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蝴蝶夢 作者:(英)達(dá)芙尼·杜穆里埃 著


  藏書室里安靜極了,只聽見杰斯珀呱噠呱噠舔腳掌。長耳狗一定踩了荊棘,皮膚里扎了刺,所以才老是啃嚙吮吸個沒完。接著,邁克西姆腕上手表的滴答聲在耳畔響起,這種輕微的聲音正標(biāo)志著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常規(guī)。突然間,我腦海里無緣無故掠過一句學(xué)生時代常用的幼稚可愛的諺語:“歲月流逝不待人?!蔽曳瓉韽?fù)去一再念叨這句話。“歲月流逝不待人。”就這樣,邁克西姆的手表滴答不停,杰斯珀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舔腳掌;此外,藏書室里再沒別的聲響。

  我想,人們在承受巨大的突然打擊之際,譬如說死亡,或是失去一條胳膊一條腿什么的,起初可能并沒有感覺。假如別人砍去你的手,幾分鐘之內(nèi)你并不意識到手已沒了,而是照樣覺得手指健在;你把手指一個又一個伸開,在空中揮舞,其實啥也沒有,沒有手,沒有手指。

  我跪在邁克西姆身邊,緊緊偎依著他,雙手撫摸著他的肩頭,一時像是完全麻木了,既不覺得痛楚,也不受恐懼折磨,心頭一點(diǎn)沒有發(fā)發(fā)然的感覺。我想我得把杰斯珀腳掌里的刺挑出來,過后又想,羅伯特是不是就要進(jìn)屋來收拾茶具。此時此地我居然會想到這些——杰斯珀的腳掌、邁克西姆的手表、羅伯特、茶具,真是怪事兒。我竟如此不動感情,保持著如此反常的鎮(zhèn)靜,絲毫不覺得什么煩惱,對此,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對自己說,慢慢地,我的感覺將恢復(fù)過來,理解力也會重新變得正常。到時候,他講給我聽的情況以及迄今為止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會像拼板游戲中的一塊塊圖板那樣各歸其位,湊合成某種圖案??墒窃谶@一刻,我完全麻木了,沒有感情,沒有思想,感官全部不起作用,只是邁克西姆懷里的一個木偶。后來,他開始吻我。以前他從沒有這樣吻過我。我雙手托著他的頭,閉上眼睛。

  “我多么愛你,”他在我耳畔柔聲低語。“多么多么地愛你。”

  我想,日日夜夜,我一直希望能聽到他說這句話,現(xiàn)在他終于說了。早在蒙特卡洛,在意大利,還有在回到曼陀麗之后,我曾多少次想像過這一幕。他終于說了。我睜開眼,看著他頭頂上方那一小角帷幕,他還是如饑似渴地盡情吻我,一邊喃喃喚著我的名字。我仍然望著帷幕,發(fā)現(xiàn)帷幕上有一小塊因日光曝灑而褪了色,不如頂上的一幅鮮艷。我又想,此刻我多么鎮(zhèn)定而冷靜,眼睛盯著那角帷幕,任邁克西姆親吻。生平第一次,他對我說他愛我。

  突然,他一把將我推開,從臨窗的座位上站起?!澳憧矗覜]說錯,”他說?!疤砹?!現(xiàn)在你不愛我了。干嗎要愛呢?”他走到壁爐邊站定。“就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他說?!拔冶WC再也不講這種傻話?!?br/>
  我頓時意識到了一切,驟然一陣心痛。“什么太晚了,”我趕快說,一面從地板上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伸出雙臂抱住他?!安辉S再說這話!你不明白,我愛你勝過世間的一切。不過,方才受你一吻,我簡直出了神,激動得完全麻木了,什么事都不明白,就好象一點(diǎn)知覺也沒剩下?!?br/>
  “你不愛我了,”他說。“所以才變得這樣麻木。我懂,我理解。對你來說,一切都為時已晚,是不?”

  “不!”我說。

  “剛才這一幕該早四個月發(fā)生,”他說。“我早應(yīng)該意識到這一點(diǎn)。女人畢竟不同于男人。”

  “再吻吻我吧,”我說?!霸蹅z應(yīng)該一輩子在一起,什么也不向?qū)Ψ诫[瞞,誰的陰影都沒法離間我們。說定了,我親愛的,我求求你?!?br/>
  “沒有時間了,”他說?!翱赡苤皇O聨讉€小時,或者是幾天。出了這件事,咱倆怎么可能一輩子在一起?我已對你說過,人們發(fā)現(xiàn)了那艘沉船,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呂蓓卡?!?br/>
  我傻乎乎地凝視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他們會怎么樣呢?”我問。

  “他們會認(rèn)出尸體,”他說?!澳谴摾镉械氖蔷€索。她的衣服和皮鞋,還有手上的戒指。他們會認(rèn)出她的尸體,接著就想起上次那具女尸,那已埋入墓穴的無名女子?!?br/>
  “你準(zhǔn)備怎么辦?”我低聲問。

