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邁克西姆朝我看了一眼。那天晚上他的目光還是第一次落在我身上。從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決別的信息。這情狀就好像他憑靠船舷的欄桿，而我就站在他身下的碼頭。雖說有其他人在拍他的肩膀，也有人在拍我的肩膀，可我們不愿轉(zhuǎn)過臉去看這些人。我們倆誰也不說話，相互也不招呼，因為相隔著這么一段距離，風(fēng)兒會把我們的聲音吹走的。趁輪船還未駛離碼頭的當(dāng)兒，讓我好好看著他的眼睛，也讓他好好看看我的眼睛。此刻，身旁的費弗爾、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還有手里拿著那張紙片的弗蘭克，全都被我們拋在腦后。我們對視了兩秒鐘，但這個短暫的瞬間是屬于我倆的，外人無法侵占。接著，他掉過臉去，向弗蘭克伸出手。
“干得好，”他說?！八牡刂罚俊?br/>
一倫敦北面的巴尼特鎮(zhèn)附近，”弗蘭克說著把那紙條交給他?！澳莾簺]裝電話，我們沒法同他聯(lián)系。”
“干得不錯，克勞利，”朱利安上校說?！暗じニ固残姨澞闾峁┚€索?，F(xiàn)在你能不能幫我們分析一下這件事呢？”
丹弗斯太太搖搖頭?！暗聹靥胤蛉藦膩聿恍枰埓蠓蚩床?。她跟所有身強力壯的人一樣瞧不起大夫。只有一回，我們把菲力普斯大夫從克里斯請來出診，那次她把手腕于扭傷了。我從來沒聽她說起過這個貝克大夫。她從來沒在我面前提到過這個名字?！?br/>
“我可以打包票，準(zhǔn)是個賣雪花膏的江湖術(shù)士，”費弗爾說。“其實管他是干什么的，這根本無關(guān)緊要。要是真有什么，丹尼不會不知道的。我說呀，準(zhǔn)是個什么無聊角色，搞出了一套新的美容術(shù)，什么可以把頭發(fā)集成談顏色呀，或者使皮膚變白呀，而那天早上呂蓓卡很可能從理發(fā)師那兒弄到了地址，出于好奇，飯后就去找他了?！?br/>
“不，”弗蘭克說?！拔蚁肽阍谶@一點上說得不對。貝克可不是個江湖郎中。博物館區(qū)0488號的夜班門房對我說，他是位非常有名的婦科專家。”
“嗯，”朱利安上校扯著自己的小胡子?！斑@么說來她一定是得了什么病?？墒撬秊槭裁匆m著大家，甚至對丹弗斯太太也只字不提，這好像很奇怪的。”
“她太瘦了，”費弗爾說。“我對她這么說過，她只是付之一笑，說這對她正合適。說不定她也跟所有的女人一樣，搞什么減肥療法吧。說不定她上貝克這家伙那兒去是要他開張飲食單吧?！?br/>
“你看有這種可能嗎，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問。
丹弗斯太太沉吟著搖搖頭。她神情迷惘，這會兒突然冒出個貝克，像是把她同糊涂了。“我不明白，”她說?！拔也恢朗窃趺椿厥?。貝克，一個叫貝克的大夫。她為什么不告訴我呢？為什么要瞞著我？她什么事情都對我說的呀。”
“也許她不想讓你擔(dān)心，”朱利安上校說?！昂翢o疑問，她事先和他約好，到時候她去見過他，而且那天晚上回來時也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你的?！?br/>
“還有給杰克先生的那張便條，”丹弗斯太太突然想起來?！敖o杰克先生的便條上說：‘有事相告，要及早見你一面?！遣皇撬泊蛩愀嬖V他呢？”
“一點不錯，”費弗爾不慌不忙地說?！拔覀儼堰@張便條給忘了?！彼謴目诖锾统黾垪l，大聲念給在場的人聽：“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見你一面。呂蓓卡上?！?br/>
“當(dāng)然，這一點看來是沒有疑問了，”朱利安上校轉(zhuǎn)過臉對邁克西姆說?！耙夷靡磺ф^來打賭我也干。她打算把同這位貝克大夫會面的結(jié)果告訴費弗爾?！?br/>
“我想你這句話總算說對啦，”費弗爾說?！斑@張紙條和那次約會似乎對得起口徑?？傻降资窃趺椿厥拢窟@才是我想知道的呢。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情的真相正沖著他們大聲尖叫，可是他們看不見。他們一個個站在那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敢朝他們望一眼，也不敢動彈一下，生怕在出什么馬腳，讓別人看出我明白事情的底細(xì)。邁克西姆一聲不吭。他又走回到窗口，此時正望著外面的花園?；▓@里黑洞洞的，一片沉寂。雨終于止了，但雨水還是順著濕淋淋的樹葉，沿著窗子上方的檐槽，淅淅瀝瀝地往下滴。
