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jìn)病房的第一天晚上，僅僅幾個小時的工夫，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已經(jīng)感到十分可怕了。
一個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對誰也沒有用處和好處的堅(jiān)硬腫瘤，像鉤子拖魚似地把他拖到了這里，并且扔在這張又窄又小、鐵網(wǎng)吱軋作響、墊子薄得可憐的鐵床上。自從在樓梯底下?lián)Q好了衣服，告別了親人，上樓走進(jìn)這個病房，先前的整個生活就仿佛砰然關(guān)上了大門，而這里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簡直比腫瘤本身還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選擇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個此時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喪可憐蟲——八個身穿褪了色的、破舊而又不合身的粉紅色條紋睡衣的病人。要聽，也沒有什么可選擇的了，只能聽這些臨時湊在一起的人的無聊談話，話題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倒是寧愿命令他們住嘴，特別是脖頸纏著繃帶、腦袋被夾住的那個令人討厭的褐發(fā)鬼。大家總是直呼他“葉夫列姆”，盡管他已不年輕。
然而這個葉夫列姆怎么也安定不下來，他不躺在床上，也不離開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間的通道上來回走動。有時他會眉頭緊皺，像被打了一針?biāo)频嘏ね崃四?，捧住了腦袋。然后又繼續(xù)走動。他這樣走動一陣之后，正好在魯薩諾夫的床頭停下來，隔著床頭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彎曲的整個上半身俯向他，探出一張寬闊、陰郁的麻臉，提示說：
“如今一切都完啦，教授。回不了家啦，明白嗎？”
病房里很暖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穿著睡衣、戴著繡花小圓帽躺在毯子上面。他整了整金邊眼鏡，以素有的嚴(yán)厲眼神盯了葉夫列姆一眼，回答說：
“我不明白，同志，您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說，您為什么要嚇唬我呢？要知道，我并沒問您什么問題?！?br/>
葉夫列姆只是惡狠狠地吭嗤了一下鼻子；
“是啊，你問也罷，不問也罷，反正是回不了家。眼鏡你倒是可以送回去。還有新睡衣。”
說完這番粗魯?shù)脑?，他便直起不能轉(zhuǎn)動的半截身子，又在通道上走動起來，真是鬼迷心竅。
當(dāng)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能夠讓他住目和自重的，但要這樣做，此刻他卻缺乏自身素有的意志力，而聽了這個纏著繃帶的魔鬼這番話，他更是地氣了。需要的是支持，可別人偏偏把他往坑里推。不過幾個小時的工夫，魯薩諾夫就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整個地位、功績和未來的宏偉藍(lán)圖，變成了只不過是對公斤重的白凈而溫?zé)岬娜怏w，連明天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
大概憂思在他的臉上反映了出來，因?yàn)槿~夫列姆在這之后的往返走動中有一次停在他對面，已用平和的口氣說話了：
“即使能回家，也呆不了多久，到頭來還是得回這里。蝦很喜歡人。它要是把什么人錯住，那就到死也不會放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精力給予反駁，于是葉夫列姆又繼續(xù)走動。這病房里誰會去制止他！大家都心情沮喪地躺著，有幾個還不像是俄羅斯人。靠另一面墻，由于爐臺突出的緣故，只放了4張床，其中隔著通道與魯薩諾夫腳對腳的一張，是葉夫列姆的床，其余3張床上的病號都還很年輕：靠近爐子是一個皮膚黝黑、頭腦簡單的小伙子；一個拄拐棍的烏茲別克青年；靠窗戶那里，是一個瘦得像絳蟲一樣的青年，他蜷縮在自己的病床上，面色蠟黃，呻吟不停。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面的一排，左邊躺著的是兩個少數(shù)民族病號；接下去，靠門那里是一個推平頭的俄羅斯少年，個頭很高，正坐在那兒看書；魯薩諾夫右邊靠窗的最后一張床上坐的好像也是一個俄羅斯人，但這樣一位鄰居不會使你感到高興：他長著一副強(qiáng)盜的嘴臉。他使人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大概是因?yàn)橛幸坏腊蹋◤慕咏旖堑牡胤介_始，沿著左頰的底部幾乎一直拐到頸脖）；也可能是由于他那蓬亂的黑發(fā)有的朝上豎著，有的向旁邊翹起；又有可能是由于他那總是生硬而粗暴的表情。這個強(qiáng)盜也對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快把一本書讀完了。