  “不知道,”他說?!拔也恢??!?br/>
  果然不出我所料,感覺一點(diǎn)一滴地恢復(fù)著,雙手復(fù)又有了熱氣,汗津津,粘糊糊。我覺得血直往臉上沖,梗塞了嗓門。我的雙頰燒得火辣辣,不知不覺中又想到塞爾海軍上校、潛水員、勞埃德協(xié)會的代辦以及擱淺船上的那些倚身舷側(cè)、凝視海水的水手。我還想到克里斯城的店主和吹著口哨穿街過巷替人跑腿的小廝,想象著教區(qū)牧師如何步入教堂,克羅溫夫人如何在花園里修剪玫瑰,還有懸崖上那穿淺紅色衣服的婦人和她的小男孩。消息很快就會傳進(jìn)這些人的耳朵;也許只消再過幾個小時,明天吃早飯以前,就會鬧得家喻戶曉:“他們已發(fā)現(xiàn)德溫特夫人的沉船,還說艙里有一具女尸。”艙里有一具女尸。呂蓓卡還躺在船艙的地板上,根本沒有入土。葬身墓穴的是另外一個女人。邁克西姆殺死了呂蓓卡,呂蓓卡壓根兒不是淹死的。他在林中小屋開槍打死呂蓓卡,接著把尸體拖上船,之后就把船沉入海灣。那陰暗寂寞的小屋,雨水不住拍打著屋頂,淅瀝作聲。拼板一塊又一塊湊集起來,在我跟前驀地躍出一幅圖畫?;ゲ幌喔傻膱鼍耙荒挥忠荒辉谖颐噪x的頭腦里閃現(xiàn):法國南部汽車旁座上邁克西姆,我仿佛聽見他說:“差不多一年前發(fā)生的事整個改變了我的生活,我非一切從頭開始不可……”沉默寡言的邁克西姆;郁郁不歡的邁克西姆。怪不得他從來不提呂蓓卡,不說她的名宇。怪不得邁克西姆不喜歡那小海灣,總要避開那小石屋。我仿佛聽見他說:“要是你頭腦里同樣保存我對往事的種種記憶,你也不會愿意上那鬼地方去。”怪不得他頭也不回地沿著林中小徑攀登;怪不得呂蓓卡死后他在藏書室里通宵達(dá)旦踱步。踱來踱去,踱去踱來!我仿佛又聽見他對范·霍珀夫人說:“我離家時很匆忙,”說時微微杜眉。還有范·霍珀夫人的聒噪:“聽人說他怎么也不能從喪妻之痛中恢復(fù)過來?!蔽疫€想起昨夜的化裝舞會,自己如何穿了呂蓓卡的舞服走到樓梯口?!笆俏覛⒘藚屋砜?,”邁克西姆曾這樣說?!笆俏以诹种行∥蓍_槍打死了呂蓓卡。”而潛水員已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就在船艙的地板上……

  “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我問。“怎么跟人說呢?”

  邁克西姆沒答話,站在壁爐旁,兩眼圓睜,呆呆望著前方,可又什么也沒看見。

  “有誰知情?”我問:“有沒有什么人了解情況?”

  他搖搖頭說:“沒有?!?br/>
  “只有你我兩人知道?”我問。

  “只有你我兩人知道,”他說。

  “弗蘭克!”我突然想起此人?!澳愀覕喽ǜヌm克不知道嗎?”

  “他怎么能知道呢?”邁克西姆說。“當(dāng)時就我一人在場。夜漆黑漆黑……”沒等說完,他就在一張椅子里頹然坐下,用手按著腦門。我走到他身邊跪下,他卻一動也不動。我把他遮臉的雙手扳開,直視著他的眼睛?!拔覑勰?,”我輕聲細(xì)語?!拔覑勰?。你現(xiàn)在該相信我了吧?”他吻我的臉和雙手;他像個求人救援的孩子,緊緊捏著我的雙手不放。

  “我當(dāng)時以為自己肯定會發(fā)瘋,”他說?!懊刻熳谶@屋子里,等著事情的敗露。還得坐在那邊的書桌旁,答復(fù)那些可怕的慰問信。在報上登訃告,接受采訪——死了人之后總有諸如此類毫無意義的麻煩事。與此同時,我得照常吃喝,裝得像個神志健全的正常人,當(dāng)著弗里思和其他仆人的面,當(dāng)著丹弗斯太太的面。我沒有勇氣把丹弗斯太太趕走,因為她對呂蓓卡了解至深,可能發(fā)生懷疑,猜到事情的事相……弗蘭克一直呆在我身邊,守口如瓶,深深地同情我?!愀蓡岵浑x開這兒?’他當(dāng)時三番四次這樣勸我?!永锏氖挛铱梢源堋D銘?yīng)該離家散散心?!€有賈爾斯和比阿特麗斯這一對夫妻。我那可憐的好姐姐,不識世故的比阿特麗斯,她老是說;‘你的樣子真怕人,一定病得不輕。怎么不找個大夫看看?’這些人我都不得不見,同時我又深知自己對他們說的每句話都是彌天大謊?!?br/>
  我還是牢牢執(zhí)著他的手,緊緊依偎著他?!坝幸淮?,我差點(diǎn)兒把一切都告訴你,”他說?!熬褪墙芩圭曛北夹『扯阌秩ズ┬∥菡依K子的那天。我倆就像此刻一樣坐在這兒。我正要開口,可是弗里思和羅伯特端茶進(jìn)來了。”

  “不錯,”我說?!拔矣浀谩D愀蓡岵桓嬖V我?這樣就浪費(fèi)了不少我倆本來可以親密相處的時光,多少天,多少個禮拜就這么過去了?!?br/>
  “你那時的態(tài)度太冷漠,”他說?!袄鲜仟?dú)自帶杰斯珀去逛花園,從來不像此刻這樣到我身邊來親熱親熱?!?br/>
  “你干嗎不告訴我?”我柔聲說。“干嗎不對我說?”

  “我以為你在這兒過得不舒心,覺得膩煩,”他說?!拔夷挲g比你大得多,你同弗蘭克在一起,好像談笑更自如一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么古怪,那么不自然,那么靦腆?!?br/>
  “我看出你在想念呂蓓卡,還叫我怎么跟你親熱?”我說“我看出你仍然愛著呂蓓卡,怎么能要你再來愛我?”

