皇帝了?！?br/>
“我不去燕坑?！?br/>
“不是燕坑，是燕京?！?br/>
“我不去。媽媽不去，我也不去?！?br/>
“你要去，一定要去，媽媽也要去。”
“還回來么？”
“只要到了燕京，消滅了流賊，你就是中國的皇上，住在燕京，不再回來了。”
“媽媽，你想去燕京么？”
“燕京地方好，宮殿好，比這里好得多。”
福臨不再問了。他不能想像燕京的宮殿到底怎樣好，大概比大政殿的房子還要大一些，也有像鳳凰門那樣的高臺子。他望望媽媽，看見媽媽在想心思，便從莊妃腿上溜下來，跑到院中玩去了。
小博爾濟(jì)吉特氏回到自己的西廂房中。她面前浮現(xiàn)出多爾袞的影子。對多爾袞改稱攝政王以及他最近打的大勝仗，她心中都十分高興，對他更增加了尊敬和愛慕之意。可是她又暗暗地有點(diǎn)憂慮，害怕多爾袞功勞越來越大，權(quán)勢越來越高，將來會不會忠心輔佐小福臨當(dāng)皇帝呢？
山海關(guān)大戰(zhàn)之后，多爾袞統(tǒng)率的征服中原的大軍陸續(xù)進(jìn)入關(guān)內(nèi)，其中包括滿洲八旗精銳、蒙古八旗精銳以及漢軍八旗的人馬。滿蒙諸王、貝勒、貝子、公、固山額真差不多都來參加這次戰(zhàn)爭。漢人方面則有原來投降的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等，現(xiàn)在又增加了吳三桂的關(guān)寧兵，一共有二十多萬人，成為萬歷年以來一次集中最強(qiáng)大兵力的進(jìn)軍。多爾袞命他的兄弟英郡王阿濟(jì)格、豫郡王多鐸統(tǒng)率大軍不停地追趕李自成，希望在李自成到達(dá)北京后，來不及進(jìn)行大的搶劫和破壞就匆匆逃走，將一座完整的北京城留給清兵；更希望在李自成逃回陜西之前被他一戰(zhàn)消滅，好使他騰出手去實(shí)現(xiàn)他的征服中國的野心。
吳三桂的關(guān)寧兵走在大軍前面。一天晚上，崇禎太子混在亂民和潰兵里邊，帶著一個太監(jiān)前來尋訪吳三桂。吳三桂聽了親信中軍的稟報(bào)，吃了一驚。怎么辦呢？
他知道，如果他不救太子，太子八成會死在亂軍之中；或被清兵提去，絕不可能活下去。他是世受明朝皇恩的大將，按良心應(yīng)該搭救太子，可是他又害怕救不了太子，反而被多爾袞知道，說他懷有二心。他沉默片刻，下了決心，對中軍悄悄地說：“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哪有力量搭救太子，保他平安無事？可是我也不能把太子獻(xiàn)給滿洲人。你告訴太子，讓他向別處逃生吧，不要在這里逗留了?！?br/>
中軍剛剛轉(zhuǎn)過身去，他又把他叫回來，自己繼續(xù)低頭尋思。要不要把太子獻(xiàn)給多爾袞呢？既然投降了滿洲人，無毒不丈夫，將太子獻(xiàn)出，多爾表會更加相信他。
可是他又心中不忍，向中軍問道：
mpanel（1）;“李自成兵敗之后，為何不殺太子呢？”
中軍向前走了一步，悄悄地說道：“李自成不但沒有殺害太子，連永王、定王，還有宗室藩王一大群，全都沒有殺害，命他們各自逃生?！?br/>
吳三桂說：“這倒奇了，你可問過，李自成為什么不殺他們嗎？”
中軍回答說：“據(jù)太子告我說，李自成對他們說：‘勝敗兵家常事，這是我同滿洲人和吳三桂之間的戰(zhàn)爭，與你們無涉。不是你們勾引他們的。我殺你們很容易，可是像這樣事情我不做，也用不著把你們帶回關(guān)中，你們各自逃命去吧！’”
吳三桂一聽，心里翻騰了一下，想道，李自成尚且不殺太子，不殺永王、定王等人，我吳三桂畢竟世受國恩，崇禎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何必要?dú)⑻幽兀侩S即他又對中軍說道：“你去讓他們走吧，一定想辦法讓他們能夠逃出這一帶，囑咐他們不要停留，趕快隱名埋姓，遠(yuǎn)走高飛，千萬不要對別人露出口風(fēng)，說他曾經(jīng)來到我們軍營?！?br/>
中軍聽了吳三桂的幾句囑咐，感動得噙滿兩眶眼淚，輕輕回答一句“遵命”，轉(zhuǎn)身便走。還沒有走出軍帳，又被吳三桂叫回來。中軍猜到吳三桂又要變卦，心中猛然涼了半截，回到吳三桂面前，肅立不動，也不敢問話。吳三桂望望他，問道：
“是誰指引太子來到我們軍中的？這么巧，竟會找到我的中軍老營，你可問了沒有？”
中軍小聲回答說：“太子離開李自成之后，藏在一個村中，那村中老百姓都逃光了，只剩下一個老漢，原是私塾先生，因身上有病，守著母親靈柩，沒有逃走。
太子求這個老漢把他隱藏起來。老漢認(rèn)出來他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就問他是不是太子。太子看老漢很忠心的樣子，就說了實(shí)話。老漢趕快跪下去，對他哭了起來，然后把他同太監(jiān)藏在紅薯窖中。今天晚飯后，老頭子向我們一個巡邏小校問出來王爺駐扎的地方，就對太子說：‘目今到處都是胡人，你逃不出去的，只有一個辦法，不知太子愿意不愿意？’太子說：‘只要能夠救我不死，只管說出。’老頭子說：‘如今平西伯吳三桂就駐在近處，明天五更還要繼續(xù)追趕流賊，現(xiàn)在只有他能夠救你。’太子說：‘吳三桂也投降了東虜，我怎么敢去見他？’老頭子嘆了口氣說：‘我看他投降東虜也是萬不得已。大明朝廷對他有恩。太子現(xiàn)在難中，前去找他，他如果是懂事的人，會連夜保護(hù)太子，率領(lǐng)他手下幾萬人馬，離開胡兵，從此往南，擁戴太子，恢復(fù)大明江山。全國臣民聽說太子還在人間，又有吳三桂擁戴，必然各處都舉起義旗，太子的性命就能保全，大明江山也不難恢復(fù)?？墒牵@是一步險(xiǎn)棋??！小民不敢做主，請?zhí)幼约赫遄冒??！诱f：‘現(xiàn)在沒有別的辦法，就試試吧。萬一吳三桂把我送給胡人，我也不怕，我父母都已殉國，我也應(yīng)該隨父母于地下?！@樣老頭子找到我們一個巡邏的小校，先同小校談到大明故君殉國的事，看見小校頗有思念舊主之情，就悄悄地把太子下落告知，問他能不能把太子引到王爺?shù)闹熊娎蠣I。這小校不敢做主，就向他的長官暗中稟明。我們的將士盡管在山海關(guān)投降了滿人，可是畢竟是漢人，是大明臣子，所以就把太子和侍候他的太監(jiān)帶到中軍老營，同我見面，我就趕快前來向王爺稟明?！?br/>
吳三桂本來正在思索，準(zhǔn)備重新拿定主意，將太子獻(xiàn)給多爾滾，聽了中軍這一番稟報(bào)，心中又一次翻騰了一下。想著這個老漢并沒有吃大明俸祿，尚且如此忠于故君，難道我就這樣沒有人性？這事可不能做呀！他又想到，盡管關(guān)寧兵在山海關(guān)投降了滿人，可是手下將士并不完全同意，北翼城的叛亂就是一個例子。如果趁眼下太子有難，我再落井下石，將手無寸鐵的太子獻(xiàn)給多爾袞，將士們豈不要離心？……
這樣反復(fù)一想，他又一次拿定主意，對中軍說：“既然這樣，你趕快送太子逃走吧。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不管誰，不準(zhǔn)露出一絲口風(fēng)。若有人露出來一絲口風(fēng)，立刻殺掉！那一個老頭子，你也要親自去找他，囑咐一番，萬一他不很牢靠，也只好殺人滅口。你趕快去辦，千萬要機(jī)密！”
吳三桂休息到四更天氣，便又率領(lǐng)人馬前進(jìn)。路過范家莊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由仆人們找到一具棺材裝殮了。他撫著棺材痛哭一陣，草草祭奠。留下一名家將和一百名親兵，護(hù)送吳襄的靈柩去山海關(guān)海寧城中停放。由于多爾袞催促進(jìn)兵很急，當(dāng)他祭奠父親的時候，豫郡王多鐸已經(jīng)率領(lǐng)清兵西去，所以他不敢在范家莊多停留，繼續(xù)前進(jìn)。走到玉田和通州之間時，遇到了從北京逃出來的一名家人，知道他母親以及他一家主仆三四十口都在李自成退回北京的當(dāng)天被斬了。他放聲大哭，幾乎栽下馬來。但是這事情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哭過之后他便吩咐一個中軍副將率領(lǐng)三百將士，另外再派一名會辦事的贊畫，趕往北京去料理全家的后事。遵照多爾袞的令旨，吳三桂不敢多派將士進(jìn)入北京城。他自己必須趕快率領(lǐng)關(guān)寧兵星夜追趕李自成。大軍繞過左安門、永定門、右安門和廣渠門，直奔盧溝橋，加上滿蒙騎兵、漢軍步騎兵，但見北京城外黃塵蔽天，馬蹄動地，日夜不停地向真定①方面追去。
?、僬娑ā唇窈颖闭?。
自從李自成退出北京以后，明朝的一群投降李自成的官僚自動地出來，以五城御史的名義維持城中秩序，等待關(guān)寧兵馬到來。城中到處以搜捕“余賊”為名，互相告訐。士民們都在盼望吳三桂大軍速來，擁立太子登極。
四月三十日下午，忽然滿城哄傳吳平西伯的關(guān)寧兵已經(jīng)來到北京城外，并說吳三桂有牌諭要京城官民明日上午出朝陽門接駕。實(shí)際上誰也沒看到牌諭，但是以訛傳訛，好像千真萬確是吳三桂護(hù)送太子返京，從此要恢復(fù)大明江山了。城中父老百姓本來對于明朝的二百七十多年江山就很留戀，加上李自成進(jìn)北京之后的許多措施使他們大為不滿，如今一旦聽說太子將要返回京來繼承皇位，重建大明江山，很多人喜極而悲，不覺哭了起來。大家紛紛地趕制白色頭巾，準(zhǔn)備好正式為先帝后戴孝。
東城御史也趕緊派兵丁保護(hù)吳三桂的住宅。還有些士民相約，一起一起地到吳公館為死了的吳家人焚化錢紙，點(diǎn)燃蠟燭，送去供香。大家都把吳三桂當(dāng)作了大大的忠臣。此外，這兩天來京城一片混亂，許多有錢人家一天到晚驚驚惶惶，也希望吳三桂來恢復(fù)秩序。還有一些人，在李自成大軍退出北京后，他們趕快向鄉(xiāng)下逃去，害怕吳三桂進(jìn)京以后懲辦他們投降李自成的罪?？墒且惶拥浇纪?，特別是逃到西山一帶，被搶劫的很多。有真正的盜賊，也有老百姓裝扮成盜賊的，看見這些做官的平時作威作福，李自成來了趕快投降，李自成一走又逃到鄉(xiāng)下，自然要乘機(jī)搶劫一番。
逃下鄉(xiāng)來的官紳人家嬌妻美妾遭到強(qiáng)奸和戲弄的事也屢有發(fā)生。這些官紳們只好又趕快逃回北京，想辦法找門路，以便太子回京后能對他們寬大處理，仍然給他們官做?？傊藗兪菓阎鞣N不同的心情，迎接吳三桂護(hù)送太子回京。
直到此時，大家仍誤以為吳三桂是向滿洲借兵復(fù)國，報(bào)君父之仇，并且哄傳太子在吳軍中，明日將擁護(hù)太子登極。有人知道吳三桂在山海關(guān)投降滿洲的事，但不敢亂說，半信半疑，他們總覺得吳三桂不是真降，只是向滿洲人借兵。吳三桂擁立太子是真的，投降滿洲是假的。
五月初一日，人們等了整整一天，沒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剛剛明，朝陽門大開，官紳士民便紛紛擁出城去，一個個衣冠整齊，在五里外的路旁擺了香案。老百姓不能同官紳站在一起，分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在曠野路邊恭候。雖然早晨有嚴(yán)霜，還刮著冷風(fēng)，天色陰沉，可是許多人心里倒是愉快的，因?yàn)樘赢吘惯€活在人間，馬上就要登極了。只是在香案上不能寫明大明字樣，這是錦衣衛(wèi)使和五城御史一再囑咐的，這使歡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個疑問：到底是不是太子回來呢？
