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節(jié) 禪宗——適合中國士大夫口味的佛教

中國通史 作者:范文瀾 撰


  第二節(jié) 禪宗——適合中國士大夫口味的佛教 佛教是設(shè)計極巧的一套大騙術(shù),東漢以前,中國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這樣狡詐的大騙子,中國思想界無論在理論上經(jīng)驗上都缺乏有效的反對勢力。自從佛教傳來以后,它的神不滅說、因果報應(yīng)說、以及有關(guān)天上人間,唯我獨尊的無數(shù)神話,把人們催眠成昏迷狀態(tài),理智喪盡,貪欲熾盛,厭棄現(xiàn)世,或者貪得無厭,一心求來世更大的福報。上層僧徒過著安富尊榮的寄生動物生活,是剝削階級里從外國搬來的一個新剝削階層。唐德宗時楊炎奏稱,“凡富人多丁,率為官為僧”,官與僧同是富家子弟的兩條出路,這種僧自然是上層僧徒,有些可以得到大富大貴的地位。孫樵《復(fù)佛寺奏》說,“若群髡(音坤kūn僧徒)者所飽必稻粱,所衣必錦縠,居則邃宇,出則肥馬,是則中戶不十,不足以活一凳,武皇帝(唐武宗)元年(八四一年),籍天下群堯凡十七萬夫,以十家給一髡,是編民百七十萬困于群髡矣?!睍迥晏莆渥跍绶穑€俗僧尼二十六萬人,本年全國戶口帳為四百九十五萬余戶,按十戶養(yǎng)一僧計算,是全國受僧害的民戶在半數(shù)以上。辛替否《諫(唐中宗)興佛寺奏》里說,“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七八”,并非夸大之語。佛教無疑是社會的大禍害。

  自東晉到唐初撣宗南宗興起以前,中國沒有一個力量能夠戰(zhàn)勝佛教,反對佛教大抵有三個力量。一是朝廷與佛教發(fā)生利害沖突,因而用政治手段廢除佛教。二是道教與佛教爭奪宗教上的地位。三是儒家禮教排斥異端。佛教增多一個僧徒,即朝廷損失一個丁男的賦役,凡是多少有一些政治頭腦的帝王和一般士大夫,總要感到佛教是侵奪人口的無底巨壑,還有一種威脅,即佛教從思想上俘虜中國人作佛奴:生活、禮儀、思想完全與天竺佛徒同化,甚至自稱為佛子釋種,不認(rèn)自己是中國人。寺院有自己的法律(僧律),有自己的武裝(僧兵),有自己的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不受國家律令的約束,一個寺院等于一個獨立或半獨立的佛國或佛剎(土)。佛國愈多,對當(dāng)時政治統(tǒng)一的威脅愈大。朝廷廢除佛教,拆毀寺院,是有理由的,佛教徒進(jìn)行各種方式的敵對活動,總是突破朝廷的一切措施,求得自己發(fā)達(dá)的機會,以所謂空寂無爭為教義的佛教,反抗朝廷的斗爭是很堅決的,因為僧徒要保持寄生動物的生活,必然全力護(hù)衛(wèi)自己的佛國。

  佛道兩教,向來佛教居首位。唐太宗自稱是老子李耳的后裔,六三七年(貞觀十一年)下敕規(guī)定道先佛后,佛徒大不滿意,紛紛到闕下上表反對道士位在僧尼之上。唐太宗使人宣旨說,法令久已施行,不伏者當(dāng)受杖責(zé)。老年僧徒怕受杖,相顧退避。一個壯年僧徒聲言不伏此理,結(jié)果挨了一頓棒,習(xí)慣于寄生生活的僧徒,一頓棒就活不成,這個壯年僧徒病死了。唐朝廷要尊祖,先道后佛,本無不可,佛徒法琳面對唐太宗說,陛下之李出鮮卑拓跋達(dá)阇,與隴西之李無關(guān),勸唐大宗自認(rèn)是陰山貴種的子孫,不要承認(rèn)老聊的李姓,因老聃是牧母所生。這是多么卑劣的思想。僧徒都無恥地自以為是釋迦貴種,不能展居道后,誓死要力爭首位,這是甘心做天竺僧奴仆的心理,給奴仆吃一頓棒是應(yīng)該的。府高祖時,太史令傅奕上書主張減少寺塔,廢僧尼,指出佛教流弊十一條。佛徒法琳作《破邪論》《辯正論》,狂罵傅奕,為佛教辯護(hù),呶呶不休。表現(xiàn)的態(tài)度,不是一般的奴仆而是盛氣凌人的豪奴惡仆,以法琳為代表的僧徒,中國人的氣味已經(jīng)消失得不留絲毫了。唐太宗對待這個豪奴惡仆很合理,敕法琳說,你著的《辯正論·信毀交報篇》里說,有念觀音者,刀不能傷,現(xiàn)在給你七大去念觀音,到期試刀,看是否不傷。法琳的而論都是用大量謠言謊話構(gòu)成的虛頭把戲,最怕的是實驗,這一下真難倒了法琳,他在獄中迫切哀求佛菩薩顯靈保佑,當(dāng)然哀求不出什么來。七日期滿,法琳苦思救命之計,忽然想得一計,當(dāng)敕使來問刑期已到,你念觀音有靈否?法琳答,七日以來,我不念觀音,只念陛下。唐太宗使人問,詔書令你念觀音,為什么不念,卻說只念陛下。法琳答,陛下功德巍巍,照經(jīng)典說,陛下就是觀音,所以只念陛下。法琳說了一大套諂諛奉迎的話,豪奴的驕氣黯然消失。唐太宗免法琳死罪,流放到遠(yuǎn)州僧寺,法琳在路上病死。佛奴仗佛勢,令他拿出佛的實據(jù)來,所有奴仆的虛驕氣,自然不打自消。對付佛教以及對付一切宗教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聽空言,要求實據(jù)。

  凡是天竺傳來的宗派,都自以為圣法如此,絲毫不容變通,屬于本宗派的中國僧徒,也盲目順從,甘心作天竺僧徒的奴仆,大僧如玄類義凈等人,都不免有奴仆相,更不用說其他憎徒了。陳隋間中國佛徒成立半自立的宗派:天臺與華嚴(yán)兩宗,都標(biāo)榜圓教,斥其他宗派為偏教。這兩個所謂圓教,一方面企圖調(diào)和佛教各宗派,另方面也企圖與中國的反對派別謀調(diào)和,天臺宗與道教接近,華嚴(yán)宗與儒學(xué)接近,兩個所謂圓教的產(chǎn)生,自然是道儒與佛教長期斗爭的結(jié)果。天臺宗有修習(xí)止觀坐禪除病法,與道教相似。智覬《修習(xí)止觀坐禪法要雜說》:“臍下一寸名優(yōu)陀那,此云丹田,若能止心守此不散,經(jīng)久即多有所治”。又說,“用六種氣治病者,即是觀能治病。何等六種氣?一吹;二呼;三嘻;四呵;五噓;六呬。頌曰:心配屬呵腎屬吹,脾呼肺剛圣皆知,肝藏?zé)醽韲u字至,三焦垂處但言嘻?!庇终f“十二種息(呼吸)能治眾患,一上息;二下息:三滿息;四焦息:五增長息;六滅壞息;七暖息;八冷息,九沖息;十持息;十一和息;十二補息”。守丹田屬于止,六氣十二息屬于觀,歸根不外止觀二法。天臺宗也談不死之藥,湛然《止觀輔行傳弘決雜錄》說,“太陽之草名曰黃精,食可長生;大陰之精名曰鉤吻,入口則死。金丹者圓法也,初發(fā)心時成佛大仙,準(zhǔn)龍樹法飛金為丹,故曰金丹”。道士煉丹,佛徒也談煉丹,佛徒坐禪調(diào)息,道士也談靜坐煉氣,在這些方面佛道圓通了。

  儒家禮教向來是統(tǒng)治階級維持政權(quán)的基本工具,任何佞佛的帝王,禮法刑政總得依據(jù)儒家,凡明經(jīng)進(jìn)士兩科出身的官吏,多半算是儒家中人,他們謀富貴的主要途徑——仕途,不愁僧徒來奪取,因之儒佛間的沖突比佛道兩教間要和緩些。不過,儒佛雙方在意識形態(tài)上,存在著根本的矛盾,特別是對父母的關(guān)系有極大距離。儒家認(rèn)為孝是“至德要道,百行之首”;是“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靶⑹加谑掠H,中干事君,終于立身”(《孝經(jīng)》)。儒家談孝道,深入人心,誰敢倡異議,必然要受到譴責(zé)。佛教卻別有說法,佛書說,“識體(靈魂)輪回,六趣(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間、天上)無非父母,生死變易,三界(一欲界——上為六欲天,中為人世,下為地獄。二色界——在六欲天之上的天。三無色界——在色界之上的天,守五戒的人轉(zhuǎn)主人間,行十善的人死后生天上為天人)孰辨怨親”。又說,“無明覆慧眼,來往生死中,往來多所作,更互為父子,怨(仇人)數(shù)為知識(朋友),知識數(shù)為怨。是以沙門均庶類于天屬,等禽氣(一切動物)于己親,行普正之心,等普親之意”,照這種怪說,禽獸蟲蟻可能是自己的七世父母,現(xiàn)在的父母,可能來世是自己的子孫,佛教的怪謬思想,儒家和受儒學(xué)影響的人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佛徒自知弱點所在,不得不向儒家讓步。強調(diào)《智度論》所說,凈飯王死,佛親自執(zhí)繩床一腳,舁尸體到火葬場,表示一切眾生應(yīng)該報生養(yǎng)之恩,法琳《辨正論》對道教怒目狂罵,對儒家也多有微辭,獨表揚釋迦舁父尸是孝子,說“孝敬表儀,茲亦備矣”,唯恐受不孝的責(zé)備。唐后期華嚴(yán)宗兼禪宗僧人宗密作《佛說孟蘭盆經(jīng)疏》,序里說“始于混飩,塞乎天地,通人神,貫貴賤,儒釋皆宗之,其唯孝道矣”。這些話雖出于佛徒之口,可以說與儒生無甚區(qū)別。不過佛徒行孝的方法與儒不同。宗密說,“應(yīng)孝子之懇誠,救二親之苦厄,酬吳天恩德,其唯盂蘭盆之教焉?!睔w根還是荒唐的因果報應(yīng)。宗密作《華嚴(yán)原人論》,承認(rèn)釋迦、孔、老都是至圣,與法琳說釋迦是大圣,孔、老是小圣,說法也不同。佛徒不敢用天竺怪說反對孝道,儒生才有調(diào)和的借口。柳宗元《送僧浚歸淮南序》說,“金仙氏(佛)之道蓋本于孝敬而后積以眾德,歸于空無”。又《送如海弟子浩初序》說“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不與孔子異道”。又說“吾之所取者與《易》、《論語》合。……退之(韓愈)所罪者其跡也。曰髡而緇,無夫婦父子,不為耕農(nóng)蠶桑,若是,雖吾亦不樂也”。又《送文暢序》說“上人之往也,將統(tǒng)合儒釋”,又《送元暠序》說“釋之書有大報恩七篇,咸言山孝而極其業(yè),世之蕩誕慢訑者,雖為其道而好違其書,于元暠師吾見其不違且與儒合也”。柳宗元主張調(diào)和儒釋,調(diào)和的根據(jù)是孝敬和與《易》、《論語》合。與儒合的佛徒不是那些照天竺原樣搬來的各宗派而是中國化的佛教。