  他把我摟在身邊,搜尋我的目光。

  “你在胡說些什么?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問。

  我跪在他旁邊,把上身挺直?!懊慨?dāng)你撫摸我的時候,我就想,你在拿我和呂蓓卡相比,”我說。“每當(dāng)你對我說話,每當(dāng)你看著我,或是同我一起在花園散步,一起進(jìn)餐的時候,我總感到你在提醒自己:‘當(dāng)年我同呂蓓卡在一起也是這樣的’?!彼妹糟哪抗饪粗?,好像聽不懂我的話。

  “我說得不對嗎?”我說。

  “喔,我的天!”他一把推開我,站起身,扭著雙手,在房間里踱開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問。

  他猛一個轉(zhuǎn)身,看著抱膝坐在地板上的我?!澳阋詾槲覑蹍屋砜??”他說?!澳阋詾槲覛⑺钱?dāng)兒還愛她?告訴你吧,我恨她!我與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戲,打一開始就是。這女人心腸狠毒,活該下地獄,是個十足的壞女人。我們從來不曾彼此相愛;兩人在一起沒有一時一刻的幸??裳浴屋砜ǜ静欢脨?,這女人沒有柔情,沒有起碼的是非觀,甚至有點(diǎn)不正常?!?br/>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專注地望著他。

  “當(dāng)然,她很聰明,”他說?!熬孟衲Ч?。見過她的人無不以為她是世上心腸最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華的人。她能看準(zhǔn)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話,知道該怎么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情緒去迎合別人。要是她同你結(jié)識,她一定會挽著你的手臂,陪我走進(jìn)花園,一邊呼喚杰斯珀,一邊跟你談花,談音樂和繪畫,或是隨便什么其他她聽說過的你的特別愛好。你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受她的騙,圍在她的腳旁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br/>
  他還是在藏書室里不住地踱來踱去。

  “我娶她的時候,別人都說我是世上最幸運(yùn)的男子,”他說?!八L得那么美,才華出眾,又會迎合別人,所以就連那位當(dāng)時人們最難討好的老奶奶,也從一開始就喜歡她。奶奶對我說:‘一個妻子得有三種美德:教養(yǎng)、頭腦和姿色。她三樣俱備?!蚁嘈拍棠痰脑?,或者說曾逼著自己信以為真??墒?,與此同時,在我心底始終有一點(diǎn)兒疑慮,她的眼神不對頭……”

  拼板一塊一塊湊齊,呂蓓卡開始以其本來的真面目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從相片鏡框的虛幻天地走出來,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策馬前進(jìn)的呂蓓卡;雙手緊抓韁繩的呂蓓卡;得意洋洋的呂蓓卡,從吟游詩人畫廊俯身向下,唇邊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我又一次回想起自己在海灘上站在貝思身旁的情景。“你心腸好,”他說。“不像另一位,你不會把我送瘋?cè)嗽喊??”?dāng)年,曾有人乘夜色正濃穿過林子,那人個子頎長,體態(tài)窈窕,給人蛇一般的感覺……

  可是邁克西姆仍自顧自說話,一邊繼續(xù)在藏書室來回踱步。“過了不久,我就抓住她的把柄,那時我們結(jié)婚才五天。你還記得那天我開車帶你上蒙特卡洛山頂?shù)那榫皢??我是想舊地重游,回憶一下往事。她曾坐在那山頭上,放聲大笑,黑發(fā)迎風(fēng)飄拂;她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我,那些話我怎么也不愿對第三者重復(fù)一遍。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何等愚蠢的事,娶了一個什么樣的老婆!姿色、頭腦和教養(yǎng)。喔,上帝!”

  他突然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到窗子旁站定,眺望戶外的草坪。他居然發(fā)出一聲笑,居然就這么站著怪笑不止。我再也無法忍受,那笑聲叫我害怕,使我寒心。我受不了!

  “邁克西姆!”我大叫一聲。“邁克西姆?!?br/>
  他點(diǎn)了一支煙,站在窗旁不聲不響地猛抽。接著,他又一次轉(zhuǎn)過身,重新開始踱步。“當(dāng)時我就差一點(diǎn)殺了她,”他說?!澳谴我?dú)⑺商菀琢恕W咤e一條路,滑了跤。你一定還記得那兒的懸崖峭壁。那天你真被我嚇得不輕,對嗎?你可能以為我是個瘋子。說不定我也確實是個瘋子。跟魔鬼一起生活的人神志不可能健全,對不?”

  我坐在地板上,看他來來回回不停地踱走。

  “就在那兒的山頭上,在那懸崖的邊沿,她跟我講定一樁交易:‘我替你治家,替你管理你家祖?zhèn)鞯膶毜芈欲?。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使這所宅子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聞名去處,人們會跑來作客,羨慕我們,在背地議論說我倆是全英國最幸運(yùn)、最美滿的郎才女貌的一對。多大的愚弄,邁克斯,同時又是多大的成功!’她坐在山腰狂笑,把一朵鮮花撕成碎片?!?br/>
  邁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香煙扔進(jìn)空蕩蕩的爐膛。

  “結(jié)果我沒動手傷害她,”他說?!拔抑皇谴舸舻赝裁匆矝]說,由她去笑。后來,我們又一起上車,駛離懸崖。她知道我只好聽她的,回到曼陀麗,接納公眾參觀,大宴賓客,讓人們?nèi)フf我們的婚姻乃是本世紀(jì)最成功的結(jié)合;她知道與其在結(jié)婚一周之后讓周圍為數(shù)不多的請親好友笑話,與其讓這些人了解她當(dāng)時親口對我說起的隱私,我寧愿犧牲榮耀和名譽(yù),拋開個人感情,舍棄世上一切其他東酉;她也知道我這人無論如何不肯上法院鬧離婚,把她的丑事抖出去,從而讓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讓報紙盡情地惡意中傷,讓這一帶的鄰人一聽說我的名字就交頭接耳,讓克里斯來的遠(yuǎn)足游客成群結(jié)隊尋上門來,探頭探腦往里張望,一邊評頭品足:‘他就住在這兒。這宅子叫曼陀麗,宅子的主人就是那個我們在報上讀到過打官司鬧離婚的。對于他的妻子,你記得法官怎么說來著?’”

