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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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黃沙 作者:(西)維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Vicente Blasco Ibanez)著;呂漠野譯


  “叫他告訴您他是誰,否則就叫他滾到地獄里去!該死的!……難道睡覺也不讓睡嗎?……”

  國家聽到大師在房里這樣回答,就轉告等在樓梯旁邊的田莊長工。

  “叫他告訴您他是誰。否則,主人不起來?!?br/>
  已經八點鐘了;短槍手走到自邊,目送著長工跑過莊屋前面的路,一直跑到圍繞著田莊的遠遠的鐵絲籬笆盡頭。在籬笆進口附近他看到一個騎馬的人,因為距離遠,顯得很小,無論人和馬看樣子都似乎是從玩具匣子里拿出來的。

  過了一會兒,長工跟那騎馬的談了話,又回來了。

  國家感到這些情況很有興趣,就在樓梯邊等他。

  “他說,他一定要見到主人,回長工結結巴巴地說。“我看來他是一個脾氣很大的家伙。他說主人必須馬上下來,因為他要告訴他一件要緊事情?!?br/>
  短槍手又去敲劍刺手的寢室門,不理睬他的怨言。他原來就該起身了;在農村里說起來,已經太遲了,何況這個人也許帶來一些重要的消息呢。

  “我來啦,”加拉爾陀脾氣不好地回答,可是并沒有離開床鋪。

  短槍手重新站到窗邊,看見騎馬的人已經向莊屋走來了。

  長工帶著主人的回話向他走去。這個可憐人似乎很慌張,他兩次跟短槍手說話,都結結巴巴地帶著駭怕和懷疑的神色,但是不敢說出心里想說的話。

  他和騎馬的人重新碰到以后,聽他說了幾分鐘話,退了幾步,又向莊屋跑來,這一次是格外快了。

  國家聽到他飛快地奔上樓梯,向他跑過來,身子發(fā)抖,臉上失色。

  “他是小羽毛呀,賽白斯蒂安先生!他說,他是小羽毛,他一定要見主人……我一看見他的時候心就直跳?!?br/>
  “小羽毛!……”長工的聲音雖然發(fā)抖,而且沒力,可是當他說出這一個名字的時候,那聲音卻似乎飛遍了整座屋子。短槍手吃驚得話也說不出,呆立著。從劍刺手房間里,傳出穿衣服的窸窣聲,有人突然起床的聲音,和一陣詛咒。在堂娜索爾住的房間里,也聽到一些移動聲,似乎在回答這個驚人的消息。

  “唔,該死的!這家伙來干什么?他為什么要到棱科拿達來?特別是在這時候!

  加拉爾陀飛快地走出房間,只在襯衣褲外邊穿上一條褲子和一件短大衣。他跑過短槍手面前,帶著那容易激動的性格的盲目的沖動,火急地連走帶奔沖下了樓梯,國家跟在后邊。

  騎馬的人在莊屋門口下了馬。一個長工拉住了馬韁,別的長工也在附近聚集起來,又好奇又尊敬地看著那個來客。

  來客是中等身材的男子,與其說是個高個兒,還不如說是矮個兒,圓臉,金頭發(fā),粗短強健的手腳。他穿著一件鑲一排暗淡破舊的黑邊的灰色外套,褲管膝部里面釘著厚厚的皮革的黑條子的褲子,因為雨淋日曬打皺了、碎裂了的皮綁腿。在外套里,因為幾轉厚厚的腰帶和一個子彈盒子,再加上一支連發(fā)手槍和一把交叉在帶子底下的刺刀,他的腰部似乎鼓起來了。他右手拿一支連發(fā)馬槍。頭上戴一頂原來是白的帽子,因為風吹雨打,現(xiàn)在已經臟了破了。一塊結在脖子上的紅手帕是他的服裝里最觸目的部分。

  他的寬闊肥厚的臉似乎圓月亮一樣平靜。他的透過太陽曬起來的一層棕黑而露出白色的臉頰上,蓬松著幾天沒有刮過的紅胡須,在亮光里看起來好像用舊了的金器。他的眼睛是這個像鄉(xiāng)下圣器保管人一樣的和善的臉上唯一使人不安的東西;這是一對小小的三角眼,嵌在肥厚的肉里;好像豬一樣的向下倒掛的小眼睛,有一對狡獪的暗藍色瞳子。

  加拉爾陀在莊屋門邊一露臉,小羽毛立刻認出是他,把帽子舉起在圓圓的腦袋上。

  “上帝賜給我們一天好日子,胡安先生?!彼冒策_盧西亞農民的那一種莊重的禮貌說話。

  “好日子?!?br/>
  “您的一家人好嗎,胡安先生?”

  “很好,謝謝。您的一家人也好嗎?”劍刺手機械地按照習慣問了。

  “我相信他們也很好吧。但是我已經好久沒看見他們了。”

  兩個人靠近站著,盡可能自然地互相打量,正像兩個過路人在田野里碰見。斗牛士臉色蒼白,閉緊著嘴唇來掩飾他的激動。這個土匪會認為他會嚇了他嗎?……在別的時候,這一種拜訪也許會使他恐懼起來;但是現(xiàn)在,樓上既然有了那么一位女客人,如果他一顯出壞主意來,他感到自己能夠跟他搏斗,就和跟雄牛搏斗一樣。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所有的長工(大約十二個)都沒有到田里做工,都帶著點兒孩子氣的驚奇注視著這個可怕的有名人,他的名字由于犯罪的聲譽使他們著了迷。

  “他們可以把我的馬牽到您的馬房里去休息一會兒嗎?”土匪問。

  加拉爾陀向一個長工做了個手勢,這個長工就拉著韁繩把馬牽走了。

  “多照顧它一下吧,”小羽毛說?!跋胍幌氚?,它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我愛它勝過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呢?!?br/>
  感到驚異的長工們圍著劍刺手和土匪,這時又有一個人加進來了。

  這是馬上槍刺手牛肉汁,他衣冠不整,伸著懶腰出來,顯出了他那大力士的軀體的全副蠻力。他擦擦老是充血的、因為喝酒過量而浮腫的眼睛,走近土匪,用一種做作的親密,把一只大手搭在土匪肩膀上,好像在享受他在他的大手底下扭動的樂趣,同時也希望表達出他那粗野的同情。

  “您好嗎,小羽毛?……”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呢。那個土匪彎起身子,似乎想擺脫這種粗魯不敬的撫愛,他的右手舉起了馬槍。但是用藍藍的小眼睛看了看馬上槍刺手以后,他似乎認出他來了。

  “您是牛肉汁,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我見過您上次市集日在塞維利亞刺雄牛。多么危險地跌下馬來!您是多么有力呀!……別人還以為您是鋼鐵打的呢!”

  于是他好像是打算回敬似地,用長了肉繭的手握住馬上槍刺手的胳膊,贊賞地摸摸他的兩頭筋。他們倆友愛地互相打量。終于馬上槍刺手響亮地發(fā)笑了。

  “呵!呵!我以為您還要高大得多呢,小羽毛……可是這反正一樣;哪怕這樣,您還是一個健兒。”

  土匪跟劍刺手攀談起來。

  “我可以在這兒吃午飯嗎?”