  朝廷反佛的力量,表面上打擊力很重,但接著便是佛教更大的發(fā)達(dá)。王通得出這個經(jīng)驗,在《中說》里說,“程元曰,三教何如?子曰,政惡多門久矣。曰,廢之何如?子曰,非爾所及也。真君(北魏太武帝)、建德(北周武帝)之事,適足椎波助瀾,縱風(fēng)止燎耳”。反佛以后,反而佛教大盛,這是什么原因呢?首先因為佛教興盛的社會基礎(chǔ),即階級壓迫并沒有什么改變,而統(tǒng)治者之間又充滿著矛盾和斗爭。隋文帝給智詔書里說,“往者周武毀棄佛法,朕曾發(fā)心立愿,必許護(hù)持。及受命于天,遂即興復(fù)”。一個皇帝反佛,另一個謀篡奪的野心家,對佛許下彌天大愿,求佛保佑。又滅佛的皇帝,一般是不久即死,因為滅佛多信道,信道必吃長生藥,吃藥必死,野心家得以減少篡奪的阻力。及篡奪成功,以為佛真有靈,不吝重價還愿,反佛以后,佛教大興,原因在此。

  擁護(hù)佛教的力量比反對佛教的力量大,封建時代要消除這個蠹國殃民的宗教幾乎是不可能的。北周武帝滅佛就是一個例證。周武帝滅北齊,召集齊境大僧五百余人到宮中,宣布廢佛教,令僧徒還俗,并允許僧眾辯論。一個名叫慧遠(yuǎn)的僧徒,與周武帝往返辯駁,最后理屈辭窮,拿出所謂阿鼻地獄這個法寶來恐嚇論敵。周武帝滅佛堅決,回答說,只要百姓得樂,我也愿意受地獄之苦。僧徒的法寶失效,只好俯首服從法令。又一個僧徒任道琳上表要求辯論,周武帝召到御座前,令任道琳盡量提出興佛教的理由,周武帝一一據(jù)理駁回。任道琳理屈,愿同義學(xué)僧(有學(xué)問的僧人)十人人通道觀學(xué)道教。佛教是統(tǒng)治者的一種工具,當(dāng)統(tǒng)治者根據(jù)當(dāng)時需要,覺得放棄這種工具更為有利時,便失去騙人的力量。阿鼻地獄這個嚇人法寶,有理智的人聽來無非是一種玩笑,根本不值一聽,在僧徒聽到法寶失效,卻似天崩地拆,真是一切皆空了,還有什么別的可說。佛教的道理與地獄都被周武帝駁倒,因此佛教徒都覺得佛經(jīng)所說佛死后一千五百年佛法將滅的預(yù)言得到證明,末日已到,大部分僧徒遵令還俗,也有個別僧徒為佛教辦后事。例如三階教的創(chuàng)立,及刻石板經(jīng),都是佛教作滅亡的準(zhǔn)備,原來早在北魂孝文帝時期,魏國政治已趨向衰朽,社會腐敗勢力(佛教是其中之一)愈益上升,最后招致大亂以至亡國。北齊政權(quán)主要依靠內(nèi)徙鮮卑的支持,基礎(chǔ)薄弱,尤其需要佛教的助力。北魏孝文帝以后,朝廷及鮮卑貴族,一向求助于佛教,任其無限制地發(fā)達(dá)起來。北齊更大力推行佛教,僧徒增至二三百萬人,北齊因此亡國(當(dāng)然還有其他亡國原因,崇佛卻是主要原因)。智給晉王楊廣書里說,“從前北齊某帝,見負(fù)炭兵形容憔悴,愍其辛苦,放令出家,唯一人愿去。齊主嘆曰,人皆有妻子之愛,誰肯孤房獨宿,瞪視四壁,自棄在山林”。這是富貴人的說法,事實上貧賤人出家,仍受寺院上層僧徒的統(tǒng)治。這種統(tǒng)治是來自天竺奴隸制的,非常慘酷。只要看普通僧徒生病,寺院不給予治療,卻給飲龍湯,促使速死,寺院的殘酷可見一斑。三階教經(jīng)書里說,“我教法中,惡法漸興。實非沙門,自稱沙門,破戒比丘,處處充滿,為利養(yǎng)故,不修道德,身被法服,經(jīng)理俗務(wù),市肆販賣,涉路往來,或復(fù)營農(nóng),貯積糶糴,或復(fù)商賈求利,或作種種工巧之業(yè)。托附俗官,為動弦管,并共棋博,或行媒媾,令彼歡喜?;蚣偎麆萘Γ窒鞯浪?,所得財物,分與俗官?!边@里說的種種謀利之事,經(jīng)營農(nóng)工商各業(yè),被剝削被奴役的對象,首先自然是寺院內(nèi)下層的普通僧徒。當(dāng)時天竺奴隸制式樣的寺院剝削比鮮卑更兇殘,所以負(fù)炭兵寧愿辛苦憔悴,不愿出家作僧徒,什么孤房獨宿,瞪視四壁,下層僧徒所受痛苦,何嘗只是這些。佛教內(nèi)部極端腐朽,早已是打倒的對象,北魏流行的假經(jīng)如《小法滅盡經(jīng)》,《佛說法滅盡經(jīng)》,《五濁惡世經(jīng)》,都是宣布佛教罪惡,末日已到的流行書籍。外部又有儒與道教的攻擊,周武帝滅佛收效極速,因為他代表著社會的反佛趨勢。但是,周武帝死后佛教又大發(fā)達(dá)起來。剝削階級需要宗教,佛教尤其適合剝削者的愛好,因此,滅佛以后必有各種護(hù)法者出現(xiàn),讓佛教再興。不消滅社會的剝削制度,佛教和其他宗教只能暫時受挫,要它們根本消滅是不可能的。

  三階教創(chuàng)始人名叫信行,在周武帝滅佛后,采取佛經(jīng)中最野蠻最欺詐的部分,摘錄成一本書名叫《三階集錄》,書凡二十六卷,又采錄《三階佛法》四卷。所謂三階,就是分人為賢、愚、中庸三等(階),用普通佛法教化他們。這叫做“只合行普,不合行別”(別是各宗派各有所尊奉),三階教徒以苦行忍辱為宗旨,每天只吃一頓乞求來的飯,吃寺院的飯算是不合法。在路上行走,見人不論男女一概禮拜,竭力提倡布施,《決罪福經(jīng)》說,“大福皆用貨財,乃得成耳。夫布施者,今現(xiàn)在世有十倍報,后世受時有億倍報,不可計數(shù),我常但說萬倍報者,略少說耳??秩瞬恍?,少說?!薄妒舅刚哞べしㄧR經(jīng)》說“成佛皆因曠劫行檀布施,濟救窮貧困厄眾生,十方諸佛亦從布施而得成佛”。三階教徒以身作則,死后置尸體在尸陀林(棄尸體的荒林),供鳥獸食,叫做以身布施,求無上道。愚人驚異,以為信行得了什么道,相率信奉三階教。隋初,仆射高颎邀請信行到京都,聚徒眾愈多,立五個寺來容納徒眾。三階教創(chuàng)立無盡藏,積聚錢帛,分為三份,一份供天下修繕?biāo)滤?,一份施給天下一切老病貧窮悲田(窮人)乞人,一份供自由使用。三階教反對凈土宗提倡的念佛三昧,主張不念阿彌陀佛,只念地藏菩薩。又不許入寺,不許吃僧食,說一切佛像是泥龕,不須恭敬,一切眾生是真佛,所以要恭敬。北方通行凈土宗,貴族官吏刻剝民財,盛造佛寺,上層偕徒享受極其優(yōu)厚,三階教主張一切出家人,悉行少欲知足之行,俱不供養(yǎng)舍利,不禮塔廟,連一拜舍利塔廟也不許。

  勞動群眾一方面不免受佛教誘騙,但主要的是仇恨佛教。五一五年,北魏冀州沙門法慶聚眾起兵,專毀寺廟,斬僧尼,法慶利用民憤來發(fā)動戰(zhàn)事,足見佛教早為廣大民眾所唾棄。三階教的一些主張,是想在民憤大爆發(fā)以前和以后,有所和緩和補救。無盡藏積聚錢物,準(zhǔn)備補修被拆毀的寺廟。勞苦群眾是鏟除社會上一切穢惡的實在力量,三階教人說一切眾生是真佛身,合安在好妙處,自身(僧徒)既在好房舍,佛(眾生)在下惡處,豈成平等?這是三階教人說些空話來欺騙勞苦群眾。凈土宗盛修佛像,三階教說是泥龕。佛徒自稱應(yīng)該享受,理由是佛猶如國王,僧猶如王子堪受國王的福蔭,堪受如來的蔭庇。又佛猶如父母,念佛人猶如兒女合得父母飯食衣服床榻臥具,這無非是僧徒給自己作無恥的辯護(hù)。三階教看出僧徒必有一天受到懲罰,為逃避懲罰,因此說不得坐僧床,不得吃僧食,借以自別于一般僧徒。佛徒稱說現(xiàn)在住持好處所,來生得生好國土,得證菩提,所以僧應(yīng)該住持寺,也應(yīng)該入寺舍好處。三階教說僧徒不該住寺,甚至不許入寺。三階教說菩薩不親近國王王子大臣官長,這也是矯一般佛徒奔走權(quán)門借勢害民的弊病??傊A教的教義,在佛教看來是反常,是異端。這種異端能夠產(chǎn)生并盛行,說明有些佛徒自知惡貫滿盈,不可避免地要被消滅。

  隋文帝大興佛教,當(dāng)然不能容忍這種專辦后事的教派,開皇二十年,下令禁止??墒?,佛徒不敢相信本教可以久存,還是尊信三階教,分本寺房屋,讓三階教徒居住。唐高祖唐太宗都崇道抑佛,愚頑的智實受杖,法琳在獄中念觀音不靈,佛徒愈覺末日不遠(yuǎn)。一個佛徒說,自從周武滅法,佛菩薩都回到西方去了,就是說佛菩薩部騙不了人了。迷信的人為了護(hù)法,盡量布施,無盡藏接受錢帛金玉,數(shù)量多到無法計算。施舍人往往車載錢帛,交給無盡藏僧人,不告姓名而去,武則天興佛教,屢次禁止三階教,沒收無盡藏錢帛。唐玄宗開元元年,下令滅三階教,所有錢帛分給京城諸寺。開元十三年,令諸寺收回分給三階教的房屋,眾僧不得別住,《三階集錄》不得編入佛書目錄,如綱維(寺主等掌權(quán)人)放任三階教徒私自傳教誘人,發(fā)覺后勒令綱維還俗。盡管唐玄宗再三嚴(yán)禁,三階教還是互相勾結(jié),朋援繁多,在佛教極盛的唐朝,佛徒做賊心虛,總感覺末日的將到。這種對佛教施加壓力的來源,可以說是漢族傳統(tǒng)文化通過儒家學(xué)派的復(fù)興,漸次奪回精神界被天竺文化占去的陣地。