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已經(jīng)死了，接任的是羅養(yǎng)性。經(jīng)過崇禎的亡國和李自成的占領(lǐng)北京，東廠和錦衣衛(wèi)的偵事機(jī)構(gòu)全不存在，所以羅養(yǎng)性的消息也不靈通。他風(fēng)聞吳三桂投降了滿洲，但又聽說太子確實(shí)在吳三桂營中。今天來北京的，既有大明太子，又有北朝諸王。羅養(yǎng)性曾在李自成占領(lǐng)北京期間受到拷掠，逼出了許多銀子。他盼望太子回來恢復(fù)大明江山以后，念他在李自成占據(jù)北京期間曾吃了很多苦，仍叫他做錦衣衛(wèi)使。但是他同時在心中也作了退一步的打算：若是滿洲人當(dāng)了中原之主，他也要奉為主子，保住自己的前程，不再遭殃。他滿心痛恨的是李自成，是“流賊”
滅亡了他所依靠的大明江山，以后不管誰來做皇帝，他都決定老老實(shí)實(shí)地稱臣。所以他昨天就吩咐手下一班官員們帶領(lǐng)重新招集的錦衣旗校和兵丁，連夜將鹵簿、龍輦都準(zhǔn)備好。今天天色一明，他就親自指揮錦衣旗校將這些東西陳列在朝陽門內(nèi)，然后他自己去朝陽門同官紳們站在一起迎駕。
多爾袞用罷早飯，離開通州的駐地，動身赴京城。在北京東郊迎接的官紳士民多數(shù)以為迎的是太子，是由吳三桂的軍隊(duì)護(hù)送前來的太子，于是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淚，嗚咽出聲。但也有人聽見前邊奏的樂聲中有海螺的聲音，覺得不是大明的音樂，心中詫異，偷偷抬起頭來，看見來人的裝束和打的旗幟都不是明朝關(guān)寧兵的裝束和旗幟，不禁在心中驚問：“怪啦，這是怎么回事兒？吳平西伯盡管駐在山海關(guān)外，畢竟是大明的將軍啊，怎么這服色不對？”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來這些新來到的將士和兵丁都刮了臉，剃了頭，有的辮子露在外面。他們忽然在心中驚叫：“哎喲，我的天，這不是咱大明的人！”當(dāng)多爾袞來到以后，大家不知他就是多爾袞，只看見他留著發(fā)辮，袖子是馬蹄形的，威風(fēng)凜凜。大家十分驚駭，驚駭?shù)煤喼闭f不出話，只是仍然跪在地上叩頭迎接。
多爾袞在馬上沒有說話，也不停止，一直來到朝陽門。他只叫一千護(hù)衛(wèi)騎兵隨他進(jìn)城，其余人馬留在城外，不許走進(jìn)城門。朝陽門內(nèi)陳列著皇帝的龍輦、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多爾袞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過。那在朝陽門內(nèi)的眾多官員跪地，請他上轎。他用很不熟練的漢語回答說：“我不是皇帝，是攝政王，這皇帝的轎子我不能用?！?br/>
一位很懂諂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說道：“周公不稱王，也是南面受禮，不妨乘輦?！?br/>
多爾袞對中國歷史已經(jīng)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稱王的典故，說道：“我是來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們眾位的禮，好吧，我就乘輦吧！”
于是他下了馬，乘上龍輦，仍然以攝政王的儀仗開道，不用鹵簿，向皇城南門走去。羅養(yǎng)性趕快命錦衣旗校從捷徑趕至紫禁城，將鹵簿陳設(shè)在皇極門外。
多爾袞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華的龍輦上，一路鼓樂前導(dǎo)，進(jìn)了承天門、午門，來到皇極門外、金水橋邊，然后下輦，來到皇極殿的丹墀上，在樂聲中對天行了三跪九叩頭的禮，然后換乘小輦，轉(zhuǎn)往武英殿。一路上，到處是烈火焚燒后的慘淡景象，但到處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也到處都有明朝官員向他行跪拜禮，口呼“萬歲！”多爾袞心中充滿驕傲，也充滿勝利的喜悅。多年來他的父兄就做著打敗明朝的夢。他父親努爾哈赤沒有想到進(jìn)入中原，只是想割據(jù)關(guān)外，不再受明朝的統(tǒng)治。
他哥哥皇太極曾夢想到進(jìn)入中原，但夢想沒有實(shí)現(xiàn)就突然死了。如今他果然進(jìn)了北京，而且如此順利，一戰(zhàn)就擊潰了李自成，人們竟然用皇帝的龍輦來迎接他，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寶座上，接見明朝的舊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從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國一個新的朝代，而這正是他睿親王多爾袞的赫赫功勞！看，過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的面前，口呼“萬歲”！盡管他不是皇帝，可是他是攝政王，年幼的皇帝是要他輔佐的，他是中國人敬仰的“周公”！
不過他也沒有忘記，他不應(yīng)稱“萬歲”，以后要禁止。從今天起他要辦的事情更多，許多困難都擺在面前。他進(jìn)入武英殿以后，回頭對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幾句“各安職守，盡心效忠”的話后，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閣中暫時休息。
這一天北京城內(nèi)仍然很亂。盡管多爾袞進(jìn)了北京，也有一些滿洲兵將進(jìn)了城，但多爾袞為著不使他們騷擾百姓，就命他們在城上安營駐扎。所以城里邊許多地方還是有人借口“抓捕”留下的“余賊”，互相告評，互相搶劫。人們都在擔(dān)心家人的生命財(cái)產(chǎn)，處處充滿驚疑氣氛。至于清兵進(jìn)入北京，都不相信是永久占領(lǐng)，紛紛打聽或心中自問：“胡人占領(lǐng)北京能夠長遠(yuǎn)么？吳三桂是否暫時向胡人借兵，以后仍要退出？”過了兩天以后，北京的社會秩序就漸漸地好了。多爾袞命幾十支小隊(duì)人馬在街上巡邏，那些自命為五城御史的官吏也出來禁止告訐和誣陷，禁止搶劫。
曾經(jīng)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心開始安定下來。
卻說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間，二更時分，竇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轎，兩個宮女乘上另外兩乘，離開了武英殿宮院。她在轎中實(shí)在忍耐不住，不住地小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從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她不知道李自成日后是吉是兇，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同大順皇上重新見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轎子走得很快，轉(zhuǎn)了許多彎，有時路上十分冷清，有時聽見有人馬從街上走過，但轎子并不停頓，也無人詢問轎夫這轎中坐的何人。轎簾遮住了視線，她無法看清外面的情形，只是透過轎簾的縫兒看到街上十分昏暗。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想著自己兩個月來雙重的亡國之痛。一個月前，大明皇上和皇后雙雙殉國，她原先的主人天啟娘娘也在李自成進(jìn)北京后懸梁自盡。當(dāng)時她也有意自盡，可是不知為什么竟然又活下來了，后來被大順皇上看中，成為大順皇上在北京最寵愛的一個人，在宮中稱為竇妃。她原以為大順皇上能夠牢牢地坐天下，沒想到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大敗，匆匆忙忙退出北京。盡管說是以后還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這希望在她看來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經(jīng)歷了一次亡國之變。她今年二十歲，在深宮中生活了八年，今后能不能活下去，很難說?，F(xiàn)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暫時隱藏起來，但遲早總會露出馬腳；萬一被別人查出，她只有為大順皇上盡節(jié)，決不能貪生怕死，留在人間，受人侮辱。
想到這里，她幾乎已經(jīng)抱著一個必死的念頭，只希望能夠同父母再見一面，也不枉她在宮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轎子在一個冷清清的胡同里邊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轎中聽到輕輕的叩門聲，隨即后邊兩乘小轎里的宮女先出了轎子，來到前邊將竇妃的轎簾揭開，將她扶出小轎。這時大門開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門，大家都沒有說話。她的東西由兩個抬轎士兵送進(jìn)內(nèi)院上房，然后這些士兵和那個軍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禮，便又抬起三乘空轎在昏暗中離開了。
迎出來的是她的舅舅王義仁和舅母以及一個年老的女仆。等抬轎的人一走，他們馬上回頭將大門關(guān)好，上了兩道閂，又加了一條腰杠。竇妃對舅父母的面孔已經(jīng)記不清楚，在昏暗的燈光下更是認(rèn)不出來，但她知道這是親人。她從十二歲進(jìn)紫禁城，幽居深宮至今，人世滄桑，重新看見親人，她真想放聲大哭。但是她害怕驚動了鄰人，不敢出聲，只好讓悲痛的熱淚往肚里奔流。一個宮女看見她渾身打戰(zhàn)，趕快攙著她走。前院的鄰居聽見了叩門聲，也從門縫里邊看見有人向內(nèi)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面，只在掩著的門縫里向外偷偷張望。竇妃隨著親人們進(jìn)了二門；將二門關(guān)牢了，又往里走，進(jìn)到上房。竇妃趕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頭，叫了一聲“爹，媽”，就再也說不出話，哭了起來。舅母趕緊攔住她，不讓她行禮，哽咽著說：“娘娘，我們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媽。我們天天在等著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見娘娘了，親眼看見了?！?br/>
竇妃繼續(xù)哭泣，詢問她的父母在哪里。舅舅告訴她，她父母曾來北京打聽過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見一面。那是兩年以前的事了。只因?qū)m中禮法森嚴(yán)，宮女們莫說不能出宮，就是想在西華門內(nèi)與父母見一面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沒有見到她又回家鄉(xiāng)去了。現(xiàn)在已托人給他們帶消息，要他們趕快進(jìn)京。只是如今兵荒馬亂，路途不寧，所以還沒有來到。舅母接著說道：“盡管你是我們外甥女，但終究是李王妃子，我們只能把你當(dāng)貴人看待，以后這上房就歸你住了，隨娘娘來的兩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里?！?br/>