天花板下的兩盞電燈已經(jīng)開著，光度很強(qiáng)。窗外已經(jīng)變得晦暗。病號都在等晚飯。
“這里豈不就有一個老頭，”葉夫列姆還在嘮叨，“躺在樓下，明天要動手術(shù)。還是在1942年的時候，就給他切除一只小蝦，醫(yī)生對他說：‘沒關(guān)系，自由自在地生活吧?！畣?？”葉夫列姆仿佛是勁頭十足地在說，可是聲音卻讓人覺得似乎是在給他自己開刀?！?3年過去了，他連這家醫(yī)院也不記得了，酒也喝，女人也搞——你瞧，一個樂天的老色鬼。可現(xiàn)在他那只蝦長得那么大！”葉夫列姆甚至得意地吧瞎了一下嘴，“恐怕要直接從手術(shù)臺送太平間吸?！薄靶欣?，這些不妙的預(yù)言已經(jīng)足夠了！，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甩手就轉(zhuǎn)過臉去，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沒有威嚴(yán)，那么可憐巴巴。大家都默不作聲。還使人心煩的是對面一排靠窗的那個老是翻身的瘦弱青年。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蜷著腿用膝蓋頂住胸口，怎么也找不到一種合適的姿勢；他的腦袋已經(jīng)不是倒在枕頭上，而是擱在床架子上了。他呻吟不已，聲音極其微弱；從他那扭歪的臉的表情和抽動可以看出他疼痛難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轉(zhuǎn)過臉也不再去看他，把腳伸進(jìn)拖鞋里，開始心不在焉地察看自己的床頭柜，一會兒把放滿食品的底柜的小門打開又關(guān)上，一會兒把上面那擺著梳洗用品和電動刮臉刀的小抽屜拉出來又推進(jìn)去。葉夫列姆把兩臂十指交叉在胸前，依然走動著，偶爾會像針扎似地打個寒顫，此時他口中念念有詞，仿佛是在超度亡魂：“這就是說，我們的事兒很糟糕……十分糟糕……”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背后傳來不太響的啪啦一聲。他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過臉去，因?yàn)椴弊拥拿恳淮蝿訌椂紩鹛弁矗谑撬吹?，原來這是他那個強(qiáng)盜相貌的鄰居看完了書，把封面拍了一下，拿在一雙粗糙的大手里玩味。深藍(lán)色封面和同色的書脊上斜印著燙金已暗淡無光的作者簽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辨別不清那是誰的簽名，卻也不愿意向這號人打聽。他心里給這位鄰居起了個外號——啃骨者。這很貼切?？泄钦哧幱舻拇笱劬ν潜緯?，肆無忌憚地向整個病房大聲宣布：“要不是焦姆卡從柜子里挑出了這本書，那就很難相信，這書不是故意扔給我們看的?！?br/>
“什么，焦姆卡？什么書？”靠門那張床上的少年接話問了一句，他也在看書。
“哪怕搜遍全城，大概也甭想找到這樣一本書?！笨泄钦呖纯慈~夫列姆又寬又扁的后腦勺（由于不便而許久未理的頭發(fā)已經(jīng)扎進(jìn)了繃帶），又看看他那緊張的臉。“葉夫列姆！別嘟呶了。把這本書拿去看看吧。”
葉夫列姆停了下來，像頭公牛，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
“還看書干嗎？我們大家很快就要完蛋了，看書干嗎？”
啃骨者的疤痕牽動了一下：
“正因?yàn)槲覀兒芸炀鸵甑?，所以你要趕緊讀。賠，拿去?！?br/>
說著他就把書向葉夫列姆遞過去，但對方并未跨步來接：
“讀起來太花時間。我不想讀?！?br/>
“你不認(rèn)得字還是怎么了？”啃骨者不過是勸勸而已。
“我——可說是很有文化哩。就我所需要的方面來說，我的文化足夠用的了。”
啃骨者在窗臺上摸到了鉛筆，并打開書的末頁，從目錄上選了幾篇做了記號。
“用不著擔(dān)心，”他哺哺地說，“這里都是些小故事。瞧，就這幾篇，你先試試看。再說你，成天嘟嘟峨呶，真讓人心煩。拿去讀吧?！?br/>
“我葉夫列姆什么也不擔(dān)心！”他接過書，扔到了自己床上。
年輕的烏茲別克人艾哈邁占拄著單拐從門口一瘸一跛地走過來。他是病房里最樂觀快活的人。他宣布說：
“拿起小勺準(zhǔn)備戰(zhàn)斗！”
爐子旁邊那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也活躍起來了：
“弟兄們，晚飯送來了！”
把托盤托得高過肩頭的一個穿白罩衫的送飯女人出現(xiàn)了。進(jìn)門后她把托盤端在面前，依次走到一張張床的跟前。除了靠窗那個疼痛難忍的小伙子，所有的病號都起來端菜。病房里每個人都有一只床頭柜，只有少年焦姆卡沒有，他跟大骨骼的哈薩克人合用一只。這哈薩克人的人中上隆起一個深褐色的癡，沒有包扎起來，十分難看。
不要說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時根本不想吃東西，甚至自己家里帶來的東西也不想吃，僅僅這晚飯——橡膠皮一樣的麥摻方糕，澆著黃色的果汁——和不干凈的、柄扭成麻花似的灰色鋁勺的樣子，就又一次使他痛切地感到自己落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而同意進(jìn)這所醫(yī)院也許是犯了一個莫大的錯誤。