  佛教辦的另一件后事,是隋煬帝大業(yè)年間,僧徒靜琬在房山的石經(jīng)山開始刻石板經(jīng),藏石窟中,準(zhǔn)備佛法完全消滅后,依靠這些石板保存佛教,靜琬前后刻經(jīng)三十年,石板藏滿七窟。他死后,他的弟子們相繼刻石。遼、金、元、明各代,還有人當(dāng)作修功德,繼續(xù)補刻??咧兴睾吐裨诘叵碌氖骞灿邪饲K以上。隋文帝大興佛教以后,靜琬還不敢有佛教不滅的信心,加緊刻石以備法滅,可見鮮卑統(tǒng)治結(jié)束,外來宗教失去依恃,周武帝滅佛,聲稱“朕非五胡,心無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廢之”。對佛教無異宣布死刑。法琳要唐太宗自認(rèn)是鮮卑人,也是企圖胡人事胡神,而這一企圖恰恰犯了唐太宗的忌諱。漢人建立的朝廷,必須承認(rèn)儒學(xué)是正教,要維持封建統(tǒng)治,從經(jīng)驗里也證明儒比佛、道是較好的工具。儒學(xué)有兩個要點,一是辨別華夷,二是強調(diào)忠孝。這兩點,佛教在答辯上想說出理由是極困難的。封建統(tǒng)治者在國為君,在家為父,臣子服從君父,是維持封建秩序的根本所在。儒家學(xué)派堅執(zhí)這兩點,所以任何佞佛的帝王,例如梁武帝,也不能徹底廢儒。形式上儒的地位比佛道低,實際是相反,儒擁有較大的潛在力。

  佛教各宗派,都偏奉一經(jīng)以立法門,如天臺宗奉《法華經(jīng)》,華嚴(yán)宗奉《華嚴(yán)經(jīng)》。佛經(jīng)出發(fā)點無非是苦空二字,所說不能不是一偏之見。宗派的成立,表示執(zhí)持偏見,頑固不化。各宗派的大師,都想解釋所尊奉的經(jīng)典,求其通達(dá)。原來佛經(jīng)以文辭瑣碎煩雜、義旨暗昧難明為其特征,中國僧徒繼承兩漢今文經(jīng)學(xué)的章句之學(xué)。解釋佛經(jīng),愈講愈難通,愈難通愈講,惡性循環(huán),經(jīng)疏愈積愈臃腫,學(xué)徒愈學(xué)愈迷惑。義凈《南海寄歸年法傳》有一段話,說佛學(xué)流弊,他說,“講說撰錄之家,遂乃章鈔繁雜……上流之伍,蒼髭乃成,中下之徒,白首寧就。律本自然落漠,讀疏遂至終身,師弟相承,用為成則。論章段則科而更科,述結(jié)罪則句而還句?!址彩侵谱髦遥庠诹钊艘捉?,豈得故為密語,而更作解嘲”。義凈所說隋唐佛學(xué),很象兩漢今文經(jīng)學(xué)。兩漢今文章句之學(xué),流弊也是極其煩瑣,“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結(jié)果是“通人惡煩,羞學(xué)章句”。盡管朝廷在上提倡,今文經(jīng)學(xué)總不免趨于衰亡。魏晉玄學(xué)興起,攻擊儒經(jīng),兩漢四百年作為利祿之途的大量章句,一字不留地消滅了。任何一種學(xué)術(shù),如果出現(xiàn)煩瑣的解釋,說明這種學(xué)術(shù)已無新的境界可辟,隨之而來的只能是衰落或滅亡。隋唐佛徒作了大量煩瑣的義疏,表示佛學(xué)達(dá)到極盛的境界,同時也表示接近衰亡,代煩瑣學(xué)派而興起的總是簡易的學(xué)派,禪宗就是佛教里比較簡易的學(xué)派。特別是禪宗南宗,尤為簡易,離開文句,拋棄經(jīng)典,也能一旦貫通,得大師稱號。格守佛教煩苛的戒律,死抱白首寧就的義疏的僧徒,苦于前途渺茫,忽見禪宗南宗,正如魏晉某些士人放棄章句改談玄學(xué)一樣,從煩瑣的戒律和義疏中解脫出來,自覺境界一新,精神得到自由。所以禪宗南宗一出,佛教各宗派為之風(fēng)靡,許多僧徒愿意接近南宗以求精神界的出路。

  魏晉玄學(xué)談無,佛教大乘談空,無與空是可以合流的。玄學(xué)是唯心主義哲學(xué),佛教是發(fā)展得更高度的唯心主義哲學(xué),當(dāng)然又可以合流。玄學(xué)家發(fā)揮莊周的消極厭世思想,與佛教苦空完全一致。魏晉玄學(xué)家以曠達(dá)放蕩純?nèi)巫匀粸轱L(fēng)尚,蔑視禮法,這和禪宗都是統(tǒng)治階級里面的放蕩派。玄學(xué)家是高級士族,社會地位穩(wěn)固,敢于肆無忌憚。禪宗僧徒?jīng)]有這樣的地位,必須依靠佛教的名義才能實行放蕩,所以,禪宗是披天竺式袈裟的魏晉玄學(xué),釋迦其表,老、莊(主要是莊周的思想)其實。禪宗思想,是魏晉玄學(xué)的再現(xiàn),至少是受玄學(xué)的甚深影響。玄學(xué)與禪宗在思想上都是反動的,但玄學(xué)沖擊儒家的奴仆禮法之士,禪宗沖擊天竺佛教奴仆各宗派的死守者,在這個意義上,它們又都起著一些積極的作用,值得贊揚。佛教認(rèn)為人在前生都是有大小不等的罪過,這實際是性惡論,和儒家正統(tǒng)派人皆可以為堯舜的性善論正相矛盾,禪宗南宗改為性善論,以為狗子也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在人性的基本問題上與儒家一致了。按照輪回說,佛教認(rèn)為當(dāng)前的禽獸蟲蟻,前生可能是自己的父母,當(dāng)前的父母,后生可能是自己的子孫,所以孝父母是無意義的事。與儒家孝悌為人之本的倫理學(xué)說如水火之不能相容。自從佛徒制造出不少講孝的佛經(jīng),強調(diào)孝是成佛的根本,而且實行三年之喪,在唐朝,儒佛對孝的分歧,至少形式上得到一致。禪宗南宗廢棄天竺傳來的戒律和經(jīng)典,更增加了儒佛求得一致的可能。中國封建時代的士大夫,思想來源不外道儒兩家的學(xué)說,既然道家(不是道教)、儒家與佛教(主要是撣宗南宗)思想上基本取得一致,那末,經(jīng)過改造(宣傳孝道)的佛教特別是禪宗南宗成為適合中國士大夫口味的佛教,也就不容置疑了。攻佛最堅決的韓愈,在潮州(廣東潮安縣)與大顛禪師往來,認(rèn)為“頗聰明識道理”。所謂道理,當(dāng)然是儒家的道理,佛徒談儒道,自然是頗為聰明。這些,正好說明禪宗南宗是適合中國士大夫口味的佛教。唐朝佛教中國化,即佛教玄學(xué)化,這是化的第一步。禪宗僧徒所作語錄,除去佛徒必須的門面話,思想與儒學(xué)幾乎少有區(qū)別(特別是兩宋禪僧如此),佛教儒學(xué)化,是化的第二步。禪宗興而其他各宗派都基本上消滅。禪宗獲勝的原因,主要是自立宗旨,不依傍他人,放棄天竺佛教傳來的奴仆面目,裝上中國士大夫常見的普通相貌。這樣,外來宗教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得到統(tǒng)治階級的容納,作為統(tǒng)治的輔助工具之一,與儒、道并存。

  禪,梵語禪那,意為坐禪或靜慮。僧徒一般都得坐禪,天臺宗所倡的止觀,也就是禪的一種。自從鳩摩羅什譯出《禪法要解》等書,禪學(xué)始成專業(yè)。羅什弟子竺道生,用玄學(xué)解釋佛理,已含有唐朝禪宗思想的要旨。佛教在南朝重義學(xué)(講義理),在北朝重禪學(xué)(坐禪),因之,禪宗得在北方建立起基礎(chǔ)來。

  南天竺人菩提達(dá)磨,自稱是天竺禪宗的第二十八祖,梁武帝時,從海道來到中國。達(dá)磨不合南朝重義學(xué)的學(xué)風(fēng),轉(zhuǎn)到北方傳播他的禪學(xué)。達(dá)磨的禪學(xué)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立文字”。所謂見性成佛,意思是覺悟到自心本來清凈,原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如此修證,是最上乘禪。達(dá)磨教人首先是安心,安心的方法是修壁觀,要人心安靜象墻壁那樣堅定不移。其次是發(fā)行,即一報冤行(逢苦不憂),二隨緣行(得樂不喜),三無所求行(有求皆苦,無求即樂),四稱法行(法指空無之理,稱法而行,即無心而行)。達(dá)磨說法雖說離言說相,離文字相,但仍以《楞伽經(jīng)》為依據(jù),所謂安心發(fā)行,都是逐步深入的修行法,所以達(dá)磨所傳的法,實際就是漸修法?!独阗熧Y記》說達(dá)磨所說有《達(dá)磨論》一卷,又有《釋楞伽經(jīng)要義》一卷,亦名《達(dá)磨論》。達(dá)磨和天竺其他僧徒一樣,跑到中國來,企圖成立他的楞伽宗。他故意做出一套神秘的姿態(tài),自稱他的禪學(xué)是教外別傳,從釋迪牟尼起,歷代師弟以心傳心,不立語言文字,到他已經(jīng)二十八代了。他帶了一件棉布袈裟來,說是歷代傳法的憑證。這些都是無從查考的妄說,不少奴仆卻被他俘獲了。其中有一個“博通群書,尤善老莊”,名叫慧可的僧徒,達(dá)磨認(rèn)為堪充法嗣,要他表示為法舍身命的決心?;劭勺约簲財嘁槐垡员碚\懇(一說被盜斬去一臂,這個盜可能是爭奪法嗣的同學(xué)),達(dá)磨才把那件袈裟付給慧可。如果真有這件事,可見禪宗開始時,也帶有天竺秘密傳授的邪氣。到了第三傳僧粲(隋時人),作《信心銘》一篇,含有明顯的玄學(xué)思想,它的總結(jié)是“至道無難,唯嫌簡擇”,與莊子《齊物論》的說法相通。禪學(xué)與玄學(xué)進(jìn)一步地結(jié)合起來了。第五傳弘忍,住黃梅縣(湖北黃梅縣)雙峰山,門徒多至千人以上。據(jù)說,他的本領(lǐng)是“緘口于是非之場,融心于色空之境”,這和莊周思想更接近了。