  加拉爾陀用貴族的神氣回答:

  “從來沒有人到棱科拿達來不吃飯就走的。”

  他們大家都走進田莊的廚房;這是一間大房間,有一個敞開的大煙囪,也是長工們常常聚集的地方。

  劍刺手坐在靠手椅上,一個小姑娘,長工領班的女兒,幫他穿上了皮鞋,因為他急急忙忙下來,還穿著拖鞋呢。

  國家也想讓別人看看他也在場,由于這個來訪者很有禮貌,他已經安心了些,他拿著一瓶土制的葡萄酒和幾只酒杯出來了。

  “您,我也認識?!蓖练苏f,對他說話和對馬上槍刺手說話一樣地不拘禮節(jié)?!拔乙娺^您插短槍。當您愿意干的時候,您干得很巧妙,但是您應該向雄牛撲近一點兒……”

  牛肉汁和大師聽了這一個忠告都笑起來了。當小羽毛拿起酒杯的時候,他發(fā)覺夾在他兩個膝頭中間的馬槍妨礙了他的行動。

  “喂,放下來吧。”馬上槍刺手說。“您就是在訪問別人的時候也拿著您的武器嗎?”

  土匪突然嚴肅起來了。這樣好些;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那支連發(fā)手槍就是睡覺的時候也是帶在身邊的。談話一接觸到這仿佛是他身體一部分的武器,他就嚴肅起來了。他有點兒慌張地懷疑地向四邊看看,他有這樣的習慣:永遠過著警覺的生活,不信任任何人,意識到每一瞬間都有危險包圍著他,除了自己的力量,什么都不相信。

  一個牧人走過廚房向門口走去。

  “那個人到哪兒去呀?”

  在發(fā)問的同時,他坐在椅子上挺直了上半身,用膝頭把裝上子彈的馬槍移近胸口。

  長工是走到近旁許多長工正在干活的一塊寬闊的空地上去的。小羽毛似乎安心了。

  “聽我說,胡安先生。我到這兒來,是為著高興見見您,因為我知道您是個高尚的人,不會泄漏風聲的。……而且,您當然聽別人談起過小羽毛,抓住他是不容易的,誰要是嘗試一下,誰不久就會付出代價。”

  馬上槍刺手不等大師講話就插嘴了。

  “小羽毛,別蠻干吧。您在這兒就是在伙伴們中間呀,只要您行為正派就得啦?!?br/>
  土匪似乎立刻安下心來,開始跟馬上槍刺手談起自己的馬來,贊揚這匹馬的好品質。他們倆懷著愛馬勝過愛人的山地騎士的熱情交好起來。

  加拉爾陀似乎還有些慌張,在廚房里踱步,同時,那幾個棕黑色的、男人似的女傭人正在用風箱扇火,準備午飯,斜過眼睛瞧著有名的小羽毛。

  劍刺手走來走去,有一次挨近國家身邊。他必須派他去通知堂娜索爾,請她不要下來。土匪多半吃了午飯以后就走。何必讓這個可怕的人物看見呢?

  短槍手走了,小羽毛看見大師沒有參加談話,就走到他面前,帶著極大的興趣問起他今年還要舉行多少次斗牛。

  “您知道,我還是個替加拉爾陀捧場的人呢。我替您鼓掌的次數(shù)比您能猜想的次數(shù)多得多。我在塞維利亞,在哈恩,在科爾多瓦……在很多城市里都看到過您?!?br/>
  加拉爾陀驚奇得很。他,一個讓整隊整隊軍隊追捕著的人,怎么還能夠安安靜靜到場看斗牛?小羽毛帶著優(yōu)越的神色微笑著。

  “哈!我愿意去的地方我就去。我到處都去?!?br/>
  然后他講起,他很多次遇見劍刺手回到田莊里來,有幾次有人陪著,有幾次是獨自一個,在路上又怎樣地走過他身邊,沒有注意他,只當他是一個困苦的牧人,騎了馬到附近茅屋里來辦一點什么事情的。

  “當您離開塞維利亞來買下您那兩座磨坊的時候,我在路上碰到您。您身邊帶著五千個杜羅。您說有沒有?老實回答吧。您瞧,我的情報是靈通的……又有一次,我看到您和一位紳士一起,坐了所謂汽車的那種野獸從塞維利亞到這兒來,我相信,他就是您的契約經理人。您是來簽訂神父橄欖樹林的買賣契約的,這一次您帶的錢還要多?!?br/>
  加拉爾陀逐漸記起這些確鑿的事實,驚奇地看著這個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人。土匪為了證明他對斗牛士的慷慨,講到他怎樣輕而易舉地克服了困難。

  “談到汽車嗎,那是不足道的!這種野獸,我只要用這家伙(他指指連發(fā)馬槍)就可以攔住它。有一次,在科爾多瓦,我跟一個跟我有仇的有錢人算賬。我把我的馬勒在路邊,當他的汽車補起灰土、噴著油臭過來的時候,我命令他:‘停下來!’他不肯停,我就用子彈打穿了一個車輪。說得簡單些吧,汽車再前進一段路就停下來了,我騎上馬,快步跑近汽車,向那家伙清算了欠我的債。一個人只要他想打中什么就打得中,就能夠叫任何東西在半路上停下來?!?br/>
  加拉爾陀聽小羽毛當做職業(yè)似地老老實實講述攔路行為,越來越感到驚奇。

  “您呢,我不愿意攔。您是跟那些有錢人不一樣的。您是跟我一樣的窮人;不過您運氣好一點,手藝高一點,就是您現(xiàn)在有了錢,也是非常吃力地賺來的。我非常愛您,胡安先生。我尊敬您,因為您是個不欺騙人的屠牛手,我有佩服有膽量的人的癖好。我們兩個差不多是同行:為了維持我們的生計,擠出我們的性命。因此,雖則您不認識我,我還是放您過去,連香煙也沒有向您要一支,我在這兒,就是為了不許任何人即使拿指甲來碰碰您,為了提防壞蛋假借名義說自己是小羽毛,利用機會搶了您;更奇怪的事情也發(fā)生過呢?!?br/>
  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強盜的話,使得斗牛士的神色顯得非常煩惱。該死的!堂娜索爾!難道國家沒有把他的通知轉告她嗎?……短槍手也跟在她后邊來了,在廚房門口做了幾個手勢,表示他全部的請求和勸告都落了空。

  堂娜索爾來了,穿著旅行上衣,她的金頭發(fā)只是匆匆忙忙地梳了梳,結了結。小羽毛到田莊里來了!多么幸運!晚上有一些時候她曾經想到他,由于甜蜜的恐怖打著哆嗦,打算明天早晨就騎馬走遍棱科拿達的沒有人跡的四郊,希望好運氣會讓她碰見那個使人發(fā)生興趣的土匪。仿佛她的思想竟會遠遠地發(fā)生影響,吸引別人似的,那強盜居然順從了她的愿望,一清早就在田莊里出現(xiàn)了。