竇妃哽咽說：“見了舅舅舅媽，也同見了爹媽差不多。你們是我的長輩，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說：“那怎么行？盡管大順皇帝退出北京，你還是貴人。大禮必須得講。
不能因?yàn)槔钔醮蛄藬≌?，就不把你?dāng)貴人看待?！?br/>
他們讓竇妃坐在上邊，老夫妻在下邊陪著。燈影下互相望了一會兒，竇妃突然又哽咽說道：“這好像又是做了一場大夢。到底我是真的同親人見了面，還是在做夢？”
舅母流著眼淚說：“娘娘，你不是做夢。我們正坐在一起敘話呢！”
這時兩個宮女站在竇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動，又不知自家的親人現(xiàn)在何處，禁不住頻頻擦淚，低下頭去。
竇妃向舅舅問道：“這房子可是你們原來就住在這里？前邊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說：“我們原來是在離廣渠門不遠(yuǎn)的一個小胡同住。你來北京之前，我就在那里行醫(yī)。你父母來京兩次，都跟我們住在一起，就是打聽不出你在宮中的消息。
后來還是李王進(jìn)了北京，向你問起家中有些什么人，你告他說，有個舅父在京行醫(yī)，只記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訴了李王。李王就把這件事囑咐了李公子，務(wù)必尋到我們。后來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見我住得過于簡陋，房子很破，又是一個大雜院，亂糟糟的，這才安置我們搬到這個地方，關(guān)照我不要說出有外甥女在宮中，只說我有一個親生女兒就要來到，要住在這兒。也不要我說出曾在南城行醫(yī)，只說在太醫(yī)院中做事。就憑著這樣安排，我們這屋里才像了樣兒，就像住著個小京官一樣。”
竇妃聽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順皇上。
舅父接著說：“那前邊住的是河南省陳留縣人氏，姓陳名豫安。因?yàn)殍娇h和陳留相距很近，所以與李公子算是小同鄉(xiāng)。這陳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親靠友，沒想到自己后來竟開了一個河南酒樓，在西單左近，專賣河南酒菜，生意很是興隆。
他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替他在酒樓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時下茶館，一坐半天。他為人十分耿直，很講義氣。據(jù)他告我說，李公子有一同鄉(xiāng)好友叫作陳子山的舉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時，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鄉(xiāng)瓜葛。
李公子有個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杰，常在他館子里請客吃飯。后來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認(rèn)識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yàn)樾嗅t(yī)，也到他家里去過幾次，也算是認(rèn)識。這樣，李公子就把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現(xiàn)在這一座大院里只有兩家。陳豫安是十分謹(jǐn)慎的，同周圍鄰居都沒有什么來往。聽他說，左右?guī)准亦従佣际顷兾魅?，同李王算是同鄉(xiāng)，雖然沒有什么來往，心里到底同李王親近?！?br/>
竇妃聽了，感到放心，就對舅舅說：“我出宮的時候帶了一些銀子，明天交給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趕快說：“娘娘不用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將這后院宅子給我，還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足夠我們在京城生活下去。兩三年中大順朝一定會轉(zhuǎn)敗為勝，那時李王重新回到北京，還愁沒有我們享福的日子？”
舅母說道：“我們用了一個王嫂，也是鄉(xiāng)親，為人老成穩(wěn)重，十分可靠。我已經(jīng)告她說，對別人只說你是我們親生女兒，不許泄露機(jī)密?！?br/>
竇妃說：“如今局勢混亂，我已經(jīng)是李王身邊的人了，有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險(xiǎn)。盡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親生女兒，到萬不得已時，我寧可自己以身殉節(jié)，不使舅舅舅母受累?！?br/>
舅母說：“倘若萬不得已，娘娘一旦為李王殉節(jié)，我們也絕不偷生，說起來一家三口……”她說不下去了。旁邊兩個宮女聽了也一起流淚。
竇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勸了半天，說他們心里也是擁戴李王的，所以雖是甥舅關(guān)系，不能不講君臣之禮。竇妃聽了勸說，不再堅(jiān)持。這時王媽送來消夜的東西。大家誰也沒有心思吃下去。竇妃站到窗前，看見空中到處火光照耀，知道大順軍已經(jīng)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國的悲痛。
過了片刻，她拿出二百兩銀子遞給兩個宮女，說道：“出宮時給你們的銀子是皇上賞賜的，現(xiàn)在我再每人給你們一百兩，為的是找到你們父母后，好各自為生，免得窩在一起不安全。”
宮女們勉強(qiáng)收下，仍按照宮中禮節(jié)，叩頭謝恩。竇妃馬上托付舅舅，設(shè)法打聽這兩個姑娘父母的下落，讓她們早日與家人團(tuán)圓。
這一晚，大家?guī)缀醵疾辉涎?。天明之后，二門上有敲門聲。舅舅王義仁聽見聲音，趕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對竇妃說：“大順皇上已經(jīng)在五更離京了?！?br/>
竇妃問：“有北兵嗎？”
舅舅說：“聽說北兵在夜間到了通州。如今謠言紛紛，都說吳三桂借了北兵，準(zhǔn)備迎接太子登極，明日回京?！?br/>
竇妃擔(dān)心北兵追趕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燒香，祝大順皇帝平安無事；不知為什么，她也視太子平安。在她燒香之后，兩個宮女也上前跪下燒香。舅舅王義仁搬了個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擺上香爐，老夫妻一前一后跪下去磕了頭，禱告上蒼，求老天爺保佑大順皇上平安回到陜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無事，渡過這次劫運(yùn)。
從大順軍退出北京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亂。王義仁整天提心吊膽，憂形于色，擔(dān)心有人上門搶劫。幸而陳豫安一向人緣很好，江湖上也有許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盡管發(fā)生了敲詐勒索，乘機(jī)報(bào)復(fù)的事，卻沒有人來到他家門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義仁，請他放心。有一天他還特意留在家里，準(zhǔn)備萬一有地痞流氓上門，他好親自應(yīng)付，使王義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兒子一天兩次從酒樓回到家中，把外邊的消息帶回。所以盡管王義仁沒有出門，許多外邊的事情都明白。他們知道吳三桂和滿洲兵人馬眾多，追趕李自成很緊；明日城中富紳士民要出朝陽門迎接太子。
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來到，說官紳們、士民們?nèi)コ栭T迎接太子。結(jié)果迎來的并非太子，卻是滿洲的一個什么攝政王，住進(jìn)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賀。竇妃和兩個宮女一聽說這個消息，忍不住痛哭起來。武英殿的往事歷歷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領(lǐng)，漢人的江山竟然亡于胡人之手，這真是亡國之痛啊。王義仁本來沒有食國家俸祿，如今也嗚咽落淚，并且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擔(dān)心。半月以前，他們還以為吳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現(xiàn)在卻痛恨他是個勾引胡人的賣國賊。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漸漸恢復(fù)。多爾袞曉諭：凡是投降的，仍舊照樣給官做，有功的還要重用，不許再借口搜捕“余賊”，殺戮搶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鄉(xiāng)下的官宦們聽到多爾袞的曉諭，都懷著七上八下的僥幸心情，陸續(xù)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錄用。陳豫安趕快把這消息告訴王義仁，王義仁告訴了竇妃，并說那個自封的西城御史名叫光時亨，在崇禎朝專意攻汗別人，有臭嘴烏鴉之名，如今搖身一變，做事十分認(rèn)真。聽到這個名字，竇妃心中一動，好像很熟悉，但她沒有心情去細(xì)想，也就放過一邊不問。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傳說大清國的攝政王多爾袞，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發(fā)，剃得像滿洲人一樣，以后還要改換衣服，也要改得像滿洲人一樣。這改換衣服還沒有什么，惟獨(dú)剃發(fā)，使?jié)h人大為震驚。陳豫安匆匆而來，站在院中同王義仁商量此事。王義仁說：“古人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頭發(fā)決不能剃，胡俗決不能依。
你想，這頭剃了一半，梳一條辮子，像豬尾巴一樣，死了以后，怎么能見祖宗于地下？”
陳豫安嘆息一聲說：“義仁兄，倘若不剃頭發(fā)，惟有自盡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兒，大家都剃，我們也剃。都說多爾袞下了狠心，曾說，不管什么漢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歲老頭子，不剃頭就是不愿擁戴大清。這叫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