“要查實這件事想來也很容易，”弗蘭克說?！斑@是大夫目前的住址。我要以寫封信去問一問他是否記得去年曾給德溫特夫人看過一次病。”
“不知道他是否會理你，”朱利安上校說?！搬t(yī)務(wù)界有一條根深蒂固的老規(guī)矩，那就是一切病例都不向外人公開。要是真想從他那兒打聽到點什么，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德溫特私下和他會上一面，向他說明情況。德溫特，不知你意下如何？”
德溫特從窗口轉(zhuǎn)過身來。“不論你提出什么建議，我都樂意照辦，”他平靜地說。
“只要想法子拖延點時間，對嗎？”費弗爾說。“拖延二十四小時就大有回旋余地了，是嗎？可以趕火車，搭輪船，乘飛機？”
我看見丹弗斯太太的目光猛地從費弗爾身上移開，轉(zhuǎn)到邁克西姆臉上，到這時候我才恍然省悟，丹弗斯太太原先并不知道費弗爾提出的指控。這時，她終于開始領(lǐng)會了。這可以從她的臉部表情上看出來：先是大惑不解，接著是驚奇之中夾雜著仇恨，再后來便是確信無疑了——這一切都明明白白縷刻在她臉上。她那又瘦又長的雙手又抽搐著抓住裙子；她還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邁克西姆，再也不曾移開。我心想，反正事情已經(jīng)鬧到這步田地，厄運已經(jīng)落在我們頭上，她再也不能拿我們怎么了。現(xiàn)在，不管她對我們說什么，干什么，都沒什么關(guān)系了。倒霉事情已成定局，她再也傷害不著我們啦。邁克西姆沒注意到她的神色，要不就是注意到了而不露聲色。此時他在跟朱利安上校說話。
“你建議怎么辦？”他說?！拔沂遣皇敲魈煸缟暇蛣由恚催@個地址開車到巴尼特走一躺？我可以先給貝克發(fā)個電報，請他等我。”
“可不能讓他獨個兒前去，”費弗爾嘿嘿一笑。“這一點我是有權(quán)堅持的吧？讓他跟韋爾奇警長一塊兒去，我就不反對了?！?br/>
但愿丹弗斯太太別這么死盯著邁克西姆。弗蘭克這會兒也注意到她了。他望著她，既感到迷惑不解，又顯得焦急不安。我看見他又朝手里那張寫著貝克大夫住址的紙條看了看，接著膘了邁克西姆一眼。我相信他對事情的真相已開始有所察覺，而且隱隱感到問心有愧，因為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把手里的紙條往桌上一放。
“我想沒有必要讓韋爾奇警長插手此事——現(xiàn)在還沒有這個必要，”朱利安上校說。他的口氣有點異樣，與剛才比顯得更加嚴(yán)厲。我不喜歡他說“現(xiàn)在還沒有這個必要”這幾個字時的腔調(diào)。他干嗎非得加上這么一句？我覺得事情很不妙?！耙俏腋聹靥匾黄鹑?，一直守在他身后，事后再把他送回來，這么做你可滿意？”他說。
費弗爾看看邁克西姆，又看看朱利安上校。他臉上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受不了，分明是在算計別人，那雙淡藍(lán)色的眼睛里還閃出幾分得意之色?！翱梢裕彼朴频卣f?！拔蚁氩环辆瓦@樣。不過，為萬全起見，讓我跟你們一起去，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朱利安上校說?！斑z憾的是，我想你有權(quán)提出這個要求。不過，要是你真的跟我們?nèi)ィ乙灿袡?quán)要求你別喝得醉醺醺的?！?br/>
“這你不必?fù)?dān)心，”費弗爾說，臉上漸漸浮起笑容。“我一定會很清醒的，就像三個月后給邁克西姆判罪的法官那樣頭腦清醒。我想，到頭來這位貝克大夫會為我打這場官司提供證據(jù)的?！?br/>
他將我們這兒幾人逐一打量過去，隨后大笑起來。我想，他也終于明白過來，這回走訪貝克大夫意味著什么。
“嗯？”他問，“明兒早上什么時候出發(fā)？”
朱利安上校望著邁克西姆。“你最早什么時候可以動身？”
“你定個時間吧，”邁克西姆說。
“九點？”
“就九點，”邁克西姆說。
“我們怎么知道他不會在半夜里溜之大吉呢？”費弗爾說。“他只須悄悄繞到車庫，坐上他那輛汽車就行了?！?br/>
“你認(rèn)為我的話不足信嗎？”邁克西姆說著，轉(zhuǎn)過臉望著朱利安上校。朱利安上校還是第一回臉有難色。我看見他朝弗蘭克瞥了一眼。邁克西姆臉上升起紅暈，只見他額上的青筋一蹦一跳?！暗じニ固?，”他一字一句地說，“今晚德溫特夫人和我就寢之后，是不是請你親自走來把門反鎖上？明天早上七點鐘，請你再來叫我們一聲?！?br/>
“好的，老爺，”丹弗斯太太說。她的目光仍盯著邁克西姆，雙手仍死勁地抓著自己的裙子。
“好，就這樣，”朱利安上校冷冷地說。“我想今晚再沒有什么要談的了。明天上午我準(zhǔn)九點到這兒。德溫特，我可以搭你的車嗎？”
“可以，”邁克西姆說。
“讓費弗爾開自己的車跟在我們后面？”