  弘忍門徒中,神秀早為上座并為教授師,一日,弘忍宣稱要選擇法嗣,令門人各書所見,寫成一個偈,讓弘忍挑選。門人都推崇神秀,不敢作偈。神秀夜間在壁上寫了一個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弘忍見偈,喚神秀來,說你作此偈,只到門前,還未入門。你回去思考,再作一個來,如入得門,我付法衣給你。神秀回房苦思數(shù)日,作不得新偈。一個舂米行者(未剃發(fā),在寺服役的人)慧能,不識文字,請人代寫一個偈,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佛性常清靜,何處有塵?!??又作一偈說:“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靜,何處染塵?!保瑥目諢o的觀點看來,慧能的空無觀比神秀較為徹底,因此,弘忍選定慧能為嗣法人,秘密給他講《金剛經(jīng)》,教他帶著袈裟急速逃回新州(廣東新興縣)原籍。一件袈裟從神秀手邊突然失去,當(dāng)然不肯忍讓。從此,禪宗分南北兩宗,慧能在嶺南傳頓教,被稱為南宗,神秀在北方傳漸教,被稱為北宗。南北兩宗都自稱禪的正宗,因慧能傳得袈裟,徒眾又盛,門徒之一的神會,冒險到北方爭奪正宗地位,最后南宗的正宗地位得到公認(rèn)。實際上漸教是禪宗的正宗,達(dá)磨以下五代,都不曾提頓悟得法之說,神秀所寫那個偈,弘忍本已承認(rèn)它的嗣法資格,不料突然出現(xiàn)慧能兩偈,比神秀說得深切,弘忍臨時改選慧能為法嗣,授與傳法袈裟,并給他秘密講授《金剛般若經(jīng)》。禪宗頓教,慧能是創(chuàng)始人。他的始祖實際是莊周,達(dá)磨不算是始祖。達(dá)磨依據(jù)的是《楞伽經(jīng)》,弘忍弟于玄賾撰《楞伽入法志》,玄賾弟子凈覺撰《楞伽師資記》,推南朝宋時中天竺人求那跋陀羅為第一代,達(dá)磨為第二代,弘忍門下神秀、玄賾、慧安三人為第七代,這七代人都奉《楞伽經(jīng)》作立論的依據(jù),以后排擠北宗出禪宗正統(tǒng),純是宗派斗爭南宗獲勝的結(jié)果。南宗所提倡的所謂頓悟,也無非是僧徒故作神奇,借以騙人的一種手法,其實慧能何曾有頓悟,他的父親盧行瑫,唐初被貶官,流竄到新州為百姓,生慧能后三年死去,母寡居,慧能稍長,賣柴養(yǎng)母。不待言,這種窮苦絕望的生活,使他產(chǎn)生厭棄世間另求出路的想望。他偶在市上聽店鋪里有人誦《金剛般若經(jīng)》,慧能問那里學(xué)來此經(jīng)。誦經(jīng)人答,弘忍禪師勸人讀此經(jīng),說即得見性成佛?;勰苷J(rèn)為找到出路,在當(dāng)時普遍崇信佛教的環(huán)境里,只要留心,聽些佛教教義,是不難的。唐高宗咸亨年間,他聽女尼劉氏讀《涅槃經(jīng)》,已能講解經(jīng)義,后來又到樂昌縣,依附智遠(yuǎn)禪師,談?wù)摱U理,智遠(yuǎn)承認(rèn)他理解非凡,勸到弘忍處求印證去?;勰艿谝淮未鸷肴虇?,表示“唯求作佛”,足見他為作佛探索了好多年。在弘忍處作舂米工役,王維《能禪師碑銘》說他聽弘忍講法,默然受教。因為他不識文字,一般人卻總以為知識必須從文字書本中求得,感到慧能突然作偈,非頓悟不可,其實慧能早就對劉氏尼說過,“諸佛理論,若取文字,非佛意也”。窮苦生活迫得他求作佛,經(jīng)過多年聽受和思考,揣摩一切皆空的所謂佛意。如果他作偈叫做頓悟的話,那也只能說由漸悟積而成頓,并非無端忽然能作偈。佛教徒專愛造謠騙人,哄然相傳,似乎真有所謂見性成佛的頓門,慧能一派徒眾也伊然以頓門自負(fù),這就使得人人可以自稱為佛,天竺各宗派所虛構(gòu)的高不可攀的佛,變成舉目可見的平常人,這對破壞佛教起著重大的作用。南宗的信仰者,敢于說佛不在外,在我心中,我即是佛?!督饎偘闳艚?jīng)》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離一切相,即名諸佛”。南宗人想成佛,盡力掃相,佛即是諸相之一,掃相必然要掃佛,如果說南宗在歷史上有所貢獻(xiàn),就在掃佛這一點上。

  慧能的弟子們記錄師說,成《壇經(jīng)》一卷?!秹?jīng)》是南宗傳法的經(jīng)典,它教人“一時端坐,但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無往,坦然寂靜,即是大道”。人練成這樣有呼吸的死尸,就算得了大道。但是人接觸事物,不可免地要表示贊成或反對,禪宗卻以無是無非為大道,以一切善惡都無思量,心體堪寂,應(yīng)用自在為心要?!秹?jīng)》記慧能臨死傳授秘訣給十大弟子,說“吾滅度后,汝各為一方頭,吾教汝說法不失本宗。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所謂對法共有三十六對,其中外境用無情對有五,即天與地對,日與月對,暗與明對,水與火對,陰與陽對。語言法相對有十二,如有為無為對,有色無色對,有相無相對,有漏無漏對,色與空對,動與靜對,老與少對,大與小對,長與短對,高與下對等。自性起用對有十九,如邪與正對,癡與慧對,愚與智對,亂與定對,直與曲對,實與虛對,險與平對,煩惱與菩提對,進(jìn)與退對,生與滅對,體與用對等。照慧能說,此三十六對法,體用通一切經(jīng),出入即離兩邊,這是慧能的心得所在,意思是教弟子說話要顧及兩方面,不偏在一邊。他舉明暗為例,說,暗不自暗,以明故暗,暗不自暗,以明變暗,以暗現(xiàn)明,來去相因。說到暗的時候,也要說到明,有明故有暗,離明即離暗。說的方法是無暗亦無明。三十六對都用一樣的公式,無這邊也無那邊,一切皆空,不落邊際,所謂二法盡除,更無去處,就是說得含糊,聽得含糊,使人在含糊里似乎覺得有什么道理,因而落入其唯心主義的圈套。凈土宗斥禪宗說,“口雖說空,行在有中。以法訓(xùn)人,即言萬事皆空,及至自身,一切皆有”。宗教本來全是騙人的把戲,禪宗用空騙人,凈土宗以修功德騙人,同是行騙,禪宗還能揭露凈土宗的騙術(shù),比其他宗派終究是有些貢獻(xiàn)。

  禪宗以為“迷即佛眾生,悟即眾生佛。心險佛眾生,平等眾生佛。我心自有佛,白佛是真佛,自(己)若無佛心,向何處求佛”。這是慧能所說的“見真佛解脫頌”。所謂見真佛,就是眾生心有覺悟即成佛,心有迷惑佛即成眾生,因為眾生皆有佛性,都可以成佛,成不成的關(guān)鍵在悟或迷。禪宗認(rèn)佛在心內(nèi),不在心外,心外的佛全是假佛。依據(jù)這樣的說法,凡是造寺、布施、供養(yǎng)、念佛,都不算功德,都無成佛可能,西方并無凈土,三毒(即貪、瞋、癡)即是地獄,虛妄即是鬼神。慧能甚至否認(rèn)修行必須出家,也不要戒定慧,他說,“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這些說法,都對佛教大不利,特別是對凈土宗不利。凈土宗僧徒非常狼狽,慧日撰《念佛法門往主凈土集》,攻擊禪宗說,“于佛法生異見者,或有出家在家男女四眾,懼生死苦,厭惡俗塵,展轉(zhuǎn)相傳,教人看凈,晝是恣情睡眠,夜乃暫時系念。見世空寂,都無一物。將為究竟言,一切諸法,猶如龜毛,亦如兔角,本無有體,誰當(dāng)生滅。無善可修,無惡可斷,心所取相以及經(jīng)佛,盡當(dāng)遠(yuǎn)離,但令內(nèi)心安住空中,知世虛妄,萬法都無,雖是凡夫,能如是解,此即是佛,何勞勤苦,遠(yuǎn)覓世尊。亦不借念佛誦經(jīng)為出離因。除此之外,諸余行門,悉皆虛妄,寫經(jīng)造像建立塔廟,恭敬禮拜,孝養(yǎng)父母,奉事師長等,是生死因,非解脫因。何以故?見善可修,見惡可斷,涅槃可欣,生死可厭,誓斷生死,誓證菩提,悉皆動念,心有所得,著相修習(xí),虛妄分別,是有為法,是生死法,雖復(fù)勤修,不免流浪”。佛徒都過著寄生動物的生活,也就是懶蟲生活,不過形式上有一套瑣碎的戒律和禮拜誦經(jīng)等所謂勤苦修行來掩飾懶蟲的原形,禪宗把這些形式全放棄了,只剩下單純的懶蟲生活,這和魏晉玄學(xué)家的放蕩形骸實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禪宗在行動上和言論上都起了破壞佛教的作用,慧日說禪宗是外道,言論甚于猛火,焚燒佛法。這種能燒佛法的猛火,在佛教流毒很廣泛的唐朝時期,是有利益的猛火。

  南宗宗旨,不外凈心、自悟四字。凈心即心絕妄念,不染塵勞,自悟即一切皆空,無有煩惱,能凈能悟,頓時成佛。修行方法可謂極簡便。又說,只有大智人。最上乘利根人能接受頓法。這些說法,使得懷才自負(fù)狂妄驕縱的士人,名利熏心所求不能滿足的貪夫,仕途失意滿心煩憂和富貴內(nèi)熱需要飲冰的官僚,生活優(yōu)裕自稱隱逸的地主,這些人都愿意借談禪來醫(yī)治自己的心病,南宗自慧能以后,迅速發(fā)達(dá),徒黨眾多,壓倒一切宗派,就是因為適合這些人的需要。

