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蝴蝶夢 作者:(英)達芙尼·杜穆里埃 著


  足足一個星期,天氣陰冷,霪雨連綿。初夏季節(jié),這種天氣在西部農(nóng)村是常有的。我們沒有再到海灘去過。但是從平臺和草坪往外眺望,我仍能看見大海。翻騰的巨浪掃過海岬處的燈塔,洶涌沖進海灣;大海一片昏黑,使人望而生畏。我想象著浪潮如何撞上海灣里的礁石,發(fā)出轟然巨響,接著又急驟浩蕩地涌往傾斜的海灘。站在平臺上,我能聽到下邊大海的吼聲,低沉又憂郁,單調(diào)地持續(xù)著,一刻不停。因為天氣的緣故,海鷗也都飛進陸地來了,它們衷唳著在屋子上空盤旋,拍打著展開的翅膀。直到這時我才開始明白,為什么有些人受不了大海的喧嘩,這聲音聽上去有時候確實悲槍,時而隆隆,進而嘶嘶,不住地住你耳鼓里送,使你的神經(jīng)受不住。我慶幸我倆住在東廂,從窗子一探頭就可以看到玫瑰園。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就從床上起來,躡手躡腳走過去倚著窗框,享受夜的安寧與寂靜。在這兒聽不到騷動不已的大海的吵鬧,因此我的心境才得以安靜,才能不去想那條穿林而過通往褐色小海灣的陡峭幽徑,還有那座海灘棄屋。我實在不愿想起那座小屋,可是在白天這辦不到。站在平臺上一望見大海,我就老是想起它:瓷器上藍色的霉斑;船艇模型桅桿上的蜘蛛網(wǎng);坐臥兩用沙發(fā)上鼠咬的破洞;雨點拍打屋頂?shù)穆曇?。我還想起那個名叫貝恩的陌生人,想起他那水汪汪的藍色小眼睛和那種白癡般的詭秘怪笑。所有這些擾得我無法平靜,不得安生。我想設法忘卻這一切;與此同時,我又想弄個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如此惴惴不安,煩惱重重。盡管我拒不承認,但是在我的心底某處確實已有一種暗自好奇的心理,一種疑懼的種子,在緩慢而又是一刻不停地滋長。一個小孩在被告知“這些事談論不得,不能讓你知道”之后所產(chǎn)生的疑問,以及想打聽個究竟的急切心情,我全體驗到了。

  我忘不了那天走在林中小徑上邁克西姆惶恐和茫然若有所失的眼神,還有他那句話:“啊,上帝,我多蠢,干嗎要回來?”都是我不好,偏要朝海灣跑,這就又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雖然邁克西姆后來又恢復了常態(tài),雖然我們共桌進餐,同床安寢,攜手散步,比肩伏案寫信,一起駕車到村子去,每時每刻形影不離,可我總感覺到因為那天的事,我倆之間已有了隔閡。

  他像是獨自走在大路的另一側,我可不得越雷池一步地向他靠攏。我老是神經(jīng)緊張,生怕自己一時大意說漏了嘴,或是在隨便的交談中不當心話鋒一轉,又會使他露出那種眼神。我怕提到大海,因為說到大海就會使人聯(lián)想到船只,聯(lián)想到海難事故,聯(lián)想到淹死人……有一天,弗蘭克·克勞利來吃中飯。他談起離此三英里地的克里斯港舉行劃船比賽,甚至這樣的談話也把我嚇得像是害了熱病,心里如刀扎似地難受,趕快低下頭盯著面前的菜盤??墒沁~克西姆好像并不在乎,照樣談笑風生。只有我在一旁提心吊膽,渾身直冒汗,不知道這番談話又會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記得當時大家正在吃干酪。弗里思剛走開,所以我就站起身,到墻邊的餐具柜再去取來一些干酪。這之所以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干酪吃光了,而是因為我不想坐在桌旁聽他們說話。我一邊走,一邊哼著小調(diào),這樣就可以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當然,我的擔心毫無道理,甚至有點愚蠢。這種反常的過敏是精神病患者行為的特征,同我平時開朗的性格毫無共同之處??蛇@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不這樣又叫我怎么辦?