“緊緊咬住你們的尾巴，我親愛的老兄，緊緊咬住，寸步不離，”費弗爾接口說。
朱利安上校走到我跟前，握著我的手?！巴戆?，”他說。“您知道我多么同情您的處境，這一點我也無須對您說了。設(shè)法讓您丈夫早點睡，明天一天會夠他辛苦的?！彼罩业氖?，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后轉(zhuǎn)身走開。奇怪，他干嗎避開我的眼光，老看著我的下巴？他走出去的時候是弗蘭克給他開的門，費弗爾湊過身子，從桌上的煙盒里取出一支支香煙，給自己裝了滿滿一盒。
“看來你們不會留我吃晚飯吧？”他說。
誰也沒吭聲。他點上一支香煙，吞云吐霧般地抽了起來?！斑@么看來得在公路邊的小酒店里冷冷清清地消磨一個晚上羅，”他說?！蹦蔷频甑呐写L了一對斜眼。唉，這樣消磨一個晚上，悶死人啦！沒關(guān)系，好在可以巴望明天。晚安，丹尼老太，你可別忘了把德溫特先生的門鎖上喲！”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來。
我像個傻孩子似的把手藏在背后。他笑著朝我鞠了個躬。
“實在太不像話了，是嗎？”他說?！跋裎疫@樣一個討厭的家伙，貿(mào)然闖到府上來，把你的興致全給破壞啦。別發(fā)愁，等黃色小報把你的生活逸事登出來，那就夠刺激啦；你會看到報頭的通欄大標(biāo)題‘從蒙特卡洛到曼陀麗。一個嫁給殺人兇手的少女的生活經(jīng)歷。’但愿你下一回能交上好運。”
他悠哉游哉地走到房門口，朝窗邊的邁克西姆揮揮手。“老兄，再見，”他說?！白Ｄ阕鰩讉€好夢。鎖在房間里，好好消受今夜良宵?！彼D(zhuǎn)臉朝我哈哈一笑，隨后走出房間，丹弗斯太太也跟著走了。屋里只剩下邁克西姆和我兩人。他仍站在窗口，沒有朝我身邊走來。杰斯珀從大廳快步朝我跑來。它一個晚上都被關(guān)在門外，這時便巴結(jié)地朝我跑來，不住咬弄我的裙角。
“明兒早上我和你一起去，”我對邁克西姆說。“和你同車去倫敦?！?br/>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還是望著窗外。“好的，”過了一會兒他說，聲調(diào)不帶任何感情?！拔覀儽仨氾L(fēng)雨同舟?！?br/>
弗蘭克目進房來，站在門口，手搭在門上?！八麄冏吡?，”他說?！百M弗爾和朱利安上校。我看著他們離開的?！?br/>
“知道了，弗蘭克，”邁克西姆說。
“有什么事要我辦嗎？”弗蘭克說。“隨便什么事？給誰拍個電報？有什么事要安排一下？如果有事要我效勞，我可以干個通宵。當(dāng)然，我會把那份電報給貝克發(fā)去的?！?br/>
“別擔(dān)心，”邁克西姆說，“沒有什么事要你辦的——現(xiàn)在還沒有，可能會有很多事要仰仗你的大力——那是在明天以后。到時候我們再一一細(xì)談。今晚上，我們夫妻倆希望呆在一塊兒。你是理解的，是嗎？”
“是的，”弗蘭克說。“當(dāng)然羅?！?br/>
他又等了一會兒，手仍搭在門上，過后說了一聲“晚安”。
“晚安，”邁克西姆說。
他走了，隨手把門掩上。邁克西姆朝我走來，這時我正站在壁爐邊。我向他張開雙臂，他像個孩子似地?fù)渖仙韥?。我將他抱住，緊緊摟著他。好一陣子，我倆誰也沒開口。我抱著他，撫慰他，好像他是杰斯珀，就好像杰斯珀不知怎么把自己撞傷了，跑來要我給他解除痛苦。
“駕車時，”他說，“我們可以并排坐在一起。”
“是的，”我說。
“朱利安不會見怪的，”他說。
“是的，”我說。
“我們還有明兒一個晚上，”他說?！八麄儾粫⒓床扇⌒袆拥模男r之內(nèi)，也許還不至于出什么事?！?br/>
“是的，”我說。
“他們現(xiàn)在管束得并不怎么嚴(yán)，”他說?！斑€允許犯人見家屬。而了結(jié)這種案子要拖很長時間。要是有可能，我設(shè)法委托赫斯廷斯來辦。他是最出色的律師。赫斯廷斯或者伯爾基特。赫斯廷斯過去認(rèn)識我父親?！?br/>
“哦，”我說。
“我得把事情真相告訴他，”他說?！斑@樣，他們處理起來會順當(dāng)些。他們會見機行事的。”
“哦，”我說。
門開了，弗里思走進來。我把邁克西姆推開，挺直身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那兒，一面還伸手把蓬松的頭發(fā)撫弄平整。
“太太，你們?nèi)ジ履?，還是馬上開飯？”
“不，弗里思，我們不去更衣了，今晚不了，”我說。
“是，太太?！彼f。
