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六點(diǎn)剛過，我就醒了。我從床上爬起，走到窗前。草坪上結(jié)了一層霜一般的銀色露珠，樹叢隱沒在白茫茫的迷霧里。清新的微風(fēng)夾著幾分寒氣，使人感到了安謐、蕭瑟的秋意。
我跪在窗口的座位上，望著下面的玫瑰園，那兒的一朵朵玫瑰全都耷拉在花梗上，經(jīng)過夜來風(fēng)雨的吹打，花瓣已呈棕褐色，開始萎謝了?？粗@一切，我感到昨天發(fā)生的那一系列事件像是時隔已久的幻夢。此時此刻，曼陀麗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園里的花鳥草木實(shí)在與我們的煩惱和不幸無涉。一只烏鴉連蹦帶跳地閃出玫瑰園，朝草坪竄來，不時還停下身子，用黃色的嘴喙叼啄泥土。一只畫眉也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兩只結(jié)實(shí)的小馬鴿，一前一后地跳躍戲耍；另外還有一群麻雀在卿卿喳喳啁鳴。一只形影孤單的海鷗，啞寂悄然地在高空翱翔，這時突然張滿翅膀撲下，掠過草坪向著林子和幸福谷疾飛而去。周圍的生物照舊過自己的日子，我們的煩惱和焦慮無力改變其進(jìn)程。不一會兒，園丁們就要起身干活，將草坪和小徑上的第一批落葉掃掉，同時再把車道上的砂礫耙勻。屋后院子里會響起提桶的叮咚聲；水龍帶將對準(zhǔn)汽車沖洗；而那個廚房小丫頭將隔著敞開的廚房門，同院子里的男仆呱啦呱啦地談天說地。屋子里還會彌漫油炸熏肉的香味。女仆將打開屋門，推開一扇扇窗戶，拉開一幅幅窗帷。
狗兒將從各自的簍子里爬出來，打個阿欠，舒展舒展身子，然后走到平臺上，朝正從迷霧中掙扎露頭的蒼白的太陽眨巴著眼睛。羅伯特將鋪開餐桌，端上早點(diǎn)：花色軟餅一窩雞蛋、幾碟蜂蜜和果醬、一盆桃子，另外還有一串剛從暖房摘下的新鮮紫葡萄，上面還留著一層粉衣。
侍女們將開始打掃晨室和客廳，讓清新涼爽的空氣涌入敞開的長窗。煙囪飄起裊裊青煙。秋日的晨霧將逐漸消散，樹本、草坡、林子開始露出輪廓；太陽照在幸福谷底下的大海上，海面泛起粼粼波光；燈塔矗立在海岬之上。
安寧、幽靜、優(yōu)美的曼陀麗！不管圍墻之內(nèi)住的是誰，不管出現(xiàn)什么樣的紛爭和沖突，不管憂慮和痛苦如何揪心，不管人們?yōu)楹螣釡I滾滾，也不論人們承受的是何種悲辛，曼陀麗的安寧不會蒙受任何驚憂，曼陀麗的秀色也不會遭到些微毀損。繁花凋謝了，來年又會竟相爭妍；飛來筑巢的還同樣是那些鳥兒，花開吐芳的還同樣是那些草木。陳年苔蘚的那種幽香又會在空中久留不散；蜜蜂，還有蟋蟀，都會來重游這片故土；蒼鷺也將在密林深處建窩筑巢。蝴蝶又要在草地上歡樂起舞，蜘蛛又要結(jié)織霧狀的絲網(wǎng)；而那些無端闖入的受驚的小兔就在密集的灌木叢里探頭探腦。百合花，還有金銀花，都會在園中盛開；白木蘭的花蕾則在餐廳窗下徐徐綻開。誰也不能傷害曼陀麗一根毫毛。宅子將永遠(yuǎn)像座魔宮似地屹立在這片低四地上，四周由密林護(hù)衛(wèi)，安然無姜，任憑海水在樹林下方的圓卵石小海灣里沖刷，奔騰，拍打。
邁克西姆還熟睡著，我也不去喚醒他。我們面臨的將是令人困頓的漫漫一天：公路，電線桿，單調(diào)的來往車輛，進(jìn)倫敦時的緩緩爬行。我們不知道此行最終會得到什么樣的結(jié)果。前途吉兇未卜。在倫敦北面某處住著一個叫貝克的人，他與我們素昧平生，卻在手心里在掌握著我們的命運(yùn)。過一會兒。此人也會蘇醒過來，伸伸懶腰，打個阿欠，然后開始他一天的工作。我站起身子，走入浴室，開始在浴盆中放洗澡水。我這時的一系列動作，就其所包含的意義來說，也和羅伯特昨晚收拾藏書室沒有什么兩樣。以前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純粹是無意識的機(jī)械動作，可現(xiàn)在，當(dāng)我把海綿丟入水中，當(dāng)我從暖烘烘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攤在椅子上，當(dāng)我在浴盆內(nèi)躺下，任水流遍我全身，這每一個動作我全都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分一秒的時間都極其珍貴，包含著某種最后歸宿的精髓。當(dāng)我回到臥室開始穿衣的時候，我聽到一陣悄悄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最后在門外停下。接著，鑰匙在鎖孔里輕輕轉(zhuǎn)動了一下。片刻寂靜之后，又響起逐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那是丹弗斯太太。
她沒有忘記。昨晚，我們從藏書室上樓回到房間之后，我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她沒有敲門，不想讓人知道她過來這兒；只有悄悄的腳步聲以及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這聲音又把我?guī)Щ氐綄?shí)際生活中來，讓我正視即將面臨的現(xiàn)實(shí)。
我穿好衣服，走去替邁克西姆放洗澡水。不大一會，克拉麗斯給我們送來早茶，我叫醒邁克西姆。起初，他像小孩那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看著我發(fā)楞，隨后他伸開了雙臂。我們一起喝了早茶。他起床洗澡去了，我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行裝，把旅行用品放進(jìn)手提箱內(nèi)。說不定我們得在倫敦盤桓小住呢。
我把邁克西姆送我的發(fā)刷、一件睡衣、我日常穿的晨衣和拖鞋一樣一樣放進(jìn)手提箱，還塞進(jìn)一件替換衣眼和一雙鞋子。當(dāng)我把手提箱從衣柜深處拖出來時，我覺得它挺眼生。我似乎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用過它了，其實(shí)也不過隔了四個月的時間。箱子面上還留著加來海關(guān)關(guān)員涂寫的粉筆記號。一只箱子袋里夾有一張蒙特卡洛樂場的音樂會票子。我把它捏成一團(tuán)，丟進(jìn)廢紙簍。它該屬于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天地。臥室開始呈現(xiàn)出主人離家時常有的那種狼藉景象。發(fā)刷裝進(jìn)提箱以后，梳妝臺上就空無一物。包東西用的薄紙，撒了一地，此外還有張舊標(biāo)簽。我們睡過的那張床空蕩蕩的，給人一種凄涼感。浴巾丟在浴室的地板上，皺成了一團(tuán)。衣柜門敞開著。我把帽子戴上，這樣待會兒就不必再上樓來；我拿起提包和手套，拎起箱子，向房間四下掃了一眼，看看還有什么忘記帶了。陽光透過漸漸消散的迷霧，在地毯上投下一幅幅圖案。我沿過道走去，但走到一半，不知怎地心頭突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奇怪感覺，覺得非回去再把房間好好看上一眼不可。于是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走回去，又在房間里停留了片刻，看一眼洞開著的衣柜，看一眼空蕩蕩的臥床，看一眼桌上的那盤茶具。我盯著這些東西看，讓它們永遠(yuǎn)縷刻在自己的腦海里，一面暗暗奇怪，為什么這些東西竟有著這么一股扣動我心弦，使我黯然傷感的力量，就好像它們是一群舍不得我離去的孩子。