  另外,每當有客來訪,我就更加受罪,表現(xiàn)得益發(fā)手足無措,呆頭呆腦。在返回曼陀麗的頭幾周里,我記得,本郡左近的鄰人絡繹來訪。接待這些賓客,握手寒暄,無話找話打發(fā)這禮尚往來的半點鐘——這一切竟比我原先想象的更折磨人,因為現(xiàn)在又增添了一層新的疑慮,生怕這些人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一聽見車道上有車輪滑行的聲音,接著是撕裂耳鼓的門鈴,我就心慌意亂地忙著往自己房間里躲。這一切真叫人受罪!躲進房間以后,我手忙腳亂地往鼻子上搽些脂粉,匆匆梳幾下頭發(fā),接著總是一陣叩門聲,仆人送上放在銀托盤里的來客名片。

  “好,我這就下來。”于是,樓梯上和大廳里響起我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拉開藏書室的門(有時候情況更糟糕,客人被領到那陰冷而無生氣的大客廳),里面是一位陌生女賓,也許是兩位,或是一對夫婦。

  “您好!真對不住,邁克西姆在花園里,弗里思已找他去了?!?br/>
  “我們覺得應該來拜訪二位,向新娘表示敬意?!?br/>
  應景的一笑,慌亂的幾句應酬話,然后賓主就再也找不到話說,只好自我解困地環(huán)顧一下屋子。

  “曼陀麗還是這般迷人,您愛這地方嗎?”

  “喔,當然,我挺……”由于靦腆怯生,同時又想討好這些客人,我不禁又用上平素不用的女學生的語言,什么“啊,挺帥的”,“喔,妙極”,“沒說的”,“真來勁兒”等等,都會脫口而出。我記得有一次,竟對著一位手持長柄眼鏡的王公未亡人喊出了“呱呱叫”!邁克西姆進屋以后,雖說可以讓我松一口氣,但同時又使我膽顫心驚,生伯客人無忌諱地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因此,我馬上就變成個啞巴,手揣在懷里,唇邊掛著尷尬僵化的微笑??腿藗円灰娺@陣勢,總是轉身去跟邁克西姆聊天,談論那些我一無所知的人物和地方,還不時向我投來大惑不解的疑問的目光。

  我想象得出客人坐車離開曼陀麗時的對話:“親愛的,多么平庸乏味的一個女人!她差不多沒有開口說話。”接著便是我頭一回從比阿特麗斯嘴里聽到的那句話:“她跟自蓓卡多么不一樣!”打那次以后,這句話老是纏著我,在每位來客的眼光和言談中,我仿佛都看到這幾個字:“她跟呂蓓卡多么不一樣!”

  有時候,在這類談話中我能夠搜集到一些零星的材料,以充實內(nèi)心的秘密倉庫。所謂零星的材料,無非是交談過程中隨口漏出的一個詞,一個問題,一個短語。要是邁克西姆不在場,聽到這類片言只語,我會因為在暗地里竊得一些情況而偷偷覺著一種帶痛楚的樂趣。

  有時,也許還得對客人進行回拜。在這類事情上,邁克西姆刻板拘泥,不肯放過我。要是他不跟我同行,我就得豁出去,獨自去應付這種正式場面。我得搜索枯腸,無話找話,因此賓主之間常出現(xiàn)冷場。每逢這種時候,主人就問:“德溫特夫人,你們有沒有在曼陀麗經(jīng)常接待賓客的打算?”我則回答:“我不知道。到目前為止,邁克西姆還沒說起過。”“那當然,季節(jié)還沒到。我記得早先曼陀麗經(jīng)常是賓客盈門的?!鄙陨砸活D之后,此人又接著說:“您知道,都是從倫敦下來的客人。那時候經(jīng)常舉行規(guī)模很大的宴會。”我只好回答:“是的,我聽說過?!庇质巧陨砸活D,接著說話人壓低了嗓門(人們在談到死者或是在教堂里說話時都這樣):“您知道,她非常之得人心,多出眾的人物!”“是的,一點不錯?!边^了一會,我看看被手套遮沒的表,說道:“四點多了吧?恐怕我得告辭了?!?br/>
  “不喝了茶去嗎?我家總在四點一刻進午茶”

  “不啦,不啦。非常感謝。我出來時跟邁克西姆說好的……”這句話拖長著聲音不說完,意思則大家心照不宣。就這樣,賓主同時站起身,雙方都很清楚對方的告別托辭或挽留表示全是客套虛禮。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把禮儀俗套統(tǒng)統(tǒng)拋到九霄云外,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局面?在坐進汽車并向站在門口臺階上的女主人揮過手之后,突然打開車門說:“我實在并不急著回去。走,再到您家客廳里去坐坐,要是您覺得可以,我吃了晚飯再走,或者干脆就在這兒過夜?!?br/>
  我常想禮俗以及外鄉(xiāng)人講究的舉止風度,能否使主人忍受我上述舉動給他們帶來的震驚,他們冷冰冰的臉上會不會堆起表示歡迎的假笑:“干嗎不呢?你主動提出留下,我真不勝榮幸?!蔽页O?,要是自己有勇氣這么試驗一次,那才有趣哩。但是實際上,進了汽車,總是砰地一聲關上門,接著,汽車慢慢駛過平滑的砂礫面車道,我方才拜會的女主人則懶洋洋走回房去,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又恢復了她原來的樣子。