當(dāng)他們在院中議論的時候，竇妃在屋中聽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禍臨頭。她想，不要幾天，舅舅就得遵命剃頭，否則只好自盡，怎么辦呢？正在這時，又聽見王義仁說：“我自己想自盡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還有我的……女兒在這里，叫我死不瞑目??！”
又挨過幾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趕李自成的清兵和吳三桂的關(guān)寧兵已有大批人馬返回北京。王義仁將新得到的戰(zhàn)事消息告訴了竇妃。他說，在慶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馬又吃了一個敗仗，大將谷可成陣亡。吳三桂用谷可成等大順將領(lǐng)首級在慶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后又同清兵一起繼續(xù)窮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內(nèi)勒兵還戰(zhàn)，親自督陣，不幸中箭落馬，差點(diǎn)被清兵捉到。幸而身邊將士拚死相救……
剛說到這里，二門上有叩門聲音。他趕快走出二門，竇妃只聽他在前院與陳豫安小聲嘀咕了一陣，心里想，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兒。等舅父回來后，只見他臉色沉重，緊閉嘴唇。她急于要知道李自成的情況，趕快問道：“大順皇上的吉兇如何？”
王義仁說：“大順皇上雖然中箭落馬，但傷勢不重，被將士們搶救去了，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了半夜就起駕走了。清兵雖說打了大勝仗，可是也損傷了不少人馬，所以沒有窮追，只有一兩千人繼續(xù)向井隆追趕，想趁機(jī)會奪取婦女、騾馬、財(cái)物。大順軍因?yàn)閼?zhàn)敗，逃命要緊，果然沿路丟下很多婦女、財(cái)物。清兵為了奪取人財(cái)，眼睛都紅了。沒有想到在固關(guān)外邊大約二十里處，忽然遇到埋伏，截殺一陣，清兵死傷過半，剩下的狼狽逃回?！?br/>
竇妃又問道：“你還聽到些什么消息？”
王義仁雖然聽到些對李自成很不利的消息，但是不愿說出來增加外甥女兒的憂愁和悲傷。他搖搖頭，表示沒有別的消息，但是他不肯離開，分明仍有話說。竇妃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狐疑，又忍不住問道：“大順皇上的傷勢到底重不重？”
舅舅說：“我聽到的都是謠傳，有的說很重，有的說不重。我剛才說傷勢不重，是怕你為他操心。這事情我也不清楚?！?br/>
竇妃又問：“剛才你在二門外邊，那位陳先生對你說的什么事情？”
舅舅深深嘆了口氣，回答說：“這消息我說出來，你可千萬不要驚駭?！?br/>
竇妃問道：“到底什么事情？”
王義仁說：“今天攝政王出了曉諭，東城、中城、西城這三城的住戶，不論勛戚、官紳、士民，自今日未時起，統(tǒng)限于十日內(nèi)遷走，所有房屋都騰出來供滿洲兵居住；王侯深宅大院供滿洲王、公、貝勒、貝子、固山額真?zhèn)兙幼?。你說這怎么好呢？往哪兒遷吶？”
竇妃臉色如土，低頭不言，不知如何辦好。
王義仁又說：“還有個消息更叫我害怕?！?br/>
竇妃問道：“還有什么消息，舅舅？”
王義仁說：“攝政王今天下了一個嚴(yán)厲曉諭，不許隱匿明朝的宮女及‘流賊’遺留的婦女。如有隱匿不報(bào)的，嚴(yán)加懲處，全家抄斬。聽說這宮女和婦女都要賞賜滿洲官兵?！?br/>
竇妃聽了這話，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原來還指望李自成平安回陜，重整人馬，再來北京。沒想到在慶都、真定又吃了兩次敗仗，受了箭傷，生命吉兇很難說。更沒有想到馬上要搬出西城，往哪兒去呢？如何隱藏呢？特別使她害怕的是，不許隱匿宮女……她不敢想下去，只是低聲地痛哭。舅舅、舅母也同她相對哭泣。
兩個宮女也感到絕望。哭了一陣，竇妃哽咽說道：“我已經(jīng)作好了死的打算，但望在死之前，能見到父母一面。請舅舅派人速去告我父母，催他們趕快進(jìn)京。這兩個隨我出宮的宮女，請舅舅無論如何給她們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免遭胡人毒手。”
兩個宮女說道：“娘娘自盡，我們也跟著自盡，寧死不能受胡人侮辱?！?br/>
王義仁說道：“你們都不要急，我馬上去打聽消息，或能在外城尋找一座宅子，趕緊搬去。我絕不能獻(xiàn)出自己的外甥女。寧肯全家砍頭，我們要死死在一起。”
舅母在神前燒香禮佛，然后又剪了一個紙人，作為吳三桂，在心口和身上釘了許多釘子，埋在后院糞坑邊，恨恨地咒罵幾句。回到屋中，看見竇妃和兩個宮女仍在哭泣，她對她們說：“唉，不用哭，天無絕人之路！……”
多爾袞到北京以后，采納了一些漢族文臣尤其是范文程和洪承疇的建議，接連發(fā)出諭令：凡是投降的明朝官吏，一律照舊任職，立功的官升一級。這樣，一些在野大臣，有的是同閣黨有牽連的，有的是貪污犯罪的，有的是降過李自成、授了高官的，有的是因朝中門戶之爭而丟了官職的，不管什么人物，只要有人推薦，多爾袞就馬上任命；有的人因?yàn)榇_有聲望，則給予重要官職。像涿州的馮栓，因閹黨的關(guān)系，廢居家中，如今也做了內(nèi)院大學(xué)士。滿洲文臣中有不少人對此私下紛紛議論，但沒有人敢對多爾袞公然說出。新降的漢人中倒有一個文臣，名叫柳寅東，現(xiàn)任順天巡按御史①，他出于對新主子的一片忠心，也知道滿洲文臣中對多爾袞的用人有不少議論，就給多爾袞上了一封“啟”，其中有幾句很懇切的話：
?、夙樚旄茌牨本┏墙技爸車逯菔趴h，其地位等于一個重要行省故清初因襲明制，特設(shè)巡按御史，不久廢除。
近見升除各官，凡前犯贓除名，流賊偽官，一概錄用。雖云寬大為治，然流不清，奸欺得售，非慎加選擇之道，其為民害，不可勝言！……
一天，多爾袞在武英殿東暖閣召集滿漢大學(xué)士等商議軍國大事，滿漢吏部尚書也參加了會議。多爾袞先問他們對柳寅東的建議有何意見。滿漢大臣中有人贊同柳寅東的意見，有人在揣度攝政王的心思，不肯說話。多爾袞就問洪承疇。洪承疇因?yàn)樽约阂餐扑]了一些人，其中包括閹黨的馮銓，所以也不肯多說話，只說：“柳寅東的建言不無道理，但此系非常之時，不能在用人上過于講求‘正本清源’四字。近來范學(xué)士常同臣議論此事，都是同一個想法。”
多爾袞立刻轉(zhuǎn)向范文程，問他有什么意見，范文程侃侃而談，談到目前用人不必講究“正本清源”的話，要講究對開國創(chuàng)業(yè)有沒有幫助。他先從漢高祖談起。漢高祖用人只講究能幫他打天下，不講小節(jié)。像陳平這樣的人，有人在漢高祖面前說他的壞話，但是漢高祖依然重用陳平，得了大濟(jì)。漢武帝用人也不講究細(xì)行。曹操下數(shù)“令”征求治國人才，不論出身，也不顧小節(jié)。范文程平日十分留心歷史上的治亂往事，明白如何用人是目前清朝開國建業(yè)的極其重大的問題，所以趁此機(jī)會，從西漢講起，一代代講下來，一直講到朱元璋的用人之道。他不愧是清朝的開國名臣，引古證今，切合時勢，頗為精辟。最后，范文程說：“目前，我大清初進(jìn)中原，天下未定，只要能幫助我大清平定天下，就不妨錄用。有功者破格升賞。投降之后，如再犯法，嚴(yán)加治罪?！?br/>
多爾袞聽了以后，連連點(diǎn)頭，哈哈大笑，立即命筆帖式將這些話都記了下來，又命按照他的意思給柳寅東下一道諭示。筆帖式先用滿文起稿，再譯為漢文，經(jīng)范文程看過，略加潤色之后，即命謄寫在一張黃紙上，然后蓋了攝政工的印璽，即日發(fā)出。這道攝政王諭有幾句重要的話，足以表現(xiàn)清朝開國時的用人政策：
經(jīng)綸方始，治理需人。凡歸順官員，既經(jīng)推用，不必苛求。此后官吏犯贓，審實(shí)立行處斬，鞭責(zé)似覺過寬。自后問刑，準(zhǔn)依明律。
談了用人政策之后，話題就轉(zhuǎn)到重大決策上。一個重大問題是關(guān)于遷都北京的事。近來他已多次將滿蒙漢諸王、公、貝勒、貝子等召到武英殿秘密商議，不久還要召集一次王公大臣會議，正式宣布遷都北京。他現(xiàn)在也懂得一些漢族的說法，這叫做“定鼎燕京”或“定鼎中原”，以后真正的清朝就在中國開始了。眾王公大臣會議之后，就要派專使去盛京迎駕?，F(xiàn)在要加緊遷都的準(zhǔn)備，要趕快將李自成臨走時燒毀的宮殿修好，一時修不好的宮殿也要加緊準(zhǔn)備，重新修建。
第二個重大問題是如何對付南京方面。南京方面另立新主，看來勢在必行。他必須趁熱打鐵，派兵進(jìn)取江南，決不允許南京新立的朝廷站穩(wěn)腳跟。他自從進(jìn)關(guān)以來就宣揚(yáng)清兵的宗旨是平定中原，統(tǒng)一四海；它的江山是得自“流寇”之手，而不是得自明朝之手；它是為明朝報(bào)君父之仇來的，所以明朝臣民包括各處藩王都不許再另立君主。他已經(jīng)用他攝政王的名義給南京的兵部尚書、在揚(yáng)州督師的史可法去了一封書信，現(xiàn)在正等待南方消息。
第三個重大問題是繼續(xù)剿滅“流賊”的事。已經(jīng)決定目前暫時休兵，到炎熱過后，秋高馬肥，再命英郡王阿濟(jì)格從長城外向西進(jìn)兵，先奪取榆林、米脂、延安，然后進(jìn)攻西安；命豫郡王多鐸遠(yuǎn)征江南。倘若李自成又召集人馬，敢于同大清對抗，多鐸遠(yuǎn)征江南的大軍就暫緩向南，先從懷慶府南下，渡過黃河，進(jìn)占洛陽、陜州、潼關(guān)，與阿濟(jì)格兩路配合，互相合力，一舉把李自成徹底消滅。
這樣討論之后，大臣們就從武英殿叩頭辭出。多爾袞一個人留在東暖閣繼續(xù)思考。他不禁想到幾日內(nèi)福臨小皇上和宮眷們就要從盛京來到燕京，他自己的全部家眷也要來到，不由得滿懷喜悅。他自己的攝政王府也正在修繕，以后的日子就不像現(xiàn)在這樣兵馬倥傯，一天到晚連一個令他滿意的女人也沒有。忽然，永福官莊妃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他仿佛看到了她那似乎有情又分明莊重的神情，那對他深情望著的眼睛，聽到了她說話時十分動聽的聲音……她不但會滿語，而且會漢語，識漢字，真是了不起的女人??！每當(dāng)想起她的時候，他總不免為她的年輕美貌而心旌動搖，此刻又是這樣。他趕快收斂起這種胡思亂想，重新思考用兵西安和南京的大事，思考如何修復(fù)宮殿、如何迎駕、如何確定留守盛京的人員。這些事在平常時候他可以一個一個冷靜地思考，而這時他的心中很亂，許多事一古腦兒涌上心頭，使他不能有條有理地思考下去。過了片刻，他又不能不想到女人的事。他知道自從他下了嚴(yán)禁私藏宮女的命令以來，已經(jīng)三天了，據(jù)稟報(bào)已經(jīng)查到了六七十個宮女，尚未完全查清。查清之后，一部分宮女將賞賜滿洲八旗官兵，一部分將仍回宮中。
他聽說李自成很寵愛一個姓竇的宮女，那宮女不但容貌美，而且粗通文墨。李自成離京時并沒有將她帶走，為什么尚未查到？他心中不高興地說：“一定得趕快替我查到，送進(jìn)宮來！”
留守主持盛京朝政的和碩鄭親王濟(jì)爾哈朗將這一好消息報(bào)進(jìn)宮中后，皇太極的大妃才吩咐當(dāng)晚在清寧宮中慶祝。
福臨的母親、莊妃小博爾濟(jì)吉特氏，先到清寧宮向大妃賀喜，隨即回到自己宮中，在佛像前焚香磕頭，祝愿多爾袞順利地進(jìn)占燕京。在皇太極留下的眾妃之中，只有她對山海關(guān)的捷音最為激動。她將福臨抱起來，放在腿上，含著興奮的眼淚，說道：“孩子，你叔父睿親王已經(jīng)打敗了幾十萬流賊，進(jìn)了山海關(guān)，不久就要攻克燕京了。進(jìn)了燕京以后，你就是中國的皇帝了。我的小皇上，你快要到燕京做皇帝了?！?br/>