他讓房門開著。羅伯特走進來，把窗帷一一拉上。他把椅墊擺正，把沙發(fā)拾掇整齊，又把桌子的書報理好。他把威士忌蘇打和臟煙灰缸一并端出房去。在曼陀麗度過的每一個晚上，我都看到他像舉行儀式那樣按部就班地做著這些事情，可是今晚他的一舉一動卻似乎含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似乎這些印象將永遠(yuǎn)銘刻在記憶里，好讓我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感嘆一句：“此情此景我還記得很清楚。”
這時候，弗里思走進來通報說晚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
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杯子里冰涼的清燉雞湯，盤子里的鯧魚片，還有那火熱的羊排，至今全歷歷在目。
那道用焦糖制成的甜食以及甜食人口時的那種香辣味，至今也記憶猶新。
銀燭臺里換上了幾支新蠟燭。又白又細(xì)的蠟燭，高高插在燭臺上。這兒的窗帷也已拉上，這去戶外單調(diào)而陰沉的暮色。坐在餐廳里而看不到窗外的草坪，給人一種異乎尋常的陌生感。看來，秋天已經(jīng)來臨。
正當(dāng)我們坐在藏書室里喝咖啡的時候，電話鈴聲大作。這回是我去接的電話。我聽到線路那頭響起比阿特麗斯的聲音。“是你嗎？”她說?！耙煌砩衔乙恢痹诮o你們打電話。兩次都是占線?！?br/>
“很抱歉，”我說?！皩嵲诤鼙??！?br/>
“大約兩小時前我們看到了今天的晚報，”她說?！芭銓張F的裁決使我和賈爾斯大吃一驚。邁克西姆有什么想法？”
“我看大家都吃了一驚，”我說。
“但是，親愛的，這事兒有多荒謬。呂蓓卡怎么會自尋短見呢？全世界的人里面就數(shù)她最不可能走這條路。一定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糊里糊涂出了錯?！?br/>
“我不知道，”我說。
“邁克西姆怎么說？他在哪兒？”她問。
“剛才有客，”我說?！爸炖采闲?，還有其他一些人。邁克西姆累了。明天我們要去倫敦?！?br/>
“去干什么？”
“事情同陪審團的裁決有關(guān)。我無法跟你細(xì)說?！?br/>
“你們得想辦法讓他們撤銷這份裁決，”她說?！盎奶?，太荒唐啦。這樣鬧得滿城風(fēng)雨，對邁克西姆多不利，會有損他的名譽的?！?br/>
“是的，”我說。
“朱利安上?？偪梢云瘘c作用吧？”她說?！八莻€行政官。行政官是干什么吃的？蘭國鎮(zhèn)的霍里奇老頭一定昏了頭。她自殺是出于什么動機？我這一輩子還沒聽說過這樣講不通的事情。得把泰勒扣起來。船上的那些窟窿，他怎么分得清是有意砸的還是怎么的？賈爾斯說，那些自巴肯定是礁巖植的?！?br/>
“他們似乎并不這樣想，”我說。
“要是我當(dāng)時在場就好啦，”她說?！拔覠o論如何要出來講幾句?？磥?，當(dāng)時誰也不想挺身而出。邁克西姆心里難受嗎？”
“他很疲倦，”我說?！爸饕瞧＞耄瑒e的沒什么。”
“我真希望也能上倫敦和你們在一起呢，”她說?！翱墒菍嵲跊]法分身。羅杰發(fā)燒到103度，可憐的小鬼；我們請的護士是個十足的笨蛋；羅杰討厭他。我不能把他撤下不管?！?br/>
“當(dāng)然不能，”我說?！澳憧蓜e撇下他不管?！?br/>
“你們到了倫敦要去哪些地方？”
“我不知道，”我說?！艾F(xiàn)在還定不下來?！?br/>
“告訴邁克西姆，他一定得設(shè)法讓他們把那份裁決改掉。這實在有辱咱家的門庭。我在這兒送人就說，那裁決實在太缺德。呂蓓卡決不會自殺的。她不是那號人，我還真想親自給驗尸官寫信呢！”
“為時已晚了，”我說?！白詈眠€是聽其自然。那樣做不會有什么好處的。”
“這件合事惹得我火冒三丈，”她說?！百Z爾斯和我認(rèn)為，要是那些個窟窿不是礁巖撞的，就極有可能是個無業(yè)游民蓄意砸的?！?br/>
邁克西姆在藏書室里大聲對著我說：“你沒法把她打發(fā)掉嗎？她究竟在嘮叨些什么？”
“比阿特麗絲，”我心急火燎地說，“我到倫敦會設(shè)法打電話給你的。”
“我去同迪克·戈多爾芬談一下是不是有用？”她說?！八悄銈兡莾和瞥鰜淼南略鹤h員。我同他很熟，比邁克西姆熟多了。他是賈爾斯在牛津的同窗。問問邁克西姆，是不是要我給迪克掛個電話，看他是不是能施加壓力取消那份裁決，問問邁克西姆?！?br/>
“沒有用的，”我說。“不會有任何好處。比阿特麗絲，請你別輕舉妄動。那樣反而會把事情鬧大，鬧得不可收拾。呂蓓卡也許確有某種動機，只是我們無從知道罷了。比阿特麗斯，請你別管這件事?！?br/>
哦，感謝上帝，幸虧她今天沒同我們在一起。至少在這一點上得感謝上帝。電話里響起嗡嗡聲。我聽見比阿特麗斯大聲嚷嚷：“喂，喂，電話局，別把我們的線路切斷?！苯又吴徱宦?，電話啞了。