  鄰縣設有教堂,那里的主教夫人曾對我說:“您丈夫是否有意重新舉辦曼陀麗的化裝舞會?每次舞會都搞得有聲有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br/>
  我只得裝出深知此類舞會中奧妙的樣子,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還沒拿定主意,要做的事情,要商量的問題實在太多?!?br/>
  “是啊,您一定夠忙的。不過我希望你們別取消化裝舞會的慣例。您跟他說說嘛。去年當然沒舉行,可我記得兩年前的那一次,我同主教一起去參加,那場面委實動人。在曼陀麗這地方開這樣的舞會,真是再合適沒有。大廳裝飾得五彩繽紛,舞會就在那兒舉行。樂隊在往廊里演奏。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得體。舉辦這么一次舞會肯定得花很大力氣去籌備,可是客人都皆大歡喜而歸。”

  “是的,”我說?!昂冒桑乙欢▎枂栠~克西姆?!?br/>
  這時,我想起展室那張寫字桌上貼著標簽的鴿籠式文件架;我想象著她坐在寫字桌旁,面前是大疊大疊的請柬,一長串的客人名單和住址。她打算邀請什么人,就在這人的名字旁打一個鉤形符號。然后,她伸手取過請柬,把筆伸進墨水瓶一蘸,用那修長的斜體字飛快地、毫不猶豫地在請束上書寫著……

  主教夫人又說:“有一年夏天,我們還去參加過一次游園會,跟往常一樣,場面壯觀,美不勝收。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花兒盛開,客人就在玫瑰園里圍坐在一張一張小桌旁進茶點。這主意真絕,換了別人才想不出呢。當然,她聰明過人……”

  主教夫人突然打住,微微漲紅了臉,擔心自己說話不夠審慎。為避免雙方受窘,我馬上接著她的話頭表示同意,鼓起勇氣,厚著臉皮說:“呂蓓卡—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br/>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終于如吐骨鯁般說出了她的名字。我等著,不知道會出現(xiàn)何種后果。我把這個名字,把“呂蓓卡”三個字終于說出口了,這使我大大松了口氣。我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洗禮,解除了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皡屋砜ā保野阉拿终f出口了!

  不知道主教夫人有沒有看到我臉上的紅暈,不管怎么說,反正她還是照樣談笑自如。我在一旁貪婪地洗耳恭聽,就像藏在一扇關閉的窗戶底下偷聽一樣。

  主教夫人問我:“這么說來,您從未見過她?”我搖搖頭。

  她沉吟片刻,顯得有點為難,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拔覀兺⒉皇煜?。您知道。我丈夫四年前才在這兒就職。不過盡管這樣,當我們?nèi)⒓游钑陀螆@會時,她當然還是以禮相待。有一年冬天,我們還去吃過一頓飯。是啊,她真是個尤物,充滿奕奕活力?!?br/>
  我一邊翻弄著手套上的流蘇,一邊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若無其事地說:“看來她樣樣事情都在行,這樣聰明漂亮同時又愛娛樂的人可不多見?!?br/>
  “是啊,是不多見,”主教夫人說。“她的確有才華。此刻我還能回想起舞會那天晚上她的模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襯著雪白的肌膚,站在樓梯跟前同每一位來客握手。她的化裝舞服非常合身。是的,她確實是個出眾的美人?!?br/>
  “她還親自管家呢,”我微笑著說,仿佛向對方表示:“我一點沒有什么不自在,我常跟人談起她?!苯又矣终f:“為此,她肯定要花去不少時間和心血,我可是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交給管家去料理。”

  “喔,當然啦,一個人不可能樣樣都行。您還很年輕,是嗎?毫無疑問,過一段時間,等您在這兒住慣了,您也能管起來的。另外,您不是有自己的愛好嗎?聽人說,您愛寫生素描?!?br/>
  “啊,那個嗎?”我說,“簡直算不了什么?!?br/>
  “這可是挺不錯的一點本事哩。不是每個人都會畫畫的。您可別把它丟了,曼陀麗定有不少供您寫生的美景。”

  “是的,您說得不錯,”我說。聽了主教夫人的話,我頓時變得灰溜溜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幅圖景:我?guī)е粡埛颊鄣?,慢騰騰走過草坪,一邊的腋下挾一盒鉛筆,另一邊挾著主教夫人所說的表示“一點本事”的畫本兒。“一點本事”,這聽上去多不值錢!簡直是種不健康的癖好。

  “您愛玩哪種游戲?愛騎馬,還是射擊?”主教夫人又問。

  “不,這些我都不行?!苯又?,我竟又可憐巴巴地補上一句:“不過,我很喜歡散步?!迸c騎馬、射擊等相比,這是何其微不足道!