“我不去燕坑?！?br/>
“不是燕坑，是燕京?！?br/>
“我不去。媽媽不去，我也不去?！?br/>
“你要去，一定要去，媽媽也要去。”
“還回來么？”
“只要到了燕京，消滅了流賊，你就是中國的皇上，住在燕京，不再回來了。”
“媽媽，你想去燕京么？”
“燕京地方好，宮殿好，比這里好得多。”
福臨不再問了。他不能想像燕京的宮殿到底怎樣好，大概比大政殿的房子還要大一些，也有像鳳凰門那樣的高臺子。他望望媽媽，看見媽媽在想心思，便從莊妃腿上溜下來，跑到院中玩去了。
小博爾濟(jì)吉特氏回到自己的西廂房中。她面前浮現(xiàn)出多爾袞的影子。對多爾袞改稱攝政王以及他最近打的大勝仗，她心中都十分高興，對他更增加了尊敬和愛慕之意。可是她又暗暗地有點(diǎn)憂慮，害怕多爾袞功勞越來越大，權(quán)勢越來越高，將來會不會忠心輔佐小福臨當(dāng)皇帝呢？
山海關(guān)大戰(zhàn)之后，多爾袞統(tǒng)率的征服中原的大軍陸續(xù)進(jìn)入關(guān)內(nèi)，其中包括滿洲八旗精銳、蒙古八旗精銳以及漢軍八旗的人馬。滿蒙諸王、貝勒、貝子、公、固山額真差不多都來參加這次戰(zhàn)爭。漢人方面則有原來投降的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等，現(xiàn)在又增加了吳三桂的關(guān)寧兵，一共有二十多萬人，成為萬歷年以來一次集中最強(qiáng)大兵力的進(jìn)軍。多爾袞命他的兄弟英郡王阿濟(jì)格、豫郡王多鐸統(tǒng)率大軍不停地追趕李自成，希望在李自成到達(dá)北京后，來不及進(jìn)行大的搶劫和破壞就匆匆逃走，將一座完整的北京城留給清兵；更希望在李自成逃回陜西之前被他一戰(zhàn)消滅，好使他騰出手去實(shí)現(xiàn)他的征服中國的野心。
吳三桂的關(guān)寧兵走在大軍前面。一天晚上，崇禎太子混在亂民和潰兵里邊，帶著一個太監(jiān)前來尋訪吳三桂。吳三桂聽了親信中軍的稟報(bào)，吃了一驚。怎么辦呢？
他知道，如果他不救太子，太子八成會死在亂軍之中；或被清兵提去，絕不可能活下去。他是世受明朝皇恩的大將，按良心應(yīng)該搭救太子，可是他又害怕救不了太子，反而被多爾袞知道，說他懷有二心。他沉默片刻，下了決心，對中軍悄悄地說：“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哪有力量搭救太子，保他平安無事？可是我也不能把太子獻(xiàn)給滿洲人。你告訴太子，讓他向別處逃生吧，不要在這里逗留了?！?br/>
中軍剛剛轉(zhuǎn)過身去，他又把他叫回來，自己繼續(xù)低頭尋思。要不要把太子獻(xiàn)給多爾袞呢？既然投降了滿洲人，無毒不丈夫，將太子獻(xiàn)出，多爾表會更加相信他。
可是他又心中不忍，向中軍問道：
mpanel（1）;“李自成兵敗之后，為何不殺太子呢？”
中軍向前走了一步，悄悄地說道：“李自成不但沒有殺害太子，連永王、定王，還有宗室藩王一大群，全都沒有殺害，命他們各自逃生?！?br/>
吳三桂說：“這倒奇了，你可問過，李自成為什么不殺他們嗎？”
中軍回答說：“據(jù)太子告我說，李自成對他們說：‘勝敗兵家常事，這是我同滿洲人和吳三桂之間的戰(zhàn)爭，與你們無涉。不是你們勾引他們的。我殺你們很容易，可是像這樣事情我不做，也用不著把你們帶回關(guān)中，你們各自逃命去吧！’”
吳三桂一聽，心里翻騰了一下，想道，李自成尚且不殺太子，不殺永王、定王等人，我吳三桂畢竟世受國恩，崇禎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何必要?dú)⑻幽兀侩S即他又對中軍說道：“你去讓他們走吧，一定想辦法讓他們能夠逃出這一帶，囑咐他們不要停留，趕快隱名埋姓，遠(yuǎn)走高飛，千萬不要對別人露出口風(fēng)，說他曾經(jīng)來到我們軍營?！?br/>
中軍聽了吳三桂的幾句囑咐，感動得噙滿兩眶眼淚，輕輕回答一句“遵命”，轉(zhuǎn)身便走。還沒有走出軍帳，又被吳三桂叫回來。中軍猜到吳三桂又要變卦，心中猛然涼了半截，回到吳三桂面前，肅立不動，也不敢問話。吳三桂望望他，問道：
“是誰指引太子來到我們軍中的？這么巧，竟會找到我的中軍老營，你可問了沒有？”
中軍小聲回答說：“太子離開李自成之后，藏在一個村中，那村中老百姓都逃光了，只剩下一個老漢，原是私塾先生，因身上有病，守著母親靈柩，沒有逃走。
太子求這個老漢把他隱藏起來。老漢認(rèn)出來他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就問他是不是太子。太子看老漢很忠心的樣子，就說了實(shí)話。老漢趕快跪下去，對他哭了起來，然后把他同太監(jiān)藏在紅薯窖中。今天晚飯后，老頭子向我們一個巡邏小校問出來王爺駐扎的地方，就對太子說：‘目今到處都是胡人，你逃不出去的，只有一個辦法，不知太子愿意不愿意？’太子說：‘只要能夠救我不死，只管說出。’老頭子說：‘如今平西伯吳三桂就駐在近處，明天五更還要繼續(xù)追趕流賊，現(xiàn)在只有他能夠救你。’太子說：‘吳三桂也投降了東虜，我怎么敢去見他？’老頭子嘆了口氣說：‘我看他投降東虜也是萬不得已。大明朝廷對他有恩。太子現(xiàn)在難中，前去找他，他如果是懂事的人，會連夜保護(hù)太子，率領(lǐng)他手下幾萬人馬，離開胡兵，從此往南，擁戴太子，恢復(fù)大明江山。全國臣民聽說太子還在人間，又有吳三桂擁戴，必然各處都舉起義旗，太子的性命就能保全，大明江山也不難恢復(fù)?？墒牵@是一步險(xiǎn)棋??！小民不敢做主，請?zhí)幼约赫遄冒??！诱f：‘現(xiàn)在沒有別的辦法，就試試吧。萬一吳三桂把我送給胡人，我也不怕，我父母都已殉國，我也應(yīng)該隨父母于地下?！@樣老頭子找到我們一個巡邏的小校，先同小校談到大明故君殉國的事，看見小校頗有思念舊主之情，就悄悄地把太子下落告知，問他能不能把太子引到王爺?shù)闹熊娎蠣I。這小校不敢做主，就向他的長官暗中稟明。我們的將士盡管在山海關(guān)投降了滿人，可是畢竟是漢人，是大明臣子，所以就把太子和侍候他的太監(jiān)帶到中軍老營，同我見面，我就趕快前來向王爺稟明?！?br/>
吳三桂本來正在思索，準(zhǔn)備重新拿定主意，將太子獻(xiàn)給多爾滾，聽了中軍這一番稟報(bào)，心中又一次翻騰了一下。想著這個老漢并沒有吃大明俸祿，尚且如此忠于故君，難道我就這樣沒有人性？這事可不能做呀！他又想到，盡管關(guān)寧兵在山海關(guān)投降了滿人，可是手下將士并不完全同意，北翼城的叛亂就是一個例子。如果趁眼下太子有難，我再落井下石，將手無寸鐵的太子獻(xiàn)給多爾袞，將士們豈不要離心？……
這樣反復(fù)一想，他又一次拿定主意，對中軍說：“既然這樣，你趕快送太子逃走吧。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不管誰，不準(zhǔn)露出一絲口風(fēng)。若有人露出來一絲口風(fēng)，立刻殺掉！那一個老頭子，你也要親自去找他，囑咐一番，萬一他不很牢靠，也只好殺人滅口。你趕快去辦，千萬要機(jī)密！”
吳三桂休息到四更天氣，便又率領(lǐng)人馬前進(jìn)。路過范家莊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由仆人們找到一具棺材裝殮了。他撫著棺材痛哭一陣，草草祭奠。留下一名家將和一百名親兵，護(hù)送吳襄的靈柩去山海關(guān)海寧城中停放。由于多爾袞催促進(jìn)兵很急，當(dāng)他祭奠父親的時候，豫郡王多鐸已經(jīng)率領(lǐng)清兵西去，所以他不敢在范家莊多停留，繼續(xù)前進(jìn)。走到玉田和通州之間時，遇到了從北京逃出來的一名家人，知道他母親以及他一家主仆三四十口都在李自成退回北京的當(dāng)天被斬了。他放聲大哭，幾乎栽下馬來。但是這事情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哭過之后他便吩咐一個中軍副將率領(lǐng)三百將士，另外再派一名會辦事的贊畫，趕往北京去料理全家的后事。遵照多爾袞的令旨，吳三桂不敢多派將士進(jìn)入北京城。他自己必須趕快率領(lǐng)關(guān)寧兵星夜追趕李自成。大軍繞過左安門、永定門、右安門和廣渠門，直奔盧溝橋，加上滿蒙騎兵、漢軍步騎兵，但見北京城外黃塵蔽天，馬蹄動地，日夜不停地向真定①方面追去。
?、僬娑ā唇窈颖闭?。
自從李自成退出北京以后，明朝的一群投降李自成的官僚自動地出來，以五城御史的名義維持城中秩序，等待關(guān)寧兵馬到來。城中到處以搜捕“余賊”為名，互相告訐。士民們都在盼望吳三桂大軍速來，擁立太子登極。
四月三十日下午，忽然滿城哄傳吳平西伯的關(guān)寧兵已經(jīng)來到北京城外，并說吳三桂有牌諭要京城官民明日上午出朝陽門接駕。實(shí)際上誰也沒看到牌諭，但是以訛傳訛，好像千真萬確是吳三桂護(hù)送太子返京，從此要恢復(fù)大明江山了。城中父老百姓本來對于明朝的二百七十多年江山就很留戀，加上李自成進(jìn)北京之后的許多措施使他們大為不滿，如今一旦聽說太子將要返回京來繼承皇位，重建大明江山，很多人喜極而悲，不覺哭了起來。大家紛紛地趕制白色頭巾，準(zhǔn)備好正式為先帝后戴孝。
東城御史也趕緊派兵丁保護(hù)吳三桂的住宅。還有些士民相約，一起一起地到吳公館為死了的吳家人焚化錢紙，點(diǎn)燃蠟燭，送去供香。大家都把吳三桂當(dāng)作了大大的忠臣。此外，這兩天來京城一片混亂，許多有錢人家一天到晚驚驚惶惶，也希望吳三桂來恢復(fù)秩序。還有一些人，在李自成大軍退出北京后，他們趕快向鄉(xiāng)下逃去，害怕吳三桂進(jìn)京以后懲辦他們投降李自成的罪?？墒且惶拥浇纪?，特別是逃到西山一帶，被搶劫的很多。有真正的盜賊，也有老百姓裝扮成盜賊的，看見這些做官的平時作威作福，李自成來了趕快投降，李自成一走又逃到鄉(xiāng)下，自然要乘機(jī)搶劫一番。
逃下鄉(xiāng)來的官紳人家嬌妻美妾遭到強(qiáng)奸和戲弄的事也屢有發(fā)生。這些官紳們只好又趕快逃回北京，想辦法找門路，以便太子回京后能對他們寬大處理，仍然給他們官做?？傊藗兪菓阎鞣N不同的心情，迎接吳三桂護(hù)送太子回京。
直到此時，大家仍誤以為吳三桂是向滿洲借兵復(fù)國，報(bào)君父之仇，并且哄傳太子在吳軍中，明日將擁護(hù)太子登極。有人知道吳三桂在山海關(guān)投降滿洲的事，但不敢亂說，半信半疑，他們總覺得吳三桂不是真降，只是向滿洲人借兵。吳三桂擁立太子是真的，投降滿洲是假的。
五月初一日，人們等了整整一天，沒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剛剛明，朝陽門大開，官紳士民便紛紛擁出城去，一個個衣冠整齊，在五里外的路旁擺了香案。老百姓不能同官紳站在一起，分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在曠野路邊恭候。雖然早晨有嚴(yán)霜，還刮著冷風(fēng)，天色陰沉，可是許多人心里倒是愉快的，因?yàn)樘赢吘惯€活在人間，馬上就要登極了。只是在香案上不能寫明大明字樣，這是錦衣衛(wèi)使和五城御史一再囑咐的，這使歡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個疑問：到底是不是太子回來呢？