  小羽毛!單是這名字就使她想象起這個土匪的整個模樣。她差不多不需要看見他;看見了也不會驚奇。她想象出他的模樣,高高的,瘦瘦的,臉兒是淡棕色的,尖頂帽子戴在一塊紅布巾上,下邊露出黑玉一樣光亮的黑鬈發(fā)。她想見一個輕捷的男子,穿著黑天鵝絨的衣服;纖細靈活的腰纏著一條紫色的綢帶子,腿上套著棗子色的皮腿套?!粋€安達盧西亞草原上的真正的騎士,差不多就跟她在歌劇《卡門》①里看到的姿態(tài)美好的次中音歌唱家一樣,他們由于愛情的關系,把兵士的服裝換成走私者的服裝。

  ①法國作曲家比才(1838—1875)根據(jù)法國小說家梅里美(1803—1870)小說《卡門》所作的歌劇。

  她激動地睜大眼睛向廚房里到處看,也沒有看到尖頂帽,也沒有看到“大口槍”①。她只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那兒;很像她在她家的田莊里常??匆姷哪弥R槍的田地看守人。

 ?、俅罂跇專何靼嘌缽姳I常用的一種老式槍?!雷g本

  “您好,侯爵小姐……您的舅舅侯爵老爺生活好嗎?”

  所有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這個男子身上,使她猜到了真相?!鞍?!這就是小羽毛!……”

  他由于一位太太到場有些發(fā)窘,用生硬的禮貌脫下了帽子,呆呆地站著,一只手拿著馬槍,一只手拿著陽帽子。

  加拉爾陀聽到強盜的說話又驚奇起來了。這個人似乎認識所有的人!他知道這是堂娜索爾,不過由于過分的尊敬,用她舅舅的尊號來稱呼她了。

  太太在感到一陣意外以后,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坐下,戴上帽子;他順從地坐下了,而皮帽子卻沒有戴上,他把它放在旁邊一張椅子上。

  他似乎從堂娜索爾盯著他看的眼神里,猜想出她的疑問,接著說:

  “侯爵小妞別因為我認識您感到驚奇:我見過您許多次,同侯爵和別的先生們一起,騎著馬去試驗小雄牛。我也曾經遠遠地看到您小姐拿著刺桿進攻雄牛。您小姐是非常大膽的,是我在這神的世界上所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女人??粗髦熯吤?,用上領帶和腰帶,騎在馬背上,這是純粹的快樂。為了她的絕頂漂亮的藍眼睛,男子們真應該不斷地斗爭呀?!?br/>
  土匪憑著南方人特有的熱情,十分自然地替堂娜索爾尋思著新的頌詞。

  太太由于摻雜著愉快的恐怖感,臉色發(fā)白,睜大眼睛;她開始對強盜感到了無可懷疑的興趣。難道他到田莊里來,就是為著她嗎?……他打算搶走她,把她帶到那山里的秘密處所去,正像一只饑餓的老鷹帶著豐富的獵獲物回到那高高的窩里去嗎?……

  斗牛士聽了這些粗魯?shù)馁澷p的頌詞,驚惶起來了。該死的!在他自己的家里!……當著他的面前!如果土匪再敢這樣,他就會走上樓去拿自己的槍,哪怕小羽毛是一條好漢,他也要讓別人看看究竟是誰把她奪到手里。

  強盜似乎懂得了這種由他的話引起的煩惱,就合乎禮貌地往下說。

  “請原諒我,侯爵小姐。這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我有妻子和四個孩子,那可憐的女人,因為我的緣故,比安古司蒂圣母還要多哭幾次。我是安分守己的;我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運氣不好,才成了您現(xiàn)在看到的這么個人。”

  他似乎想對堂娜索爾表示好意,開始熱烈地頌揚起她的一家人來了。摩拉依瑪侯爵是世界上最可尊敬的人之一。

  “如果所有的有錢人都像他那樣,那多好呀!我的父親替他做過工,常常對我們說起他的仁慈。我自己有一次生病發(fā)熱,就一直住在他的一片草原上的一座牧人屋里。他知道這件事,可是并沒有說一句閑話。他命令他所有的田莊,我要什么就給我什么,不要麻煩我……這些事情是永遠不會忘掉的。要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錢的壞蛋哪!……我常常遇到他獨自一個,騎著馬,正像一個年青人似的,年齡對于他似乎并沒有什么影響?!系郾S幽罹衾蠣??!D】蛋?,親愛的人?!徽J識我;他沒有猜到我是誰,因為我把我的伙伴(他摸摸他的馬槍)藏在羊毛蓋毯底下了。我有一次原來想攔住他,請求他伸出手來;我并不是想跟他握手;那是不行的;那么善良的老爺怎么能夠跟我握手呢,我的靈魂上有那么多的罪過和創(chuàng)傷呀!我只是想吻一吻,當他是我的父親,感謝他給我的幫助?!?br/>
  他講到他的感恩的那種熱情并沒有感動堂娜索爾。難道他真是出名的小羽毛嗎?……這真正是個可憐人;一只善良的野兔,可是大家受了虛名的欺騙,都以為他是一只狼呢。

  “有些有錢人可是萬惡的,”強盜往下說?!坝袔讉€真是叫窮人們吃盡了苦頭……在我的村子附近就住著一個有錢人,他放高利貸,真是比擾大①還兇惡。我給他一個警告,叫他不要給人民造成苦難,這個流氓不但不聽我的話,還通知保安隊,叫他們來抓我。結果我就燒掉了他的干草房,又做了另外幾件小事情。這一年多來,他就一直不敢到塞維利亞來,也不敢走出村子,唯恐碰到小羽毛。另外一個有錢人,打算把一個窮苦的老婆子趕出屋子,她從她上一代起就住在那座破屋子里,現(xiàn)在有一年沒有付房租了。一天晚上,我拜訪了這位先生,那時候,他正和他的一家人吃晚飯?!业南壬?,我是小羽毛,我要一百個杜羅。’他給了我,我就拿到老婆于那兒去?!弥桑掀牌?;把欠款還給那個吝嗇鬼吧;剩下的就給您,這對您也許會有好處。’”

 ?、侏q太:他為了三十塊錢出賣耶穌,使耶穌被釘十字架?!雷g本

  堂娜索爾更有興趣地看著強盜。“您殺過人嗎?”她問?!皻⑦^多少?”