我轉(zhuǎn)身下樓去吃早餐。餐廳里冷颼颼的，太陽還沒有照上窗臺。我很感激他們給我端來滾燙的清咖啡和使人精神振作的熏肉。邁克西姆和我默默地吃著。他不時望望鐘。我聽見羅伯特把我們的手提箱和旅行毛毯放在大廳里，不多久就響起汽車開到門口的聲音。
我走出餐廳，站在平臺上。雨后的空氣分外清新，青草散發(fā)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但等紅日高照，一定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想，要不是出門，說不定我們在午餐前會去幸福谷散步，飯后就坐在外面那棵栗子樹下看書讀報(bào)。我閉上眼睛，靜靜的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在我臉上和手上，使我感到一陣暖意。
我聽見邁克西姆在屋里大聲呼喚。我返身走進(jìn)去，弗里思幫我穿上大衣。我聽到另一輛車子的聲音。弗蘭克來了。
“朱利安上校正等在莊園大門口，他覺得不必坐車到這兒來了。”
“是的，”邁克西姆說。
“我今天一天將守在辦事處里等你的電話，”弗蘭克說?！澳阋姷截惪撕?，說不定會有事找我，需要我上倫敦會。”
“好的，”邁克西姆說。“也許會的?！?br/>
“現(xiàn)在剛九點(diǎn)，”弗蘭克說?！澳銈z很準(zhǔn)時。今天天氣也不錯。路上一定很順利?！?br/>
“是的?！?br/>
“希望您別過度勞累，德溫特夫人，”他對我說?！敖裉煲惶炷量嗔??！?br/>
“我能對付，”我說。我望著腳邊的杰斯珀，它耷拉著耳朵，憂傷的眼神像是在責(zé)備我。
“把杰斯珀帶到辦事處去吧，”我說?！八哪庸挚蓱z的?！?br/>
“好的，”他說?！拔?guī)ァ！?br/>
“動身吧，”邁克西姆說。“朱利安老頭要等得不耐煩了。就這樣吧，弗蘭克?！?br/>
我鉆進(jìn)汽車，坐在邁克西姆身邊。弗蘭克砰地把車門關(guān)上。
“你會打電話來的，是嗎？”他說。
“是的，一定打，”邁克西姆說。
我回頭看看屋子，弗里思站在臺階頂上，羅伯特緊挨在他身后。不知怎么地，我突然熱淚盈眶。為了不讓人看見，我轉(zhuǎn)過頭去，伸手在車廂底上摸索我的手提包。這時，邁克西姆開動了汽車，我們一拐彎，上了車道，把宅子留在后面。
我們在莊園大門口停下，接朱利安上校上車。他從后座車門跨進(jìn)車子，一眼瞧見我也在車子里，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今天要忙很多事情，一定很辛苦，”他說?！拔矣X得您大可不必同行。您知道，我會留神照看你丈夫的。”
“我也想去看看，”我說。
他沒再說什么，在角落里坐定身子，然后說：“天氣很好，這點(diǎn)倒值得慶幸?！?br/>
“是啊，”邁克西姆說。
“費(fèi)弗爾那家伙說他會在叉路口等我們。要是他不在那兒，就不必等他；沒有他，更省事。我真希望那個討厭的家伙睡過了頭?！?br/>
可是待我們來到叉路口，我一眼就看見他那輛汽車的狹長綠車身，頓時涼了半截。我原以為他或許不會準(zhǔn)時趕到呢。費(fèi)弗爾這時正坐在駕駛盤前，頭上沒戴帽子，嘴里叼著一根香煙。他看見我們，咧嘴一笑，然后揮揮手，示意我們繼續(xù)向前開。我在座位上坐得舒服些，把一只手?jǐn)R在邁克西姆的膝上，準(zhǔn)備迎接長途旅程。時間過了一小時又一小時，汽車開了一程又一程。我悠悠忽忽地望著前面的大路，朱利安上校在后座里不時打瞌睡，我偶爾回過頭去，總見他的腦瓜耷拉在靠墊上，嘴巴翕開著。那輛綠色汽車形影不離地釘在我們身邊，有時竄到我們前面，有時又落在后邊，始終保持在我們視線之內(nèi)。下午一時，我們停車歇晌，在一家老式旅館里吃飯。這種老式旅館不論在哪個市鎮(zhèn)大街上都能見著。朱利安上校狼吞虎咽，先是對付湯和魚，然后轉(zhuǎn)而大嚼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了。把一頓套菜客飯風(fēng)卷殘?jiān)瓢愠粤藗€精光。邁克西姆和我吃了些冷火腿和咖啡。
我曾以為費(fèi)弗爾會走進(jìn)餐廳，也在這兒吃飯，可是當(dāng)我們走出旅館朝自己車子走去的時候，卻看見他的車停在馬路對面一家酒吧間前。他一定從窗子里看到了我們，因?yàn)槲覀兩下泛蟛湃昼?，他又緊緊尾隨在我們身后了。
三點(diǎn)鐘光景，我們來到倫敦市郊。到這時我才開始感到疲勞，四周的喧鬧聲和擁擠的來往車輛開始搞得我頭腦發(fā)脹。再說，倫敦的氣候又熱，大街上塵土飛揚(yáng)，一派八月里沒精打采的景象；樹木千篇一律，樹葉全垂頭喪氣地掛在枝頭上。昨天我們那兒的一場雷雨，想必是局部性的，這兒沒有下過一滴雨。
人們穿著棉布衣眼熙來攘往，男人都不戴帽子。空氣中夾雜著廢紙屑、桔皮、腳汗和燒焦的干草的氣味。笨重的公共汽車慢騰騰地跑著，出租汽車像在爬行。我覺得外衣和裙子似乎都粘乎乎地貼在身上，襪子也熱辣辣地扎著自己的皮膚。
朱利安上校直起身子，朝他車座那兒的窗外望去?！八麄冞@兒沒下過雨，”他說。
“是的，”邁克西姆說。
“看上去這地方很需要下場雨呢?！?br/>
“是的。”
“我們沒能把費(fèi)弗爾甩掉。這小子還在后面跟著?！?br/>
“是的?！?br/>
郊外的商業(yè)區(qū)似乎很擁擠。面帶倦容的婦女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櫥窗，身旁童車?yán)?，嬰兒在哇哇哭叫；小販沿路高聲叫賣；小男孩攀吊在載重汽車的車身后面。這么多的人，這么嘈雜的聲音。單單這種氣氛就讓人心里發(fā)火，讓我感到筋疲力盡。
穿越倫敦市區(qū)的這段行程，漫長得沒完沒了。等到我們再次擺脫周圍的車流，越過漢普斯特德向前急駛時，我腦子里嗡嗡直響，就好像人在我耳旁擂著大鼓，眼睛里也像有把火在燒似的。
我暗自捉摸，不知邁克西姆此時該有多累。他臉色蒼白，眼眶周圍起了黑圈，可他什么也沒說。朱利安上校在后座上呵欠連連。他張大嘴巴，大聲打著阿欠，接著又重重嘆息一聲。每隔幾分鐘他就要這么來一下。我心里突然冒出一股無名火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回過頭去向他大聲尖叫，要他別再這樣。
車子一過漢普斯特德，他就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大比例地圖，開始在一旁指點(diǎn)邁克西姆怎么把車往巴尼特開。公路上車輛稀少，路邊也豎有路標(biāo)，可是每逢轉(zhuǎn)彎，他還是不住地指手劃腳。如果邁克西姆稍有遲疑，朱利安上校就把車窗搖下來，大聲向行人問路。
汽車駛進(jìn)巴尼特以后，他更是每隔幾分鐘就要邁克西姆停車“請問，這兒有幢叫‘玫瑰宅’的房子嗎？房主是個名叫貝克的大夫，他退休了，最近才搬來住的。”而那位被問的過路人總是皺一皺眉頭，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顯然不知道這幢房子在哪兒。
“貝克大夫？我沒聽說過這兒有個貝克大夫。過去教堂附近倒是有座叫‘玫瑰別墅’的房子，不過里面住的是一位威爾遜太太。”