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已經(jīng)死了，接任的是羅養(yǎng)性。經(jīng)過崇禎的亡國和李自成的占領(lǐng)北京，東廠和錦衣衛(wèi)的偵事機(jī)構(gòu)全不存在，所以羅養(yǎng)性的消息也不靈通。他風(fēng)聞吳三桂投降了滿洲，但又聽說太子確實(shí)在吳三桂營中。今天來北京的，既有大明太子，又有北朝諸王。羅養(yǎng)性曾在李自成占領(lǐng)北京期間受到拷掠，逼出了許多銀子。他盼望太子回來恢復(fù)大明江山以后，念他在李自成占據(jù)北京期間曾吃了很多苦，仍叫他做錦衣衛(wèi)使。但是他同時在心中也作了退一步的打算：若是滿洲人當(dāng)了中原之主，他也要奉為主子，保住自己的前程，不再遭殃。他滿心痛恨的是李自成，是“流賊”
滅亡了他所依靠的大明江山，以后不管誰來做皇帝，他都決定老老實(shí)實(shí)地稱臣。所以他昨天就吩咐手下一班官員們帶領(lǐng)重新招集的錦衣旗校和兵丁，連夜將鹵簿、龍輦都準(zhǔn)備好。今天天色一明，他就親自指揮錦衣旗校將這些東西陳列在朝陽門內(nèi)，然后他自己去朝陽門同官紳們站在一起迎駕。
多爾袞用罷早飯，離開通州的駐地，動身赴京城。在北京東郊迎接的官紳士民多數(shù)以為迎的是太子，是由吳三桂的軍隊(duì)護(hù)送前來的太子，于是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淚，嗚咽出聲。但也有人聽見前邊奏的樂聲中有海螺的聲音，覺得不是大明的音樂，心中詫異，偷偷抬起頭來，看見來人的裝束和打的旗幟都不是明朝關(guān)寧兵的裝束和旗幟，不禁在心中驚問：“怪啦，這是怎么回事兒？吳平西伯盡管駐在山海關(guān)外，畢竟是大明的將軍啊，怎么這服色不對？”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來這些新來到的將士和兵丁都刮了臉，剃了頭，有的辮子露在外面。他們忽然在心中驚叫：“哎喲，我的天，這不是咱大明的人！”當(dāng)多爾袞來到以后，大家不知他就是多爾袞，只看見他留著發(fā)辮，袖子是馬蹄形的，威風(fēng)凜凜。大家十分驚駭，驚駭?shù)煤喼闭f不出話，只是仍然跪在地上叩頭迎接。
多爾袞在馬上沒有說話，也不停止，一直來到朝陽門。他只叫一千護(hù)衛(wèi)騎兵隨他進(jìn)城，其余人馬留在城外，不許走進(jìn)城門。朝陽門內(nèi)陳列著皇帝的龍輦、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多爾袞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過。那在朝陽門內(nèi)的眾多官員跪地，請他上轎。他用很不熟練的漢語回答說：“我不是皇帝，是攝政王，這皇帝的轎子我不能用?！?br/>
一位很懂諂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說道：“周公不稱王，也是南面受禮，不妨乘輦?！?br/>
多爾袞對中國歷史已經(jīng)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稱王的典故，說道：“我是來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們眾位的禮，好吧，我就乘輦吧！”
于是他下了馬，乘上龍輦，仍然以攝政王的儀仗開道，不用鹵簿，向皇城南門走去。羅養(yǎng)性趕快命錦衣旗校從捷徑趕至紫禁城，將鹵簿陳設(shè)在皇極門外。
多爾袞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華的龍輦上，一路鼓樂前導(dǎo)，進(jìn)了承天門、午門，來到皇極門外、金水橋邊，然后下輦，來到皇極殿的丹墀上，在樂聲中對天行了三跪九叩頭的禮，然后換乘小輦，轉(zhuǎn)往武英殿。一路上，到處是烈火焚燒后的慘淡景象，但到處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也到處都有明朝官員向他行跪拜禮，口呼“萬歲！”多爾袞心中充滿驕傲，也充滿勝利的喜悅。多年來他的父兄就做著打敗明朝的夢。他父親努爾哈赤沒有想到進(jìn)入中原，只是想割據(jù)關(guān)外，不再受明朝的統(tǒng)治。
他哥哥皇太極曾夢想到進(jìn)入中原，但夢想沒有實(shí)現(xiàn)就突然死了。如今他果然進(jìn)了北京，而且如此順利，一戰(zhàn)就擊潰了李自成，人們竟然用皇帝的龍輦來迎接他，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寶座上，接見明朝的舊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從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國一個新的朝代，而這正是他睿親王多爾袞的赫赫功勞！看，過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的面前，口呼“萬歲”！盡管他不是皇帝，可是他是攝政王，年幼的皇帝是要他輔佐的，他是中國人敬仰的“周公”！
不過他也沒有忘記，他不應(yīng)稱“萬歲”，以后要禁止。從今天起他要辦的事情更多，許多困難都擺在面前。他進(jìn)入武英殿以后，回頭對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幾句“各安職守，盡心效忠”的話后，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閣中暫時休息。
這一天北京城內(nèi)仍然很亂。盡管多爾袞進(jìn)了北京，也有一些滿洲兵將進(jìn)了城，但多爾袞為著不使他們騷擾百姓，就命他們在城上安營駐扎。所以城里邊許多地方還是有人借口“抓捕”留下的“余賊”，互相告評，互相搶劫。人們都在擔(dān)心家人的生命財(cái)產(chǎn)，處處充滿驚疑氣氛。至于清兵進(jìn)入北京，都不相信是永久占領(lǐng)，紛紛打聽或心中自問：“胡人占領(lǐng)北京能夠長遠(yuǎn)么？吳三桂是否暫時向胡人借兵，以后仍要退出？”過了兩天以后，北京的社會秩序就漸漸地好了。多爾袞命幾十支小隊(duì)人馬在街上巡邏，那些自命為五城御史的官吏也出來禁止告訐和誣陷，禁止搶劫。
曾經(jīng)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心開始安定下來。
卻說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間，二更時分，竇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轎，兩個宮女乘上另外兩乘，離開了武英殿宮院。她在轎中實(shí)在忍耐不住，不住地小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從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她不知道李自成日后是吉是兇，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同大順皇上重新見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轎子走得很快，轉(zhuǎn)了許多彎，有時路上十分冷清，有時聽見有人馬從街上走過，但轎子并不停頓，也無人詢問轎夫這轎中坐的何人。轎簾遮住了視線，她無法看清外面的情形，只是透過轎簾的縫兒看到街上十分昏暗。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想著自己兩個月來雙重的亡國之痛。一個月前，大明皇上和皇后雙雙殉國，她原先的主人天啟娘娘也在李自成進(jìn)北京后懸梁自盡。當(dāng)時她也有意自盡，可是不知為什么竟然又活下來了，后來被大順皇上看中，成為大順皇上在北京最寵愛的一個人，在宮中稱為竇妃。她原以為大順皇上能夠牢牢地坐天下，沒想到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大敗，匆匆忙忙退出北京。盡管說是以后還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這希望在她看來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經(jīng)歷了一次亡國之變。她今年二十歲，在深宮中生活了八年，今后能不能活下去，很難說?，F(xiàn)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暫時隱藏起來，但遲早總會露出馬腳；萬一被別人查出，她只有為大順皇上盡節(jié)，決不能貪生怕死，留在人間，受人侮辱。
想到這里，她幾乎已經(jīng)抱著一個必死的念頭，只希望能夠同父母再見一面，也不枉她在宮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轎子在一個冷清清的胡同里邊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轎中聽到輕輕的叩門聲，隨即后邊兩乘小轎里的宮女先出了轎子，來到前邊將竇妃的轎簾揭開，將她扶出小轎。這時大門開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門，大家都沒有說話。她的東西由兩個抬轎士兵送進(jìn)內(nèi)院上房，然后這些士兵和那個軍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禮，便又抬起三乘空轎在昏暗中離開了。
迎出來的是她的舅舅王義仁和舅母以及一個年老的女仆。等抬轎的人一走，他們馬上回頭將大門關(guān)好，上了兩道閂，又加了一條腰杠。竇妃對舅父母的面孔已經(jīng)記不清楚，在昏暗的燈光下更是認(rèn)不出來，但她知道這是親人。她從十二歲進(jìn)紫禁城，幽居深宮至今，人世滄桑，重新看見親人，她真想放聲大哭。但是她害怕驚動了鄰人，不敢出聲，只好讓悲痛的熱淚往肚里奔流。一個宮女看見她渾身打戰(zhàn)，趕快攙著她走。前院的鄰居聽見了叩門聲，也從門縫里邊看見有人向內(nèi)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面，只在掩著的門縫里向外偷偷張望。竇妃隨著親人們進(jìn)了二門；將二門關(guān)牢了，又往里走，進(jìn)到上房。竇妃趕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頭，叫了一聲“爹，媽”，就再也說不出話，哭了起來。舅母趕緊攔住她，不讓她行禮，哽咽著說：“娘娘，我們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媽。我們天天在等著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見娘娘了，親眼看見了?！?br/>
竇妃繼續(xù)哭泣，詢問她的父母在哪里。舅舅告訴她，她父母曾來北京打聽過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見一面。那是兩年以前的事了。只因?qū)m中禮法森嚴(yán)，宮女們莫說不能出宮，就是想在西華門內(nèi)與父母見一面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沒有見到她又回家鄉(xiāng)去了。現(xiàn)在已托人給他們帶消息，要他們趕快進(jìn)京。只是如今兵荒馬亂，路途不寧，所以還沒有來到。舅母接著說道：“盡管你是我們外甥女，但終究是李王妃子，我們只能把你當(dāng)貴人看待，以后這上房就歸你住了，隨娘娘來的兩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里?！?br/>