  用成堆成堆的謠言謊話裝扮起來的如來佛,要揭穿他的空虛無稽,天竺大乘談空各宗,都只談到適可而止,不敢公然說佛無法無,因為佛法皆無,所謂三寶之一的僧只好同歸于無,饑寒而死,龍樹真(諦)空、俗(諦)有的調(diào)和論,正是大乘談空的代表。在中國,以玄學(xué)(莊周思想)為本質(zhì)的禪宗南宗,談空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越天竺各宗派,徹底破壞了三寶中的佛、法二寶,同時,用我即是佛的說法保護(hù)了僧寶的存在。在這一點上,南宗比龍樹更巧妙了。南宗創(chuàng)始人慧能不識文字,他不受佛教經(jīng)論的拘柬,采取佛教各經(jīng)論中合用的句子,擺脫煩瑣的舊解釋,憑己意作出新解,大大豐富了南宗的話頭。例如《壇經(jīng)》解釋四乘說:“見聞讀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法俱備,一切無雜,且離法相,作無所得,是最上乘”。自然,所謂最上來是指南宗的禪法。最上乘離一切法相,即心是佛,心外無佛,也就是說我即是佛,一切法相(包括佛在內(nèi))都該拋棄。他的繼承人更加發(fā)揚這種思想,如宣鑒(慧能六世法孫,唐末八六五年死)教門徒不要求佛和祖(達(dá)磨等),說:“我這里佛也無,祖也無,達(dá)磨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dān)屎漢,等妙二覺(等覺妙覺為二覺,即佛)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十二部大經(jīng))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初心十地(菩薩)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無。佛是老胡屎橛”。又說:“仁者莫求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莫求文殊普賢,是田庫奴??上б粋€堂堂丈夫兒,吃他毒藥了”。照佛經(jīng)說,謗佛謗法都要入地獄受大苦,宣鑒看穿地獄佛祖佛經(jīng)菩薩等等,只是一套騙局,全部佛教都被罵倒,與魏晉間嵇康阮籍罵倒儒學(xué)六經(jīng)同有摧陷廓清的功績。宣鑒罵拜師學(xué)佛人也很透徹,他說:“到處向老禿奴口里,愛他涕唾吃,便道我是入三昧,修蘊積行,長養(yǎng)圣胎,要成佛果。如斯等等,我看似毒箭入心”。又說,“他(大師)是丈夫,我何嘗不是,我比誰也不差,為什么整天就他諸方老禿奴口嘴,接涕唾吃了,無慚無愧,苦哉苦哉”。南宗的長處,是把自己看作與佛平等的人,從奴仆地位站立起來。他說,“老胡(釋迦)經(jīng)三大阿僧祗劫,即今何在,活了八十年便死去,與你有什么分別,你們不要發(fā)瘋受騙”。另一個禪師名叫義玄(慧能六世法孫,八六六年死)也是攻佛的一個勇將。義玄創(chuàng)臨濟宗,標(biāo)出徹底反佛的宗旨。他說,“求佛求法,看經(jīng)看教,皆是造業(yè)。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攝你,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縛你,你若有求皆苦,不如無事?!庇终f,“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夫大善知識始敢毀佛毀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天然禪師(慧能四世法孫,八二四年死)冬天取木佛像焚燒取暖,說木頭該燒。五代時禪僧義存說:“三世諸佛是草里漢,十經(jīng)五論是系驢橛,八十卷《華嚴(yán)經(jīng)》是草部頭,博飯食言語,十二分教是蝦蟆口里事”。這些說法,都說明南宗確實看穿了天竺傳來的一套騙局,要創(chuàng)造中國式的佛教,即排斥天竺統(tǒng)治階級理想化的腐朽生活(寄生蟲生活),改變?yōu)橹袊y(tǒng)治階級喜愛的腐朽生活(還是寄生蟲生活),這些腐朽生活的集中表現(xiàn)就是佛。天竺的佛被賦予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至高權(quán)力,反映天竺統(tǒng)治階級的無限貪欲。南宗創(chuàng)造的佛,性質(zhì)不異于莊周書中所稱的真人至人那種人物,反映一部分統(tǒng)治階級(士大夫)在唐后期衰亂之世避災(zāi)禍享厚福的自私思想。希運(慧能五世法孫,八五七年死)提倡無心的禪法,說“但能無心,便是究竟”。他解釋無心說,“無心者無一切心也。如如(真理)之體,內(nèi)如木石,不動不搖,外如虛空,不塞不礙,無能所,無方所,無相貌,無得失”。懷海(慧能四世法孫,八一四年死)講《大乘八道頓悟法要》說,“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現(xiàn)”。南宗教人要無心,但仍強調(diào)要有自己的眼睛。懷海說,“須具自眼,莫依他人作眼,須具兩只眼,照破兩頭事,莫只帶一只眼,向一邊行。要向無佛處,坐大道場自己作佛”。這里說的無心,只是口無所辯,避免是非的一種表現(xiàn),內(nèi)心卻是并非無心,所謂具兩只眼照破兩頭事,說出觀察事物不受片面牽掣的方法。所謂兀兀如愚,如聾如啞,心如木石相似,目的是要人“內(nèi)無一物,外無所求”(佛也不求,求佛菩提皆屬貪欲),做個自由自在的人,也就是這樣才算作佛,從諗(慧能五世法孫,八九七年死)答人問,如何是七佛師?答云:“要眠即眠,要起即起”。宣鑒也說,“諸子,莫向別處求覺(求佛),乃至達(dá)磨小碧眼胡僧,到此來,也只是教你莫造作,著衣吃飯。屙屎送尿,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只是尋常一個無事人?!绷x玄主張逢佛殺佛,逢祖殺祖,無非是想殺出一個自由自在的我來。自由自在的我只是一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的無事人,這個無事人當(dāng)然是不勞而食的剝削者。懷海作詩說“放出溈(音為wéi)山水牯牛,無人堅執(zhí)鼻繩頭,綠楊芳草春風(fēng)岸,高臥橫眠得自由”。又作詩云:“幸為福田衣(袈裟)下僧,乾坤贏得一閑人,有緣即住無緣去,一任清風(fēng)送白云”。這種自由自在純?nèi)巫匀坏氖孢m生活,與裝模作樣修苦行欺人的天竺佛教徒面目大異,同樣是寄生動物,南宗比起天竺僧徒的虛偽作法,似乎較為率真一些。為了自由自在,有些禪師如慧寂(慧能六世法孫,八九一年死)不持戒,不坐禪;又如惟儼(慧能四世法孫,八三四年死)受戒后,聲稱“大丈夫當(dāng)離法自凈,豈能屑屑事細(xì)行于衣中中耶”!有些禪師否認(rèn)整個佛學(xué),如惟儼答李翱問如何是戒定慧,說:貧道這里無此閑家具。佛學(xué)不外戒定慧三部分,惟儼看作都是無用之物,因此,他不許門人看經(jīng)。門人問他自己為什么看經(jīng)。他說,我只圖遮眼,若是你們,牛皮也須看透。李翱為朗州刺史,向惟儼請教益。惟儼用手指上下,問,懂得么?李翱說不懂。惟儼說,“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欣然禮謝,作詩云,“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云動水靜,一任自然,不必看經(jīng)行戒,這就是南宗的道。佛教徒死后,按天竺法火葬,并取碎骨稱為舍利,南宗禪師自慧能起,多用全身葬法,漆紵涂尸體,安放龕中,此后禪師很多不按天竺法火葬。希運問門人們說,你見虛空曾有骨否?諸佛心同太虛,覓什么骨!從諗臨死囑門人們不可凈淘舍利,說身是幻,何來舍利!佛徒說得神奇莫測的寶物,被南宗揭穿,一錢不值了。

  南宗破壞天竺僧徒所傳的佛教相當(dāng)徹底,從千百萬字的經(jīng)論到一字輪王咒,從凈土到地獄,從佛到餓鬼,從生前修行到死后舍利,全部騙局都被“一切諸法皆由心造,但學(xué)無心,諸緣頓息”這幾句話一吹而散。南宗發(fā)揮了高度的主觀能動性,與天竺式的佛教勇敢地進(jìn)行斗爭,一切外在的佛和佛法,全被推倒,貢獻(xiàn)是巨大的,但它斗爭的目的,只是要用內(nèi)在的佛(我)代替外在的佛。我即是佛的說法被人認(rèn)可了,立刻成為受人供養(yǎng)禮拜的地主或尊官。這些我即是佛的佛(得法者或法嗣),都是徒弄口舌的清談家或攀附名公卿的幫閑清客,揮麈尾,談公案,魏晉玄風(fēng)居然又見于唐后期。

  為什么魏晉亡國遺風(fēng)以南宗談禪的形式重復(fù)出現(xiàn)?這是因為唐后期,政權(quán)已被宦官執(zhí)掌,士大夫間朋黨爭斗異常激烈,一般士人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南宗給他們指點出似乎很美妙的一個出路,即成佛或成自由自在的享福人。這和產(chǎn)生魏晉清談家的社會原因是類似的。有一個名叫李節(jié)的小官僚在《送潭州道林疏言禪師太原取經(jīng)詩》序里說:以儒為業(yè)的人,總喜歡排斥佛教,這種見解很粗淺。佛教本是衰亂之世的產(chǎn)物,人生在衰亂之世,找不到任何可樂的事情,如果沒有佛教,精神將何所寄托!議者只知道佛教因衰亂之世而生,不知衰亂之世需要佛教的解救,尤其不想佛教救世助化的大作用,卻憎恨它雕鏤營造的小花費,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見解。李節(jié)說出佛教的鴉片作用,由于他自己是個鴉片癮者,所以贊美毒品有救世助化的大作用。南宗的禪法是中國自制的毒品,在口味上比天竺來的各宗派更適合中國士大夫的要求,因此大大發(fā)達(dá)起來。

  禪宗自稱是釋迦教外別傳的心法,所謂心法,是師弟子間在十分玄虛難以捉摸的某種動作或言語上相互默契,就算以心印心,師弟子心心不異,師心是佛心,弟子的心也是佛心了。相傳釋迦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人都不懂得,只有大迦葉破顏微笑,表示會心,釋迦承認(rèn)佛心傳給了大迦葉。這種十分渺茫無稽的說法,成為禪宗傳法的根本規(guī)則。南宗自慧能死后,十個大弟子分頭傳教,求作佛的人有很大的增加,求作佛的方法,也愈益離奇。談公案就是重要的一種方法。公案都是含意隱晦,無人能確實懂得的事情或話頭,如果弟子思索得一個公案的答案,說給師聽,得師同意(稱為印可),那就表示得道了。一個著名禪師門下常有弟子五百人乃至一千人以上,這些人從禪師口里取得成佛的印可。因此禪門師弟子間互斗心機(機鋒)異常尖銳,弟子提出謎語式的問題,師不能理解,便輸給弟子,所佩“最上乘離文字之心印”不得不讓出。禪師當(dāng)然不肯輕易印可,故意做出怪動作或怪話頭,使弟子不能理解甘認(rèn)失敗,這些動作和話頭成為新的公案,流傳在叢林(禪寺)間,愈積愈多,禪學(xué)轉(zhuǎn)化為公案學(xué)。黃蘗禪師希運說,“既是丈夫漢,應(yīng)看個公案”。禪宗不主張讀佛經(jīng),看公案意思就是讀禪經(jīng),公案中談得最熱鬧的一個問題是“如何是祖師(達(dá)磨)西來意”?見于記錄的答案多至二百三十余則。這些答案是各式各樣的。例如有僧問慧能的法孫道一,說:請師(道一)直指某甲(達(dá)磨)西來意。道一答,今天我疲倦了,不能對你說,你去問智藏罷。僧問智藏。智藏說,為什么不問和尚(道一)?僧說,和尚教來問你。智藏答,我今天頭痛,不能對你說,你問海兄(懷海)去。僧問海兄。海兄說,我不會這個。僧回到道一那里說明情由。道一說:“藏頭白,海頭黑”。又如一個名叫龍牙的僧人問翠微:“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翠微答,給我拿過禪板來。龍牙拿禪板給他,他接過便打。龍牙說,打盡管打,究竟什么是西來意?龍牙又問義玄,義玄說,給我拿過蒲團(tuán)來。龍牙拿蒲團(tuán)給他,他接著便打。龍牙說,打盡管打,究竟什么是西來意?又有一僧舉同一問題問九峰,九峰答,一寸龜毛重九斤。又有一僧問從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從諗答:“板齒生毛”。這個所謂西來意的問題,根本是毫無意義的問題,誰要是作正面答復(fù),誰就說死話,不配作禪師。所以這些怪誕的答案,禪宗中人卻以為是合理的答案。還有一些問題,禪師無法作答,只能說些怪話來逃避。如某僧問從諗,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從諗答:我在青州作一領(lǐng)布衫重七斤。有僧問省念和尚,如何是佛心?答,鎮(zhèn)州蘿卜重三斤。禪學(xué)是斗機鋒的一種技術(shù),慧能所作《壇經(jīng)》,列舉三十六對,教人“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意思是說話要超出兩邊,避免落在一邊。佛所說諸法,也不過是一邊之談,禪家既不肯著邊,那只能設(shè)想有“大道不稱,大辯不言”的境界,這種境界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禪宗叫做第一義或第一句。凡對第一義有所擬說,就不免有所肯定,也就不免執(zhí)著一邊,這種著邊的話頭,都叫做粗言,也叫做死語,又叫做戲論之糞。希運說,“佛出世來,執(zhí)除糞器,蠲除戲論之糞,只教你除卻從來學(xué)心見心,除得凈即不墮戲論,亦云搬糞出”。禪門中人,有時用棒痛打,有時大聲吆喝,有時用謎語問答,如果在打喝謎語中忽有領(lǐng)會,說話合師意,便算獲得印證,達(dá)到頓悟的妙境。歸根說來,禪門中人看公案,是要學(xué)習(xí)如何發(fā)問,如何作答,務(wù)必說得不著兩邊使問答雙方都毫無所得。無所得即是禪學(xué)所追求的悟境?;酆#ǖ酪坏拈T人)所作《頓悟入道要門論》說,“求解脫唯有頓悟一門。頓者頓除妄念,悟者悟無所得?!?br/>
  禪宗自達(dá)磨創(chuàng)始,以談空說無為專業(yè),到六世慧能以后,禪宗大盛,壓倒其他宗派,談空說無的技術(shù)更高超了。存在于客觀世界的一切事物,都被硬說是虛幻妄見,只有自己的心才是一切的根源。這種十分荒謬反動的思想,禪宗大師一生努力宣揚和傳授千百徒眾的禪學(xué),不外是這種謬見,因之,禪宗雖然曾起過破壞佛教各宗派的作用,但本身就是謬見的產(chǎn)物,與佛教各宗派同樣沒有存在的價值。禪宗為求自己的生存,自唐至兩宋教義趨于世俗化,僧徒關(guān)系儼然家族化,唐末五代出現(xiàn)了不少剃發(fā)出家的文士,下至兩宋,許多禪僧說話類似儒生。同時,攻擊佛教各宗派的勇氣自動收起,不設(shè)佛像的禪寺,又恢復(fù)凈土宗式的營造雕刻,陳設(shè)佛像及各宗派的菩薩,又采取密宗的某些方術(shù),替人念咒超度,攻佛者不得不改為擁佛者,借以維持佛教的利益??陔m說空,行在有中,禪宗就在這個矛盾中不復(fù)能自振,只靠癡愚人的迷信,維持他們的寄生蟲生活。