  他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伸出雙手說:“你鄙棄我,是不是?我的恥辱,我的憎恨和我的厭惡,你都不能理解?!?br/>
  我沒吭聲。我緊握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在乎他的恥辱。他對我說的事情沒有一件跟我有關(guān)系。我只想著一句話,翻來復(fù)去念叨一句話:邁克西姆不愛呂蓓卡,他從來沒愛過她,自始至終沒有。他和她兩人從來沒享受過一時一刻的幸福。邁克西姆還在說話,我仍然洗耳恭聽,但是他的話對我已不起任何作用,我壓根兒不在乎。

  “我對曼陀麗考慮得太多,”他說?!袄鲜前崖欲惙旁诘谝晃?,置于一切之上。這種畸形的感情不會有好結(jié)果,教堂里做禮拜時誰也不提倡這種感情?;綄τ谑瘔K、磚瓦、圍墻沒有留下任何教誨,也沒說過人應(yīng)該如何去熱愛屬于他所有的那塊土地,他的土壤,他的小天地。這一切都不是基督教教義的內(nèi)容?!?br/>
  “我的寶貝兒,”我說?!拔业倪~克西姆,親愛的?!蔽野阉碾p手貼在自己臉上,用嘴唇湊上去。

  “你理解嗎?”他問?!罢娴睦斫鈫??”

  “是的,”我說?!拔矣H愛的?!钡荫R上又把頭扭開,免得讓他看到我的臉。我是否理解他,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心輕松釋然,猶如一根隨風(fēng)飄蕩的鳥羽,因為他從未愛過呂蓓卡。

  “我不愿再回想那幾年的生活,”他慢悠悠地說。“我甚至不愿對你說起那些往事,提起我的羞愧和恥辱,提起我和她兩人如何生活在謊言中,一起演出一出拙劣而下賤的滑稽戲,當(dāng)著仆人的面,當(dāng)著弗里思老頭那樣忠心耿耿、真誠老實的人。這兒的人全相信她,崇拜她,可這些人不知道她在背后取笑他們,學(xué)著他們的樣嘲弄這些人。我還記得宅子里開游園會、露天音樂會或是有其他表演時,如何擠滿一屋子的人。她四處走動,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甜笑,挽著我的手臂,在表演結(jié)束后向一小隊兒童發(fā)獎品。可是到了下一天,她會在黎明起身,開車去倫敦,鉆進(jìn)泰晤士河畔她的公寓套間,那樣子就像野獸鉆進(jìn)溝壑里的洞穴,在那兒度過不可告人的五天以后,到周末才回來。喔,我可是不折不扣按講定的交易條件辦事,從來沒拿她的事對外人說。她那種魔鬼般的鑒賞力把曼陀麗弄成了目前這樣子?;▓@、灌木叢和幸福谷里的石南花,你以為我父親在世時就有這些花花草草嗎?不,當(dāng)時莊園一片荒蕪。不錯,景色是很美的,那是一種荒涼寂寥的獨(dú)特的美。可是,莊園急待高明之手進(jìn)行修膳照拂,還得花一大筆錢。我父親怎么也不愿意花這筆錢,而要不是呂蓓卡,我也不會想到在這上頭花錢。你今天在宅子各個房間里見到的擺設(shè),有一半原先并不擱在現(xiàn)在的地方。今天的客廳,今天的晨室——那全是呂蓓卡布置的。弗里思在接待日十分自豪地指給來客看的那些椅子、護(hù)壁的掛毯——這又是呂蓓卡的主意。當(dāng)然,有些家具擺設(shè)原來就是宅子里的東西,貯藏在里屋。我父親對家具和繪畫一竅不通,所以大多數(shù)東西都是呂蓓卡購置的。你今天見到的美麗的曼陀麗,有口皆碑的曼陀麗,上了照片和繪畫的曼陀麗,那都是呂蓓卡她的杰作?!?br/>
  我一聲不吭,緊緊摟著他。我但愿他就這樣不停地往下說,但愿他的積仇會就此消散,一些陳年宿怨、嫉憤和污穢都會隨著一掃而光。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過日子,”他說?!耙粋€月接著一個月,一年復(fù)又一年。我只好隨遇而安,都是為了曼陀麗。她在倫敦的胡作非為與我無關(guān),因為那些事無損曼陀麗一根毫毛。開始那幾年,她還檢點(diǎn),誰也不說她壞話,背地里的竊竊私語也沒有一句。可她慢慢地放肆起來。你知道男人如何染上酗酒的惡習(xí)嗎?開始時并不上癮,每次只喝上一點(diǎn)兒,可能過五六個月才爛醉一次。接著,周期變得越來越短,不久,每個月,每半個月,每過幾天就得大喝一通。什么安全系數(shù),什么內(nèi)心深處的防范戒備,全都消失殆盡。呂蓓卡就是這樣。她開始把自己的一幫狐群狗黨請到這兒來。她一次邀請一兩個,周末宴會時讓他們混在賓客當(dāng)中。所以,在開始時,我還無所察覺,拿不準(zhǔn)這些人是誰。她常在小海灣里的石屋舉行野餐。有一次,我從蘇格蘭打獵回來,發(fā)現(xiàn)她跟六七個朋友在海灘小屋鬼混,都是些我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向她提出警告,她卻毫不在意地一聳肩說:‘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對她說,她盡可以上倫敦去和朋友幽會,但曼陀麗是我的家,她也得按當(dāng)初說定的規(guī)矩辦事。她微笑著沒說什么,可后來竟同弗蘭克調(diào)起情來。羞羞答答的忠實朋友,可憐的弗蘭克!一天,他來找我,說是想離開曼陀麗,去另謀職業(yè)。我和他就在這間藏書室里爭辨了兩個鐘頭,到末了我才明白他的苦衰。他終于忍不住了,對我說了真話。他說那女人一刻也不放過他,老是到他那兒去,設(shè)法引誘他到海灘小屋作客。親愛的弗蘭克,多可憐!他不知道真相,一直把假象當(dāng)真,以為我們是一對美滿的恩愛夫妻。