我拖著蹣跚的步子，筋疲力盡地回到藏書室。隔了幾分鐘，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不去理睬它，任它滴鈴鈴地響個不停。我朝邁克西姆走去，在他腳邊坐下。電話鈴聲還在響。我沒有動彈。過了一會兒，鈴聲冥然而止，像是打電話的人在一怒之下，猛地掛斷了。壁爐上的時鐘敲了十點。邁克西姆摟住我，把我輕輕扶起，拉到他身邊。我倆把生離死別拋在腦后，狂熱地接吻，就像一對從未接過吻的偷情男女。
“干得好，”他說?！八牡刂罚俊?br/>
一倫敦北面的巴尼特鎮(zhèn)附近，”弗蘭克說著把那紙條交給他?！澳莾簺]裝電話，我們沒法同他聯(lián)系。”
“干得不錯，克勞利，”朱利安上校說?！暗じニ固残姨澞闾峁┚€索?，F(xiàn)在你能不能幫我們分析一下這件事呢？”
丹弗斯太太搖搖頭?！暗聹靥胤蛉藦膩聿恍枰埓蠓蚩床?。她跟所有身強力壯的人一樣瞧不起大夫。只有一回，我們把菲力普斯大夫從克里斯請來出診，那次她把手腕于扭傷了。我從來沒聽她說起過這個貝克大夫。她從來沒在我面前提到過這個名字?！?br/>
“我可以打包票，準(zhǔn)是個賣雪花膏的江湖術(shù)士，”費弗爾說。“其實管他是干什么的，這根本無關(guān)緊要。要是真有什么，丹尼不會不知道的。我說呀，準(zhǔn)是個什么無聊角色，搞出了一套新的美容術(shù)，什么可以把頭發(fā)集成談顏色呀，或者使皮膚變白呀，而那天早上呂蓓卡很可能從理發(fā)師那兒弄到了地址，出于好奇，飯后就去找他了?！?br/>
“不，”弗蘭克說?！拔蚁肽阍谶@一點上說得不對。貝克可不是個江湖郎中。博物館區(qū)0488號的夜班門房對我說，他是位非常有名的婦科專家。”
“嗯，”朱利安上校扯著自己的小胡子?！斑@么說來她一定是得了什么病?？墒撬秊槭裁匆m著大家，甚至對丹弗斯太太也只字不提，這好像很奇怪的。”
“她太瘦了，”費弗爾說。“我對她這么說過，她只是付之一笑，說這對她正合適。說不定她也跟所有的女人一樣，搞什么減肥療法吧。說不定她上貝克這家伙那兒去是要他開張飲食單吧?！?br/>
“你看有這種可能嗎，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問。
丹弗斯太太沉吟著搖搖頭。她神情迷惘，這會兒突然冒出個貝克，像是把她同糊涂了。“我不明白，”她說?！拔也恢朗窃趺椿厥?。貝克，一個叫貝克的大夫。她為什么不告訴我呢？為什么要瞞著我？她什么事情都對我說的呀。”
“也許她不想讓你擔(dān)心，”朱利安上校說?！昂翢o疑問，她事先和他約好，到時候她去見過他，而且那天晚上回來時也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你的?！?br/>
“還有給杰克先生的那張便條，”丹弗斯太太突然想起來?！敖o杰克先生的便條上說：‘有事相告，要及早見你一面?！遣皇撬泊蛩愀嬖V他呢？”
“一點不錯，”費弗爾不慌不忙地說?！拔覀儼堰@張便條給忘了?！彼謴目诖锾统黾垪l，大聲念給在場的人聽：“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見你一面。呂蓓卡上?！?br/>
“當(dāng)然，這一點看來是沒有疑問了，”朱利安上校轉(zhuǎn)過臉對邁克西姆說?！耙夷靡磺ф^來打賭我也干。她打算把同這位貝克大夫會面的結(jié)果告訴費弗爾?！?br/>
“我想你這句話總算說對啦，”費弗爾說?！斑@張紙條和那次約會似乎對得起口徑?？傻降资窃趺椿厥拢窟@才是我想知道的呢。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情的真相正沖著他們大聲尖叫，可是他們看不見。他們一個個站在那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敢朝他們望一眼，也不敢動彈一下，生怕在出什么馬腳，讓別人看出我明白事情的底細(xì)。邁克西姆一聲不吭。他又走回到窗口，此時正望著外面的花園?；▓@里黑洞洞的，一片沉寂。雨終于止了，但雨水還是順著濕淋淋的樹葉，沿著窗子上方的檐槽，淅淅瀝瀝地往下滴。
“要查實這件事想來也很容易，”弗蘭克說?！斑@是大夫目前的住址。我要以寫封信去問一問他是否記得去年曾給德溫特夫人看過一次病。”
“不知道他是否會理你，”朱利安上校說?！搬t(yī)務(wù)界有一條根深蒂固的老規(guī)矩，那就是一切病例都不向外人公開。要是真想從他那兒打聽到點什么，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德溫特私下和他會上一面，向他說明情況。德溫特，不知你意下如何？”
德溫特從窗口轉(zhuǎn)過身來。“不論你提出什么建議，我都樂意照辦，”他平靜地說。