  一切皆空的后果,必然否定佛和佛法,在天竺,龍樹曾標(biāo)真(諦)空、俗(諦)有的說法,借以保存佛教。禪宗南宗主張空無尤為激烈,但實際生活卻不是證明一切皆空,而是它的反面一切皆有。禪宗普遍表現(xiàn)的行為,可舉出幾個特例,看出他們爭名奪利,奔走鉆營,并不比庸俗人看空一些。

 ?。ㄒ唬幦‘?dāng)大師的兒子(法嗣)。禪宗自達(dá)磨起,袈裟只傳一人,得衣人即作為傳法之子。第四世道信,傳衣給弟子弘忍,后來又得一個弟子名叫慧融,道信允許他自立一宗?;廴谒⒆诜Q為牛頭宗?;廴谒闶堑谝蛔?,弘忍有十個大弟子,以神秀為上首,當(dāng)傳衣時忽得慧能。弘忍秘密付給袈裟后,慧能逃回嶺南,隱伏在獵戶中多年。獵人以殺生為業(yè),又多在山林中出沒,避敵人的追蹤,最為得計。日久敵人不再尋找,才敢出頭傳教?;勰艹鲱^傳教,也是經(jīng)過仔細(xì)試探,當(dāng)時廣州制旨寺,有一個印宗法師講經(jīng),他擁有僧俗聽眾三千余人,慧能混在聽眾中,一日,僧徒辯論幡動的意義,一僧說,幡是無情物(非生物),它因風(fēng)而動。一僧說,風(fēng)幡都是無情,如何得動?一僧說,因緣和合,所以動。一僧說,幡不動,風(fēng)自動耳?;勰艽舐曂V怪T人辯論說,你們說這個動,那個動,都不過是你們自己心動罷了。印宗法師在屋外偷聽,大驚。第二天找到慧能,詢知是禪宗的傳衣人,即拜慧能為師。慧能得印宗法師等人的擁護(hù),才敢公開宣揚他的南宗宗旨,與神秀的北宗對立,禪宗大師的門下一般總有一千上下的弟子,他們出家從師,都想被選為法嗣。被選中的人自然是一生安富尊榮,受用不盡,有些禪師生為帝師,死有謚號,儼然是一個大官。落選的廣大僧徒,卻是一生報廢,毫無前途。因此,禪門中師弟子間同學(xué)間,互斗心饑非常激烈,仕途中爭奪名位,丑惡無限,禪門丑事,至少與仕途一樣多。趙州真際禪師從諗(音審shěn),幼年因窮苦出家當(dāng)沙彌,從師行腳,到南泉普愿禪師處參拜。普愿在方丈睡眠,見從諗來參拜,問,你從那里來?從諗答,從瑞像院來。普愿問,還見瑞像么?從諗答,瑞像到不見,卻見臥如來。普愿被他面諛,喜歡得坐起來,問,你是有主沙彌,還是無主沙彌?從諗說,有主沙彌。那個是你主?從諗答,孟春天氣還冷,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意思是說你是我的主。普愿喚管事僧來,教特別待遇這個沙彌。普愿是慧能的法曾孫,是道一的法嗣,地位極高,從諗說幾句中聽的話,鉆入普愿這家高門,后來成為普愿的法子,在禪師中很著名。又如天然禪師,原來是儒生,往長安應(yīng)試,旅店中遇一禪客。禪客問到那里去?天然答,選官去。禪客說,選官不如選佛。天然問,選佛應(yīng)該到那里去?禪客說,如今江西馬大師(道一)出世,是選佛的場所,你可即往。所謂選佛,即被選為法子,當(dāng)法子比當(dāng)官不知要好多少倍,天然懂得這個,便前往江西見道一,初見時以手托頭額(要求落發(fā)),道一看了很久,知道這不是好惹的學(xué)生,說,南岳石頭(希遷,也是慧能的法孫)是你的老師,你去罷。天然到南岳,初見希遷,同樣以手托頭額,希遷說,到槽廠去。天然遵命入行者房,當(dāng)燒飯工,前后凡三年。有一天,希遷令鏟佛殿前草,天然用盆盛水洗頭,在希遷面前跪下,希遷會意,便許他剃發(fā)。剃罷,給他說戒法,天然掩耳跑走,走到江西再見道一,未曾行參拜禮,便入僧堂內(nèi)騎僧頸而坐。僧眾大驚,奔告道一,道一親來察看,說我子天然。天然立即下地禮拜,說謝師賜法號。天然得到希遷的剃發(fā),道一的賜號,叢林中已有地位,他又出去游方,增高聲望。他在慧林寺燒木佛取暖,在洛陽天津橋演臥,擋住留守鄭某的車輪,鄭某問擋車緣故,答稱無事僧。鄭某大加賞異,贈送衣糧,天然在東京大得聲譽。天然用仕途奔競的方法來選佛,做出各種怪行,使希遷、道一望而生畏,不得不滿足他的要求,師弟子間斗心機逞計謀,何曾有些萬事皆空的意味。從諗擅利口,天然工心計,禪門大師大抵屬于這兩類人,忠厚木訥的學(xué)徒,被大師看作鈍根,決不會有作法嗣的希望。因為禪師都是些工心計的人,還用編家譜的方式來表示自己是某大師的兒子,例如弘忍的弟子玄賾有弟子名凈覺,作《楞伽師資記》,以南朝宋時求那跋陀羅為禪宗第一世,達(dá)磨為二世,神秀、玄賾、慧安三人為第七世,以普寂、敬賢、義福、惠福四人為第八世。記中又載弘忍臨死時囑咐玄賾的密語,抬高玄賾與神秀并列,凈覺又自稱受了玄賾的傳授。這篇短記充滿著僧徒卑污無恥的心理表現(xiàn)。第一,它根本不提傳袈裟的慧能,第二,弘忍有十個大弟子,它只提神秀等三人,這三人曾作武則天唐中宗唐睿宗的國師,聲勢赫赫,被認(rèn)為第七世,其他七人都被排除,第三,凈覺寫玄賾,又寫自己,表示自己也得道獲果,他寫《師資記》,目的顯然在于爭取當(dāng)玄賾的法子。與北宗神秀一派爭禪宗正統(tǒng)地位的南宗,因慧能傳得袈裟,自然以正(嫡)嗣自居,指斥北宗為傍支,南北二宗爭斗的目的,南是要以正(嫡)滅傍(庶),北是要以庶滅嫡。同俗家妻妾之子爭奪財產(chǎn)完全一樣。

  神秀原是弘忍門下的上座弟子,張說所作《神秀碑銘》里說,“大師(弘忍)嘆曰,東山之法,盡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足見慧能傳衣以前,神秀已是弘忍的繼承人。武則天迎他入宮中,奉為國師,后來唐中宗唐睿宗兩個昏君,也奉他為國師。他的弟于普寂,得唐中宗崇敬,王公大臣都來禮拜,普寂利用權(quán)勢,推神秀為七祖(達(dá)磨算二祖),北宗大行于北方。傳說北宗俗弟子到嶺南做官,曾磨去南宗傳法碑文,企圖湮沒嫡庶的關(guān)系。自稱為慧能嫡傳的神會,冒生命危險,來到洛陽,住荷澤寺,宣揚頓門,排斥漸教,遭北宗仇視,神會三次被謀殺,都得幸免。唐玄宗天寶年間,普寂俗弟子御史盧奕,誣奏神會聚眾,形跡可疑。唐玄宗流放神會到戈陽郡(河南潢川),又移武當(dāng)郡(湖北均縣),第二年敕移至襄州(湖北襄陽),又移至荊州(湖北江陵),使神會經(jīng)常遷移,沒有安居傳教的機會,這是北宗排斥南宗的陰謀,表示北宗政治上有勢力。安祿山陷兩京,神會為唐朝廷設(shè)戒壇度僧,收香水錢助軍費。唐肅宗以為有功,召入宮中供養(yǎng),又為造禪宇于荷澤寺中,神會得朝廷的助力,頓門大盛,北宗從此衰落不振。唐德宗立神會為禪宗第七祖,一場正傍爭斗,到此才告結(jié)束。

 ?。ǘ帄Z袈裟,無異強盜謀財害命。達(dá)磨一件木棉布袈裟,把禪宗的真面目暴露得非??稍?。禪宗“煩惱即菩提,無二無別”的著名公式,改作“禪師即強盜,無二無別”,是很合實際的,弘忍秘密授衣給慧能,三天后才宣告佛法已向南去了。當(dāng)時就有軍官出家的惠明星夜追趕,在大庾嶺上追及慧能?;勰塬I(xiàn)出所傳衣缽?;菝魇瞧胀ㄉ耍灾匚贿€不合取得這些法物,告訴慧能說,我不是為衣缽,我是想知道和尚(弘忍)傳授的密言?;勰苋鐚嵽D(zhuǎn)告,惠明滿意,教慧能急去急去,后面大有人來追逐。第二天,果有數(shù)百人趕到嶺上,惠明說,我先在此,不見那入來,詢問嶺南來的人,也不見那人。想來還沒有到此。諸人被騙,回原路細(xì)查,慧能才得逃歸嶺南,隱在山林中避難凡十六年。指使數(shù)百人追趕的人自然是有得衣資格的神秀等大弟子。武則天拜神秀為國師,神秀推薦慧能,武則天派專使往迎慧能,慧能知道有危險,托病不去。武則天開口要傳法袈裟,慧能只好獻(xiàn)出。武則天將袈裟轉(zhuǎn)給智洗禪師(弘忍十弟子之一),另送給慧能袈裟一件及絹五百匹,作為報酬。慧能換得袈裟以后,仍舊當(dāng)作達(dá)磨袈裟,表示正統(tǒng)所在。智詵得袈裟,怕被劫殺,也是深藏若虛,臨死才秘密傳投給繼承人?;勰芤勒蘸肴膛f例,允許弟子十人各自立門戶,收徒傳教,但停止傳衣,對弟子們說,我為了保存這件袈裟,三次有刺客來取吾命,吾命如懸絲,恐后代受衣人因此短命,不傳此衣,汝等依然能弘盛我法?;勰芩篮?,尸體全身膠漆,并用鐵裹頭頸,開元末年,有刺客來取頭,刀斬數(shù)下,寺僧聞鐵聲驚覺,刺客扮孝子形狀奔逃出寺。當(dāng)時神會在洛陽,攻擊北宗,北宗怨恨,派刺客去取慧能頭顱。南北兩宗只是在成佛的方法上說有頓漸之別,成佛的最初步戒律是不殺不偷,以教人作佛的禪師卻是殺偷兼?zhèn)?,甚至要殺死人的頭。不管禪宗大師們口頭上說得多么空,多么凈,在爭奪名利時,終究是禪師即強盜,無二無別。