  可是主教夫人立即很自然地接上去說:“這是世上最好的運動。主教和我也常散步?!甭犓@么一說,我就想象主教是不是戴著教會高增的那種鏟子形怪帽,系著綁腿套,臂上吊著這位太太,沿著他的大教堂來回轉圈子。接著,她又說起他們夫婦倆好些年以前曾在彭奈恩山區(qū)徒步旅行,度過假期,還說當時他們倆一天平均要走二十英里。我不住點頭,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微笑,一邊則在猜想這彭奈恩到底是什么地方,大概跟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差不多吧。后來我才想起學生時代的地圖冊上有這個名詞,好像是在涂著淺紅色的英格蘭的中部,畫著一條毛茸茸的地帶,表示這是一支山脈,這就是彭東思。而這位主教大人一定還是戴著他的鏟形帽,系著綁腿套。

  談話至此,便又是無可避免的冷場??蛷d的鐘當當敲了四下,我便完全多余地看看手表,站起來告辭:“我真高興您在家;希望二位有空來玩?!?br/>
  “太好啦,不過,主教他老是那么忙。請向您丈夫問好,別忘了一定請他再把曼陀麗的舞會辦起來呵?!?br/>
  “好,我一定跟他說。”我假裝自己對這種舞會全盤了解的樣子,再次說了假話。

  回家的路上,我蜷縮在汽車的角落里,一邊啃嚙大拇指的指甲,一邊恩象舞會的景象:曼陀麗的大廳里擠滿穿化裝舞眼的來賓,到處是熙攘的客人,一屋子人聲笑語;樂隊在柱廊里演奏;晚上也許在客廳里排宴,沿墻排著供賓客自取飯菜的長條餐桌;邁克西姆站在樓梯跟前,笑著同眾人握手,不時轉身向著并肩的伴侶,此人修長苗條,一頭黑發(fā)——主教夫人說過,一頭黑發(fā)襯著白的臉蛋——此人眼觀四方,所有客人的需求她都能照顧到;她回過頭去,對仆役發(fā)號施令;此人的舉止優(yōu)雅大方,從不尷尬失措;而當她翩然起舞時,空氣中就滯留著一股白杜鵑似的濃香……

  “德溫特夫人,你們有沒有在曼陀麗經(jīng)常招待賓客的打算?”我的耳畔又響起那位我曾拜訪過的住在克里斯那頭的夫人的聲音,話音充滿挑動性,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味道。我還想起這位夫人暖昧的眼神,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的服飾,同時又用那種人們看新娘時慣用的目光,飛快朝我腹部一瞥,看我是不是懷孕了。

  我不愿再見到這個女人,我真不想再見到所有這些寶貨。他們到曼陀麗來僅僅是出干好奇,并因為他們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他們想對我的相貌、舉止、身材作一番評論,還想看看邁克西姆與我關系如何,兩人是否相愛。這樣,待他們回到家,就有閑話的談資了:“唉,真叫今非昔比?!彼麄兯詠碓L,是因為想把我與呂蓓卡作一番比較……

  我打定主意,從今以后不再對任何人作回拜。我要向邁克西姆講明這一點。這些人是否會因此說我粗魯失禮,我一概不在乎。當然,這么一來,供他們評頭品足,飛短流長的資料就更多了,他們會說我沒有教養(yǎng):“哼,我早料到,她畢竟是個無名之輩!”接著便是一聲冷笑,還輕蔑地一聳肩膀接著又說:“親愛的,你不知道嗎?他是在蒙特卡洛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偶然把她弄上手的。當時她身無分文,給一個老太婆當女跟班?!庇质抢湫Γ藗冐Q眉瞪眼表示驚訝。“胡說八道,真的嗎?唉,男人都這么怪,特別像邁克西姆這樣的人,平時多么挑剔哪,繼呂蓓卡之后,他怎么會娶這樣一個女人?”

  我可一點兒不在乎,他們愛怎么說就由他們怎么說去。

  汽車駛進大門時,我在座椅上坐直身子,向住在門房的那個女人微笑示意。她正門前園子里彎身摘花,聽到車子的聲音,忙直起身來??墒撬龥]看見我在向她微笑。我朝她揮揮手,她卻一無表情地瞪眼望著我,大概并不認識我。我只得又縮回到車廂的角落里。

  汽車駛上車道,在一個狹轉彎處,我看見有一個男子在我們前面不遠步行,這是總管事弗蘭克·克勞利。聽到汽車的聲音,他馬上站定,司機也把車速放慢了。弗蘭克·克勞利見到坐在車里的是我,就除下帽子,微微一笑,看來見到我他是很高興的。我同樣報以微笑。他真好,見到我居然露出愉快的神情。我喜歡這個人,我可不像比阿特麗斯那樣,覺得他平庸無趣,這是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平庸的角色,我們兩人無獨有偶,都不善詞令,這就叫做;物以類聚。

  我敲敲車窗,叫司機停車;“讓我下去,我跟克勞利先生一起步行回去?!?br/>
  克勞利替我打開車門,問道:“作客去了嗎,德溫特夫人?”