  “太太,我們不要談這些個吧?!蓖练藝烂C地說?!澳欢〞憛捨业?,其實呢,我只是一個不幸的人,別人想盡辦法要陷害我,我只好盡力自衛(wèi)……”

  好一會兒大家都不聲不響。

  “侯爵小姐,您是想象不出我是怎樣生活的,”他接著說?!耙矮F也比我還好得多。哪兒可以睡,我就睡在那兒,或者根本就不睡。我早上在省區(qū)的這一頭醒來,晚上在那一頭躺下來休息。我必須眼睛睜開,落手沉重,才能夠使得別人尊敬我,不敢出賣我。窮人們是善良的,但是窮苦是會使得最善良的人也變成壞人的。如果別人不怕我,我早已好幾次讓別人交給保安隊了。除了我的馬和這個(他摸摸他的馬槍),我沒有真正的朋友。我有時想看看我的妻子和孩子們,我就在黑夜里走進村子??吹轿业泥徍?,都閉著他們的眼睛。但是總有一天會遭到壞結局的……有幾次,我很厭倦孤單的生活,覺得需要和別人談談。我老早就想到棱科拿達來了?!沂亲鹁春病ぜ永瓲柾酉壬?,常常替他鼓掌的人,為什么不去拜訪他一下呢?’但是我總是看到您和許多朋友在一起,或者和您的妻子,您的母親和孩子們一起住在田莊里。我知道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的:他們一看到小羽毛就會嚇死。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我看到您帶著侯爵小姐一起來了,我想:‘讓我去問候先生和太太一下,跟他們談談吧?!?br/>
  隨著這些話而泛起的巧妙的微笑,立刻表明他對于斗牛士一家人和這位太太之間的不同態(tài)度,使他們了解加拉爾陀和堂娜索爾的戀愛關系,對于他并不是什么秘密。在這個粗魯?shù)娜说撵`魂深處還保持著對于合法婚姻的尊敬,他以為他對于斗牛士的這一位貴族女朋友,比起對于他的家庭成員的可憐的女人們來,似乎更容易親熱些。

  可是堂娜索爾并不注意這些話,只是提出一連串問題,要強盜回答他是怎樣變成這樣的。

  “為了一件不公道的事情呀,侯爵小姐;為了落在我們窮人身上的許多不幸事件之中的一件。我是我們村子里最活躍的人之一,因此,如果要向有錢人提出什么請求的時候,勞動人民總是派我做代言人。我會讀會寫,因為在我童年時代就當圣器保管人,他們替我取個外號叫做‘小羽毛’,是因為我常常追趕母雞,拔掉它們尾巴上的羽毛來寫字?!?br/>
  牛肉汁拍了他一下,打斷了他的話。

  “伙伴,我一看到您,就猜到您是一只教堂老鼠之類的東西?!?br/>
  國家不聲不響,對這樣的親熱法不敢說什么話,只是微笑了一下。一個圣器保管人竟變成一個土匪!如果他把這件事情告訴堂貝貝,他會怎么說呢?……

  “我結了婚,生下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天晚上,兩個士兵敲開大門,把我?guī)С龃遄?,走到打麥場上。有人在一個有錢人的大門口放了幾槍,那些善良的紳士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不承認,他們就用馬槍拷打我。我還是不承認,他們就再拷打我。說得簡單些吧,直到天亮,他們把我全身打遍,有幾次用槍柄,有幾次用擦槍的通條,一直打到他們累了,我暈厥了。他們縛起我的手腳,把我當作一個包袱似的拷打我,他們還說:‘您不是村子里最有膽量的男子嗎?那么站起來自衛(wèi)吧,讓我們看您的拳頭究竟能伸得多遠?!@一個嘲笑最使我痛苦。我的可憐的妻子盡她的能力來醫(yī)治我,可是我不能安靜下來,我記得那一陣拷打和嘲笑,我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還是再說得簡單些吧:有一天,他們看到兩個士兵之中有一個死在打麥場上,我為了避免麻煩,就上了山……一直到現(xiàn)在。”

  “唔,您干得對,”牛肉汁贊賞地說?!澳敲催€有一個士兵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總還活著吧。他離開了村子,他雖則大膽,也要求調到別處去了,但是我并沒有忘記他。總有一天我要跟他算賬。有一次有人告訴我,他在西班牙的另一極邊,我就到那兒去。哪怕他在地獄里我也會去。我把我的馬和馬槍交給一個朋友,托他保管,我像一位紳士一樣坐上火車。我到過巴塞羅那,到過巴利阿多里德,到過許多城市。我站在監(jiān)牢旁邊觀察走進走出的保安隊士兵,‘這個不是他;那個也不是他。’我的情報一定搞錯了,但是這沒關系。我已經找了好幾年,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除非他死了,死了才真是可惜呢。”

  堂娜索爾很感興趣地聽著這個故事。小羽毛是個多么別致的人!她還一直把他錯當成一只野兔呢。

  土匪不聲不響了。他蹙起眉毛,似乎是怕說得太多了,想不再談機密話。

  “請答應我吧,”他對劍刺手說。“我要到馬房里去看看他們怎樣照顧我的馬。您來嗎,伙伴?……您會看到一只好牲口呢?!?br/>
  牛肉汁接受了他的提議,一起走出廚房。

  只剩下斗牛士和貴婦人兩個的時候,他透露了自己的惡劣心境。她為什么要下來?在這種人面前露臉,真是過分魯莽了,這是個單憑他的名字就可以叫人害怕的土匪呀。

  但是堂娜索爾因為這一次會見的幸運感到心滿意足,訕笑劍刺手太膽怯了。在她看來,那土匪似乎是好人,一個不幸的人,人們的想象把他的罪惡行為過分夸大了。他差不多是她家里的奴仆。

  “在我的想象里他并不是這樣的,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高興認識了他。等他走的時候,我們得給他一些周濟。一個多么別致的國家!多么典型的人物!……多么有趣呵,他追趕那個士兵,竟走遍整個西班牙……這個題材可以寫成一篇極有趣味的長篇小說。”

  田莊女人們從爐灶的火焰里拿出兩個大油炸鍋,冒出香噴噴的香腸的氣味。

  “先生太太們來吃午飯!”國家叫喊了,他在他大師的田莊里擔任起家長的職務。

  廚房中央擺著一張大桌于,鋪著桌毯,上面放著些圓面包和許多瓶酒。聽到招呼,小羽毛,牛肉汁,許多長工,田莊總管,農事總管,以及所有已經做好了主要工作的人都來了。他們在桌子旁兩條長凳上坐下來,這時候,加拉爾陀猶豫不決地看著堂娜索爾。她應該在樓上眷屬的房里吃。但是這位太太聽了這個勸告只是笑了笑,就在桌子上端坐下了。她喜歡田莊生活,她以為同這些人一起吃飯是非常有趣的。她天生就是一個斗士。她以男子式的瀟灑和大方的態(tài)度請劍刺手坐下,用她那文雅的鼻孔嗅著香腸的香味。多好吃的東西!她肚子多餓呵。

  “非常好,”小羽毛看著桌子,念格言似地說?!爸魅撕推腿艘黄鸪燥?。據(jù)說,上古時代就是這樣的。我可還是第一次看到呢?!?br/>
  他坐在馬上槍刺手旁邊,仍然捏著他的馬槍,他把馬槍夾在兩個膝頭中間。

  “坐過去一點,我的孩子。”他說,用身子撞了撞牛肉汁。

  馬上槍刺手用粗魯?shù)挠押脩B(tài)度對待他,也用一撞回報他,兩個男子一邊你撞我我撞你,一邊大笑,他們的粗魯?shù)鸟R戲使全桌都高興起來。

  “喂,該死的!”馬上槍刺手說,“別把你的槍夾在膝頭中間吧。您沒有看到它正對著我,也許會闖禍嗎?”