  “我指責(zé)呂蓓卡不該打弗蘭克的主意,不料她勃然大怒,把我罵得狗血噴頭,用的全是她那種獨(dú)特語言中的骯臟字眼。那一回真叫做大出洋相,看著一定叫人惡心討厭。過后,她又去了倫敦,一住就是一個月。等她回來以后,起初倒還老實,我以為她總算接受了教訓(xùn)。后來,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來度周末,那次我才認(rèn)識到自己先前的懷疑不是捕風(fēng)捉影:比阿特麗斯確實討厭呂蓓卡。我敢說,比阿特麗斯以自己那種古怪、暴躁、不加掩飾的作風(fēng),一眼看穿了她,猜出我們夫婦的關(guān)系不正常。那一次的周末假日,大家彼此提防,全擔(dān)著心事。賈爾斯跟著呂蓓卡駕船出海,比阿特麗斯和我在草坪上憩息。等兩人回來,賈爾斯樂滋滋的好不得意,看見這模樣,再一看呂蓓卡的眼神,我就知道她開始向賈爾斯灌迷湯,重演她對付弗蘭克的那套故技。吃晚飯時,我注意到比阿特麗斯一直盯著賈爾斯看,賈爾斯那晚的笑聲遠(yuǎn)比平時響亮,話也特別多。與此同時,呂蓓卡端坐在餐桌上首,活像個天使。”

  拼板已差不多湊齊。那些奇形怪狀的小片小塊,我曾用笨拙的手指想把它們拼攏來,可硬是不成圖案。怪不得我一說到呂蓓卡,弗蘭克的態(tài)度那么反感。還有比阿特麗斯那種不自然的貶抑神態(tài)。人們閉口不談呂蓓卡,我總以為是出于同情和憐憫,不料真正的原因卻在于恥辱和困窘。我居然始終未能看出端倪,這簡直不可思議。世上有幾個像我這樣的笨蛋,因為沒法掙脫羞怯和靦腆的自我羈縛,過去受罪,今天還繼續(xù)遭難;而由于自身的盲目和愚鈍,竟還在自己面前筑起一堵障眼的大墻,使自己無法看清事實真相。這就是過去的我!我設(shè)想了一幕又一幕失真的圖景,獨(dú)自坐在那兒觀賞;我從來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探求真相。其實,我只要跨出一步,稍稍克服靦腆的羞態(tài),邁克西姆早在四個月或五個月前就會把一切向我和盤托出。

  “那是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在曼陀麗度過的最后一個周末,”邁克西姆說?!拔以僖矝]向兩人單獨(dú)發(fā)出邀請。此后,這對夫婦只有在正式場合才來作客,來參加游園會或舞會。比阿特麗斯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我也不對她挑明。但我覺得她請到我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覺得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像弗蘭克一樣,了解事情的底細(xì)。這以后,呂蓓卡又變得十分狡猾,從表象看,她的行為真可謂無懈可擊??擅糠晡矣惺鲁鲩T,她留在曼陀麗,我就壓根兒不知道這兒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丑事。她可以誘惑弗蘭克和賈爾斯,甚至可以把莊園里的任何一個工匠搞上手,還可以到克里斯城隨便拖一個情夫來,不管什么樣的男人都行……然后就非同出爆炸性的丑聞不可,接踵而來的是我朝夕擔(dān)心的流言蜚語,飛短流長。”

  我仿佛又站在林中小屋旁,諦聽雨點(diǎn)拍打屋頂?shù)匿罏r聲;我仿佛又看見游艇模型上的塵埃和坐臥兩用沙發(fā)上耗子咬的破洞;我仿佛又看見貝恩白癡般直瞪瞪的雙眼,還聽得他說:“你不會把我送進(jìn)瘋?cè)嗽喊??”我又想起那條穿林而過的陡峭幽徑;一個婦人倘若躲在樹后,夜禮服經(jīng)晚風(fēng)吹拂,定會沙沙的作聲。

  “她有個表哥,”邁克西姆一字一頓地說?!澳侨顺鲞^洋,后來又回了英國。只要我出門旅行,這人就來此鬼混。弗蘭克常見到他。此人名叫杰克·費(fèi)弗爾?!?br/>
  “我認(rèn)識這個人,”我說?!澳闳惗啬翘焖麃磉^?!?br/>
  “你也見到他了?”邁克西姆問?!案蓡岵桓嬖V我?我從弗蘭克那兒聽說這人來過。弗蘭克看見他的車開進(jìn)莊園大門。”

  “我不想告訴你,”我說?!拔遗乱徽f又會惹起你對呂蓓卡的回憶?!?br/>
  “惹起我的回憶?”邁克西姆輕聲自語?!班?,老天爺,難道我還用別人來惹起回憶嗎?”

  他直勾勾望著前方,一時沒接著往下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樣,正在想著海灣里那灌滿了海水的沉船船艙。

  “她老是請那個名叫費(fèi)弗爾的家伙到海灘小屋去,”邁克西姆接著敘述?!皩ζ腿怂偸钦f出海去了,天亮前不會回來。其實她在小屋里同那家伙一起過夜。我又一次提出警告,對她說清楚,倘若再讓我撞見這人,不管在莊園的哪個角落,我就開槍打死他。那人歷史不清白,是個下殘坯子……一想到這人在曼陀麗的林子里大搖大擺散步,玷污了像幸福谷這樣的地方,我簡直要發(fā)瘋。我對她明說,我受不了這種侮辱。她又是一聳肩,這回倒是忘了罵幾句褻瀆的臟話。我還注意到她的臉色比平時蒼白,神態(tài)有點(diǎn)倉促不安,人看上去相當(dāng)憔悴。看到她這副模樣,我不禁問自己,等這女人開始顯出老態(tài),自己也覺得老之將至,還不知道會變成個什么樣的怪物。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沒再出多大的意外。一天,她又上倫敦去,可當(dāng)天就回了家。這在她倒是難得。我沒料到她回來,所以到弗蘭克家吃晚飯去了。當(dāng)時手頭有不少事要辦?!?br/>
  他這會兒的語調(diào)變得倉猝短促。我緊緊握著他的雙手。