  “是的,弗蘭克?!蔽覍W著邁克西姆的樣,叫他弗蘭克,可他總是稱呼我德溫特夫人。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即使我們兩人被扔在一座孤島上,在那兒朝夕相處度過自己的余生,我總還是德溫特夫人。

  “我去拜訪主教,他出去了,只有夫人在家。這一對夫婦喜歡散步,有時候,夫婦倆每天步行二十英里,那是在彭奈思山區(qū)?!?br/>
  弗蘭克·克勞利說:“我不熟悉那一帶地方,聽說山區(qū)周圍的農(nóng)村很美,我有個叔叔曾住在那里。”真是標準的弗蘭克·克勞利式的談話:平淡無奇,刻板規(guī)矩,萬無一失!

  “主教夫人想知道,我們什么再在曼陀麗舉行化裝舞會,”我一邊說一邊從眼角膘著他?!八f,她參加了上一次的舞會,愉快極了。弗蘭克,我可不知道這么一回事哩?!?br/>
  他顯得有些為難,遲疑半晌才回答:“嗯,不錯?!庇诌^了片刻他才說:“曼陀麗的舞會通常是一年一度,郡里的名人都來參加,還有好些從倫敦來的客人,是個大場面。。

  “那一定得花好大力氣籌備吧,”我說。

  “是的。”

  我故意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道:“大部分籌備工作大概都是呂蓓卡做的吧?”

  我筆直望著前面的車道,可我感到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像是想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么端倪。

  他平靜地回答道:“我們大家都花不少力氣的。”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古怪的保留態(tài)度,他那種怯生生的樣子使我想到自己的窘態(tài),同時我又不知道這個人是否曾受上過呂蓓卡。要是的確發(fā)生過這種事,那么換了我,也一定會用他此刻這種語調(diào)說話。這個念頭引出許多新的猜測。羞怯而又平庸的弗蘭克,他要是愛上呂蓓卡,那是決不會向任何人,特別是呂蓓卡本人吐露衷情的。

  “要是開跳舞會,我這個人恐怕一點都幫不上忙,”我說?!拔腋緵]有安排社交場面的能力?!?br/>
  “不用您費心,您只消保持平時的本色,就相當漂亮了?!?br/>
  “弗蘭克,承蒙你好心這么說。可是我恐怕連這一點也做不到?!?br/>
  “我看,您一定能做得很好?!?br/>
  親愛的弗蘭克·克勞利,多么機智,多么體貼!我差不多要相信他的話了,可馬上又想到他是在恭維我。

  我問他:“你問問邁克西姆好嗎?是否有意開一次舞會?”

  “為什么您不親自問他呢?”他答道。

  “不,我不愿問?!?br/>
  一時,兩人都不說話,沿著車道默默朝前走去。我已經(jīng)打破不愿說出呂蓓卡名字的顧慮,起初是當著主教夫人的面,現(xiàn)在又當著弗蘭克·克勞利的面。這么一來,心底竟有一種不停地老想說這三個字的沖動,念叨著呂蓓卡的名字,給我一種異樣的滿足,這三個字對我猶如一帖興奮劑。我覺得過不了幾分鐘,我就得一說她的名字。

  “前幾天我到海灘去,”我說?!熬褪强拷啦ǖ棠莾旱暮?。杰斯珀真叫人討厭,它沖著一個可憐蟲不停地吠叫,那個人長著一對白癡般的眼睛?!?br/>
  “您說的一定是貝恩,”這時弗蘭克的聲音已變得很自然。“他老是在海邊游蕩。不過這是個好人,您不必怕他,他連一只蒼蠅都不會傷害的?!?br/>
  “啊,我可一點不害怕?!蔽翌D了一頓,哼哼小調(diào)來增添一點自信心。“我怕海邊那座小屋要爛壞了?!蔽已b得輕描淡寫?!澳翘煳疫M屋去是想找根繩子或是別的什么東西去縛住杰斯珀。屋里的瓷器都發(fā)了霉,那些書也已殘破不堪,為什么不去處理一下呢?我看怪可惜的?!?br/>
  我猜想他不會立刻口答,果然,他俯身去結鞋帶。

  我也佯裝著端詳灌木叢上的一片葉子。弗蘭克一邊拾掇自己的鞋子,一邊說:“要是邁克西姆有意處理那屋子,我想他會對我說的。”

  我問道:“那些都是呂蓓卡的東西嗎?”

  “是的,”他說。

  我扔掉那片葉子,又隨手撿起一片,放在手掌中翻來復去玩弄。

  “她用那小屋做什么?”我問,“屋子里家具齊全。開始時,從外形看,我還以為是船庫呢!”