這時，除了不停呻吟的那個小伙子，大家都很快就吃了起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把盤子端在手里，而是用指甲在敲它的邊緣，看看給誰合適。有些人側(cè)身坐著，有些人背對著他，而靠門那個小伙子正好瞧見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道。他說話漫不經(jīng)心，認(rèn)為對方該能聽到。
飯勺叮當(dāng)作響，但小伙子明白是在問他，所以當(dāng)即回答說：
“普羅什卡……也就是……普羅科菲·謝苗內(nèi)奇?！?br/>
“拿去?！?br/>
“那好吧，可以……”普羅什卡走過來，端起盤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感謝。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琢磨著頜下的硬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里不算是輕病號。全病房的9個人中只有葉夫列姆繃著繃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可能要開刀的地方正好也是那個部位。疼得厲害的也只有一個人。再就是那個跟他隔一張床的壯實(shí)的哈薩克人，長了個深褐色的癡。至于那個年輕的烏茲別克人，他雖然拄一根拐棍，但也只是稍稍借助點(diǎn)力。其余的人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腫瘤，也沒什么難看的地方，樣子就像健康人。尤其是普羅什卡，他面色紅潤，仿佛是在休養(yǎng)所，而不是在醫(yī)院里，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在舔盤子?？泄钦唠m然面色有點(diǎn)發(fā)灰，但行動卻很靈活，說話有點(diǎn)放肆，而見了方糕簡直要撲上去似的，因此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腦子里曾閃過一個念頭：他會不會是裝病，來這兒白吃國家的飯，因?yàn)樵谖覀儑也∪顺燥埐挥没ㄥX。
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瘀血卻壓迫著頭部，妨礙頸部轉(zhuǎn)動，每小時都在膨脹，然而這里的醫(yī)院并不計(jì)算多少小時：從午晚到晚飯這段時間里，沒有一個醫(yī)生來看過魯薩諾夫，沒有采取任何治療措施。要知道，東佐娃大夫正是以緊急治療才把他引誘到這里來的。如此看來，她根本不負(fù)責(zé)任，玩忽職守。魯薩諾夫竟相信了她，在這擁擠窒悶、不干不凈的病房里白白浪費(fèi)寶貴的時間，其實(shí)，就該在電話里跟莫斯科方面聯(lián)系，坐飛機(jī)到那里去。
想到自己走錯了一步，不該延誤了治療的這種意識，加上腫瘤給他帶來的憂愁，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心如此難受，以致聽不得從勺子碰盤子開始的任何聲音，看不得這些鐵床、劣毯、墻壁、電燈和病號。他覺得自己落進(jìn)了圈套，直到明晨之前不可能邁出任何決定性的一步。
他滿懷怨氣躺了下來，用家里帶來的自備毛巾蒙在眼睛上，擋住燈光和其他的一切。為了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他開始想像自己的家和親人，想像他們這時能在那里做什么。尤拉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這是他第一次去實(shí)地視察。好好亮亮相是很重要的。但尤拉不是個十分認(rèn)真的人，有點(diǎn)兒馬虎大意，但愿他別在那兒丟臉。阿維葉塔在莫斯科度假。稍微消遣消遣，看看戲劇演出，而主要的是有一個切實(shí)的目的：觀察一下態(tài)勢，說不定得拉拉關(guān)系，因?yàn)橐呀?jīng)是大學(xué)五年級了，也該確定自己一生中的理想位置了。阿維葉塔將是一個很有作為、很能干的記者，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到莫斯科去闖，這兒的天地對她來說是太小了。她是那么聰明，那么有才氣，家里的人誰也比不上，雖然她還缺乏經(jīng)驗(yàn)，但她隨機(jī)應(yīng)變的能力又有多強(qiáng)！拉夫里克有點(diǎn)吊兒郎當(dāng)，書念得不怎么樣，但在體育運(yùn)動方面簡直是個天才，已經(jīng)去里加參加過比賽，像成年人似的住在那兒的旅館里。他連汽車也會駕駛。眼下正在全蘇支援陸?？哲娭驹竻f(xié)會舉辦的短訓(xùn)班里接受訓(xùn)練，以便取得執(zhí)照。期中考試有兩門功課不及格，可得抓一抓。馬伊卡這會兒大概正在家里彈鋼琴（在她之前家里沒有人會彈）。而走廓里的那塊小方毯上大概躺著朱麗巴爾斯。最近一年，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每天早晨都熱心于親自帶狗出去溜溜，這對他自己的身體也有好處。往后只能由拉夫里克帶它出去了。他喜歡顏使狗去嚇唬行人，隨后就對人家說：您別害怕，我扯著它呢！