  土匪那支夾在兩腿中間的馬槍,它的黑黑的槍口真的正對著馬上槍刺手。

  “放下它吧,傻瓜!”他堅持說?!澳盟燥垎幔俊?br/>
  “還是這樣好。不要怕?!睆姳I皺一下眉頭,簡短地回答,他似乎不愿意接受叫他小心預防的勸告。

  他拿起匙子,抓起一大片面包,看看別人,想弄明白照他這種農村禮節(jié)是不是可以動手吃了。

  “祝你們健康,先生太太們!”

  他放心地向那個大盆子進攻,這是放在桌子中央給他和斗牛士們的。略略遠些,另外一個同樣大的盆子在直冒熱氣,那是給長工們的。

  他似乎因為自己貪吃而感到有點難為情,動了多少次匙子以后,就停下來,認為必須作個解釋。

  “從昨天早晨到現(xiàn)在,我只吃過一片面包和一點兒牛奶,那是他們在一座牧人小屋里給我的。先生們,祝你們胃口好呀!”

  他再向盆子進攻,用使眼色和不斷扭動下巴來對待牛肉汁因為他貪吃跟他開的玩笑。

  馬上槍刺手想給他喝一點酒??墒且驗橛泻芘滤茸淼拇髱熢趫?,他嚇住了,他貪饞地看著放在他手邊的幾瓶酒。

  “喝吧,小羽毛。于吃很不好。應該喝一點兒潤潤嘴?!?br/>
  可是,在土匪接受他的邀請以前,馬上槍刺手就接連不斷地匆匆喝起來了。小羽毛只是偶爾碰了幾次酒杯,即使在碰酒杯的時候,也還是猶豫不決的。他怕酒;早就沒有喝酒的習慣了。在田野里不能夠常常找到酒。何況酒對于他這樣的人是最危險的敵人,他需要生活得非常清醒,時時刻刻做好防備。

  “但是在這兒,您是跟朋友們在一起呀,”馬上槍刺手說?!跋胍幌掳?,小羽毛,您是在塞維利亞,在瑪卡雷娜圣母的披風底下。沒有一個人會碰一碰您……如果不湊巧保安隊到這兒來了,我也會跟您一起戰(zhàn)斗;我拿起刺桿,我們決不會讓那些狗腿子有一個活下去。要使我做一個山間騎士是不必費力的!……我一直就向往那種生活。”

  “牛肉汁,”劍刺手在桌子的那一邊高聲喊,怕馬上槍刺手多嘴和親近酒瓶。

  土匪雖然喝得很少,卻已臉上通紅,他的藍眼睛閃著愉快的光芒。他機靈地選擇了面對廚房門的位置;從那兒可以看見田莊入口和一段沒有人走的路。在這條黃土路上陸陸續(xù)續(xù)走過母牛、豬、山羊,太陽把它們的影子照在路上,這就足夠叫小羽毛打一個哆嗦,準備丟下匙子,拿起馬槍。

  他一邊和同桌的人談話,可是一邊并沒有忘掉注意外邊,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時時刻刻準備自衛(wèi)或是逃走的生活,以為不受突然的驚嚇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他吃好以后,又從牛肉汁那兒接受了一杯酒,最后一杯酒,接著就用手托著下巴,遲鈍而且沉默地果看外邊。這確確實實是蟒蛇式的消化:不規(guī)則地大吃一頓,然后又是長期的絕食。

  加拉爾陀遞給他一支哈瓦那雪茄。

  “謝謝,胡安先生。我不抽煙;可是我要藏起來送給一個可憐的伙伴,他也是上了山的,喜愛吸煙甚至超過吃食。他是一個遭到壞運氣的年青人,現(xiàn)在,要兩個人一起做事的時候,他總是幫我的忙的。”

  他把雪茄藏在外套里邊,他記起那個伙伴,就帶著兇狠的歡樂微笑著,現(xiàn)在他一定在離他們不很遠的地方流浪著吧。酒使得小羽毛興奮起來了。他的神氣完全不同了。他的眼睛閃著使人吃驚的金屬的光彩。他的肥厚的臉因為一陣痙攣繃得緊緊的,似乎改變了他平時的善良神情。大家也猜到他一定要講話了,要夸耀自己的行為,引起款待他的主人吃驚,當作他作客的報酬了。

  “你們有人聽說過我上個月在到弗萊蓋拿去的路上做的事情嗎?你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嗎?……我和我的伙伴斷在路上,因為我必須攔住一輛公共馬車,對一個時時刻刻忙著對付我的有錢人算賬。他確實是一個濫用權力的要人,一貫隨心所欲地指揮村長、公務人員、甚至保安隊,這在報紙上就叫做‘惡霸’。我送信給他要一百個杜羅作為急用,他不但不聽我的話,還寫信給塞維利亞省長,甚至在馬德里煽起了一陣誹謗,使他們比以前任何時期更要抓我了。因此我和保安隊發(fā)生一次射擊,這一次我傷了腿,他還不滿足,又叫人逮捕了我的妻子,仿佛這個可憐的女人也知道丈夫的作為似的。這個惡棍因為怕碰到小羽毛,不敢走出自己的村子。但是正在那時候我忽然不見了,我走開了。我進行剛才提起過的許多次旅行之中的一次,我們的那個人自以為很放心了,有一天,就到塞維利亞去做他的生意,去慫恿當局迫害我。于是我們等著從塞維利亞回來的公共馬車,那公共馬車果然來了。我的伙伴,他在半路上攔住什么東西確實是個能手,他命令掌車的‘停下來’。我把頭和我的馬槍伸進車門。女人們尖叫,孩子們哭喊,男人們一聲不響,但是臉色像白蠟一樣。我就對旅客們說:‘跟你們沒關系。鎮(zhèn)靜點兒吧,太太們;祝你們健康,先生們;祝大家有一次愉快的旅行……喂,那個胖子走下來。’我們的那個人兒正彎著身子,躲在女人們的裙子底下,被逼著走下來了,臉色像死人一樣灰白,仿佛沒有血似的,走路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公共馬車開走了,只有我們留在路上?!犞揖褪切∮鹈?,我要送您一點兒紀念品呢?!覍嵺`了我的諾言。但是我沒有立刻打死他。我打傷了他身上的那么個地方,使得他還可以活上二十四個鐘頭,等那班保安隊找到他的時候,他還能夠說打死他的是小羽毛。這樣,事情就不會搞錯,也沒有人可以拿這件事情稱功了?!?br/>
  堂娜索爾聽著,臉色非常蒼白,恐怖得閉緊了嘴唇,她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那隨著神秘思想而來的古怪的閃光。