  “起初那小屋確是座船庫,”他說,聲音又變得很不自然,說話費勁兒的那種樣子說明這個話題弄得他很不自在。“后來,呃,后來嘛,她把屋子改裝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擺了家具,還有瓷器?!?br/>
  我覺得他老是把呂蓓卡稱作“她”很有點反常,我原以為他會直呼“呂蓓卡”其名,或是把她稱作“德溫特夫人”。

  “她常用那小屋嗎?”我又問。

  “是的,她經(jīng)常用那小屋。什么月下野餐啦,還有,呃,總是那一類的活動唄?!?br/>
  這時,我們又并肩走著,我還是哼著小調(diào)?!岸嘤腥ぐ。蔽已b出愉快的樣子說。“月下野餐,你也去參加嗎?”

  “我參加過一兩回,”他回答道。他的神態(tài)變得十分沉靜;他顯然極不愿意談論這些事情。對這一切,我存心視而不見。

  “在那小海灣里干嗎設著一只浮筒呢?”

  “過去拴船用的?!?br/>
  “什么船?”

  “她的船。”

  我突然覺得一陣莫名其妙的沖動。我非得這樣繼續(xù)盤問不可。我知道,他不想談這些。盡管我為他感到難受。同時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不像話,可就是不能自制,我實在無法住嘴。

  “她的船后來怎么啦?”我說?!笆遣皇蔷褪呛髞沓鍪碌拇俊?br/>
  “是的,”他不動聲色地說?!按?,接著就沉沒,她被海水沖出船艙。”

  “這艘船多大?”

  “載重量約莫三噸,船上有一個小艙房?!?br/>
  “那怎么會翻呢?”

  “海灣里有時也會起風浪?!?br/>
  我想象著黛綠色的大海,吐著泡沫,形成一道道水流,沖過海岬。是突然起的風嗎?也許風從山頂?shù)臒羲幭翊┻^漏斗般地猛吹下來?那小艇是頂著風顫抖著傾側的嗎?白色的船帆也許正對著起風暴的海洋

  “難道沒有人能去搶救嗎?”我說。

  “誰也沒看見船出事,沒人知道她出海去了。”

  我小心翼翼,故意不朝他看,而他倒可能看到我臉上驚奇的神色,因為我一直以為事故發(fā)生在一次駕艇比賽中,周圍有許多船只,都是從克里斯來參加比賽的,還有不少站在山崖上觀看比賽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她當時獨自在海灣里。

  “那么宅子里的人肯定知道羅?”我問。

  “不,她常常這樣獨個兒出海,愛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夜里宿在海灘小屋?!?br/>
  “她倒一點不害怕?”

  “害怕?”他說?!安?,她什么都不怕?!?br/>
  “那么,呃,邁克西姆也不管嗎?讓她這樣獨自出去?”

  他頓了片刻,然后就簡短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蔽矣幸环N感覺,他似乎忠心地守著什么人的秘密,是為邁克西姆?還是為呂蓓卡?要不,甚至可能是他本人的秘密?這個人很古怪,我實在弄不大懂是怎么一回事情。

  “這么說來,她一定是在船沉之后,想往岸邊游近時淹死的?”我說。

  “是的?!?br/>
  我能想象那小艇如何顫抖著沉入大海,海水如何涌進駕駛室。海上突然起了可怕的大風,帆把船壓得沉了下去。海灣里肯定是一片漆黑,對于一個在水里拼命劃游的人來說,海岸一定是非常遙遠的。

  “那么,過了多久才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呢?”

  “大概有兩個月之久?!?br/>
  兩個月!我原以為淹死的人過兩天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一俟?jié)q潮,他們的尸體就會被沖到近岸處。

  “她的尸體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我問。

  “埃奇庫姆比附近,離此地約四十英里的海峽里,”他說。

  我七歲那年,曾在埃奇庫姆比度假。那是座大城市,有一個碼頭,到處是驢子,我還記得自己在沙灘上騎驢的情景。

  “人們怎么知道死者就是她?過了兩個月還能辨認?”

  我不明白為什么他每次回答我的問題,總要字斟句酌地沉吟一會兒。難道他對這個女人有特殊的感情,難道這事情對他創(chuàng)痛至深?