然而，所有這一切——魯薩諾夫夫婦的整個和睦的模范家庭，他們的整個井然有序的生活和無可挑剔的住宅，在幾天之內(nèi)就與他分隔開來，留在腫瘤世界的彼岸了。無論父親的結(jié)局怎樣，他們還將生活下去。無論他們現(xiàn)在怎樣著急，怎樣關(guān)心，怎樣哭泣，腫瘤還是像一堵墻把他與他們隔離，留在墻這邊的只有他自己。
用回想家事的方法無濟(jì)于事，于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便盡量用思考國家大事的方法去排遣自己的愁緒。全蘇最高蘇維埃會議當(dāng)該是星期六開幕。似乎沒什么重大的問題要討論，只是通過一個預(yù)算。今天，當(dāng)他離家來醫(yī)院的時候，電臺開始廣播一篇關(guān)于重工業(yè)的長篇報告?？蛇@兒病房里連收音機(jī)也沒有，走廊里也沒有廣播喇叭，真不像話！哪怕保證有不間斷的《真理報》也行。今天是關(guān)于重工業(yè)，昨天則是關(guān)于畜牧業(yè)產(chǎn)品擴(kuò)大生產(chǎn)的決議。是??！經(jīng)濟(jì)生活有了有效的發(fā)展，毫無疑問，各種國家機(jī)構(gòu)和經(jīng)濟(jì)機(jī)構(gòu)都面臨著重大的改革。
于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開始設(shè)想，在共和國和州的范圍內(nèi)有可能具體進(jìn)行哪些改組。這類改組向來都引起震動，一時間會使日常工作受到影響，有關(guān)的干部互通電話、頻頻碰頭，商量辦法。不管改組是朝什么方向進(jìn)行的，有時還會出現(xiàn)完全相反的局面，但從來沒有任何人降職，包括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在內(nèi)，總是在往上提升。
然而，即使想到這里他也沒有忘卻憂愁和感到振奮。只要脖子那兒皮下一陣刺痛，那無法消除的無情的腫瘤就會進(jìn)人腦海，把整個世界遮住。結(jié)果又是：預(yù)算、重工業(yè)、畜牧業(yè)和改組——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留在腫瘤的彼岸。而這一邊只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魯薩諾夫。只有他一個人。
病房里響起一個女人悅耳的聲音。盡管今天不可能有什么事情會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愉快，但這聲音簡直可說是十分甜蜜：
“量體溫啦！”仿佛她許諾要分發(fā)糖果似的。
魯薩諾夫把蒙在臉上的毛巾揭去了，稍稍抬起身子并戴上眼鏡。多么幸運(yùn)??！這已不是那個哭喪著臉、皮膚黝黑的瑪麗亞，而是一個結(jié)實(shí)健康、身材挺秀的姑娘，頭上不是系著三角巾，而是在金黃的頭發(fā)上戴一頂小帽，像醫(yī)生們那樣。
“阿佐夫金！喂，阿佐夫金！”她站在靠窗那個年輕人的床前爽朗地叫他。小伙子腦的姿勢比先前更奇怪了——身子跟床成斜向，臉朝下，枕頭壓在肚子底下，下巴抵在床墊子上，像狗擱腦袋那樣，眼睛則望著床欄，看上去跟在獸籠子里似的。他那消瘦的臉上時不時掠過發(fā)自體內(nèi)的痛楚的陰影。一只胳膊耷拉著，手碰到了地板。
“喂，打起點(diǎn)精神來！”護(hù)士以使他感到羞愧的口吻說道?！傲饽怯械?。自己拿體溫表好了。”
小伙子好不容易把手從地板舉了起來，像從井里吊一桶水似地拿起一支體溫表。他是那么虛弱，疼得又那么厲害，簡直無法讓人相信他還不到17歲。
“卓婭！”他一面呻吟一面懇求?！敖o我一只熱水袋吧?！?br/>
“您是在跟自己作對，’卓婭嚴(yán)厲地說?！敖o過您熱水袋，可您不是把它放在打針的地方，偏偏放在肚子那兒?！?br/>
“那會減輕我的疼痛啊，”他固執(zhí)己見，表情很痛苦。
“跟您說過了，您那樣會使自己的腫瘤擴(kuò)散的。腫瘤醫(yī)院根本不許用熱水袋，那還是特意為您弄來的?！?br/>
“好吧，那我就不讓你們給我打針?！?br/>
但卓婭已不聽他說什么了，她用一個指頭敲了敲啃骨者的空床，問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哪兒去了？”
?。ㄌ闪?！不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所料！“食骨者”與“啃骨者”何其相似乃爾?。?br/>
“抽煙去了，’靠近門口的焦姆卡回答說。他一直在看書。
“哼，我會讓他抽個夠的！”卓婭嘟噥說。
有的姑娘是多么讓人喜歡！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欣然望著她那束緊腰身的豐滿線條和微微凸出的眼睛——他只是欣賞，毫無私心，并且感到自己的氣在消下去。卓婭微笑著遞給他一支體溫表。她正好站在魯薩諾夫長著腫瘤的那一邊，但她一點(diǎn)也沒露出害怕或者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的樣子，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對我沒規(guī)定什么治療措施嗎？”魯薩諾夫問。