“不對，我們問的是‘玫瑰宅’，貝克大夫的房子，”朱利安上校說。于是我們就繼續(xù)往前，一會兒又在一個推著輛童車的護(hù)士面前停了下來?！罢垎枴倒逭谀膬?？”
“對不起。我是剛來這兒住的?！?br/>
“你不知道有個名叫貝克的大夫嗎？”
“戴維林大夫。我認(rèn)識戴維林大夫?！?br/>
“不，我們問的是貝克大夫?！?br/>
我抬頭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他滿臉倦容，嘴巴抿得緊緊的。費(fèi)弗爾慢騰騰地跟在我們后面，那輛綠色汽車已沾滿塵土。
最后，一名郵差把那所房子指給我們看了。那是幢四角方方的爬滿常春藤的住宅，大門上沒掛住戶名牌。其實(shí)，我們已在這所屋子面前經(jīng)過兩次了。我無意識地抓起手提包，用粉撲在臉頰上輕輕抹了兩下。屋子前面的車道很短，邁克西姆沒把車子開進(jìn)去，而是停在馬路邊上。我們靜靜地坐了幾分鐘。
“好了，總算到了，”朱利安上校說?！艾F(xiàn)在正好五點(diǎn)十二分。要是我們這會兒闖進(jìn)去，他們喝茶正喝到一半。還是等一會兒吧?！?br/>
邁克西姆點(diǎn)上一支煙，朝我伸過手來。他沒開口。我聽見朱利安上校在沙沙招弄著他那張地圖。
“我們完全可以繞過倫敦市區(qū)直接往這兒開，”他說?！拔蚁脒@樣可以少花四十五分鐘。開頭那兩百英里我們跑得相當(dāng)快。一過切斯威克，可就花時間了。”
一個送貨的小伙計(jì)騎著自行車打我們身旁經(jīng)過，嘴里吹著口哨。一輛長途公共汽車在轉(zhuǎn)角處停下，從車上走下兩個婦人。不知哪兒的教堂大鐘“當(dāng)”地報(bào)出五點(diǎn)一刻。我看見后面的費(fèi)弗爾靠在車椅背上，抽著煙。這時的我，內(nèi)心一片空白，什么感覺都沒有剩下，只顧坐著冷眼觀察周圍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街頭小景。從公共汽車?yán)锵聛淼哪莾蓚€婦人沿著馬路走去。送貨的小伙計(jì)拐過彎去不見了，一只麻雀在馬路當(dāng)中跳來蹦去，啄著地上的泥巴。
“貝克這人看來不怎么精通園藝，”朱利安上校說?！扒颇切﹣y七八糟的灌木，長得比墻頭還高。早該好好修剪一下，截得矮一些?！彼∑鸬貓D，把它放口衣袋?！疤澦氲贸?，挑了個這么個好地方來退休養(yǎng)老，”他說。“靠近公路，又縮在別人家的高樓下面。要是我才不干呢。原先沒大興土木的時候，這地方恐怕還挺不錯的。不用說，就近一定有個出色的高爾夫球場?！?br/>
他安靜了一會，隨后打開車門，下車站在馬路上。“喂，德溫特，”他說，“你說現(xiàn)在進(jìn)去怎么樣？”
“行啊，”邁克西姆說。
我們跨出汽車。費(fèi)弗爾晃悠晃悠地朝我們走來。
“你們干嗎磨蹭了這老半天？臨陣畏縮了？”他說。
沒有答理他。我們沿著車道走到正門口，我們這伙人看上去一定很怪，不知怎么會湊到一塊來的。我看到屋子那邊有個草地網(wǎng)球場，還聽到嘭、嘭的擊球聲。有個男孩的聲音在叫：“四十比十五，不是三十平。你這頭蠢驢，你不記得剛才球出界了？”
“他們的茶該喝完了吧，”朱利安上校說。
他猶豫了片刻，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然后伸手去拉鈴。
屋里什么地方響起叮叮的鈴聲。過了好一陣子才有個年紀(jì)很輕的侍女前來開門。她看到來了這么多人，吃了一驚。
“是貝克大夫家嗎？”朱利安上校說。
“是的，先生，請進(jìn)來吧?！?br/>
她打開了門廳左邊的一扇門，我們魚貫而入。這兒大概是間夏天難得使用的客廳。墻上掛著一幅肖像，是個膚色黝黑、相貌平常的婦人。會不會是貝克太太，我想。椅子和沙發(fā)上的印花布套還是簇新的，閃閃發(fā)光。壁爐架上擺著幾張照片，照片上是兩個笑呵呵的圓臉盤男學(xué)生?？拷翱诘膲抢铮胖患芎艽蟮氖找魴C(jī)，從機(jī)子里拖出幾根電線，另外還接有幾段天線。費(fèi)弗爾細(xì)細(xì)端詳墻上的那幅畫像。朱利安上校走到空壁爐前站定。邁克西姆和我望著窗外。我看見樹下有張?zhí)梢危€看見一個女人的后腦勺。網(wǎng)球場想必就在轉(zhuǎn)角附近。我聽見男孩們在大聲嚷嚷。一頭老態(tài)龍鐘的蘇格蘭（犭更）犬蹲在小徑中間搔癢。我們在屋子里等了大約有五分鐘。我仿佛成了某個人的替身，來這座屋子是為了收募慈善捐款。此情此景和我以往的經(jīng)歷毫無相似之處。我既無感觸，也不覺得痛苦。
這時，門開了，進(jìn)來的人中等身材，長臉龐，尖下巴，紅里泛黃的頭發(fā)已開始花白，身上穿著法蘭絨褲子和深藍(lán)色的運(yùn)動衫。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他說。他跟剛才的女仆一樣，看見來了這么多人也露出幾分驚訝之色?！拔也坏貌簧蠘侨ハ窗涯槨ｉT鈴響時我正在打網(wǎng)球。請坐呀！”他朝著我說。我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靜觀等待。
“貝克大夫，我們這次貿(mào)然闖到府上，您一定覺得十分唐突，”朱利安上校說。“如此驚擾，我深感抱歉。我叫朱利安。這位是德溫特先生，德溫特夫人，還有費(fèi)弗爾先生。您可能最近在報(bào)紙上見到過德溫特先生的名字?！?br/>
“哦，”貝克大夫說，“是的，是的。我想見到過吧。什么驗(yàn)尸、傳訊之類的事，是嗎？內(nèi)人倒全文看過?！?br/>
“陪審團(tuán)裁決是自殺，”費(fèi)弗爾走上前來說?！拔艺f嘛，這完全不可能。德溫特夫人是我的表妹。我深知表妹的為人，她決不會干這種事的，況且她也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jī)。我們要想打聽一下，就在她死的那天，她干嗎特地跑來找你?！?br/>
“你最好還是讓朱利安和我來談吧，”邁克西姆心平氣和地說。“貝克大夫根本搞不清楚你在說些什么。”
邁克西姆朝大夫轉(zhuǎn)過臉去，大夫這時站在他們兩人中間，眉頭微皺，臉上剛露出的那一絲彬彬有禮的微笑，不自然地凝掛在嘴角上。“我前妻的表兄不滿意陪審團(tuán)的裁決，”邁克西姆說?！拔覀兘裉鞂３躺祥T拜訪，是因?yàn)樵谖移拮拥募s會錄里發(fā)現(xiàn)了您的名字和您原來診所的電話號碼。她似乎預(yù)約要請您看病，到時也如約請您給看了，時間是兩點(diǎn)鐘，那是她生前在倫敦度過的最后一個下午。是否可以麻煩您幫我們查核一下?！?br/>
貝克大夫津津有味地聽著，可是等邁克西姆講完，他卻搖了搖頭?！胺浅１福彼f，“我想你們可能搞錯了吧，要是真有這位病人，我應(yīng)該記得德溫特這個名字。可是我有生以來從未給一位德溫特夫人看過病?！?br/>
朱利安上校掏出皮夾子，給大夫看了那張從約會錄里撕下來的紙片。“瞧，這上面寫著，”他說，“貝克，兩點(diǎn)鐘。旁邊還打了個大叉叉，說明已如期赴約。這兒寫的是電話通訊地址：博物館區(qū)0488。”
貝克大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頁紙看。“這倒奇怪，確實(shí)很奇怪。是啊，你說的這個號碼一點(diǎn)不錯?！?br/>
“她請您看病時會不會用個假名呢？”朱利安上校問。
“哦，不錯，這倒有可能。或許她真是冒名來求診的。這自然相當(dāng)罕見。我本人從來不鼓勵這種做法。如果病人以為可以用這種辦法對待我們醫(yī)生，這對我們診斷治病可沒有一點(diǎn)好處。”