  “是邁克西姆到埃奇庫姆比去認尸的,”他說。

  突然,我什么也不想問了,只覺得自己無聊可鄙。我活像個看熱鬧的閑人,站在人群外圍,聽說有人被擊倒在地,就好奇心大發(fā)。我覺得自己又像住在廉價公寓里的窮房客,公寓里死了人就跑去問能不能讓我看看尸體。我恨自己。我提的這些問題真是有失身分,寡廉鮮恥。弗蘭克·克勞利一定覺得我這人低賤極了。

  于是,我趕快說:“對你們大家說來,那段日子確實不好過。我知道你不愿重提往事;我只不過問問能不能處理一下那海灘小屋,就是這么回事。看著家具潮濕霉爛,挺可惜?!?br/>
  他什么也沒說。我只覺得渾身悶熱得難受。他肯定已經(jīng)意識到我之所以提這么一大堆問題決不是因為關心那座棄屋,而他此刻的沉默則說明他對我的舉止感到震驚。兩人之間本來已建立了某種令人舒心的牢固的友誼,我曾感到此人是個好幫手,也許,這一切都已被我親手摧毀,他對我的印象不會再同以前一樣了。

  “這車道真長,”我說。“老是使我聯(lián)想起格林童話里王子迷路的密林小徑。你總以為就要走到頭,其實不然。兩旁又長著這樣密集的黑壓壓的樹木。”

  “不錯,車道確實不大平常,”他說。

  從他的神態(tài)可以看出他仍在留心提防,準備對付我進一步的盤問。誰都能一眼看透,兩人的關系變得非常僵。得想個辦法挽回一下才好,為此丟盡面子,我也在所不惜。

  “弗蘭克,”我豁出去了?!拔抑肋@會兒你在想什么。你自然不可能理解我剛才為什么提那么一大堆問題。你以為我秉性反常,刨根問底,一點不顧及別人的感情。實話對你說,不是那么一回事。其中的道理,嗯,說到其中道理,那只不過是因為我有時總不免覺得自己處境不利。曼陀麗的生活對我既新奇又陌生,我過去所受的教養(yǎng)對此不能適應。每當我像今天下午這樣去回拜陌生人時,我總意識到別人上下打量不止的目光,同時他們又滿腹狐疑,不知道我對于自己的新生活能適應到何種程度。我可以想象這些人在背地里說,‘邁克西姆到底看中她哪一點?’而接下去,弗蘭克,我自己也糊涂了,開始懷疑。有一種可怕的念頭老纏著我,使我覺得我壓根兒不該嫁給邁克西姆,我和他兩人是不會幸福的。你知道,每次見生人,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他們?nèi)谛睦镛D著同樣的念頭——她跟呂蓓卡多么不一樣!”

  我突兀地收住話頭,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同時卻為自己這一陣子發(fā)作而感到羞愧。我覺得,把事情和盤托出之后,現(xiàn)在再也沒有退路了。

  他轉過臉來,神情十分關切,同時又好像心事重重。

  “德溫特夫人,請不要這么想,”他說?!熬臀叶?,您同邁克西姆結婚,我說不上來心里有多高興。他的生活因此而整個變了樣。我敢肯定,您完全能適應新的生活。從我的角度說,這——這既新鮮又可喜,遇上像您這樣的人,您這樣并不完全——嗯,”他紅了臉,想找個適當?shù)淖盅郏拔覀儾环琳f,對于曼陀麗的這一套并不完全an fait①的人。倘若這兒附近的人給您印象不佳,似乎都在對您評頭品足,那是——嗯——那是他們這些人放肆地冒犯了您,僅此而已。我可沒聽到過一句微詞,如果我聽見有誰說壞話,我一定親自于預,決不讓這人再信口雌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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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俜ㄕZ,意指“了如指掌”。

  “你真好,弗蘭克,”我說?!澳氵@一席話真給我鼓了勁。我明白自己是個沒用的笨人,待人接物都不懂,因為以前從來不必在這方面下工夫。我老是猜想曼陀麗在過去大概是什么樣子的。那時的女主人無論出身和教養(yǎng)都同這座莊園相配,做什么事情都是駕輕就熟;我每時每刻總意識到自己的缺陷正是她的長處——自信、儀態(tài)、美貌、才識、機智——啊,反正對女人說來最重要的素質(zhì)全有了!想到這些,叫人喪氣,弗蘭克,真叫人灰心喪氣?!?br/>
  他沒作聲,仍然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他掏出手帕擤鼻子,過后才說:“你不能這么講?!?br/>
  “為什么不能?都是事實,”我說。

  “您所擁有的素質(zhì)同樣重要,甚至比那些重要得多。我這么說也許有點冒失無禮,我畢竟不太了解您。我是個單身漢,對于女人知之不多。您也知道,我在這兒過著多少有點閉塞的生活,可我還是要說:心地善良,待人誠摯,還有,如果你不見怪,謙遜端莊,這些對于男子,對于一個做丈夫的來說,比之世上所有的機智和美貌,價值大得多。”