竇妃哽咽說：“見了舅舅舅媽，也同見了爹媽差不多。你們是我的長輩，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說：“那怎么行？盡管大順皇帝退出北京，你還是貴人。大禮必須得講。
不能因?yàn)槔钔醮蛄藬≌?，就不把你?dāng)貴人看待?！?br/>
他們讓竇妃坐在上邊，老夫妻在下邊陪著。燈影下互相望了一會兒，竇妃突然又哽咽說道：“這好像又是做了一場大夢。到底我是真的同親人見了面，還是在做夢？”
舅母流著眼淚說：“娘娘，你不是做夢。我們正坐在一起敘話呢！”
這時兩個宮女站在竇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動，又不知自家的親人現(xiàn)在何處，禁不住頻頻擦淚，低下頭去。
竇妃向舅舅問道：“這房子可是你們原來就住在這里？前邊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說：“我們原來是在離廣渠門不遠(yuǎn)的一個小胡同住。你來北京之前，我就在那里行醫(yī)。你父母來京兩次，都跟我們住在一起，就是打聽不出你在宮中的消息。
后來還是李王進(jìn)了北京，向你問起家中有些什么人，你告他說，有個舅父在京行醫(yī)，只記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訴了李王。李王就把這件事囑咐了李公子，務(wù)必尋到我們。后來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見我住得過于簡陋，房子很破，又是一個大雜院，亂糟糟的，這才安置我們搬到這個地方，關(guān)照我不要說出有外甥女在宮中，只說我有一個親生女兒就要來到，要住在這兒。也不要我說出曾在南城行醫(yī)，只說在太醫(yī)院中做事。就憑著這樣安排，我們這屋里才像了樣兒，就像住著個小京官一樣。”
竇妃聽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順皇上。
舅父接著說：“那前邊住的是河南省陳留縣人氏，姓陳名豫安。因?yàn)殍娇h和陳留相距很近，所以與李公子算是小同鄉(xiāng)。這陳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親靠友，沒想到自己后來竟開了一個河南酒樓，在西單左近，專賣河南酒菜，生意很是興隆。
他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替他在酒樓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時下茶館，一坐半天。他為人十分耿直，很講義氣。據(jù)他告我說，李公子有一同鄉(xiāng)好友叫作陳子山的舉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時，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鄉(xiāng)瓜葛。
李公子有個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杰，常在他館子里請客吃飯。后來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認(rèn)識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yàn)樾嗅t(yī)，也到他家里去過幾次，也算是認(rèn)識。這樣，李公子就把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現(xiàn)在這一座大院里只有兩家。陳豫安是十分謹(jǐn)慎的，同周圍鄰居都沒有什么來往。聽他說，左右?guī)准亦従佣际顷兾魅?，同李王算是同鄉(xiāng)，雖然沒有什么來往，心里到底同李王親近?！?br/>
竇妃聽了，感到放心，就對舅舅說：“我出宮的時候帶了一些銀子，明天交給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趕快說：“娘娘不用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將這后院宅子給我，還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足夠我們在京城生活下去。兩三年中大順朝一定會轉(zhuǎn)敗為勝，那時李王重新回到北京，還愁沒有我們享福的日子？”
舅母說道：“我們用了一個王嫂，也是鄉(xiāng)親，為人老成穩(wěn)重，十分可靠。我已經(jīng)告她說，對別人只說你是我們親生女兒，不許泄露機(jī)密?！?br/>
竇妃說：“如今局勢混亂，我已經(jīng)是李王身邊的人了，有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險(xiǎn)。盡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親生女兒，到萬不得已時，我寧可自己以身殉節(jié)，不使舅舅舅母受累?！?br/>
舅母說：“倘若萬不得已，娘娘一旦為李王殉節(jié)，我們也絕不偷生，說起來一家三口……”她說不下去了。旁邊兩個宮女聽了也一起流淚。
竇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勸了半天，說他們心里也是擁戴李王的，所以雖是甥舅關(guān)系，不能不講君臣之禮。竇妃聽了勸說，不再堅(jiān)持。這時王媽送來消夜的東西。大家誰也沒有心思吃下去。竇妃站到窗前，看見空中到處火光照耀，知道大順軍已經(jīng)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國的悲痛。
過了片刻，她拿出二百兩銀子遞給兩個宮女，說道：“出宮時給你們的銀子是皇上賞賜的，現(xiàn)在我再每人給你們一百兩，為的是找到你們父母后，好各自為生，免得窩在一起不安全。”
宮女們勉強(qiáng)收下，仍按照宮中禮節(jié)，叩頭謝恩。竇妃馬上托付舅舅，設(shè)法打聽這兩個姑娘父母的下落，讓她們早日與家人團(tuán)圓。
這一晚，大家?guī)缀醵疾辉涎?。天明之后，二門上有敲門聲。舅舅王義仁聽見聲音，趕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對竇妃說：“大順皇上已經(jīng)在五更離京了?！?br/>
竇妃問：“有北兵嗎？”
舅舅說：“聽說北兵在夜間到了通州。如今謠言紛紛，都說吳三桂借了北兵，準(zhǔn)備迎接太子登極，明日回京?！?br/>
竇妃擔(dān)心北兵追趕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燒香，祝大順皇帝平安無事；不知為什么，她也視太子平安。在她燒香之后，兩個宮女也上前跪下燒香。舅舅王義仁搬了個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擺上香爐，老夫妻一前一后跪下去磕了頭，禱告上蒼，求老天爺保佑大順皇上平安回到陜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無事，渡過這次劫運(yùn)。
從大順軍退出北京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亂。王義仁整天提心吊膽，憂形于色，擔(dān)心有人上門搶劫。幸而陳豫安一向人緣很好，江湖上也有許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盡管發(fā)生了敲詐勒索，乘機(jī)報(bào)復(fù)的事，卻沒有人來到他家門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義仁，請他放心。有一天他還特意留在家里，準(zhǔn)備萬一有地痞流氓上門，他好親自應(yīng)付，使王義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兒子一天兩次從酒樓回到家中，把外邊的消息帶回。所以盡管王義仁沒有出門，許多外邊的事情都明白。他們知道吳三桂和滿洲兵人馬眾多，追趕李自成很緊；明日城中富紳士民要出朝陽門迎接太子。
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來到，說官紳們、士民們?nèi)コ栭T迎接太子。結(jié)果迎來的并非太子，卻是滿洲的一個什么攝政王，住進(jìn)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賀。竇妃和兩個宮女一聽說這個消息，忍不住痛哭起來。武英殿的往事歷歷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領(lǐng)，漢人的江山竟然亡于胡人之手，這真是亡國之痛啊。王義仁本來沒有食國家俸祿，如今也嗚咽落淚，并且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擔(dān)心。半月以前，他們還以為吳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現(xiàn)在卻痛恨他是個勾引胡人的賣國賊。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漸漸恢復(fù)。多爾袞曉諭：凡是投降的，仍舊照樣給官做，有功的還要重用，不許再借口搜捕“余賊”，殺戮搶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鄉(xiāng)下的官宦們聽到多爾袞的曉諭，都懷著七上八下的僥幸心情，陸續(xù)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錄用。陳豫安趕快把這消息告訴王義仁，王義仁告訴了竇妃，并說那個自封的西城御史名叫光時亨，在崇禎朝專意攻汗別人，有臭嘴烏鴉之名，如今搖身一變，做事十分認(rèn)真。聽到這個名字，竇妃心中一動，好像很熟悉，但她沒有心情去細(xì)想，也就放過一邊不問。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傳說大清國的攝政王多爾袞，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發(fā)，剃得像滿洲人一樣，以后還要改換衣服，也要改得像滿洲人一樣。這改換衣服還沒有什么，惟獨(dú)剃發(fā)，使?jié)h人大為震驚。陳豫安匆匆而來，站在院中同王義仁商量此事。王義仁說：“古人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頭發(fā)決不能剃，胡俗決不能依。
你想，這頭剃了一半，梳一條辮子，像豬尾巴一樣，死了以后，怎么能見祖宗于地下？”