“暫時還沒有，”她以微笑表示歉意。
“可這是為什么呢？醫(yī)生在哪兒？”
“他們已經(jīng)下班了?！?br/>
對卓婭發(fā)脾氣是不應(yīng)該的，但不給魯薩諾夫治療豈不是某個人失職！必須行動起來！魯薩諾夫向未瞧不起逆來順受和辦事拖泥帶水的那種性格。當(dāng)卓婭來收體溫表的時候，他問道：
“你們這里的外線電話在什么地方？我該怎么走才能去打？”
歸根結(jié)底，可以馬上下決心給奧斯塔片科同志打個電話了！打電話這個普通的主意，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回到了他所習(xí)慣的那個世界。這也使他獲得了勇氣。于是他又感到自己是個斗士。
“37度，”卓婭帶著微笑說，并在他床頭掛的那張新體溫卡上標(biāo)出曲線的第一個點(diǎn)。“電話在掛號處。不過，您現(xiàn)在走不過去。這要從另一座大門進(jìn)去?！?br/>
“請聽我說，姑娘！”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稍稍抬起身子，臉色也沉了下來?！搬t(yī)院里怎能沒有電話？比如說，這會兒出了什么事怎么辦？就說我吧，要是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我們會跑去打電話的，”卓婭并沒害怕。
“要是遇上暴風(fēng)雪或傾盆大雨天氣呢？”
卓婭已經(jīng)轉(zhuǎn)到鄰床的烏茲別克老頭那里，并且接著畫他的體溫曲線圖。
“白天可以直接走過去，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鎖了?！?br/>
這姑娘好倒是挺好，只是有點(diǎn)任性：還沒聽完別人的話，就已經(jīng)轉(zhuǎn)到哈薩克人那兒去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由得沖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那就應(yīng)該有另一部電話！總不會沒有吧！”
‘市倒是有的，”卓婭從哈薩克人床邊那兒回答說?！安贿^是在院長辦公室里?！?br/>
“那不就好辦了嗎？”
“焦姆卡…侖6度8……可辦公室是鎖著的。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不喜歡……”
說到這里她就走了。
這是合乎邏輯的。你不在的時候別人到你辦公室里去確實(shí)使人不愉快。但醫(yī)院里總該想個辦法呀……
同外界取得聯(lián)系的一閃念又?jǐn)嗔司€。抵在頜下的那個拳頭大的腫瘤重又把整個世界封閉了起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找出一面小鏡子來照了一下。天哪，它簡直像膨脹了起來！旁人看一眼也會感到可怕，何況自己看？！要知道，這東西不曾有過！周圍的人誰也沒長這玩意兒！是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活到45歲，從未見過誰長出這么難看的東西…
他不再去想腫瘤又長大了沒有，就把小鏡子收了起來，還從床頭柜里拿了點(diǎn)東西在吃。
兩個最粗魯?shù)募一铩~夫列姆和啃骨者，不在病房里，出去了?？看暗哪莻€阿佐夫金又換了個姿勢蜷縮著，但是不再呻吟。其余的病號都很安分，聽得見翻動書頁的聲音，有幾個人已經(jīng)躺下睡了。魯薩諾夫也只好睡覺了。什么也不想，度過一夜，等到明天早晨把醫(yī)生訓(xùn)一頓。
于是他脫了衣服，躺進(jìn)被窩里，用毛巾把頭蒙了起來，試圖入睡。
可是什么地方有人在悄聲說話，寂靜中聽得特別清楚，也令人十分惱火，簡直像湊近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耳朵在說似的。他忍不住了，掀去臉上的毛巾，稍稍抬起身來，盡量避免碰疼脖子。這時他發(fā)現(xiàn)，悄聲說話的就是他鄰床的烏茲別克人——一個干瘦的老頭兒，皮膚差不多是褐色，蓄著黑色的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須，戴的是一項(xiàng)皺巴巴的小圓帽。
他兩手枕在腦后仰臥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詞，這老傻瓜莫不是在祈禱？
“哎！老人家！”魯薩諾夫伸出一個手指威脅他?！皠e念叨啦！你妨礙別人呢！”
老頭兒不作聲了。魯薩諾夫重又躺下，用毛巾蒙住了臉。但他還是睡不著。此時他明白了，妨礙他入睡的是天花板下兩個燈泡那刺眼的光。那不是烏燈泡，燈罩也遮不住光。即使隔著毛巾也能感覺出這光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吭味了一聲，又兩只胳膊撐著使腦袋離開枕頭，微微抬起身來，同時也注意避免腫瘤刺痛。
普羅什卡站在自己床邊靠近開關(guān)的地方，開始脫衣服。
“年輕人！請把燈關(guān)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吩咐道。