“您存檔的病案里是否會保留這次看病的紀(jì)錄？”朱利安上校說?！拔抑溃岢鲞@種要求是不合醫(yī)務(wù)界成規(guī)的，但情況很特殊，我們覺得她那回約您給她看病，肯定和整個案情有點(diǎn)關(guān)系，肯定也關(guān)系到她隨后的——自殺?！?br/>
“被殺，”費(fèi)弗爾說。
貝克大夫揚(yáng)起眉毛，用詢問的眼光望著邁克西姆。“我沒想到事情會牽涉到這上頭去，”他平靜地說?！拔耶?dāng)然能理解，我愿意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你們。要是各位不介意，就請稍等幾分鐘，我去查閱一下病歷卷宗。一年到頭，病人每次預(yù)約就診，都會登記入冊的，病人的病情也該有所記錄。這兒有煙，請你們自己拿了抽吧。我看喝雪利酒是不是嫌早著點(diǎn)？”
朱利安上校和邁克西姆搖頭婉辭。我覺得費(fèi)弗爾似乎想要說什么，可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貝克大夫已經(jīng)離開了客廳。
“這人看來還算正派，”朱利安上校說。
“他干嗎不請?jiān)蹅兒赛c(diǎn)威士忌蘇打？”費(fèi)弗爾說?！拔铱词巧现?zhèn)藏起來了吧！我覺得這人并不怎么樣。我再也不相信他會幫我們什么忙?！?br/>
邁克西姆沉默不語。我能聽見球場那邊傳來的打網(wǎng)球的聲音。蘇格蘭（犭更）犬汪汪直叫。有個婦人大聲吆喝著讓狗安靜下來。眼下正是暑假。貝克剛才和孩子們一起打網(wǎng)球。我們打亂了他們的正常生活秩序。壁爐架上一只帶玻璃罩的金殼小鐘，發(fā)出急促而失脆的嘀嗒聲。一張畫有日日瓦湖風(fēng)景的美術(shù)明信片斜靠在鐘上。貝克家有朋友在瑞士。
貝克大夫回到房間里，雙手捧著一個大本于和病案盒。他把這兩樣?xùn)|西捧到桌子上?！拔野讶ツ甑挠涗浫脕砹?，”他說?！白詮奈覀儼峒抑?，我還沒有翻過這些記錄。你們知道，我是在六個月以前才歇業(yè)的?！彼蜷_那個本子，一頁頁翻過去。我出神地望著。他當(dāng)然會找到那次的記錄。現(xiàn)在不消一會兒，不消幾秒鐘就可以找到。“七號、八號、十號，”他喃喃地說，“這兒沒有。您是說十二號嗎？兩點(diǎn)鐘嗎？??！”
我們幾個人一動也不動，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
“十二號兩點(diǎn)鐘，我給一位丹弗斯太太看過病，”他說。
“丹尼？見鬼，怎么……”費(fèi)弗爾剛開口，馬上被邁克西姆打斷。
“她填的當(dāng)然不是真名，”他說?！按蛞婚_始這就是明擺著的。現(xiàn)在您還記得那次看病的具體經(jīng)過嗎，貝克大夫？”
貝克大夫已在查閱病歷卷宗了，只見他將手指伸進(jìn)標(biāo)有字母D的卷宗袋，差不多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低頭朝自己的手跡飛快掃了一眼?！斑?，”他不慌不忙地說，“對了，丹弗斯太太。我現(xiàn)在記起來了?！?br/>
“高挑個兒。身段苗條，黑黑的臉蛋，非常漂亮，呃？”朱利安上校在一旁輕聲說。
“是的，”貝克大夫說?！笆堑摹！?br/>
他把病歷看了一遍，然后放回病案盒。“當(dāng)然，”他一面說，一面看著邁克西姆，“您總知道這是違反我們行業(yè)條規(guī)的羅？我們把病人看作來仟悔的教徒。不過尊夫人已經(jīng)去世，我也完全明白情況很特殊。您想知道我能否對尊夫人自盡的動機(jī)提供些線索，是嗎？我想我能辦到。那個自稱是丹弗斯太太的婦人病得很重?！?br/>
他收住話頭，依次把我們一個一個打量過去。
“她的情況我記得很清楚，”他繼續(xù)說，眼光又落到病歷卷宗上?！八谝换貋碚椅?，是在你們提到的那個日期以前一個星期。她說了平時有哪些征狀，我給她拍攝了幾張X光片。第二回是來看攝片結(jié)果的。這幾張片子不在這兒，不過我把詳細(xì)情況都記了下來。我記得當(dāng)時她怎么站在我的診療室里，怎么伸出手來接片子?！蚁胫缹?shí)情，’她說?！也灰牪煌床话W的安慰話，也別和顏悅色地給我打氣。要是我不行了，盡可以直截了當(dāng)對我明說?！彼D了一下，又低頭朝病歷卷宗看了一眼。
我等呀，等呀。他干嗎不爽爽快快地把這件事了結(jié)，好讓我們快點(diǎn)走呢？我們?yōu)槭裁捶亲谶@兒，眼巴巴望著他干等不可？
“嗯，”他說，“她要了解真相，我也就對她實(shí)話實(shí)說。這對有些病人反倒更好些，閃爍其詞也不一定對他們有好處。這位丹弗斯太太，更確切地說，這位德溫特夫人，可不是那種聽了假話就信以為真的人。這一點(diǎn)諸位想必也清楚。她當(dāng)時很沉得住氣，面無懼色。她說她自己也早有懷疑。說完，她付過診費(fèi)就走了。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這位太太?！?br/>
他啪地一聲蓋上病案盒，又把本子合攏?！暗侥菚r為止，疼痛還不怎么厲害，可是腫瘤已根深蒂固，”他說?！耙涣巳膫€月的時間，她就得靠嗎啡來止痛了。動手術(shù)也完全無濟(jì)于事。這些我都對她直說了。那玩意兒根子扎得很深。遇上這種病癥，誰也沒有辦法，只有打嗎啡，等著咽氣?！?br/>
在場的人誰也沒吱聲。那口小鐘在壁爐上嘀嗒嘀嗒走得好歡。男孩子在花園的球場里打網(wǎng)球。一架飛機(jī)嗡嗡地飛過頭頂。
“從外表看，她當(dāng)然是個完全健康的婦人，”他說。“我記得就是人太瘦了些，臉色也很蒼白，不過說來也真叫人遺憾，這正是眼下的時尚。要是病人單單就是人瘦，那也算不了什么。問題在于疼痛會一星期一星期逐步加劇，就像我剛才對你們說的，不到四五個月的時間她就不得不靠嗎啡過日子了。記得從X光片上還看到，子宮有點(diǎn)畸形，也就是說，她永遠(yuǎn)不可能生兒育女，不過這完全是另一碼事，跟這病沒有關(guān)系。
我記得接著說話的是朱利安上校，他說了幾句“承蒙大夫撥冗相助，不勝感激”之為的客套話?！拔覀兿氪蚵牭?，您全給我們說了，”他說?！叭绻覀冇锌赡艿玫揭环莶∏檎獔?bào)告，說不定會很有用處。
“當(dāng)然，”貝克大夫說?！爱?dāng)然?！?br/>
大家都站了起來。我也從椅子上站起身。我跟貝克大夫握了握手。我們?nèi)肌桓帐?。我們隨著他來到門廳。有個婦人從走廊另一側(cè)的房間里探頭張望，一看見我們就立即縮了回去。樓上有人在洗澡，水聲嘩嘩。蘇格蘭（犭更）犬從花園里走進(jìn)屋來，開始嗅我的腳跟。
“我是把報(bào)告寄給您還是寄給德溫特先生？”貝克大夫說。
“也許我們根本就用不著，”朱利安上校說?！拔椰F(xiàn)在想想還是不必給我們寄了。如有必要，請等德溫特或我的信。這是我的名片。”
“能為你們效勞，我很高興，”貝克大夫說?！拔覊焊鶅壕蜎]想到德溫特夫人跟丹弗斯太太會是同一個人?！?br/>
“那當(dāng)然，您怎么會想到呢，”朱利安上校說。
“你們現(xiàn)在大概是回倫敦吧？”
“是的，我想是的。”
“那么，最方便的走法是，到郵筒那兒向左急拐，到了教堂那兒再向右轉(zhuǎn)。那以后就是直通倫敦的大道了。”
“謝謝。十分感謝。”
我們從屋里出來，上了車道，朝我們的汽車走去。貝克大夫把蘇格蘭狗牽進(jìn)屋子。我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路的盡頭有個獨(dú)腿流浪藝人，這時開始搖動手搖風(fēng)琴，奏起《皮卡蒂的玫瑰》這支曲子。