  “吃過晚飯,十點(diǎn)半光景,我才回家,一眼看見大廳的椅子里擱著她的圍巾和手套。我不明白她這么快就回家來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走進(jìn)展室,她不在屋里。我猜想她大概又上海灣去了。這時我突然猛醒,對于這種充滿謊言和欺騙的骯臟生活,自己已忍無可忍。事情好歹總得有個解決。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抓起一支槍,去嚇一嚇那情夫,嚇一嚇那對狗男女。于是我馬上出發(fā)到海灘小屋去。仆人根本不知道我曾回家來過。我溜進(jìn)花園,穿過林子,看見小屋的窗口亮著燈光。我直奔小屋而去??墒浅龊跷业囊饬?,屋里只有呂蓓卡一人。她躺在兩用沙發(fā)上,旁邊的煙灰碟里堆滿了煙蒂,她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神色反常。

  “我開門見山就罵費(fèi)弗爾那混蛋,她一言不發(fā),靜靜聽著?!@種丟臉的日子你我兩人應(yīng)該過夠了,’我說?!裉炀退闶莻€終結(jié)。你明白嗎?你在倫敦放浪與我無關(guān),你可以在那里跟費(fèi)弗爾同居,或是隨便找個稱心的情夫。在這兒可不行。不許你在曼陀麗胡來?!?br/>
  “她沉默了一會,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過后微微一笑說;‘倘若我喜歡在這兒住,怎么辦?’

  “‘你應(yīng)該明白我們的交換條件,’我說。“對于我倆之間那樁該遭天罰的骯臟買賣,我可是守信用的,對不?你卻說話不作數(shù),你以為你可以把我的屋子,我的家,當(dāng)作你在倫敦的艷窟嗎?我忍氣吞聲地受夠了。上帝作證,呂蓓卡,今天給你最后一個機(jī)會?!?br/>
  “我記得她把香煙掐熄在沙發(fā)旁的煙灰碟里,然后站起身,雙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

  “‘你說得不錯,邁克斯,’她說。‘是時候了,我該掀開新的一頁了?!?br/>
  “她顯得非常蒼白,非常瘦弱。她開始在房間里踱步,雙手塞在褲袋里。穿著航海服,她像個小男孩,那張娃娃臉同波特切利①畫中的天使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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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世紀(jì)意大利畫家。

  “‘你想過沒有?’她說,‘你簡直沒法拿出像樣的證據(jù)來指責(zé)我。我是說倘若你想同我離婚,把事情鬧到法庭上去。你明白嗎?打一開始起,你就沒抓住我一丁點(diǎn)兒的證據(jù)。你的朋友,甚至那些仆人,全都相信我們的婚姻美滿至極?!?br/>
  “‘要是我扯著弗蘭克出來講話呢?’我說?!€有比阿特麗斯?!?br/>
  “她仰天大笑?!ヌm克能說我什么呢?’她說?!銓ξ伊私庵辽睿y道這點(diǎn)都不明白?至于比阿特麗斯,倘若她出現(xiàn)在證人席上,我一定讓她變成一個十足的嫉妒心很重的街坊潑婦,因為丈夫偶爾昏了頭,做了傻事,才來法庭打官司。這難道不是世上最容易辦到的事嗎?不,邁克斯,要證明我行為不端,夠你費(fèi)心的了?!?br/>
  “她把身子的重心壓在腳跟上,前后搖晃,雙手插在口袋里,嘴上掛著淺笑,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我?!阆脒^嗎?我可以讓我的貼身女仆丹尼出面,在法庭上立誓提供任何教給她的證詞。而其他的仆人,出于無知的盲從,也都會跟她依樣畫葫蘆在法庭上宣誓。在他們眼里,我倆是同住曼陀麗的夫婦,對不對?其他人,包括你所有的朋友,我們這個小圈子里的一切人,也都這么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來證明我們其實沒有夫婦關(guān)系?!?br/>
  “她在桌子邊沿坐下,晃著兩條腿,盯著我看。

  “‘我倆扮演恩愛夫妻的角色不是非常成功嗎?’她問。我至今還記得自己當(dāng)時曾盯著她的那只腳看,腳上穿著條紋花樣的涼鞋,一前一后擺動不止??粗粗业难劬﹂_始發(fā)酸,頭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劇痛起來。

  “‘我們兩人,我是說丹尼和我,可以讓你顯得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低聲說?!箘e人不相信你,邁克斯,誰也不會相信你的?!侵荒_還在我眼前來回晃動,那只穿著藍(lán)白相間花紋涼鞋的該死的腳!

  “突然,她蹭地滑下桌子,站在我面前,臉上仍然笑容可掬,雙手還是插在袋子里。

  “‘假如我有個孩子,邁克斯,’她說,‘不管是你本人還是世上隨便哪一個外人,都將無法證明孩子不是你生的。小家伙將在曼陀麗長大成人,姓你家的貴姓。到時候你也無計可施??!等你死了,曼陀麗將自這孩子所有;你根本沒法防止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財產(chǎn)的繼承關(guān)系是無法避免的。為了你鐘愛的曼陀麗,你當(dāng)然希望有個繼承人,對不?看著我的兒子躺在栗子樹下的童車?yán)?,在草坪上玩跳蛙游戲,在幸福谷捉蝴蝶,你不高興嗎?看著我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心里明白一旦你死了,這一切將全都?xì)w他所有,這難道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嗎?邁克斯?’