  加拉爾陀皺皺眉頭,這個野蠻的故事使他不愉快。

  “個個人都懂得他自己的業(yè)務呀,胡安先生?!毙∮鹈f,他似乎猜到了斗牛士在想什么?!拔覀儍蓚€都是靠殺生過活的:您殺雄牛,我殺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您有錢,受人鼓掌稱贊,吸引了漂亮的女人,我卻常常餓肚子,如果我有一天疏忽了一點,我就完結了,我會被子彈打成一個篩子,放在田野里讓烏鴉啄食。但是講到對于各人的手藝的知識,您也并不能超過我,胡安先生!您懂得必須在什么部位傷害一條雄牛,使它立刻倒在地上。我懂得怎樣傷害一個人;或者叫他立刻就死,或者叫他再活一些時候,或者叫他吃幾個禮拜苦頭,牢牢記得小羽毛:他是不愿意干涉任何人的,他只知道怎樣對待干涉他的人?!?br/>
  堂娜索爾還是想知道他犯罪的次數(shù)。

  “講到殺人……您究竟殺過多少人呢?”

  “您會憎惡我的,侯爵小姐;可是那到底有什么關系呢!……相信我吧,我并不全數(shù)記得了,雖則我很想記起來。也許他們的數(shù)目是在三十三和三十五之間;我事實上也說不正確。過著這樣不安定的生活的人,難道還能夠計算正確嗎?……但是我是個不幸的人,侯爵小姐,是個很不幸的人。我成為惡漢得歸罪于那些最先逼害我的人。殺人是像摘櫻桃一樣的,如果你搞了一顆,跟著來的就是一串。我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殺人,如果我們可憐別人,別人就把我們吃掉了?!?br/>
  接著是長久的靜默。太太注視著土匪強壯粗糙的手和損傷了的指甲。但是小羽毛沒有留心她。他的全部注意集中在劍刺手身上,因為他接待他吃飯,很想向他表示謝意,消除他的話似乎已經引起的惡劣的印象。

  “我尊敬您,胡安先生?!彼又f。“從我第一次看到您斗牛起,我就想:‘這是一個有膽量的男子?!泻芏鄲勰奶婺鯃龅娜耍坏遣粫裎夷敲磹勰?!……試想一下,為了看您,我許多次喬裝改扮,冒著被人抓住的危險,混進城市。這不是著了迷嗎?……”

  加拉爾陀微笑了,點著頭,因為這些話滿足了他的藝術家的驕傲感。

  “而且,”強盜往下說。“誰也不能說,我曾經到過棱科拿達來要過什么,就是一片面包也沒要過呀。有許多次當我在這兒附近走過的時候,餓著肚子,或者需要五個杜羅,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我從來就沒有打算走進您的農場的籬笆。我覺得胡安先生是可敬的,——我總是想:‘他的錢跟我一樣是拚出性命賺來的。在這一方面,我們是伙伴……’因為您也不會否認,胡安先生,雖則您是一個有錢的名人,我是作惡的人之中的一個可憐人,可是我們兩個還是一樣的,我們兩個都依靠跟死開玩笑活下來?,F(xiàn)在我們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吃喝,但是有一天,如果上帝討厭我們了,他不再幫助我們了,別人就會把我丟在路邊,仿佛一只打成碎片的狗;您呢,不管您的全部財富,別人會把您兩腳向前抬出斗場,雖則報紙上會一連四個禮拜凈是談論您的不幸,可是您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了,怎么也不會對那些談論表示感激了?!?br/>
  “這是真話……這是真話。”加拉爾陀說,聽了土匪的這些話,臉色突然發(fā)白了。

  他的神色顯出了迷信的恐懼,這種恐懼是每逢危險臨近的時候,就來襲擊他的。他覺得,他的命運正和這可怕的土匪的命運相同,他也一定有一天必然要在他那力量懸殊的戰(zhàn)斗中倒下來的。

  “可是,您以為我正在想到死嗎?”小羽毛往下說?!?,我走我的路,什么也不后悔。我也有愉快,也有小小的驕傲,跟您在報紙上讀到,您跟某一只雄牛玩得極好,得到雄牛耳朵做獎品的時候一樣。想一想吧,整個西班牙都談到小羽毛,報紙上講述著關于我的最大的謊話,甚至有人說要將我的事跡在戲院里表演呢,而在馬德里,在議員們集會雄辯的宮殿里,差不多經常談起我的搶劫。此外,我還有那么一種驕傲:整個軍隊跟在我的腳后跟,我卻單槍匹馬,驅使成千上萬賺國家薪俸、拿刀掛劍的人發(fā)狂……不久前,一個禮拜日中午,我走進一個正在舉行彌撒的村子,在一個空場上,幾個唱歌和彈六弦琴的瞎子旁邊,停下馬來。大家?guī)е磁宓难酃獬錾竦厍浦枞四弥囊粡埉嬈厦娈嬛粋€長著胡須的漂亮男子,戴著一頂尖頂帽子,穿著華麗的衣服,騎一匹威武的馬,馬鞍前邊掛著一支‘大口槍’,后邊一位好看的女人。我過了很多時候才知道這個健美者原來就是小羽毛!……這真使我快活。當一個人衣衫襤褸地來來去去,而且常常挨餓,別人卻把你想象成完全不同的一個模樣,這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把他們正在唱著的歌紙買了來;我把它帶來了。這是小羽毛全部事跡,包含許多謊話,全部編成韻文。真是美麗的故事呵。當我在山坡上休息的時候,我就念念,準備把它念到能夠背誦。這一定是一位很有才智的先生寫的?!?br/>
  可怕的小羽毛一邊講自己的名聲,一邊顯出了孩子氣的驕傲。他剛進田莊來的時候的那種謙虛的沉默現(xiàn)在已經消失了,要別人忘卻他的真面目,把他只當作一個因為饑餓才進來的過路客的那種意圖,現(xiàn)在已經丟掉了。想到他的名字誰都知道,他的行為立刻普遍傳揚的那種光榮,他感到興奮。

  “如果我不離開我的村子,”他接著說,“誰又會知道我呢?……我仔細想過這一點。對于我們窮人說來,除了愁眉苦臉地替別人工作,或者走上能夠獲得名利雙收的唯一的職業(yè)——殺,是沒有別的辦法的。我不適合殺雄牛。我的村子在山里,那兒沒有勇猛的牲畜。而且我又生得笨重不夠靈活……因此我就殺人。這就是一個窮人能夠使得別人尊敬,并為自己打開一條出路的最好辦法。”

  國家一直非常嚴肅地聽土匪說話,現(xiàn)在覺得有插嘴的必要了:

  “一個窮人所需要的是教育:懂得念書和寫字?!?br/>
  國家的話引起向來知道他的狂熱信仰的人們一陣哄笑。

  “您的主張早發(fā)表過啦,伙伴,”牛肉汁說。“讓小羽毛繼續(xù)講他的故事吧,他告訴我們的真妙極啦。”