 ?。ㄈ┙渎墒幦唬瑥男率帐?。禪宗所想做的佛,實際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無憂無慮,享受閑福的單身地主。他們主張不持戒不坐禪,如道一在懷讓門下,專事坐禪。有一天懷讓取磚在寺前磨。道一問,作什么?懷讓答,磨作鏡。道一說,磨磚豈能成鏡。懷讓答,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能成佛。懷讓是慧能門下大弟子之一,道一原是北宗僧人,后來棄北投南。他坐禪是北宗的修行法,南宗必須打破這種修行法。《曹溪大師別傳》記潭州瑝禪師問大榮禪師,和尚(慧能)有何法教你,大榮答,和尚教我不定不亂,不坐不禪,是如來禪?,壎U師嘆道,我三十年來空坐而已!足見白慧能起,南宗與北宗相反,教人不坐禪。希遷給天然剃發(fā)講戒律,天然掩耳跑走,足見佛教戒律對南宗某些僧人已喪失拘束作用。天然說,“豈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聞”。他連成佛都不信,當(dāng)然不肯守戒律。南宗談空的結(jié)果,僧徒不守戒律是很自然的。與天然同輩的懷海,采錄大小乘戒律,別創(chuàng)禪律,號稱百丈(懷海居百丈山)清規(guī)。以前禪僧多借律寺別院居住,懷海令僧徒不論地位高下,一律入僧堂。堂中設(shè)長連床,鼓勵坐禪,免得游手好閑,出去作壞事。堂中設(shè)長架,僧徒所有道具(用具),都卷在長架上,免得私蓄財物。睡眠必須斜枕床邊,稱為帶刀睡,又稱帶弓(人作弓形)斜臥。理由是說坐禪既久,不必多睡,用意是在防止淫穢之事。僧眾早晨參見,晚上聚會,聽石磐木魚聲行動,飲食用現(xiàn)有物品隨宜供應(yīng),不求珍異,表示節(jié)儉。在寺內(nèi)服役的人稱為普請,表示上下合力。德高年長的大僧稱為長老,居在方丈,表示只住一間小屋。長老的隨從人稱為侍者,替長老管事的人稱為寮司。不立佛殿,只立法堂,表示法超言象。僧徒犯規(guī),行施杖刑,焚毀衣缽,稱為戒罰,實際是取消犯僧的寄生蟲資格,沒有衣缽,就無法冒充和尚。懷海建立新制度,各叢林普遍采用,禪寺開始離律寺而獨立。天竺傳來煩瑣無比的大小乘律,被懷海推倒,這在反天竺宗派上是一個成就。禪宗談一切皆空,擺脫拘束,本宗派有自然瓦解的趨勢。懷海造新律加以遏阻,這是給猿猴頸上拴鐵索,使跳躍有一定限度,勢必潰散的宗派因此得繼續(xù)保存,他教人說,“佛是無求人,以無著心應(yīng)一切物,以無礙慧解一切縛”,他教人無求,自己卻求保存宗派,即保存地主生活,所謂無求,只是欺人之談而已!他改天竺式戒律為中國式戒律,大得儒生的贊賞,柳宗元《百丈碑銘》說:“儒以禮立仁義,無之則壞;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則喪”。柳宗元認(rèn)為清規(guī)合于儒家的禮法,說明佛教教義經(jīng)禪宗改造已經(jīng)中國化,佛教戒律經(jīng)懷海改造也中國化了。宋真宗時,佛教徒楊億(臨濟宗徒眾)向朝廷呈進(jìn)《百丈清規(guī)》,原來私定的清規(guī)從此取得合法地位,全國叢林無不遵行。宋儒洛派大師程顥有一次游定林寺,偶進(jìn)僧堂,見到周旋步伐,威儀濟濟,伐鼓考鐘,內(nèi)外靜肅,一坐一起,并合清規(guī),嘆為二代禮樂盡在此中。這也說明清規(guī)是依據(jù)儒家禮儀改制的。清規(guī)碑側(cè)有大眾同記五條,是清規(guī)的補充條例。其中一條是所有投寺出家及幼年出家人都依歸院主一人,僧眾一概不得私收徒眾。這樣,院主有權(quán)收徒弟,立法嗣,其他僧眾身死便了。又一條是住寺徒眾不得內(nèi)外私置錢谷。僧眾生活完全依靠院主和寮司,不得不絕對服從院主。又一條是臺外及諸處不得置莊園田地。臺指寺院地界,地界外不得置莊園田地,足見地界內(nèi)得置莊園田地,地界很寬,也可想見。寺院有院主,有法律(清規(guī)),有百官(寮司),有臣民(僧眾),有土地,有嗣子(法嗣),院主儼然是個封建領(lǐng)主,在地界內(nèi)擁有極大權(quán)力。所謂一切皆空,從那里說起!就是這個懷海,他的宗派特別發(fā)達(dá),分出溈仰、臨濟兩個宗派,臨濟在兩宋流傳尤廣,與世俗間地主官僚結(jié)合在一起。如楊億、夏竦、王安石、蘇軾、蘇轍、黃庭堅、張商英等人,或是名士,或是大官,哪個不是熱衷名利的世俗人,臨濟宗大師和他們談禪,并印可他們的心得,認(rèn)作本宗俗弟子,事實上他們名利心熱不可耐,借禪宗空談,暫充清涼劑,好似口燥唇干渴熱難忍的行路人,到汽水?dāng)傎I瓶冰鎮(zhèn)汽水喝,連聲稱贊涼爽,攤主人便拉他們作知己,共同擺攤,借以擴大本宗派的聲望?!翱陔m說空,行在有中”,禪宗就是這樣言行相反的一群騙子。

  《百丈清規(guī)》以忠孝為思想內(nèi)容,以家族為組織形式,使一群僧徒處于子孫的地位,受寺院主的族長統(tǒng)治。清規(guī)前四章標(biāo)題是祝厘、報恩(以上說忠)、報本、尊祖(以上說孝),完全仿效儒家口吻,可是儒家說孝,首先要娶妻生子,禪宗絕不敢提夫婦一倫,因之禪宗談的孝,在天竺佛教中是毫無根據(jù)的。在儒家學(xué)理中也是不倫不類的。碑側(cè)五條中還有一條更說明禪宗說教的虛偽性和脆弱性。這一條是寺院地界內(nèi)不得置尼臺尼墳塔及客俗人家居止。按照天竺佛教所宣揚的人世是火海、人身是毒器、死(涅槃)可愛、生可惡的怪僻觀點,僧徒不婚配不生子是被認(rèn)為合理的。禪宗提倡自由自在,但不敢突破天竺戒律,公開娶妻生子,尼臺指尼寺,禪僧怕活尼,甚至死尼也怕??退兹思矣袐D女,禪僧也望而生畏,懷海親率弟子耕作,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訓(xùn)條,僧徒依律不種地,怕殺傷蟲蟻,即殺七世父母,死后當(dāng)入地獄。懷海不怕地獄,卻怕尼姑和佃戶家婦女,禪學(xué)所講的一切,抵不過一個婦女,它的脆弱性是無可掩飾的。禪僧怕婦女到如此地步,足見禪僧要求婚配何等迫切。武則天集合弘忍門下大弟子神秀、玄約、慧安、玄賾,問:你們有欲否?神秀等都答無欲。武則天又問智詵有欲否?智詵答有欲。武則天問,何得有欲?智詵答,生則有欲,不生則無欲。武則天認(rèn)智詵答話較為老實,賜給他從慧能那里取來的達(dá)磨袈裟。南宗禪師盡管有勇氣否定十方諸佛,放棄大小乘戒律,敢于飲酒食肉(拾得詩,“我見出家人,總愛吃酒肉?!保?,卻同神秀等一樣,沒有人承認(rèn)有男女之欲,敢于公開娶妻,這不能證明他們確實無欲,只能證明他們堅守封建領(lǐng)主的權(quán)利,決不讓別人有所借口來奪取。

  (四)各式各樣的蛻化僧。戒律規(guī)定了佛徒的面貌,遵守大竺僧律,中國僧徒成為天竺佛教的奴仆。禪宗南宗不持天竺傳來的某些戒律,拋棄了天竺僧徒的怪僻面目,但禪宗是佛教的一個宗派,不可能真正脫離佛教,例如愛慕婦女又嚴(yán)禁接近婦女的怪僻戒律,至少在形式上,禪宗還是堅守的。大概在《百丈清規(guī)》被各叢林采行以前,即唐中期后期及五代時期,禪宗僧徒的實際行動與世俗人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下面舉出若干事例,可以推知禪僧生活的一般情況。

  孝僧——佛教自釋迦創(chuàng)始時起,根本不存在有儒家所謂孝的概念。義凈論佛律與儒禮不同時說,“讀經(jīng)念佛,具設(shè)香華,冀使亡魂托生善處,方成孝子,始是報恩,豈可泣血三年……不餐七日,始符酬恩者乎!斯乃重結(jié)塵勞,更嬰枷鎖……豈容棄釋父之圣教,逐周公之俗禮,號咷數(shù)月,布服三年者哉!”佛教因違反儒禮,遭受儒家的攻擊,儒家并用孝道來決定對佛教的態(tài)度。柳宗元《送元暠師序》說得很清楚,因為元暠不敢忘孝,與儒禮合,所以接見他,作序送行,抬高他的社會地位。某些禪信想從孝道取得聲譽,居然出現(xiàn)以孝得名的和向。如希運禪師的弟子道縱,俗姓陳,織賣蒲鞋養(yǎng)母,時人號為陳蒲鞋。又如道丕乞食養(yǎng)母,與母匿巖穴中避亂。他立志為孝子,到戰(zhàn)場認(rèn)亡父遺骸。據(jù)道丕自稱,群骨堆中忽有骷髏跳出,轉(zhuǎn)到道丕面前,道丕負(fù)骨歸家,這是荒誕無稽之談,道丕卻因此孝聲大增。原來佛教最重出家,俗塵愛網(wǎng),一割兩斷,辭別父母,不愿再見,即使相見,也要父母對子禮拜,子拜父母便犯戒律,墮入輪回,禪僧敢于行李取聲譽,對天竺佛教說來是一個重的打擊。