我跪在窗口的座位上，望著下面的玫瑰園，那兒的一朵朵玫瑰全都耷拉在花梗上，經(jīng)過夜來風(fēng)雨的吹打，花瓣已呈棕褐色，開始萎謝了?？粗@一切，我感到昨天發(fā)生的那一系列事件像是時隔已久的幻夢。此時此刻，曼陀麗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園里的花鳥草木實(shí)在與我們的煩惱和不幸無涉。一只烏鴉連蹦帶跳地閃出玫瑰園，朝草坪竄來，不時還停下身子，用黃色的嘴喙叼啄泥土。一只畫眉也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兩只結(jié)實(shí)的小馬鴿，一前一后地跳躍戲耍；另外還有一群麻雀在卿卿喳喳啁鳴。一只形影孤單的海鷗，啞寂悄然地在高空翱翔，這時突然張滿翅膀撲下，掠過草坪向著林子和幸福谷疾飛而去。周圍的生物照舊過自己的日子，我們的煩惱和焦慮無力改變其進(jìn)程。不一會兒，園丁們就要起身干活，將草坪和小徑上的第一批落葉掃掉，同時再把車道上的砂礫耙勻。屋后院子里會響起提桶的叮咚聲；水龍帶將對準(zhǔn)汽車沖洗；而那個廚房小丫頭將隔著敞開的廚房門，同院子里的男仆呱啦呱啦地談天說地。屋子里還會彌漫油炸熏肉的香味。女仆將打開屋門，推開一扇扇窗戶，拉開一幅幅窗帷。
狗兒將從各自的簍子里爬出來，打個阿欠，舒展舒展身子，然后走到平臺上，朝正從迷霧中掙扎露頭的蒼白的太陽眨巴著眼睛。羅伯特將鋪開餐桌，端上早點(diǎn)：花色軟餅一窩雞蛋、幾碟蜂蜜和果醬、一盆桃子，另外還有一串剛從暖房摘下的新鮮紫葡萄，上面還留著一層粉衣。
侍女們將開始打掃晨室和客廳，讓清新涼爽的空氣涌入敞開的長窗。煙囪飄起裊裊青煙。秋日的晨霧將逐漸消散，樹本、草坡、林子開始露出輪廓；太陽照在幸福谷底下的大海上，海面泛起粼粼波光；燈塔矗立在海岬之上。
安寧、幽靜、優(yōu)美的曼陀麗！不管圍墻之內(nèi)住的是誰，不管出現(xiàn)什么樣的紛爭和沖突，不管憂慮和痛苦如何揪心，不管人們?yōu)楹螣釡I滾滾，也不論人們承受的是何種悲辛，曼陀麗的安寧不會蒙受任何驚憂，曼陀麗的秀色也不會遭到些微毀損。繁花凋謝了，來年又會竟相爭妍；飛來筑巢的還同樣是那些鳥兒，花開吐芳的還同樣是那些草木。陳年苔蘚的那種幽香又會在空中久留不散；蜜蜂，還有蟋蟀，都會來重游這片故土；蒼鷺也將在密林深處建窩筑巢。蝴蝶又要在草地上歡樂起舞，蜘蛛又要結(jié)織霧狀的絲網(wǎng)；而那些無端闖入的受驚的小兔就在密集的灌木叢里探頭探腦。百合花，還有金銀花，都會在園中盛開；白木蘭的花蕾則在餐廳窗下徐徐綻開。誰也不能傷害曼陀麗一根毫毛。宅子將永遠(yuǎn)像座魔宮似地屹立在這片低四地上，四周由密林護(hù)衛(wèi)，安然無姜，任憑海水在樹林下方的圓卵石小海灣里沖刷，奔騰，拍打。
邁克西姆還熟睡著，我也不去喚醒他。我們面臨的將是令人困頓的漫漫一天：公路，電線桿，單調(diào)的來往車輛，進(jìn)倫敦時的緩緩爬行。我們不知道此行最終會得到什么樣的結(jié)果。前途吉兇未卜。在倫敦北面某處住著一個叫貝克的人，他與我們素昧平生，卻在手心里在掌握著我們的命運(yùn)。過一會兒。此人也會蘇醒過來，伸伸懶腰，打個阿欠，然后開始他一天的工作。我站起身子，走入浴室，開始在浴盆中放洗澡水。我這時的一系列動作，就其所包含的意義來說，也和羅伯特昨晚收拾藏書室沒有什么兩樣。以前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純粹是無意識的機(jī)械動作，可現(xiàn)在，當(dāng)我把海綿丟入水中，當(dāng)我從暖烘烘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攤在椅子上，當(dāng)我在浴盆內(nèi)躺下，任水流遍我全身，這每一個動作我全都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分一秒的時間都極其珍貴，包含著某種最后歸宿的精髓。當(dāng)我回到臥室開始穿衣的時候，我聽到一陣悄悄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最后在門外停下。接著，鑰匙在鎖孔里輕輕轉(zhuǎn)動了一下。片刻寂靜之后，又響起逐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那是丹弗斯太太。
她沒有忘記。昨晚，我們從藏書室上樓回到房間之后，我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她沒有敲門，不想讓人知道她過來這兒；只有悄悄的腳步聲以及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這聲音又把我?guī)Щ氐綄?shí)際生活中來，讓我正視即將面臨的現(xiàn)實(shí)。
我穿好衣服，走去替邁克西姆放洗澡水。不大一會，克拉麗斯給我們送來早茶，我叫醒邁克西姆。起初，他像小孩那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看著我發(fā)楞，隨后他伸開了雙臂。我們一起喝了早茶。他起床洗澡去了，我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行裝，把旅行用品放進(jìn)手提箱內(nèi)。說不定我們得在倫敦盤桓小住呢。
我把邁克西姆送我的發(fā)刷、一件睡衣、我日常穿的晨衣和拖鞋一樣一樣放進(jìn)手提箱，還塞進(jìn)一件替換衣眼和一雙鞋子。當(dāng)我把手提箱從衣柜深處拖出來時，我覺得它挺眼生。我似乎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用過它了，其實(shí)也不過隔了四個月的時間。箱子面上還留著加來海關(guān)關(guān)員涂寫的粉筆記號。一只箱子袋里夾有一張蒙特卡洛樂場的音樂會票子。我把它捏成一團(tuán)，丟進(jìn)廢紙簍。它該屬于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天地。臥室開始呈現(xiàn)出主人離家時常有的那種狼藉景象。發(fā)刷裝進(jìn)提箱以后，梳妝臺上就空無一物。包東西用的薄紙，撒了一地，此外還有張舊標(biāo)簽。我們睡過的那張床空蕩蕩的，給人一種凄涼感。浴巾丟在浴室的地板上，皺成了一團(tuán)。衣柜門敞開著。我把帽子戴上，這樣待會兒就不必再上樓來；我拿起提包和手套，拎起箱子，向房間四下掃了一眼，看看還有什么忘記帶了。陽光透過漸漸消散的迷霧，在地毯上投下一幅幅圖案。我沿過道走去，但走到一半，不知怎地心頭突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奇怪感覺，覺得非回去再把房間好好看上一眼不可。于是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走回去，又在房間里停留了片刻，看一眼洞開著的衣柜，看一眼空蕩蕩的臥床，看一眼桌上的那盤茶具。我盯著這些東西看，讓它們永遠(yuǎn)縷刻在自己的腦海里，一面暗暗奇怪，為什么這些東西竟有著這么一股扣動我心弦，使我黯然傷感的力量，就好像它們是一群舍不得我離去的孩子。