  “她頓了一頓,仍然把身子重量壓在腳跟上搖晃,接著又點(diǎn)起一支煙,走去站在窗邊。她開始放聲大笑,哈哈地笑個不停,我覺得她好像永遠(yuǎn)不會住嘴了?!炷模嘤腥?!’她說?!媸怯腥さ綐O點(diǎn),妙不可言!對啦,剛才你聽沒聽到我說,我該掀開新的一頁了?現(xiàn)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么說這話,那些妄自尊大的本地人,你家那些該死的佃戶,這一來他們肯定會高興吧?他們會說:這正是我們一直翹首期望的喜事,德溫特夫人!我將做一個十全十美的良母,邁克斯,就好像我始終是個十全十美的賢妻。誰也看不透其中的秘密,誰也無法了解事實真相?!?br/>
  “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臉上掛著微笑,一只手插在口袋子里,另一只手拿著香煙。我殺死她的時候,她還在笑。我是朝她心窩開槍的,子彈不偏不倚穿心臟而過。她并沒有立刻倒下,而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盯著我看,臉上慢慢綻開笑容,兩眼睜得滾圓……”

  邁克西姆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竟成了低聲的耳語;他那被我握著的手冰涼冰涼。我沒敢看他,移開目光盯著身旁地毯上打瞌睡的杰斯珀,它的尾巴不時微微一甩,敲打著地板。

  “我當(dāng)時忘了,”邁克西姆這時的嗓門壓得非常低,聲音顯出十分的疲憊,一點(diǎn)不帶感情?!伴_槍殺人竟會流出那么多的血?!?br/>
  杰斯珀尾巴下面的地毯上有個破洞,是香煙燒壞的。我暗自忖度,這破洞出現(xiàn)至今不知已有多久。有人說白蠟樹皮可用來補(bǔ)地毯。

  “我不得不跑到海灣去打水,”邁克西姆說。“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她死時不在壁爐旁,可在那兒竟然也濺了一片血跡。在她倒下的地方,前后左右更是全成了血泊。外邊起風(fēng)了。窗子沒插銷,所以一開一閉。乒乒乓乓碰撞不止。屋子里,我跪在地上,手拿抹布,身邊放著一桶水?!?br/>
  我不禁想到:還有拍打屋頂?shù)挠晁兀∷趺床挥浀昧??雨點(diǎn)子雖細(xì)卻密,淅瀝入耳。

  “我把她的尸體拖上了船,”他說?!澳菚r是十一點(diǎn)半光景,可能快十二點(diǎn)了。外面一片漆黑。那晚上沒有月光,吹著一陣強(qiáng)勁的西風(fēng)。我把她的尸體拖進(jìn)船艙,扔在那兒,接著只好倉促開船,船尾拖著救生橡皮筏,迎著風(fēng)浪,駛出小埠頭。風(fēng)向雖順,可惜只是陣風(fēng)。我在海岬的掩護(hù)下,正好處在下風(fēng)頭。我記得主帆張到一暗桅桿上軋住了。你知道,駕船這活兒我已多時不干。我從未隨呂蓓卡一起出海。

  “我還考慮到潮水的因素,那晚的潮水既急又猛,洶涌沖進(jìn)小海灣。風(fēng)像是通過漏斗從海岬處吹下。我駕著帆船駛過燈塔,進(jìn)了海灣。我繞著圈子航行,避開那突出的礁巖。船首的小三角帆在風(fēng)中啪啪作響,我怎么也沒法扣緊帆腳索把它張滿。一陣狂風(fēng)吹來,猛地把帆腳索從我手里打落,那繩索馬上繞著桅桿卷作一團(tuán)。帆顫抖著發(fā)出巨大的劈啪聲。像是有誰在我頭頂揮舞鞭子。我記不得在這種場合駕船人應(yīng)該如何動作才對,我當(dāng)時什么都記不得了。我曾伸手去抓那根帆腳索,可繩索在我頭上隨風(fēng)飄蕩。這時迎面又吹來一陣大風(fēng),帆船開始向一側(cè)漂去,接近礁巖。天暗極了。在那漆黑而滑溜的甲板上,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下到艙里,手里拿著一塊大尖鐵。要是此刻再不采取行動,就太晚了,因為帆船離礁巖已很近,如果再漂流六七分鐘,就會離開深水。我旋開船殼上的海底閥門,海水頓時涌進(jìn)來;我用大尖鐵猛擊船底木板,其中一塊馬上裂作兩半;我把大尖鐵從缺口處退出,又去猛擊另一塊底板。海水漫上我的腳面。我讓呂蓓卡的尸體留在那兒的地板上,接著就去把兩扇舷窗—一關(guān)緊,又把艙門鎖上。待我走上甲板,我發(fā)現(xiàn)船離礁巖已不滿二十碼。我把甲板上的零碎東西扔下海去——一個救生圈、一對長柄槳、一團(tuán)繩子。我爬進(jìn)橡皮筏子,劃離帆船,接著又停住槳,回頭凝望。帆船仍在隨風(fēng)漂流,同時又正歪著頭逐漸下沉。三角帆還是顫抖不已,打響鞭似地劈啪作聲。我想深夜里倘若有人在懸崖上行走,定會聽到這劈啪的帆聲。也許海灣遠(yuǎn)處有從克里斯港來的漁人,他的小漁船浮在水面像個幽靈,我沒法看清。帆船的桅桿開始搖晃,并出現(xiàn)裂縫。突然,船翻了。與此同時,桅桿攔腰折斷。救生圈和長柄槳從我身旁蕩開去,帆船卻不見了。我記得自己當(dāng)時曾對著帆船原先的位置呆呆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才劃著槳回到小海灣。這時開始下雨了。”

  邁克西姆沉吟著,仍然以呆滯的目光望著前方。接著,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坐在他身旁地板上的我。