“只要想法子拖延點時間，對嗎？”費弗爾說。“拖延二十四小時就大有回旋余地了，是嗎？可以趕火車，搭輪船，乘飛機？”
我看見丹弗斯太太的目光猛地從費弗爾身上移開，轉(zhuǎn)到邁克西姆臉上，到這時候我才恍然省悟，丹弗斯太太原先并不知道費弗爾提出的指控。這時，她終于開始領(lǐng)會了。這可以從她的臉部表情上看出來：先是大惑不解，接著是驚奇之中夾雜著仇恨，再后來便是確信無疑了——這一切都明明白白縷刻在她臉上。她那又瘦又長的雙手又抽搐著抓住裙子；她還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邁克西姆，再也不曾移開。我心想，反正事情已經(jīng)鬧到這步田地，厄運已經(jīng)落在我們頭上，她再也不能拿我們怎么了。現(xiàn)在，不管她對我們說什么，干什么，都沒什么關(guān)系了。倒霉事情已成定局，她再也傷害不著我們啦。邁克西姆沒注意到她的神色，要不就是注意到了而不露聲色。此時他在跟朱利安上校說話。
“你建議怎么辦？”他說?！拔沂遣皇敲魈煸缟暇蛣由恚催@個地址開車到巴尼特走一躺？我可以先給貝克發(fā)個電報，請他等我。”
“可不能讓他獨個兒前去，”費弗爾嘿嘿一笑。“這一點我是有權(quán)堅持的吧？讓他跟韋爾奇警長一塊兒去，我就不反對了?！?br/>
但愿丹弗斯太太別這么死盯著邁克西姆。弗蘭克這會兒也注意到她了。他望著她，既感到迷惑不解，又顯得焦急不安。我看見他又朝手里那張寫著貝克大夫住址的紙條看了看，接著膘了邁克西姆一眼。我相信他對事情的真相已開始有所察覺，而且隱隱感到問心有愧，因為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把手里的紙條往桌上一放。
“我想沒有必要讓韋爾奇警長插手此事——現(xiàn)在還沒有這個必要，”朱利安上校說。他的口氣有點異樣，與剛才比顯得更加嚴(yán)厲。我不喜歡他說“現(xiàn)在還沒有這個必要”這幾個字時的腔調(diào)。他干嗎非得加上這么一句？我覺得事情很不妙?！耙俏腋聹靥匾黄鹑?，一直守在他身后，事后再把他送回來，這么做你可滿意？”他說。
費弗爾看看邁克西姆，又看看朱利安上校。他臉上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受不了，分明是在算計別人，那雙淡藍(lán)色的眼睛里還閃出幾分得意之色?！翱梢裕彼朴频卣f?！拔蚁氩环辆瓦@樣。不過，為萬全起見，讓我跟你們一起去，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朱利安上校說?！斑z憾的是，我想你有權(quán)提出這個要求。不過，要是你真的跟我們?nèi)ィ乙灿袡?quán)要求你別喝得醉醺醺的?！?br/>
“這你不必?fù)?dān)心，”費弗爾說，臉上漸漸浮起笑容。“我一定會很清醒的，就像三個月后給邁克西姆判罪的法官那樣頭腦清醒。我想，到頭來這位貝克大夫會為我打這場官司提供證據(jù)的?！?br/>
他將我們這兒幾人逐一打量過去，隨后大笑起來。我想，他也終于明白過來，這回走訪貝克大夫意味著什么。
“嗯？”他問，“明兒早上什么時候出發(fā)？”
朱利安上校望著邁克西姆。“你最早什么時候可以動身？”
“你定個時間吧，”邁克西姆說。
“九點？”
“就九點，”邁克西姆說。
“我們怎么知道他不會在半夜里溜之大吉呢？”費弗爾說。“他只須悄悄繞到車庫，坐上他那輛汽車就行了?！?br/>
“你認(rèn)為我的話不足信嗎？”邁克西姆說著，轉(zhuǎn)過臉望著朱利安上校。朱利安上校還是第一回臉有難色。我看見他朝弗蘭克瞥了一眼。邁克西姆臉上升起紅暈，只見他額上的青筋一蹦一跳?！暗じニ固?，”他一字一句地說，“今晚德溫特夫人和我就寢之后，是不是請你親自走來把門反鎖上？明天早上七點鐘，請你再來叫我們一聲?！?br/>
“好的，老爺，”丹弗斯太太說。她的目光仍盯著邁克西姆，雙手仍死勁地抓著自己的裙子。
“好，就這樣，”朱利安上校冷冷地說。“我想今晚再沒有什么要談的了。明天上午我準(zhǔn)九點到這兒。德溫特，我可以搭你的車嗎？”
“可以，”邁克西姆說。
“讓費弗爾開自己的車跟在我們后面？”
“緊緊咬住你們的尾巴，我親愛的老兄，緊緊咬住，寸步不離，”費弗爾接口說。
朱利安上校走到我跟前，握著我的手?！巴戆?，”他說。“您知道我多么同情您的處境，這一點我也無須對您說了。設(shè)法讓您丈夫早點睡，明天一天會夠他辛苦的?！彼罩业氖?，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后轉(zhuǎn)身走開。奇怪，他干嗎避開我的眼光，老看著我的下巴？他走出去的時候是弗蘭克給他開的門，費弗爾湊過身子，從桌上的煙盒里取出一支支香煙，給自己裝了滿滿一盒。