我轉(zhuǎn)身下樓去吃早餐。餐廳里冷颼颼的，太陽還沒有照上窗臺。我很感激他們給我端來滾燙的清咖啡和使人精神振作的熏肉。邁克西姆和我默默地吃著。他不時望望鐘。我聽見羅伯特把我們的手提箱和旅行毛毯放在大廳里，不多久就響起汽車開到門口的聲音。
我走出餐廳，站在平臺上。雨后的空氣分外清新，青草散發(fā)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但等紅日高照，一定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想，要不是出門，說不定我們在午餐前會去幸福谷散步，飯后就坐在外面那棵栗子樹下看書讀報(bào)。我閉上眼睛，靜靜的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在我臉上和手上，使我感到一陣暖意。
我聽見邁克西姆在屋里大聲呼喚。我返身走進(jìn)去，弗里思幫我穿上大衣。我聽到另一輛車子的聲音。弗蘭克來了。
“朱利安上校正等在莊園大門口，他覺得不必坐車到這兒來了。”
“是的，”邁克西姆說。
“我今天一天將守在辦事處里等你的電話，”弗蘭克說?！澳阋姷截惪撕?，說不定會有事找我，需要我上倫敦會。”
“好的，”邁克西姆說。“也許會的?！?br/>
“現(xiàn)在剛九點(diǎn)，”弗蘭克說?！澳銈z很準(zhǔn)時。今天天氣也不錯。路上一定很順利?！?br/>
“是的?！?br/>
“希望您別過度勞累，德溫特夫人，”他對我說?！敖裉煲惶炷量嗔??！?br/>
“我能對付，”我說。我望著腳邊的杰斯珀，它耷拉著耳朵，憂傷的眼神像是在責(zé)備我。
“把杰斯珀帶到辦事處去吧，”我說?！八哪庸挚蓱z的?！?br/>
“好的，”他說?！拔?guī)ァ！?br/>
“動身吧，”邁克西姆說。“朱利安老頭要等得不耐煩了。就這樣吧，弗蘭克?！?br/>
我鉆進(jìn)汽車，坐在邁克西姆身邊。弗蘭克砰地把車門關(guān)上。
“你會打電話來的，是嗎？”他說。
“是的，一定打，”邁克西姆說。
我回頭看看屋子，弗里思站在臺階頂上，羅伯特緊挨在他身后。不知怎么地，我突然熱淚盈眶。為了不讓人看見，我轉(zhuǎn)過頭去，伸手在車廂底上摸索我的手提包。這時，邁克西姆開動了汽車，我們一拐彎，上了車道，把宅子留在后面。
我們在莊園大門口停下，接朱利安上校上車。他從后座車門跨進(jìn)車子，一眼瞧見我也在車子里，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今天要忙很多事情，一定很辛苦，”他說?！拔矣X得您大可不必同行。您知道，我會留神照看你丈夫的。”
“我也想去看看，”我說。
他沒再說什么，在角落里坐定身子，然后說：“天氣很好，這點(diǎn)倒值得慶幸?！?br/>
“是啊，”邁克西姆說。
“費(fèi)弗爾那家伙說他會在叉路口等我們。要是他不在那兒，就不必等他；沒有他，更省事。我真希望那個討厭的家伙睡過了頭?！?br/>
可是待我們來到叉路口，我一眼就看見他那輛汽車的狹長綠車身，頓時涼了半截。我原以為他或許不會準(zhǔn)時趕到呢。費(fèi)弗爾這時正坐在駕駛盤前，頭上沒戴帽子，嘴里叼著一根香煙。他看見我們，咧嘴一笑，然后揮揮手，示意我們繼續(xù)向前開。我在座位上坐得舒服些，把一只手?jǐn)R在邁克西姆的膝上，準(zhǔn)備迎接長途旅程。時間過了一小時又一小時，汽車開了一程又一程。我悠悠忽忽地望著前面的大路，朱利安上校在后座里不時打瞌睡，我偶爾回過頭去，總見他的腦瓜耷拉在靠墊上，嘴巴翕開著。那輛綠色汽車形影不離地釘在我們身邊，有時竄到我們前面，有時又落在后邊，始終保持在我們視線之內(nèi)。下午一時，我們停車歇晌，在一家老式旅館里吃飯。這種老式旅館不論在哪個市鎮(zhèn)大街上都能見著。朱利安上校狼吞虎咽，先是對付湯和魚，然后轉(zhuǎn)而大嚼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了。把一頓套菜客飯風(fēng)卷殘?jiān)瓢愠粤藗€精光。邁克西姆和我吃了些冷火腿和咖啡。
我曾以為費(fèi)弗爾會走進(jìn)餐廳，也在這兒吃飯，可是當(dāng)我們走出旅館朝自己車子走去的時候，卻看見他的車停在馬路對面一家酒吧間前。他一定從窗子里看到了我們，因?yàn)槲覀兩下泛蟛湃昼?，他又緊緊尾隨在我們身后了。
三點(diǎn)鐘光景，我們來到倫敦市郊。到這時我才開始感到疲勞，四周的喧鬧聲和擁擠的來往車輛開始搞得我頭腦發(fā)脹。再說，倫敦的氣候又熱，大街上塵土飛揚(yáng)，一派八月里沒精打采的景象；樹木千篇一律，樹葉全垂頭喪氣地掛在枝頭上。昨天我們那兒的一場雷雨，想必是局部性的，這兒沒有下過一滴雨。
人們穿著棉布衣眼熙來攘往，男人都不戴帽子。空氣中夾雜著廢紙屑、桔皮、腳汗和燒焦的干草的氣味。笨重的公共汽車慢騰騰地跑著，出租汽車像在爬行。我覺得外衣和裙子似乎都粘乎乎地貼在身上，襪子也熱辣辣地扎著自己的皮膚。
朱利安上校直起身子，朝他車座那兒的窗外望去?！八麄冞@兒沒下過雨，”他說。
“是的，”邁克西姆說。
“看上去這地方很需要下場雨呢?！?br/>
“是的。”
“我們沒能把費(fèi)弗爾甩掉。這小子還在后面跟著?！?br/>
“是的?！?br/>
郊外的商業(yè)區(qū)似乎很擁擠。面帶倦容的婦女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櫥窗，身旁童車?yán)?，嬰兒在哇哇哭叫；小販沿路高聲叫賣；小男孩攀吊在載重汽車的車身后面。這么多的人，這么嘈雜的聲音。單單這種氣氛就讓人心里發(fā)火，讓我感到筋疲力盡。
穿越倫敦市區(qū)的這段行程，漫長得沒完沒了。等到我們再次擺脫周圍的車流，越過漢普斯特德向前急駛時，我腦子里嗡嗡直響，就好像人在我耳旁擂著大鼓，眼睛里也像有把火在燒似的。
我暗自捉摸，不知邁克西姆此時該有多累。他臉色蒼白，眼眶周圍起了黑圈，可他什么也沒說。朱利安上校在后座上呵欠連連。他張大嘴巴，大聲打著阿欠，接著又重重嘆息一聲。每隔幾分鐘他就要這么來一下。我心里突然冒出一股無名火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回過頭去向他大聲尖叫，要他別再這樣。
車子一過漢普斯特德，他就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大比例地圖，開始在一旁指點(diǎn)邁克西姆怎么把車往巴尼特開。公路上車輛稀少，路邊也豎有路標(biāo)，可是每逢轉(zhuǎn)彎，他還是不住地指手劃腳。如果邁克西姆稍有遲疑，朱利安上校就把車窗搖下來，大聲向行人問路。
汽車駛進(jìn)巴尼特以后，他更是每隔幾分鐘就要邁克西姆停車“請問，這兒有幢叫‘玫瑰宅’的房子嗎？房主是個名叫貝克的大夫，他退休了，最近才搬來住的。”而那位被問的過路人總是皺一皺眉頭，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顯然不知道這幢房子在哪兒。
“貝克大夫？我沒聽說過這兒有個貝克大夫。過去教堂附近倒是有座叫‘玫瑰別墅’的房子，不過里面住的是一位威爾遜太太。”
“不對，我們問的是‘玫瑰宅’，貝克大夫的房子，”朱利安上校說。于是我們就繼續(xù)往前，一會兒又在一個推著輛童車的護(hù)士面前停了下來?！罢垎枴倒逭谀膬?？”
“對不起。我是剛來這兒住的?！?br/>
“你不知道有個名叫貝克的大夫嗎？”
“戴維林大夫。我認(rèn)識戴維林大夫?！?br/>
“不，我們問的是貝克大夫?！?br/>