“可是還……還沒送藥來呢……”普羅什卡不知所措，但還是把手伸向開關(guān)。
“‘把燈關(guān)了’是什么意思？”啃骨者從魯薩諾夫身體后面吼叫起來?！皩⒕忘c(diǎn)兒吧，這里又不是您一個人?！?br/>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正式坐了起來，戴上了眼鏡，一面保護(hù)好腫瘤，一面轉(zhuǎn)過瞼去，弄得鐵網(wǎng)床軋軋作響，他說：
“您說話能不能客氣點(diǎn)兒？”
那個無禮的家伙做了個鬼臉，壓低了聲音回答說：
“別來惹我，我又不是您手下的人。”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帶著怒火盯著他，但這對啃骨者一點(diǎn)也不起作用。
u好吧，可是開著燈做什么呢？”魯薩諾夫采用平心靜氣交談的方式。
“摳屁股眼兒，”科斯托格洛托夫存心無禮。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頓時感到呼吸困難，盡管他對病房里的空氣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應(yīng)該在20分鐘之內(nèi)讓這個無賴出院去干活兒！但是此刻拿不出任何可以施加影響的具體辦法。
“如果要看書或者做別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公正地指出?！澳鸀槭裁匆汛蠹业臋?quán)利據(jù)為己有？這里的病人情況不同，應(yīng)當(dāng)區(qū)別對待么……”
“會區(qū)別對待的，”對方反唇相譏?！皩頃o您登訃告，注明某某年人黨，而我們死后，腳朝前抬出去就算拉倒?！?br/>
這樣桀驁不馴，這樣肆無忌憚的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從未遇見過，也不記得還有過。他甚至不知所措——怎樣對付呢？總不能向那個丫頭訴苦去。看來，暫時只好以保持尊嚴(yán)的方式中止談話。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摘下了眼鏡，謹(jǐn)慎地躺下，并用毛巾蒙住了臉。
他簡直被氣炸了，也為自己耳朵軟，同意住進(jìn)這所醫(yī)院而懊惱。不過明天就出院還不算晚。
他的表指示的時間是剛過8點(diǎn)。有什么辦法呢，此時他已決定忍受一切。他們總歸會安靜下來的。
可是又開始有腳步聲了，床與床之間也開始顫蕩，毫無疑問，這意味著葉夫列姆回來了。他的腳步使房間的舊地板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又通過病床和枕頭傳給了魯薩諾夫。不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決定忍耐，不去指責(zé)他。我們的居民身上還有多少未被根除的愚昧的東西?。”持绱顺林氐陌ぴ趺茨馨阉麄儙нM(jìn)一個新的社會呢！
晚上的時間拖得沒有個盡頭！護(hù)士開始走進(jìn)走出——一次，二次，三次，四次，給這個人拿來藥水，給那個人送來藥粉，給第三個和第四個打針。阿佐夫金在打針的時候叫喊了起來，又央求給他拿一個熱水袋來鎮(zhèn)疼。葉夫列姆繼續(xù)來回走動，一刻也不停。艾哈邁占跟普羅什卡雖然各自呆在床上，卻隔著老遠(yuǎn)在交談。好像只在這時他們才真正有了精神，似乎什么心事也沒有，也沒什么病要治。就連焦姆卡也沒躺下睡覺，而是走過來坐在科斯托格洛托夫床上，于是乎兩個人差不多就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耳邊嘮叨個沒完。
“我想盡量多看些書，”焦姆卡說，“趁現(xiàn)在有時間。我想考大學(xué)?！?br/>
“這很好。不過你要知道，念書不能增添智慧?！?br/>
（啃骨者在向這個孩子灌輸什么?。?br/>
“怎么不能增添？！”
“就是不能?！?br/>
“那什么能增添智慧呢？”
“是……生活”
焦姆卡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
“我們部隊(duì)里有過那么一個政委，叫帕什金，他總是說，念書不能增添智慧。軍銜也不能增添智慧。有的人給加了一顆星，就覺得增加了智慧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br/>
“這么說，讀書沒有必要？我不同意?！?br/>
“誰說沒有必要？盡管讀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數(shù)，智慧不在這里?！?br/>
“那么智慧在哪里呢？”
“智慧在哪里？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要相信耳朵。你是想考什么系呢？”
“這我還沒有決定。想考?xì)v史系，也想考文學(xué)系?！?br/>
“那理工科呢？”
“這我不想?！?br/>
“奇怪。我們那個時候才是這樣?？涩F(xiàn)在所有的年輕人都喜歡科技。你不喜歡？”
“我……我最感興趣的是社會生活?！?br/>
“社會生活？……噢，焦姆卡，懂得科技，你會生活得比較安穩(wěn)。你最好還是去學(xué)組裝收音機(jī)?！?br/>