“看來你們不會留我吃晚飯吧？”他說。
誰也沒吭聲。他點上一支香煙，吞云吐霧般地抽了起來?！斑@么看來得在公路邊的小酒店里冷冷清清地消磨一個晚上羅，”他說?！蹦蔷频甑呐写L了一對斜眼。唉，這樣消磨一個晚上，悶死人啦！沒關(guān)系，好在可以巴望明天。晚安，丹尼老太，你可別忘了把德溫特先生的門鎖上喲！”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來。
我像個傻孩子似的把手藏在背后。他笑著朝我鞠了個躬。
“實在太不像話了，是嗎？”他說?！跋裎疫@樣一個討厭的家伙，貿(mào)然闖到府上來，把你的興致全給破壞啦。別發(fā)愁，等黃色小報把你的生活逸事登出來，那就夠刺激啦；你會看到報頭的通欄大標(biāo)題‘從蒙特卡洛到曼陀麗。一個嫁給殺人兇手的少女的生活經(jīng)歷。’但愿你下一回能交上好運。”
他悠哉游哉地走到房門口，朝窗邊的邁克西姆揮揮手。“老兄，再見，”他說?！白Ｄ阕鰩讉€好夢。鎖在房間里，好好消受今夜良宵?！彼D(zhuǎn)臉朝我哈哈一笑，隨后走出房間，丹弗斯太太也跟著走了。屋里只剩下邁克西姆和我兩人。他仍站在窗口，沒有朝我身邊走來。杰斯珀從大廳快步朝我跑來。它一個晚上都被關(guān)在門外，這時便巴結(jié)地朝我跑來，不住咬弄我的裙角。
“明兒早上我和你一起去，”我對邁克西姆說。“和你同車去倫敦?！?br/>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還是望著窗外。“好的，”過了一會兒他說，聲調(diào)不帶任何感情?！拔覀儽仨氾L(fēng)雨同舟?！?br/>
弗蘭克目進房來，站在門口，手搭在門上?！八麄冏吡?，”他說?！百M弗爾和朱利安上校。我看著他們離開的?！?br/>
“知道了，弗蘭克，”邁克西姆說。
“有什么事要我辦嗎？”弗蘭克說。“隨便什么事？給誰拍個電報？有什么事要安排一下？如果有事要我效勞，我可以干個通宵。當(dāng)然，我會把那份電報給貝克發(fā)去的?！?br/>
“別擔(dān)心，”邁克西姆說，“沒有什么事要你辦的——現(xiàn)在還沒有，可能會有很多事要仰仗你的大力——那是在明天以后。到時候我們再一一細(xì)談。今晚上，我們夫妻倆希望呆在一塊兒。你是理解的，是嗎？”
“是的，”弗蘭克說。“當(dāng)然羅?！?br/>
他又等了一會兒，手仍搭在門上，過后說了一聲“晚安”。
“晚安，”邁克西姆說。
他走了，隨手把門掩上。邁克西姆朝我走來，這時我正站在壁爐邊。我向他張開雙臂，他像個孩子似地?fù)渖仙韥?。我將他抱住，緊緊摟著他。好一陣子，我倆誰也沒開口。我抱著他，撫慰他，好像他是杰斯珀，就好像杰斯珀不知怎么把自己撞傷了，跑來要我給他解除痛苦。
“駕車時，”他說，“我們可以并排坐在一起。”
“是的，”我說。
“朱利安不會見怪的，”他說。
“是的，”我說。
“我們還有明兒一個晚上，”他說?！八麄儾粫⒓床扇⌒袆拥模男r之內(nèi)，也許還不至于出什么事?！?br/>
“是的，”我說。
“他們現(xiàn)在管束得并不怎么嚴(yán)，”他說?！斑€允許犯人見家屬。而了結(jié)這種案子要拖很長時間。要是有可能，我設(shè)法委托赫斯廷斯來辦。他是最出色的律師。赫斯廷斯或者伯爾基特。赫斯廷斯過去認(rèn)識我父親?！?br/>
“哦，”我說。
“我得把事情真相告訴他，”他說?！斑@樣，他們處理起來會順當(dāng)些。他們會見機行事的。”
“哦，”我說。
門開了，弗里思走進來。我把邁克西姆推開，挺直身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那兒，一面還伸手把蓬松的頭發(fā)撫弄平整。
“太太，你們?nèi)ジ履?，還是馬上開飯？”
“不，弗里思，我們不去更衣了，今晚不了，”我說。
“是，太太?！彼f。
他讓房門開著。羅伯特走進來，把窗帷一一拉上。他把椅墊擺正，把沙發(fā)拾掇整齊，又把桌子的書報理好。他把威士忌蘇打和臟煙灰缸一并端出房去。在曼陀麗度過的每一個晚上，我都看到他像舉行儀式那樣按部就班地做著這些事情，可是今晚他的一舉一動卻似乎含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似乎這些印象將永遠(yuǎn)銘刻在記憶里，好讓我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感嘆一句：“此情此景我還記得很清楚。”
這時候，弗里思走進來通報說晚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
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杯子里冰涼的清燉雞湯，盤子里的鯧魚片，還有那火熱的羊排，至今全歷歷在目。