我抬頭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他滿臉倦容，嘴巴抿得緊緊的。費(fèi)弗爾慢騰騰地跟在我們后面，那輛綠色汽車已沾滿塵土。
最后，一名郵差把那所房子指給我們看了。那是幢四角方方的爬滿常春藤的住宅，大門上沒掛住戶名牌。其實(shí)，我們已在這所屋子面前經(jīng)過兩次了。我無意識地抓起手提包，用粉撲在臉頰上輕輕抹了兩下。屋子前面的車道很短，邁克西姆沒把車子開進(jìn)去，而是停在馬路邊上。我們靜靜地坐了幾分鐘。
“好了，總算到了，”朱利安上校說?！艾F(xiàn)在正好五點(diǎn)十二分。要是我們這會兒闖進(jìn)去，他們喝茶正喝到一半。還是等一會兒吧?！?br/>
邁克西姆點(diǎn)上一支煙，朝我伸過手來。他沒開口。我聽見朱利安上校在沙沙招弄著他那張地圖。
“我們完全可以繞過倫敦市區(qū)直接往這兒開，”他說?！拔蚁脒@樣可以少花四十五分鐘。開頭那兩百英里我們跑得相當(dāng)快。一過切斯威克，可就花時間了。”
一個送貨的小伙計(jì)騎著自行車打我們身旁經(jīng)過，嘴里吹著口哨。一輛長途公共汽車在轉(zhuǎn)角處停下，從車上走下兩個婦人。不知哪兒的教堂大鐘“當(dāng)”地報(bào)出五點(diǎn)一刻。我看見后面的費(fèi)弗爾靠在車椅背上，抽著煙。這時的我，內(nèi)心一片空白，什么感覺都沒有剩下，只顧坐著冷眼觀察周圍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街頭小景。從公共汽車?yán)锵聛淼哪莾蓚€婦人沿著馬路走去。送貨的小伙計(jì)拐過彎去不見了，一只麻雀在馬路當(dāng)中跳來蹦去，啄著地上的泥巴。
“貝克這人看來不怎么精通園藝，”朱利安上校說?！扒颇切﹣y七八糟的灌木，長得比墻頭還高。早該好好修剪一下，截得矮一些?！彼∑鸬貓D，把它放口衣袋?！疤澦氲贸?，挑了個這么個好地方來退休養(yǎng)老，”他說。“靠近公路，又縮在別人家的高樓下面。要是我才不干呢。原先沒大興土木的時候，這地方恐怕還挺不錯的。不用說，就近一定有個出色的高爾夫球場?！?br/>
他安靜了一會，隨后打開車門，下車站在馬路上。“喂，德溫特，”他說，“你說現(xiàn)在進(jìn)去怎么樣？”
“行啊，”邁克西姆說。
我們跨出汽車。費(fèi)弗爾晃悠晃悠地朝我們走來。
“你們干嗎磨蹭了這老半天？臨陣畏縮了？”他說。
沒有答理他。我們沿著車道走到正門口，我們這伙人看上去一定很怪，不知怎么會湊到一塊來的。我看到屋子那邊有個草地網(wǎng)球場，還聽到嘭、嘭的擊球聲。有個男孩的聲音在叫：“四十比十五，不是三十平。你這頭蠢驢，你不記得剛才球出界了？”
“他們的茶該喝完了吧，”朱利安上校說。
他猶豫了片刻，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然后伸手去拉鈴。
屋里什么地方響起叮叮的鈴聲。過了好一陣子才有個年紀(jì)很輕的侍女前來開門。她看到來了這么多人，吃了一驚。
“是貝克大夫家嗎？”朱利安上校說。
“是的，先生，請進(jìn)來吧?！?br/>
她打開了門廳左邊的一扇門，我們魚貫而入。這兒大概是間夏天難得使用的客廳。墻上掛著一幅肖像，是個膚色黝黑、相貌平常的婦人。會不會是貝克太太，我想。椅子和沙發(fā)上的印花布套還是簇新的，閃閃發(fā)光。壁爐架上擺著幾張照片，照片上是兩個笑呵呵的圓臉盤男學(xué)生?？拷翱诘膲抢铮胖患芎艽蟮氖找魴C(jī)，從機(jī)子里拖出幾根電線，另外還接有幾段天線。費(fèi)弗爾細(xì)細(xì)端詳墻上的那幅畫像。朱利安上校走到空壁爐前站定。邁克西姆和我望著窗外。我看見樹下有張?zhí)梢危€看見一個女人的后腦勺。網(wǎng)球場想必就在轉(zhuǎn)角附近。我聽見男孩們在大聲嚷嚷。一頭老態(tài)龍鐘的蘇格蘭（犭更）犬蹲在小徑中間搔癢。我們在屋子里等了大約有五分鐘。我仿佛成了某個人的替身，來這座屋子是為了收募慈善捐款。此情此景和我以往的經(jīng)歷毫無相似之處。我既無感觸，也不覺得痛苦。
這時，門開了，進(jìn)來的人中等身材，長臉龐，尖下巴，紅里泛黃的頭發(fā)已開始花白，身上穿著法蘭絨褲子和深藍(lán)色的運(yùn)動衫。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他說。他跟剛才的女仆一樣，看見來了這么多人也露出幾分驚訝之色?！拔也坏貌簧蠘侨ハ窗涯槨ｉT鈴響時我正在打網(wǎng)球。請坐呀！”他朝著我說。我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靜觀等待。
“貝克大夫，我們這次貿(mào)然闖到府上，您一定覺得十分唐突，”朱利安上校說。“如此驚擾，我深感抱歉。我叫朱利安。這位是德溫特先生，德溫特夫人，還有費(fèi)弗爾先生。您可能最近在報(bào)紙上見到過德溫特先生的名字?！?br/>
“哦，”貝克大夫說，“是的，是的。我想見到過吧。什么驗(yàn)尸、傳訊之類的事，是嗎？內(nèi)人倒全文看過?！?br/>
“陪審團(tuán)裁決是自殺，”費(fèi)弗爾走上前來說?！拔艺f嘛，這完全不可能。德溫特夫人是我的表妹。我深知表妹的為人，她決不會干這種事的，況且她也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jī)。我們要想打聽一下，就在她死的那天，她干嗎特地跑來找你?！?br/>
“你最好還是讓朱利安和我來談吧，”邁克西姆心平氣和地說。“貝克大夫根本搞不清楚你在說些什么。”
邁克西姆朝大夫轉(zhuǎn)過臉去，大夫這時站在他們兩人中間，眉頭微皺，臉上剛露出的那一絲彬彬有禮的微笑，不自然地凝掛在嘴角上。“我前妻的表兄不滿意陪審團(tuán)的裁決，”邁克西姆說?！拔覀兘裉鞂３躺祥T拜訪，是因?yàn)樵谖移拮拥募s會錄里發(fā)現(xiàn)了您的名字和您原來診所的電話號碼。她似乎預(yù)約要請您看病，到時也如約請您給看了，時間是兩點(diǎn)鐘，那是她生前在倫敦度過的最后一個下午。是否可以麻煩您幫我們查核一下?！?br/>
貝克大夫津津有味地聽著，可是等邁克西姆講完，他卻搖了搖頭?！胺浅１福彼f，“我想你們可能搞錯了吧，要是真有這位病人，我應(yīng)該記得德溫特這個名字。可是我有生以來從未給一位德溫特夫人看過病?！?br/>
朱利安上校掏出皮夾子，給大夫看了那張從約會錄里撕下來的紙片。“瞧，這上面寫著，”他說，“貝克，兩點(diǎn)鐘。旁邊還打了個大叉叉，說明已如期赴約。這兒寫的是電話通訊地址：博物館區(qū)0488。”
貝克大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頁紙看。“這倒奇怪，確實(shí)很奇怪。是啊，你說的這個號碼一點(diǎn)不錯?！?br/>
“她請您看病時會不會用個假名呢？”朱利安上校問。
“哦，不錯，這倒有可能。或許她真是冒名來求診的。這自然相當(dāng)罕見。我本人從來不鼓勵這種做法。如果病人以為可以用這種辦法對待我們醫(yī)生，這對我們診斷治病可沒有一點(diǎn)好處。”
“您存檔的病案里是否會保留這次看病的紀(jì)錄？”朱利安上校說?！拔抑溃岢鲞@種要求是不合醫(yī)務(wù)界成規(guī)的，但情況很特殊，我們覺得她那回約您給她看病，肯定和整個案情有點(diǎn)關(guān)系，肯定也關(guān)系到她隨后的——自殺?！?br/>