  詩僧——做詩是文士求名的途徑,禪僧為了求名,多學(xué)作詩,《五代詩話》僧可朋條說:“南方浮屠,能詩者多矣”。禪宗南宗主要在南方流行,因此詩僧多是禪僧。詩僧奔走公卿之門,與進(jìn)士求舉無異。唐德宗時詩僧皎然上書包佶(音吉jí)中丞,推薦越僧靈徹,書中有“伏冀中丞高鑒深重,其進(jìn)諸乎!其舍諸乎!靈徹玄言道理,應(yīng)接靡滯,風(fēng)月之間,亦足以助君子之高興也”等語。一個遁入空門的僧人,自認(rèn)是個助興者,求在大官門下陪侍助高興,雖然品格很低,但與天竺式僧徒相比,似乎還比較知道些羞恥。天竺式僧徒,實際是統(tǒng)治者的助興物,口頭上卻狂妄自大,自尊為人天師。與靈徹同時有道標(biāo),也以詩馳名公卿問,宋《高僧傳·道標(biāo)傳》中列舉他的交游,有宰相李吉甫、中書舍人白居易、隋州刺史劉長卿等數(shù)十人。道標(biāo)俗姓秦,是南朝大族,祖先都是儒生,有名鄉(xiāng)里,道標(biāo)廣交當(dāng)代名人,不僅用詩作媒介,世俗門第也可能是一種憑借。皎然詩名尤大。他出身在沒落世族中,幼年出家,專心學(xué)詩,作《詩式》五卷,特別推崇他十世祖謝靈運。中年參謁諸禪師,得心地法門。他具備門第、詩篇、禪學(xué)三個條件,與朝中卿相及地方長官交游。他交結(jié)官府,說是借做詩來勸令信佛,其實愿與僧徒交往的官員,大抵早就信佛,無待再勸,皎然無非借詩求名?!兑蛟掍洝氛f他工律詩,曾求見韋應(yīng)物,恐詩體不合,在船中作古體詩十?dāng)?shù)篇送給韋應(yīng)物,韋應(yīng)物全不稱賞,皎然很失望。次日,寫舊制獻(xiàn)上,韋應(yīng)物大加嘆美,對皎然說,你幾乎喪失聲名,為什么揣摩老夫的喜好,隱藏自己的長處。皎然求名迫切,無異進(jìn)士向名公獻(xiàn)書。皎然死后,有文集十卷,宰相于煩作序,唐德宗敕與其文集藏于秘閣,這樣的遭遇,文士都覺得很光榮,皎然一生求名也就算是如愿以償了。唐末五代詩僧最著稱的有貫休與齊己。貫休奔走藩鎮(zhèn)問,先謁吳越主錢镠,獻(xiàn)詩五章,每章八句,甚得錢镠賞識。后謁荊州割據(jù)者成汭(音銳ruì),也頗蒙禮遇,后來被人誣告,成汭黜退貫休。貫休投奔蜀主王建,王氏正在圖謀稱帝,招募四方名士,貫休來投,大得王氏優(yōu)待,賜號為禪月大師。一個禪僧取得大師稱號,地位是不低了,可是作為禪僧,奔走各割據(jù)者間,獻(xiàn)詩討喜歡,還象個禪僧么?同時又一詩僧齊己,本是佃戶胡氏子,七歲為寺院牧牛,用竹枝畫牛背為詩常得好句,寺僧驚奇,勸令落發(fā)為僧。齊己與湖南割據(jù)者豢養(yǎng)的諸名士唱和,聲名頗高,割據(jù)者加以優(yōu)禮,封為僧正。齊己自稱愛樂山水,懶謁王侯,作詩云,“未曾將一字,容易謁諸侯?!碑?dāng)了僧正,還說懶謁王侯,無非是欺人而已。皎然《詩式》說,“詩人意立,變化無有依傍,得之者懸解其間”。這是心得之談,僧人如果不忘記自己是僧人,詩是不會做好的。因為依傍著佛,不能立自己的意,所作詩自然類偈頌,索然寡味。例如寒山、拾得、龐蘊等人詩,滿篇佛氣,不失佛徒身份,但去詩人卻很遠(yuǎn)。

  高藝僧——唐代宗時長沙有僧懷素,以草書馳名當(dāng)世。懷素歷引顏真卿等名士稱諛的辭句作自敘一篇,顯然是好名的僧人。貫休長于水墨畫,曾為杭州眾安橋張氏藥店畫羅漢一堂,奇形怪狀,人不象人,與普通體制不同。唐德宗時長安莊嚴(yán)寺僧善本,彈琵琶其妙入神。長安慈恩寺老僧秘密培養(yǎng)深紅牡丹,一叢有花數(shù)百朵。僧徒原是游手閑人,有一藝擅長,得免閑人的惡名,比空弄口舌的禪宗祖師光榮得多。

  茶酒僧——《封氏聞見記》說,唐玄宗開元年間,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xué)禪的方法主要是不睡,又不吃晚餐,只許飲茶。禪僧各自備茶葉,到處煎煮。從此飲茶成為風(fēng)俗。自山東到長安,大小城市多開店鋪賣茶供客,不問僧俗,投錢取飲。茶葉從江淮運來,色額甚多。相傳陸羽著《茶經(jīng)》,首創(chuàng)煎茶法。照《聞見記》所說,開元時禪僧已盛行飲茶,陸羽是店德宗時人,又生長在僧寺中,《茶經(jīng)》記載貴族式飲茶法,正反映閑居無事的禪僧,至少在飲茶一事上與高級地主過著同樣的優(yōu)閑生活。

  飲酒是五戒之一,天竺僧律禁止甚嚴(yán)。禪宗廢棄戒律多有酒僧,如《五代詩話》載詩僧可朋,自稱醉髡,作詩千余篇,號《玉壘集》。又釋法??崾染疲斐磷硎焖?。他經(jīng)常勸人飲酒,說,“酒天虛無,酒地綿邈,酒國安恬,無君臣貴賤之拘,無財利之圖,無刑罰之避,陶陶焉,蕩蕩焉,其樂可得而量也”。僧徒公然稱頌飲酒,與魏晉玄言家有何區(qū)別?無非說明唐五代禪學(xué)與魏晉玄學(xué)都是腐朽社會的產(chǎn)物。

  禪學(xué)是莊周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莊周怕死,無可奈何,只好勉強寬慰自己,聽任自然。佛教也是怕死,妄想修煉成什么果(包括佛果),靈魂永遠(yuǎn)享樂。天竺傳來佛教,宗派盡管不同,妄想?yún)s完全一致。禪學(xué)含有較多的莊周思想,對妄想發(fā)生疑慮,不敢肯定靈魂真能不死。牛頭宗慧忠(所謂牛頭六祖)的法嗣遺則說他的心得是:“天地?zé)o物也,我無物也,雖無物,未嘗無物也。此則圣人(佛)如影,百姓如夢,孰為生死哉。至人以是能獨照,能為萬物主,吾知之矣”。既然我與天地都是無物,怎末又說未嘗無物。明明有生有死,卻硬說是影是夢,把死看作影滅夢醒,借以消除對死的恐怖。圣人和百姓,都不能免死,何必多此一番紛擾,自欺又欺人,歸根還不是影與夢同樣要死。南宗大師云門宗創(chuàng)始人文偃作《北邙行》一篇,不象遺則那樣自稱吾知之矣,他在詩中描寫死的不可逃避,如說,“前山后山高峨峨,喪車轔轔日日過”。又說,“世間何物得堅牢,大海須彌竟磨滅。人生還如露易晞,從來有會終別離”。全詩以“安得同游常樂鄉(xiāng)(凈土),縱經(jīng)動火無生死”兩句作結(jié),也就是承認(rèn)并無不死的方法。

  佛教徒自夸佛法解決生死大事,比儒學(xué)道教都高妙,禪宗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尤稱直截快速。無奈騙木終究不能持久,騙子終究要被事實揭穿。懶殘(饞)和尚歌:“我不樂生天,亦不愛福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愚人笑我,智乃知焉。要去即去,要住即住,身披一破衲,腳著娘生褲。莫謾求真佛,真佛不可見。種種勞筋骨,不如林下睡,山云當(dāng)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處,更復(fù)何憂!”懶饞二字足以說明佛教的寄生性。因為禪師把佛教本質(zhì)看作懶饞二字,所有戒律和經(jīng)論都是裝飾品,直截揭出本質(zhì)來,誰還苦修求不可見的佛?宣鑒禪師說,“老胡(釋迦)經(jīng)三大阿僧只劫,即今何在?八十年后死去,與你何別?”釋迦被看成與普通人無別,整個騙局破壞無遺了。有些禪師雖然已經(jīng)看穿了騙局,但仍要保存已破的騙局來欺人,自己卻不愿再受欺,因此,言行相違,步步行有,口口談空,教人撥無因果,宣稱“飲酒食肉不礙菩提,行盜行淫無妨般若”。這些話見于南宋初臨濟宗禪師宗果的語錄中,其實,寒山詩已說“又見出家兒……愚癡愛財色”等句,拾得詩也說“我見出家人,總愛吃酒肉”,又說“我勸出家輩,輒莫染貪淫”。足見唐時禪僧早就飲酒食肉貪財貪色。禪僧如果在這個方向繼續(xù)前進(jìn),可以消滅佛教其他宗派,也可以消滅禪宗本身。禪師如懷海等人,看到前途的危險,造出清規(guī)來約束僧眾,阻止祥宗的崩潰。同時,禪宗的家族式組織,大有利于本宗勢力的擴大。這些僧徒以父子兄弟叔侄等關(guān)系,互相援引,奔走官府,求得委任,在非禪宗的寺院里充當(dāng)住持,得充住持后,便父子相傳,變成禪宗的世襲財產(chǎn)。第一個住持,即成這個寺的創(chuàng)業(yè)始祖。道一門下被印可為一方宗主的入室弟子(法嗣)多至一百三十九人,他們依仗道一的聲勢,不難取得大小寺院作住持。如此代代擴展,幾乎所有寺院都變成禪宗的寺院,例如天臺國清寺,是天臺宗的根據(jù)地,智覬四傳弟子玄覺轉(zhuǎn)為慧能弟子,成禪宗中人。華嚴(yán)宗大師宗密也轉(zhuǎn)成禪僧。其他宗派因禪宗勢盛,自動投靠禪門的人大概不少。唐武宗滅佛以后,各宗派大體歸于消滅,只有禪宗卻興旺起來。禪宗相繼成立五個宗派,最先是義玄(八六七年死)創(chuàng)臨濟宗,良價(音介jiè八六九年死)與弟子本寂(九○三年死)創(chuàng)曹洞宗。靈祐(八五三年死)與弟子慧寂(八八九年死)創(chuàng)溈仰宗,以上都在唐亡以前。五代時文偃(九四九年死)創(chuàng)云門宗,文益(九五七年死)創(chuàng)法眼宗。五宗中只有臨濟宗在河北,其余四宗都在南方。九五九年周世宗滅佛,臨濟宗在北方依然盛行。南方諸國,如閩國主王審知,吳越國主錢镠父于,南唐國主李昪、李煜、李煜等都崇信禪教。亂離之世,很多人需要宗教來麻醉自己,禪宗是適合中國士大夫口味的宗教,因之能夠比其他宗派保持較長的流傳。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