  強盜輕蔑地對待短槍手的插嘴,他由于他在斗場上小心謹慎,的確對他估價很低。

  “我也懂得念書和寫字。可是這對于我有什么好處呢?當我住在村子里的時候,念書寫字有用處,可是因此別人對我也就格外敵視,我的命運也就格外悲慘……一個窮人所需要的就是公道:原來是他的東西就應該給他,如果不給,他就自己拿。一個人必須變成一只狼叫人害怕。別的狼都會尊敬你,被抓住的東西還會樂意地讓他們自已被吃掉呢。如果別人看到你又膽小又孱弱,那么就是綿羊也會欺侮你了?!?br/>
  牛肉汁已經喝醉了,他高興地同意了小羽毛所說的一切。他對于他的話并不確切了解,但是透過朦朦朧朧的醉意,他似乎已經看到超級智慧的光芒了。

  “這是真理,伙伴。對所有的人都是一頓棒打。往下說吧,因為您說對了?!?br/>
  “我懂得世界是怎樣的了?!睆姳I往下說?!笆澜缡欠殖蓛蓚€階級的:被剪羊毛的和剪羊毛的。我不愿意做個被剪羊毛的;我生來就是個剪羊毛的,因為我是一個男子漢,什么也不怕。對于您,胡安先生,情形也是一樣的。我們憑著奮斗已經從底層爬上來了;但是您的路比我平坦?!?br/>
  他向劍刺手看了幾秒鐘,然后用滿有把握的聲調往下說。

  “我相信,胡安先生,我們生得太遲了些。像我們這樣勇敢進取的男子漢,如果是在古代,是會做出一番事業(yè)來的!您也不會殺雄牛,我也不會像一只兇惡的野獸似地漫山遍野被人追趕了。我們可能是海外的總督、王爺,或是別的什么大人物。您沒有聽人談起過畢薩羅①嗎,胡安先生?”

 ?、佼吽_羅:從一五一九年起,西班牙開始在南美洲殖民。畢薩羅是西班牙以殘酷著名的南美洲殖民者,一五三六年率領二百人,經過十二年的冒險,征服當時住在秘魯?shù)挠〖尤恕?br/>
  胡安先生做了一個捉摸不定的手勢,因為他不愿意承認他不知道這一個神秘的名字,雖然這名字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侯爵小姐知道這個人當然比我清楚,如果我什么地方說錯了,請原諒我吧。當我做圣器保管人的時候,從一個神父收藏的一本舊小說里,我知道了他的歷史……唔,畢薩羅是一個像我們一樣的窮人;他坐船渡過大海,帶著十二三個同他一樣善戰(zhàn)的男子漢,走進一塊比天國還要富庶的大地……走進一個王國,在這個國家里就有許多波多西的礦山;想象一下吧。他們對美洲用弓箭做武器的種族作戰(zhàn)許多次,終于征服了他們,奪來了他們的國王的財寶,發(fā)財最少的那一個也是滿屋子金塊一直裝到屋頂,他們沒有一個不是獲得了侯爵,或是將軍,或是高級審判官的地位。跟這些人同樣的還有許多別的人。想象一下吧,胡安先生,如果我們生活在那時候的話……那是多么容易呵,您和我?guī)е谶@兒聽我說話的幾個勇士,就會干出那么多的奇跡,或者會超過那個畢薩羅……”

  田莊里的人還是不聲不響地聽著這富于幻想的歷史,當土匪講話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興奮地發(fā)亮了,一邊點頭同意土匪的想法。

  “我重說一次,我們生得太遲了,胡安先生。所有的大門都向窮人們關上了。我們西班牙人,現(xiàn)在真不知道向哪里去,或是怎么辦才好。已經沒有一塊土地留給我們了。世界上值得掠奪的地方,英國人和別的外國人都已經占為己有了。門已經關上了,有膽量的人都被逼在院子里腐爛,或者因為我們不肯聽天由命,就得聽別人辱罵。我,也許可以在美洲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做到國王的人,現(xiàn)在可是被人當作強盜甚至叫作賊。您呢,您是一個勇士,現(xiàn)在在殺牲畜,接受別人鼓掌,但是我知道,許多人還是把斗牛士的行業(yè)看作是下賤的行業(yè)的。”

  堂娜索爾插嘴詢問土匪,他為什么不去當兵。他可以到遙遠的發(fā)生戰(zhàn)爭的國度里去,到那兒正正當當?shù)匕l(fā)揮他的能力。

  “是的,我原可以這樣做,侯爵小姐。我也常常想到過這件事。當我睡在田莊里,或是在家里躲藏幾天的時候,我像一個基督徒似的,在床上睡覺或是像在這兒似的靠著桌于吃熱東西,我渾身感到舒適,但是經過短時間以后我又厭倦了,山里的生活雖則困苦,還是在吸引我,我似乎又想睡在露天,用布包一塊石頭當作枕頭……是的,我原可以當兵;我會是一個好兵。但是到哪兒去呢?……每一個男子漢帶上幾個伙伴,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這樣的真正的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F(xiàn)在呢,只是一大群同樣穿著、同樣標記的人,像玩偶一樣地活和死。況且,在軍隊里的情況也和全世界一樣:被剪羊毛的和剪羊毛的。你干了點兒奇跡,隊長就占有它當作自己的功勞;或者你像猛獸一樣作戰(zhàn),而受獎賞的卻是將軍……不;就是當兵吧,我也生得太遲了?!?br/>
  小羽毛低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凝神默想自己的不幸,感到現(xiàn)代已經找不到他的去處了。

  突然他拿起馬槍,站起來了。

  “我走了……非常感謝您的客氣,胡安先生。祝您好,侯爵小姐?!?br/>
  “但是,您到哪兒去呢?”牛肉汁拉住他說?!白聛戆?,傻瓜。您到無論哪兒去也沒這兒好呀。”

  馬上槍刺手希望土匪能再待一會兒,因為他喜歡跟他像老朋友似的談談,以后在城市里可以提起這一次非常有趣的聊天。

  “我到這兒已經三個鐘頭了,我應該走了。在棱科拿達似的沒有隱蔽的開闊的平原上,我從來沒有逗留過這么多時候。也許在這會兒,已經有人去報告消息,說我在這兒了?!?br/>
  “您怕保安隊嗎?”牛肉汁問。“他們不會來的,如果來了,我會和您并肩戰(zhàn)斗?!?br/>
  小羽毛做了一個瞧不起的手勢。保安隊!他們也和別人一樣的是人呀:也有幾個是夠勇敢的;但是他們都是幾個兒女的父親,誰都在想辦法不要碰到他,或者,當他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的時候,就故意延遲到達。只有面對面遭遇上了,沒有辦法避免的時候,他們才會對他走來。