“被殺，”費(fèi)弗爾說。
貝克大夫揚(yáng)起眉毛，用詢問的眼光望著邁克西姆。“我沒想到事情會牽涉到這上頭去，”他平靜地說?！拔耶?dāng)然能理解，我愿意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你們。要是各位不介意，就請稍等幾分鐘，我去查閱一下病歷卷宗。一年到頭，病人每次預(yù)約就診，都會登記入冊的，病人的病情也該有所記錄。這兒有煙，請你們自己拿了抽吧。我看喝雪利酒是不是嫌早著點(diǎn)？”
朱利安上校和邁克西姆搖頭婉辭。我覺得費(fèi)弗爾似乎想要說什么，可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貝克大夫已經(jīng)離開了客廳。
“這人看來還算正派，”朱利安上校說。
“他干嗎不請?jiān)蹅兒赛c(diǎn)威士忌蘇打？”費(fèi)弗爾說?！拔铱词巧现?zhèn)藏起來了吧！我覺得這人并不怎么樣。我再也不相信他會幫我們什么忙?！?br/>
邁克西姆沉默不語。我能聽見球場那邊傳來的打網(wǎng)球的聲音。蘇格蘭（犭更）犬汪汪直叫。有個婦人大聲吆喝著讓狗安靜下來。眼下正是暑假。貝克剛才和孩子們一起打網(wǎng)球。我們打亂了他們的正常生活秩序。壁爐架上一只帶玻璃罩的金殼小鐘，發(fā)出急促而失脆的嘀嗒聲。一張畫有日日瓦湖風(fēng)景的美術(shù)明信片斜靠在鐘上。貝克家有朋友在瑞士。
貝克大夫回到房間里，雙手捧著一個大本于和病案盒。他把這兩樣?xùn)|西捧到桌子上?！拔野讶ツ甑挠涗浫脕砹?，”他說?！白詮奈覀儼峒抑?，我還沒有翻過這些記錄。你們知道，我是在六個月以前才歇業(yè)的?！彼蜷_那個本子，一頁頁翻過去。我出神地望著。他當(dāng)然會找到那次的記錄。現(xiàn)在不消一會兒，不消幾秒鐘就可以找到。“七號、八號、十號，”他喃喃地說，“這兒沒有。您是說十二號嗎？兩點(diǎn)鐘嗎？??！”
我們幾個人一動也不動，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
“十二號兩點(diǎn)鐘，我給一位丹弗斯太太看過病，”他說。
“丹尼？見鬼，怎么……”費(fèi)弗爾剛開口，馬上被邁克西姆打斷。
“她填的當(dāng)然不是真名，”他說?！按蛞婚_始這就是明擺著的。現(xiàn)在您還記得那次看病的具體經(jīng)過嗎，貝克大夫？”
貝克大夫已在查閱病歷卷宗了，只見他將手指伸進(jìn)標(biāo)有字母D的卷宗袋，差不多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低頭朝自己的手跡飛快掃了一眼?！斑?，”他不慌不忙地說，“對了，丹弗斯太太。我現(xiàn)在記起來了?！?br/>
“高挑個兒。身段苗條，黑黑的臉蛋，非常漂亮，呃？”朱利安上校在一旁輕聲說。
“是的，”貝克大夫說?！笆堑摹！?br/>
他把病歷看了一遍，然后放回病案盒。“當(dāng)然，”他一面說，一面看著邁克西姆，“您總知道這是違反我們行業(yè)條規(guī)的羅？我們把病人看作來仟悔的教徒。不過尊夫人已經(jīng)去世，我也完全明白情況很特殊。您想知道我能否對尊夫人自盡的動機(jī)提供些線索，是嗎？我想我能辦到。那個自稱是丹弗斯太太的婦人病得很重?！?br/>
他收住話頭，依次把我們一個一個打量過去。
“她的情況我記得很清楚，”他繼續(xù)說，眼光又落到病歷卷宗上?！八谝换貋碚椅?，是在你們提到的那個日期以前一個星期。她說了平時有哪些征狀，我給她拍攝了幾張X光片。第二回是來看攝片結(jié)果的。這幾張片子不在這兒，不過我把詳細(xì)情況都記了下來。我記得當(dāng)時她怎么站在我的診療室里，怎么伸出手來接片子?！蚁胫缹?shí)情，’她說?！也灰牪煌床话W的安慰話，也別和顏悅色地給我打氣。要是我不行了，盡可以直截了當(dāng)對我明說?！彼D了一下，又低頭朝病歷卷宗看了一眼。
我等呀，等呀。他干嗎不爽爽快快地把這件事了結(jié)，好讓我們快點(diǎn)走呢？我們?yōu)槭裁捶亲谶@兒，眼巴巴望著他干等不可？
“嗯，”他說，“她要了解真相，我也就對她實(shí)話實(shí)說。這對有些病人反倒更好些，閃爍其詞也不一定對他們有好處。這位丹弗斯太太，更確切地說，這位德溫特夫人，可不是那種聽了假話就信以為真的人。這一點(diǎn)諸位想必也清楚。她當(dāng)時很沉得住氣，面無懼色。她說她自己也早有懷疑。說完，她付過診費(fèi)就走了。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這位太太?！?br/>
他啪地一聲蓋上病案盒，又把本子合攏?！暗侥菚r為止，疼痛還不怎么厲害，可是腫瘤已根深蒂固，”他說?！耙涣巳膫€月的時間，她就得靠嗎啡來止痛了。動手術(shù)也完全無濟(jì)于事。這些我都對她直說了。那玩意兒根子扎得很深。遇上這種病癥，誰也沒有辦法，只有打嗎啡，等著咽氣?！?br/>
在場的人誰也沒吱聲。那口小鐘在壁爐上嘀嗒嘀嗒走得好歡。男孩子在花園的球場里打網(wǎng)球。一架飛機(jī)嗡嗡地飛過頭頂。
“從外表看，她當(dāng)然是個完全健康的婦人，”他說。“我記得就是人太瘦了些，臉色也很蒼白，不過說來也真叫人遺憾，這正是眼下的時尚。要是病人單單就是人瘦，那也算不了什么。問題在于疼痛會一星期一星期逐步加劇，就像我剛才對你們說的，不到四五個月的時間她就不得不靠嗎啡過日子了。記得從X光片上還看到，子宮有點(diǎn)畸形，也就是說，她永遠(yuǎn)不可能生兒育女，不過這完全是另一碼事，跟這病沒有關(guān)系。
我記得接著說話的是朱利安上校，他說了幾句“承蒙大夫撥冗相助，不勝感激”之為的客套話?！拔覀兿氪蚵牭?，您全給我們說了，”他說?！叭绻覀冇锌赡艿玫揭环莶∏檎獔?bào)告，說不定會很有用處。
“當(dāng)然，”貝克大夫說?！爱?dāng)然?！?br/>
大家都站了起來。我也從椅子上站起身。我跟貝克大夫握了握手。我們?nèi)肌桓帐?。我們隨著他來到門廳。有個婦人從走廊另一側(cè)的房間里探頭張望，一看見我們就立即縮了回去。樓上有人在洗澡，水聲嘩嘩。蘇格蘭（犭更）犬從花園里走進(jìn)屋來，開始嗅我的腳跟。
“我是把報(bào)告寄給您還是寄給德溫特先生？”貝克大夫說。
“也許我們根本就用不著，”朱利安上校說?！拔椰F(xiàn)在想想還是不必給我們寄了。如有必要，請等德溫特或我的信。這是我的名片。”
“能為你們效勞，我很高興，”貝克大夫說?！拔覊焊鶅壕蜎]想到德溫特夫人跟丹弗斯太太會是同一個人?！?br/>
“那當(dāng)然，您怎么會想到呢，”朱利安上校說。
“你們現(xiàn)在大概是回倫敦吧？”
“是的，我想是的。”
“那么，最方便的走法是，到郵筒那兒向左急拐，到了教堂那兒再向右轉(zhuǎn)。那以后就是直通倫敦的大道了。”
“謝謝。十分感謝。”
我們從屋里出來，上了車道，朝我們的汽車走去。貝克大夫把蘇格蘭狗牽進(jìn)屋子。我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路的盡頭有個獨(dú)腿流浪藝人，這時開始搖動手搖風(fēng)琴，奏起《皮卡蒂的玫瑰》這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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