  他看上去內(nèi)心甚不平靜,又擤了一次鼻子。我發(fā)現(xiàn),我挑起了這場談話縱然使自己難過,但在很大程度上他比我更加不安。認識到這一點之后,我倒反而安靜下來,享受到了某種優(yōu)越感。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如此小題大做,畢竟,我又沒多羅唆什么,只不過說了像我這樣繼呂蓓卡之后來到曼陀麗的人有種不安全感。另外,他剛才說到我身上的一些所謂長處,這些素質(zhì)她一定也有;她肯定是個善良而誠摯的人,不然哪來那么多的朋友?哪會有口皆碑?至于謙遜端莊,我拿不準他指的是什么。這個詞兒的確義我始終沒能弄明白,我總以為,這個詞或多或少就是指走在通往浴室的過道里生怕碰到人……可憐的弗蘭克,而比阿特麗斯還曾把他稱為無聊人物,說他一輩子說不出一句帶個性的話。

  “呃,”我尷尬地說,“呃,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大懂。我并不覺得自己心地善良,待人也不怎么特別真誠;至于謙遜端莊,從小到大我一直處在這樣的地位,不得不如此。不過,在蒙特卡洛先是單身借住旅館,接著匆匆結婚,自然不能算太端莊吧。也許你不計較這些?”

  “親愛的德溫特夫人,難道您不明白,我從來不以為你們倆在南方邂逅有任何不能端上桌面的地方?”他低聲說。

  “哦,我當然不會這么想,”我嚴肅地說。可愛的弗蘭克,看來我真把他嚇壞了?!岸松献烂?,”之么典型的弗蘭克式語言。一聽到這個詞,你馬上就會想到桌子底下暗中發(fā)生的事。

  “我敢肯定,”他開了個頭又躊躇起來,仍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拔腋铱隙?,倘若邁克西姆了解您的心情,他會犯愁的,還會非常痛苦。大概什么都沒覺察到?!?br/>
  “你不會告訴他吧?”我忙不迭地說。

  “不會,當然不會。您把我當什么人了?不過,您得明白,德溫特夫人,我很了解邁克西姆這個人,親眼看他經(jīng)歷了許多……不同的心境。如果他覺得您在為——嗯——為往事傷神,那將是他活在世上最大的痛苦。我說這話有十分的把握。眼下,他氣色正好,看上去十分健康。不過萊西夫人那天的話不假,去年,他差一點就要神經(jīng)失常,當然萊西夫人當著他的面這么說有些失策。所以,對他說來您是何其重要。您年輕,生氣勃勃,呃,又明白事理,您與往昔的生活沒有一絲瓜葛。忘了吧,德溫特夫人,把過去忘掉。感謝老天,他可已經(jīng)把一切忘了,這兒的其他人也是這樣。對我們中的任何人說來,往事都是不堪回首的,對邁克西姆尤其如此。而您知道,能不能引著大家從往昔的羈縛中掙脫出來,全靠您啦。別再把大家推到昔日去吧。”

  他是對的,當然,他完全對??蓯鄣母ヌm克好人,我的朋友,我的幫手。我太自私,神經(jīng)過敏,一味沉溺在自卑感里不能自拔?!拔艺鎽撛缇透氵@樣談一次,”我說。

  “我也這么想,”他說?!澳菢?,我可能會幫您擺脫些煩惱?!?br/>
  “這會兒我才覺得好受些,”我說?!昂檬芏嗔?。今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總是我的朋友,對嗎,弗蘭克克?”

  “當然對的,”他說。

  我們走出黑林子,車道豁然開朗,迎面出現(xiàn)了石南花。石南的季節(jié)行將過去,所以花朵已多少過了全盛期,開始褪色凋敗。到了下個月,花瓣將從濃艷的花盤上紛紛墜地,園丁就會跑來打掃。石南的美是短暫的,決不能永遠駐顏。

  “弗蘭克,”我說,“但愿我們永遠不再談這個話題,可在談話結束之前,你能不能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狐疑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這個要求不太合理。也許您提的問題我無從回答,或者完全答不上來?!?br/>
  “不,”我說,“不是什么怪問題。決不涉及個人的私生活或類似的方面?!?br/>
  “那好,我盡力而為,”他說。

  我們已拐彎走上車道的開闊地段,曼陀麗座落在草坪環(huán)繞的低地上,靜謐而安詳。每次見到這大宅,我總是為其完美的對稱和氣派,為其樸實無華而驚詫。

  陽光在豎框窗上閃耀。圍繞著爬滿地衣的石墻,有一種色彩柔和的古色古香的光華。一縷青煙從藏書室煙囪裊裊飄起。我咬著拇指指甲,用眼相打量著弗蘭克。“告訴我,”我用若無其事的聲調(diào)說著,什么顧慮也沒有了。“告訴我,呂蓓卡非常美嗎?”

  弗蘭克沉吟半晌,我沒法看見他的瞼,因為這時他已轉過身去面對著宅子。“不錯,”他慢條斯理地說?!安诲e,依我說,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然后,我們走上臺階,來到大廳;我按鈴讓仆人送上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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