那道用焦糖制成的甜食以及甜食人口時的那種香辣味，至今也記憶猶新。
銀燭臺里換上了幾支新蠟燭。又白又細(xì)的蠟燭，高高插在燭臺上。這兒的窗帷也已拉上，這去戶外單調(diào)而陰沉的暮色。坐在餐廳里而看不到窗外的草坪，給人一種異乎尋常的陌生感。看來，秋天已經(jīng)來臨。
正當(dāng)我們坐在藏書室里喝咖啡的時候，電話鈴聲大作。這回是我去接的電話。我聽到線路那頭響起比阿特麗斯的聲音。“是你嗎？”她說?！耙煌砩衔乙恢痹诮o你們打電話。兩次都是占線?！?br/>
“很抱歉，”我說?！皩嵲诤鼙??！?br/>
“大約兩小時前我們看到了今天的晚報，”她說?！芭銓張F的裁決使我和賈爾斯大吃一驚。邁克西姆有什么想法？”
“我看大家都吃了一驚，”我說。
“但是，親愛的，這事兒有多荒謬。呂蓓卡怎么會自尋短見呢？全世界的人里面就數(shù)她最不可能走這條路。一定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糊里糊涂出了錯?！?br/>
“我不知道，”我說。
“邁克西姆怎么說？他在哪兒？”她問。
“剛才有客，”我說?！爸炖采闲?，還有其他一些人。邁克西姆累了。明天我們要去倫敦?！?br/>
“去干什么？”
“事情同陪審團的裁決有關(guān)。我無法跟你細(xì)說?！?br/>
“你們得想辦法讓他們撤銷這份裁決，”她說?！盎奶?，太荒唐啦。這樣鬧得滿城風(fēng)雨，對邁克西姆多不利，會有損他的名譽的?！?br/>
“是的，”我說。
“朱利安上?？偪梢云瘘c作用吧？”她說?！八莻€行政官。行政官是干什么吃的？蘭國鎮(zhèn)的霍里奇老頭一定昏了頭。她自殺是出于什么動機？我這一輩子還沒聽說過這樣講不通的事情。得把泰勒扣起來。船上的那些窟窿，他怎么分得清是有意砸的還是怎么的？賈爾斯說，那些自巴肯定是礁巖植的?！?br/>
“他們似乎并不這樣想，”我說。
“要是我當(dāng)時在場就好啦，”她說?！拔覠o論如何要出來講幾句?？磥?，當(dāng)時誰也不想挺身而出。邁克西姆心里難受嗎？”
“他很疲倦，”我說?！爸饕瞧＞耄瑒e的沒什么。”
“我真希望也能上倫敦和你們在一起呢，”她說?！翱墒菍嵲跊]法分身。羅杰發(fā)燒到103度，可憐的小鬼；我們請的護士是個十足的笨蛋；羅杰討厭他。我不能把他撤下不管?！?br/>
“當(dāng)然不能，”我說?！澳憧蓜e撇下他不管?！?br/>
“你們到了倫敦要去哪些地方？”
“我不知道，”我說?！艾F(xiàn)在還定不下來?！?br/>
“告訴邁克西姆，他一定得設(shè)法讓他們把那份裁決改掉。這實在有辱咱家的門庭。我在這兒送人就說，那裁決實在太缺德。呂蓓卡決不會自殺的。她不是那號人，我還真想親自給驗尸官寫信呢！”
“為時已晚了，”我說?！白詈眠€是聽其自然。那樣做不會有什么好處的。”
“這件合事惹得我火冒三丈，”她說?！百Z爾斯和我認(rèn)為，要是那些個窟窿不是礁巖撞的，就極有可能是個無業(yè)游民蓄意砸的?！?br/>
邁克西姆在藏書室里大聲對著我說：“你沒法把她打發(fā)掉嗎？她究竟在嘮叨些什么？”
“比阿特麗絲，”我心急火燎地說，“我到倫敦會設(shè)法打電話給你的。”
“我去同迪克·戈多爾芬談一下是不是有用？”她說?！八悄銈兡莾和瞥鰜淼南略鹤h員。我同他很熟，比邁克西姆熟多了。他是賈爾斯在牛津的同窗。問問邁克西姆，是不是要我給迪克掛個電話，看他是不是能施加壓力取消那份裁決，問問邁克西姆?！?br/>
“沒有用的，”我說。“不會有任何好處。比阿特麗絲，請你別輕舉妄動。那樣反而會把事情鬧大，鬧得不可收拾。呂蓓卡也許確有某種動機，只是我們無從知道罷了。比阿特麗斯，請你別管這件事?！?br/>
哦，感謝上帝，幸虧她今天沒同我們在一起。至少在這一點上得感謝上帝。電話里響起嗡嗡聲。我聽見比阿特麗斯大聲嚷嚷：“喂，喂，電話局，別把我們的線路切斷?！苯又吴徱宦?，電話啞了。
我拖著蹣跚的步子，筋疲力盡地回到藏書室。隔了幾分鐘，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不去理睬它，任它滴鈴鈴地響個不停。我朝邁克西姆走去，在他腳邊坐下。電話鈴聲還在響。我沒有動彈。過了一會兒，鈴聲冥然而止，像是打電話的人在一怒之下，猛地掛斷了。壁爐上的時鐘敲了十點。邁克西姆摟住我，把我輕輕扶起，拉到他身邊。我倆把生離死別拋在腦后，狂熱地接吻，就像一對從未接過吻的偷情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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