陳豫安嘆息一聲說：“義仁兄，倘若不剃頭發(fā)，惟有自盡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兒，大家都剃，我們也剃。都說多爾袞下了狠心，曾說，不管什么漢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歲老頭子，不剃頭就是不愿擁戴大清。這叫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
當(dāng)他們在院中議論的時候，竇妃在屋中聽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禍臨頭。她想，不要幾天，舅舅就得遵命剃頭，否則只好自盡，怎么辦呢？正在這時，又聽見王義仁說：“我自己想自盡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還有我的……女兒在這里，叫我死不瞑目??！”
又挨過幾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趕李自成的清兵和吳三桂的關(guān)寧兵已有大批人馬返回北京。王義仁將新得到的戰(zhàn)事消息告訴了竇妃。他說，在慶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馬又吃了一個敗仗，大將谷可成陣亡。吳三桂用谷可成等大順將領(lǐng)首級在慶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后又同清兵一起繼續(xù)窮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內(nèi)勒兵還戰(zhàn)，親自督陣，不幸中箭落馬，差點(diǎn)被清兵捉到。幸而身邊將士拚死相救……
剛說到這里，二門上有叩門聲音。他趕快走出二門，竇妃只聽他在前院與陳豫安小聲嘀咕了一陣，心里想，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兒。等舅父回來后，只見他臉色沉重，緊閉嘴唇。她急于要知道李自成的情況，趕快問道：“大順皇上的吉兇如何？”
王義仁說：“大順皇上雖然中箭落馬，但傷勢不重，被將士們搶救去了，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了半夜就起駕走了。清兵雖說打了大勝仗，可是也損傷了不少人馬，所以沒有窮追，只有一兩千人繼續(xù)向井隆追趕，想趁機(jī)會奪取婦女、騾馬、財(cái)物。大順軍因?yàn)閼?zhàn)敗，逃命要緊，果然沿路丟下很多婦女、財(cái)物。清兵為了奪取人財(cái)，眼睛都紅了。沒有想到在固關(guān)外邊大約二十里處，忽然遇到埋伏，截殺一陣，清兵死傷過半，剩下的狼狽逃回?！?br/>
竇妃又問道：“你還聽到些什么消息？”
王義仁雖然聽到些對李自成很不利的消息，但是不愿說出來增加外甥女兒的憂愁和悲傷。他搖搖頭，表示沒有別的消息，但是他不肯離開，分明仍有話說。竇妃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狐疑，又忍不住問道：“大順皇上的傷勢到底重不重？”
舅舅說：“我聽到的都是謠傳，有的說很重，有的說不重。我剛才說傷勢不重，是怕你為他操心。這事情我也不清楚?！?br/>
竇妃又問：“剛才你在二門外邊，那位陳先生對你說的什么事情？”
舅舅深深嘆了口氣，回答說：“這消息我說出來，你可千萬不要驚駭?！?br/>
竇妃問道：“到底什么事情？”
王義仁說：“今天攝政王出了曉諭，東城、中城、西城這三城的住戶，不論勛戚、官紳、士民，自今日未時起，統(tǒng)限于十日內(nèi)遷走，所有房屋都騰出來供滿洲兵居住；王侯深宅大院供滿洲王、公、貝勒、貝子、固山額真?zhèn)兙幼?。你說這怎么好呢？往哪兒遷吶？”
竇妃臉色如土，低頭不言，不知如何辦好。
王義仁又說：“還有個消息更叫我害怕?！?br/>
竇妃問道：“還有什么消息，舅舅？”
王義仁說：“攝政王今天下了一個嚴(yán)厲曉諭，不許隱匿明朝的宮女及‘流賊’遺留的婦女。如有隱匿不報(bào)的，嚴(yán)加懲處，全家抄斬。聽說這宮女和婦女都要賞賜滿洲官兵?！?br/>
竇妃聽了這話，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原來還指望李自成平安回陜，重整人馬，再來北京。沒想到在慶都、真定又吃了兩次敗仗，受了箭傷，生命吉兇很難說。更沒有想到馬上要搬出西城，往哪兒去呢？如何隱藏呢？特別使她害怕的是，不許隱匿宮女……她不敢想下去，只是低聲地痛哭。舅舅、舅母也同她相對哭泣。
兩個宮女也感到絕望。哭了一陣，竇妃哽咽說道：“我已經(jīng)作好了死的打算，但望在死之前，能見到父母一面。請舅舅派人速去告我父母，催他們趕快進(jìn)京。這兩個隨我出宮的宮女，請舅舅無論如何給她們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免遭胡人毒手。”
兩個宮女說道：“娘娘自盡，我們也跟著自盡，寧死不能受胡人侮辱?！?br/>
王義仁說道：“你們都不要急，我馬上去打聽消息，或能在外城尋找一座宅子，趕緊搬去。我絕不能獻(xiàn)出自己的外甥女。寧肯全家砍頭，我們要死死在一起。”
舅母在神前燒香禮佛，然后又剪了一個紙人，作為吳三桂，在心口和身上釘了許多釘子，埋在后院糞坑邊，恨恨地咒罵幾句。回到屋中，看見竇妃和兩個宮女仍在哭泣，她對她們說：“唉，不用哭，天無絕人之路！……”
多爾袞到北京以后，采納了一些漢族文臣尤其是范文程和洪承疇的建議，接連發(fā)出諭令：凡是投降的明朝官吏，一律照舊任職，立功的官升一級。這樣，一些在野大臣，有的是同閣黨有牽連的，有的是貪污犯罪的，有的是降過李自成、授了高官的，有的是因朝中門戶之爭而丟了官職的，不管什么人物，只要有人推薦，多爾袞就馬上任命；有的人因?yàn)榇_有聲望，則給予重要官職。像涿州的馮栓，因閹黨的關(guān)系，廢居家中，如今也做了內(nèi)院大學(xué)士。滿洲文臣中有不少人對此私下紛紛議論，但沒有人敢對多爾袞公然說出。新降的漢人中倒有一個文臣，名叫柳寅東，現(xiàn)任順天巡按御史①，他出于對新主子的一片忠心，也知道滿洲文臣中對多爾袞的用人有不少議論，就給多爾袞上了一封“啟”，其中有幾句很懇切的話：
?、夙樚旄茌牨本┏墙技爸車逯菔趴h，其地位等于一個重要行省故清初因襲明制，特設(shè)巡按御史，不久廢除。
近見升除各官，凡前犯贓除名，流賊偽官，一概錄用。雖云寬大為治，然流不清，奸欺得售，非慎加選擇之道，其為民害，不可勝言！……
一天，多爾袞在武英殿東暖閣召集滿漢大學(xué)士等商議軍國大事，滿漢吏部尚書也參加了會議。多爾袞先問他們對柳寅東的建議有何意見。滿漢大臣中有人贊同柳寅東的意見，有人在揣度攝政王的心思，不肯說話。多爾袞就問洪承疇。洪承疇因?yàn)樽约阂餐扑]了一些人，其中包括閹黨的馮銓，所以也不肯多說話，只說：“柳寅東的建言不無道理，但此系非常之時，不能在用人上過于講求‘正本清源’四字。近來范學(xué)士常同臣議論此事，都是同一個想法。”
多爾袞立刻轉(zhuǎn)向范文程，問他有什么意見，范文程侃侃而談，談到目前用人不必講究“正本清源”的話，要講究對開國創(chuàng)業(yè)有沒有幫助。他先從漢高祖談起。漢高祖用人只講究能幫他打天下，不講小節(jié)。像陳平這樣的人，有人在漢高祖面前說他的壞話，但是漢高祖依然重用陳平，得了大濟(jì)。漢武帝用人也不講究細(xì)行。曹操下數(shù)“令”征求治國人才，不論出身，也不顧小節(jié)。范文程平日十分留心歷史上的治亂往事，明白如何用人是目前清朝開國建業(yè)的極其重大的問題，所以趁此機(jī)會，從西漢講起，一代代講下來，一直講到朱元璋的用人之道。他不愧是清朝的開國名臣，引古證今，切合時勢，頗為精辟。最后，范文程說：“目前，我大清初進(jìn)中原，天下未定，只要能幫助我大清平定天下，就不妨錄用。有功者破格升賞。投降之后，如再犯法，嚴(yán)加治罪?！?br/>
多爾袞聽了以后，連連點(diǎn)頭，哈哈大笑，立即命筆帖式將這些話都記了下來，又命按照他的意思給柳寅東下一道諭示。筆帖式先用滿文起稿，再譯為漢文，經(jīng)范文程看過，略加潤色之后，即命謄寫在一張黃紙上，然后蓋了攝政工的印璽，即日發(fā)出。這道攝政王諭有幾句重要的話，足以表現(xiàn)清朝開國時的用人政策：
經(jīng)綸方始，治理需人。凡歸順官員，既經(jīng)推用，不必苛求。此后官吏犯贓，審實(shí)立行處斬，鞭責(zé)似覺過寬。自后問刑，準(zhǔn)依明律。
談了用人政策之后，話題就轉(zhuǎn)到重大決策上。一個重大問題是關(guān)于遷都北京的事。近來他已多次將滿蒙漢諸王、公、貝勒、貝子等召到武英殿秘密商議，不久還要召集一次王公大臣會議，正式宣布遷都北京。他現(xiàn)在也懂得一些漢族的說法，這叫做“定鼎燕京”或“定鼎中原”，以后真正的清朝就在中國開始了。眾王公大臣會議之后，就要派專使去盛京迎駕?，F(xiàn)在要加緊遷都的準(zhǔn)備，要趕快將李自成臨走時燒毀的宮殿修好，一時修不好的宮殿也要加緊準(zhǔn)備，重新修建。
第二個重大問題是如何對付南京方面。南京方面另立新主，看來勢在必行。他必須趁熱打鐵，派兵進(jìn)取江南，決不允許南京新立的朝廷站穩(wěn)腳跟。他自從進(jìn)關(guān)以來就宣揚(yáng)清兵的宗旨是平定中原，統(tǒng)一四海；它的江山是得自“流寇”之手，而不是得自明朝之手；它是為明朝報(bào)君父之仇來的，所以明朝臣民包括各處藩王都不許再另立君主。他已經(jīng)用他攝政王的名義給南京的兵部尚書、在揚(yáng)州督師的史可法去了一封書信，現(xiàn)在正等待南方消息。
第三個重大問題是繼續(xù)剿滅“流賊”的事。已經(jīng)決定目前暫時休兵，到炎熱過后，秋高馬肥，再命英郡王阿濟(jì)格從長城外向西進(jìn)兵，先奪取榆林、米脂、延安，然后進(jìn)攻西安；命豫郡王多鐸遠(yuǎn)征江南。倘若李自成又召集人馬，敢于同大清對抗，多鐸遠(yuǎn)征江南的大軍就暫緩向南，先從懷慶府南下，渡過黃河，進(jìn)占洛陽、陜州、潼關(guān)，與阿濟(jì)格兩路配合，互相合力，一舉把李自成徹底消滅。
這樣討論之后，大臣們就從武英殿叩頭辭出。多爾袞一個人留在東暖閣繼續(xù)思考。他不禁想到幾日內(nèi)福臨小皇上和宮眷們就要從盛京來到燕京，他自己的全部家眷也要來到，不由得滿懷喜悅。他自己的攝政王府也正在修繕，以后的日子就不像現(xiàn)在這樣兵馬倥傯，一天到晚連一個令他滿意的女人也沒有。忽然，永福官莊妃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他仿佛看到了她那似乎有情又分明莊重的神情，那對他深情望著的眼睛，聽到了她說話時十分動聽的聲音……她不但會滿語，而且會漢語，識漢字，真是了不起的女人??！每當(dāng)想起她的時候，他總不免為她的年輕美貌而心旌動搖，此刻又是這樣。他趕快收斂起這種胡思亂想，重新思考用兵西安和南京的大事，思考如何修復(fù)宮殿、如何迎駕、如何確定留守盛京的人員。這些事在平常時候他可以一個一個冷靜地思考，而這時他的心中很亂，許多事一古腦兒涌上心頭，使他不能有條有理地思考下去。過了片刻，他又不能不想到女人的事。他知道自從他下了嚴(yán)禁私藏宮女的命令以來，已經(jīng)三天了，據(jù)稟報(bào)已經(jīng)查到了六七十個宮女，尚未完全查清。查清之后，一部分宮女將賞賜滿洲八旗官兵，一部分將仍回宮中。
他聽說李自成很寵愛一個姓竇的宮女，那宮女不但容貌美，而且粗通文墨。李自成離京時并沒有將她帶走，為什么尚未查到？他心中不高興地說：“一定得趕快替我查到，送進(jìn)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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