“我干嗎要那‘比較安穩(wěn)’！……眼下，要是我得在這兒住上兩個月，我就該趕上9年級下半年的功課?！?br/>
“可教科書呢？”
“我這兒有兩本。立體幾何可真難?！?br/>
“立體幾何？！去拿來看看！”
聽得見那少年去了又回來。
“是的，是的，是……基謝廖夫編的那本立體幾何，老本子了……還是那一本……。直線與平面相平行……。如果一條直線與平面上的某條直線是平行的，那么它與平面本身也是平行的……嘿，這才算得上是一本書，焦姆卡！大家都這么寫書就好了！一點(diǎn)也不厚，薄薄的，是嗎？可里面包含著多少內(nèi)容?。 ?br/>
“這本書要教一年半?！?br/>
“想當(dāng)年我也是學(xué)的這個本子。那時我把它學(xué)透了?！?br/>
“那是什么時候？”
“我這就告訴你。當(dāng)年我也是上9年級，從下半年開始學(xué)…就是說，是在1937年和1938年。真難以置信還會有書念。當(dāng)時我最喜歡的是幾何學(xué)?！?br/>
“后來呢？”
“什么后來？”
“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
“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最好的專業(yè)——地球物理。”
“這是在哪兒？”
“還是在列寧格勒?！?br/>
“那么后來呢？”
“我念完了一年級，可就在1939年9月，征19歲的青年服兵役的命令頒布了，我也就被征走了?！?br/>
“后來呢？”
“后來就在正規(guī)部隊(duì)里服役?！?br/>
“后來呢？”
“后來，你還不知道嗎？戰(zhàn)爭爆發(fā)了。”
“那時您是軍官？”
“不，是中士。”
“為什么？”
“這是因?yàn)?，所有的人都去?dāng)將軍的話，就沒人去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了……如果一個平面通過與另一平面子行的直線，并與該平面相切，則交叉線……聽我說，焦姆卡！我每天都教你學(xué)立體幾何好嗎？啄，會有進(jìn)步的！你愿意嗎？”
“愿意。”
?。ㄔ诙呥@么嘮叨，還嫌不夠。）
“我將給你安排課程?！?br/>
“你就安排吧?！?br/>
“真的，不然的話，時間都白白浪費(fèi)掉了。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首先來搞清這三條公理。你要知道，這三條公理看起來很簡單，但包含在以后的每一條定理里，究竟包含在什么地方，你應(yīng)當(dāng)看得出來。瞧，這就是第一條：如果一條直線上的兩點(diǎn)屬于一個平面，那么該直線上的任何一點(diǎn)都屬于這個平面。這是什么意思呢？你瞧，假設(shè)這本書就是平面，而鉛筆是直線，明白嗎？現(xiàn)在你來試試看……”
他們在探討，關(guān)于公理和結(jié)論還嘮叨了許久。但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決心忍耐，只是示威性地翻過身去，背朝著他們。后來他們總算閉口了，并且分了開來。阿佐夫金眼下了兩倍的安眠藥，入睡了，不再呻吟?？删驮谶@時，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翻身之后所面對著的那個老頭，開始咳嗽起來了。燈已經(jīng)熄了，可他，這該死的老頭兒卻咳呀咳個沒完，而且咳得那么討厭，還帶著哨叫聲，讓人覺得他馬上就要斷氣似的。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又翻過身去，背朝著他。他扯開蒙在頭上的那塊毛巾，但真正的黑暗還是沒有出現(xiàn)：燈光從走廊射進(jìn)來，聽得見那里的嘈雜聲，有人走動，痰盂和水桶世乒乓直響。
題也睡不著。腫瘤帶來了壓迫感。多么幸福和多么大有作為的生活卻面臨崩潰。他深深可憐起自己來了。只消再輕輕一觸，眼淚便會奪眶而出。
葉夫列姆這時沒有放過機(jī)會給予觸動。即使在黑暗中他也沒安靜下來，而是在給鄰床的艾哈邁占講一個荒唐的故事：
“人何必要活上100年呢？一點(diǎn)也沒有必要。這件事想當(dāng)初是這樣的：真主在給所有的動物分壽命，它們各得50年，夠了?？墒侨藖淼米钔?，真主那里只剩下25年沒分了?！?br/>
“就是說，沒法挽回了吧？”艾哈邁占問。
“是的。人有點(diǎn)生氣，因?yàn)樘倭?！真主說：夠了。人卻說：太少！于是真主就說，那你自己去問好了，要是誰有多余的，也許會給你。人便去打聽，他碰見馬，對它說，‘喂，馬啊，給我的壽命太少。你就讓點(diǎn)給我吧?！R說：‘好吧，你拿25年去?！死^續(xù)往前走，迎面見到狗?！梗钒?，你把壽命讓點(diǎn)給我吧！’狗說：‘行啊，給你25年！’人又往前走，碰見了猴子。他從猴子那里也要了25年。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對他說：‘好啦，這是你自己決定的：最初的萬年你將過人的生活；第二個萬年你將像馬一樣干活；第三個萬年你將像狗那樣亂叫；還剩下的那萬年么，你將像猴子似的被人取笑……”