  “這就是全部經(jīng)過,”他說?!岸颊f完了。我把筏子拴在浮筒上。反正換了她一定也會這么干。我回到小屋一看,地板被海水沖得濕漉漉的,那也可能是她本人打掃屋子時灑的水。我沿著小徑穿過林子,走回屋來,上了樓梯,來到更衣室。我還記得自己如何脫衣就寢。屋外風(fēng)雨凄苦,其勢越來越猛。丹弗斯太太來敲門時,我正坐在床上。我穿著晨衣,走去開門,同她說了幾句話。她擔(dān)心呂蓓卡出什么意外;我勸她回去睡覺。我把門關(guān)上,走回房間,穿著晨衣在窗口坐下,看黑夜里的傾盆大雨,聽海灣里的陣陣濤聲?!?br/>
  我倆就這樣一聲不吭,坐在藏書室里。我還是執(zhí)著他冰涼的雙手;我不明白羅伯特怎么還不來收拾茶具。

  “那艘船沉沒的地方離岸太近,”邁克西姆說?!拔以瓉硐氚汛_到海灣外面。要是沉在那一帶,就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了。沉船太靠近海岸了。”

  “都是那艘輪船,”我說。“要不是那艘輪船擱淺,就不會出這樁事,那還不是照樣神不知鬼不覺。”

  “沉船大靠近海岸了,”邁克西姆再說一遍。

  我倆又沉默了,我開始覺得極度的疲乏。

  “我早料到總有一天要出事,”邁克西姆說。“即使在我去埃奇庫姆比認(rèn)那無名女尸的當(dāng)兒,我就知道這樣做無濟(jì)于事。最多只不過再等一段日子,挨過一段時間。到最后呂蓓卡總要得勝。后來我遇上了你,可這并沒有改變事情的性質(zhì),是不?把愛情傾注在你身上也根本沒法改變事情的性質(zhì)。、呂蓓卡料到自己最終會得勝。我看見她死時猶在微笑?!?br/>
  “呂蓓卡死了,”我說?!斑@一點(diǎn)我們必須記住。呂蓓卡死了,死人不會說話;死人無法提供證詞。她不能再加害于你了?!?br/>
  “可她的尸骸還在,”他說?!岸乙驯粷撍畣T發(fā)現(xiàn),就躺在船艙的地板上?!?br/>
  “我們可以向別人解釋,”我說?!暗孟雮€法兒自圓其說才行。那尸體是誰,你不認(rèn)識;那人你以前從來沒見過?!?br/>
  “可她的衣物在船艙里,”他說?!斑€有手上的戒指。即使衣服已被海水消蝕,還會有別的線索。這不是海難事故中受害者的尸體,并沒有在岸石上撞得支離破碎。沒人進(jìn)過那船艙,那天晚上我把她扔在艙里,她一定還是以同樣的姿勢躺在那兒的地板上。幾個月以來,沉船一直在老地方,誰也沒去動它一動。帆船就在原先沉沒的地點(diǎn),躺在海底。”

  “泡在水里的尸體是要腐爛的,對不?”我壓低嗓子問。“就算沒人去動過尸體,海水也一定把她消蝕了,對不?”

  “不知道,”他說?!拔也恢??!?br/>
  “有沒有辦法去打聽一下,探明真相?”我問。

  “明天早晨五點(diǎn)半,潛水員還要下水去,”邁克西姆說。“塞爾已作了布置,準(zhǔn)備設(shè)法把帆船打撈上來。到時候,左近不會有人圍觀。但我得跟他們一起去走一遭。他說好派汽艇到小海灣來接我。明天早晨五點(diǎn)半?!?br/>
  “把你接了去之后又怎么樣呢?”我問?!耙前汛驌粕蟻恚乱徊綍l(fā)生什么事?”

  “塞爾準(zhǔn)備把他們的大駁船泊在??诘纳钏?。要是沉船的船木還沒腐爛,整艘船還沒解體,他就可以用起重機(jī)把船吊起,裝進(jìn)駁船,駛回克里斯。塞爾說,他計劃把駁船泊在一條人跡不至的小河的源頭,那是個僻靜的去處,離克里斯港有一半路程。那地方船只進(jìn)出方便,可退潮時一片淤泥,游客沒法把船劃過去。所以,使用那一片水域的將只有我們幾個。他說,得先把帆船里的水抽空,把船弄干凈。同時,他還要去找一名醫(yī)生來?!?br/>
  “找他干嗎?”我問。“找醫(yī)生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說。

  “要是他們認(rèn)出那是呂蓓卡的尸體,你就說上次那具女尸你認(rèn)錯了,”我說。“你得講清楚,埋進(jìn)墓穴的女尸是個錯誤,一個可怕的大錯。你還得說明白,去埃奇庫姆比認(rèn)尸的那天,你正發(fā)病,暈頭轉(zhuǎn)向,不能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fù)責(zé)。但是即便在當(dāng)時,你也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認(rèn)準(zhǔn)了。整個兒事情是個錯誤,僅此而已。你就這么說,好不好?”

  “好,”他說?!昂玫??!?br/>
  “他們抓不住你的把柄,”我說?!澳翘煲估餂]有人看見你。出事時你已上床了。他們什么證據(jù)也沒有。這事除了你我兩人,誰也不知道,甚至連弗蘭克也一無所知。這世界上,邁克西姆,只有你我兩人知情。”

  “是的,”他說?!笆沁@樣?!?br/>
  “人們會以為船是傾側(cè)著沉沒的,當(dāng)時她恰好在艙里,”我說?!叭藗儠O(shè)想,她下艙去是想找根繩子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就在她下艙的那工夫,海岬處吹來一陣狂風(fēng),船一個翻身,把呂蓓卡反鎖在里面。大家都會這樣想的,是不是?”

  “不知道,”他說?!拔也恢??!?br/>
  突然間,藏書室背后的小房間里,電話鈴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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