  “上個月,我在一個叫做‘五煙囪’的田莊里吃午飯,就像今天在這兒一樣,不過沒有這么好的伙伴,那時候,我忽然看見六個士兵步行來了。我斷定他們是不知道我在那兒的,他們走來只是為了解解口渴。這確實是一個不幸的遭遇;因為當著全體長工的面,他們和我都不能夠掉過尾巴溜走。以后別人談到這件事,愛批評的人會看不起我,說全都是膽怯的家伙。田莊總管閂起了大門,士兵們開始用馬槍搗門,叫他們打開。我命令他和一個長工分開站在兩扇門后邊。‘我一說“開”,你們立刻把門打開?!铱缟狭宋业鸟R,一只手拿著連發(fā)手槍?!_!’他們打開了大門,我電一樣沖到外邊。您真想不到我的勇敢的馬跑得多快呵。他們向我射擊兩三發(fā)子彈,但是沒有打到我。我在沖出來的時候也向他們射擊,據(jù)說,我打中了兩個士兵……說得簡單些吧,為了使他們不容易看準目標,我緊緊貼在馬脖子上飛走了,士兵們?yōu)榱藞蟪?,把長工們打傷了。因此,最好還是不要提起我來過,胡安先生。因為如果你提起了,戴三角帽的人就來了,詢問啰,解釋啰,會叫你們頭昏顛倒的,仿佛那么一來,他們就會抓到我似的?!?br/>
  棱科拿達的長工們不聲不響地同意了。這一點他們知道得很清楚。為了避免麻煩,關于這次拜訪必須閉日不談,好像別的田莊里和牧人小屋里的人那樣。這一種普遍的沉默是土匪最得力的幫手。何況,所有的農民都贊賞小羽毛。他們懷著純樸的熱忱,把他當作一個復仇的英雄。他們不必怕他作惡。他的威脅是針對著有錢人的。

  “我不怕保安隊。”強盜接著說?!拔遗碌氖歉F人們。窮人全是好人,但是窮困是多么丑惡的東西呵!我知道戴三角帽的是殺不死我的,他們沒有打得中我的子彈。如果有人殺死了我,那一定是一個窮人。我毫不防備地讓他們走近,因為他們是和我同一階級的人,可是有一天他們會利用這一種毫不防備。我有許多敵人:發(fā)誓要對我報仇。有時候是些卑劣的家伙,他們?yōu)榱说玫姜劷鹁唾u掉了我,或者是些忘恩負義的家伙,我命令他們做些事情,他們沒有做好;因為一個人為了要所有的人敬服,必須用點嚴厲手段。如果我們殺死了一個人,他的一家人就會替他報仇。如果一個人是善良的,愿意脫下他的褲子,用一把蕁麻和薊草撫弄他一下,他又會一生一世記住這一個玩笑。窮人們,和我同一階級的人,那才是我害怕的人呵。”

  靜默了一瞬間,小羽毛看看劍刺手,補充說:

  “尤其是喜愛搶劫的人,我們的門徒,跟我們競爭的年青人。胡安先生,老實說吧:使您更擔心的是什么呢,還是雄牛呢,還是被饑餓驅使著,打算超過大師們的那些斗小雄牛手呢?……在我也是這樣。我的意見是對的:我們兩個是一樣的!每一個村子里都有勇士,夢想成為我的繼承人,希望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我睡在樹蔭底下,他就會從樹背后瞄準我,打碎我的頭顱。殺死小羽毛的人,會得到怎樣的名譽呵!”

  接著,他走進馬房,牛肉汁跟著他,在一刻鐘以后,小羽毛牽著他那匹矯健的馬,冒險事業(yè)中不可分離的伙伴,從馬房出來,走進田莊院于。這只瘦骨嶙峋的牲口,在棱科拿達的馬房里豐盛地吃了不多時以后,似乎高大一點、肥胖一點了。

  小羽毛撫摩著它的兩腰,停下來把蓋在馬鞍前部的羊毛蓋毯整理了一下。這牲口應該心滿意足。它不可能常常受到在胡安·加拉爾陀的田莊里似的款待?,F(xiàn)在它可以毫不疲倦地走了,因為日子是長的。

  “您到哪兒去呢,伙伴?”牛肉汁問。

  “不必問我……走遍世界呀!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來就怎么對付。”

  于是,把一只腳尖踏進生銹的、泥污的腳樓,他一躍跨上了馬,直挺挺地坐定在馬鞍上。

  加拉爾陀離開了堂娜索爾,她正用神秘不測的眼睛看著土匪的出發(fā)準備,激動得閉緊了蒼白失色的嘴唇。

  斗牛士摸索著短上衣里邊的口袋,向騎士走去,手里暗暗捏著幾張折疊著的紙,羞怯地遞給他。

  “這是什么?”強盜說?!板X嗎?……謝謝,胡安先生。一定有人對您說起過,當我來到一個田莊的時候,必須給我一點什么;但是,這是就別的人說的,就那些有錢人說的,他們的錢是像薔薇一樣自己會長出來的。您的錢可是拚出性命賺來的。我們是伙伴。您自己藏著吧,胡安先生?!?br/>
  胡安先生藏好了鈔票,因為土匪固執(zhí)地把他當作伙伴,拒絕拿錢,感到有些不樂意。

  “如果什么時候我們在斗牛場里碰到的話,您答應我一條雄牛吧?!毙∮鹈又f?!斑@對于我,真比全世界所有的金于還值錢呢?!?br/>
  堂娜索爾一直走到騎士的腿邊,站定了,從胸前摘下一朵玫瑰花,不聲不響地把花遞給他,用她的金綠色的眼睛注視著他。

  “這是送給我的嗎?”強盜用又吃驚又奇怪的聲調問?!笆墙o我的嗎,侯爵小姐?”

  看到太太點了點頭,他就羞怯地接過花來,窘迫地捏著,仿佛重得捏不住似的,不知道把花放在哪兒好,終于他把花插進外套的一個鈕孔里,就在他圍在脖子上的那塊紅布的兩頭之間。

  “這真是美極了?!彼拈熌樕下冻鑫⑿??!霸谖业囊簧?,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情?!?br/>
  這純樸粗野的騎士由于贈送東西給他的是一個女人,似乎感到又感動又發(fā)窘。送玫瑰花給他!

  他拉起了馬韁繩。

  “告辭了,先生太太們。再見……祝您好,伙伴。也許有一大,當您巧妙地刺上一長矛的時候,我會拋一支雪茄給您。”

  他用手重重拍了一下馬上槍刺手跟他告別,馬上槍刺手在他大腿上打了一拳回報他,使得土匪強壯的肌肉打了一個哆嗦。多么富有同情心的小羽毛呵!牛肉汁在充滿友情的醉意里真想和他一起上山去。

  “別了!別了!”

  把踢馬刺夾了一下,土匪用一個迅速的快步走出了田莊。

  加拉爾陀看到土匪走遠,似乎放下心來了。他扭過頭瞧瞧堂娜索爾,她一動不動地呆著,目送著那個騎馬的人,越走越遠,越遠越小。

  “怎樣的女人!”劍刺手絕望地咕噥著?!岸嗝疮偪竦呐撕?!……”

  幸而小羽毛是丑陋而且骯臟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像一個流浪人。

  否則,她一定會和他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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