一個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對誰也沒有用處和好處的堅(jiān)硬腫瘤，像鉤子拖魚似地把他拖到了這里，并且扔在這張又窄又小、鐵網(wǎng)吱軋作響、墊子薄得可憐的鐵床上。自從在樓梯底下?lián)Q好了衣服，告別了親人，上樓走進(jìn)這個病房，先前的整個生活就仿佛砰然關(guān)上了大門，而這里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簡直比腫瘤本身還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選擇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個此時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喪可憐蟲——八個身穿褪了色的、破舊而又不合身的粉紅色條紋睡衣的病人。要聽，也沒有什么可選擇的了，只能聽這些臨時湊在一起的人的無聊談話，話題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倒是寧愿命令他們住嘴，特別是脖頸纏著繃帶、腦袋被夾住的那個令人討厭的褐發(fā)鬼。大家總是直呼他“葉夫列姆”，盡管他已不年輕。
然而這個葉夫列姆怎么也安定不下來，他不躺在床上，也不離開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間的通道上來回走動。有時他會眉頭緊皺，像被打了一針?biāo)频嘏ね崃四?，捧住了腦袋。然后又繼續(xù)走動。他這樣走動一陣之后，正好在魯薩諾夫的床頭停下來，隔著床頭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彎曲的整個上半身俯向他，探出一張寬闊、陰郁的麻臉，提示說：
“如今一切都完啦，教授。回不了家啦，明白嗎？”
病房里很暖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穿著睡衣、戴著繡花小圓帽躺在毯子上面。他整了整金邊眼鏡，以素有的嚴(yán)厲眼神盯了葉夫列姆一眼，回答說：
“我不明白，同志，您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說，您為什么要嚇唬我呢？要知道，我并沒問您什么問題?！?br/>
葉夫列姆只是惡狠狠地吭嗤了一下鼻子；
“是啊，你問也罷，不問也罷，反正是回不了家。眼鏡你倒是可以送回去。還有新睡衣。”
說完這番粗魯?shù)脑?，他便直起不能轉(zhuǎn)動的半截身子，又在通道上走動起來，真是鬼迷心竅。
當(dāng)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能夠讓他住目和自重的，但要這樣做，此刻他卻缺乏自身素有的意志力，而聽了這個纏著繃帶的魔鬼這番話，他更是地氣了。需要的是支持，可別人偏偏把他往坑里推。不過幾個小時的工夫，魯薩諾夫就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整個地位、功績和未來的宏偉藍(lán)圖，變成了只不過是對公斤重的白凈而溫?zé)岬娜怏w，連明天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
大概憂思在他的臉上反映了出來，因?yàn)槿~夫列姆在這之后的往返走動中有一次停在他對面，已用平和的口氣說話了：
“即使能回家，也呆不了多久，到頭來還是得回這里。蝦很喜歡人。它要是把什么人錯住，那就到死也不會放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精力給予反駁，于是葉夫列姆又繼續(xù)走動。這病房里誰會去制止他！大家都心情沮喪地躺著，有幾個還不像是俄羅斯人。靠另一面墻，由于爐臺突出的緣故，只放了4張床，其中隔著通道與魯薩諾夫腳對腳的一張，是葉夫列姆的床，其余3張床上的病號都還很年輕：靠近爐子是一個皮膚黝黑、頭腦簡單的小伙子；一個拄拐棍的烏茲別克青年；靠窗戶那里，是一個瘦得像絳蟲一樣的青年，他蜷縮在自己的病床上，面色蠟黃，呻吟不停。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面的一排，左邊躺著的是兩個少數(shù)民族病號；接下去，靠門那里是一個推平頭的俄羅斯少年，個頭很高，正坐在那兒看書；魯薩諾夫右邊靠窗的最后一張床上坐的好像也是一個俄羅斯人，但這樣一位鄰居不會使你感到高興：他長著一副強(qiáng)盜的嘴臉。他使人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大概是因?yàn)橛幸坏腊蹋◤慕咏旖堑牡胤介_始，沿著左頰的底部幾乎一直拐到頸脖）；也可能是由于他那蓬亂的黑發(fā)有的朝上豎著，有的向旁邊翹起；又有可能是由于他那總是生硬而粗暴的表情。這個強(qiáng)盜也對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快把一本書讀完了。
天花板下的兩盞電燈已經(jīng)開著，光度很強(qiáng)。窗外已經(jīng)變得晦暗。病號都在等晚飯。
“這里豈不就有一個老頭，”葉夫列姆還在嘮叨，“躺在樓下，明天要動手術(shù)。還是在1942年的時候，就給他切除一只小蝦，醫(yī)生對他說：‘沒關(guān)系，自由自在地生活吧?！畣?？”葉夫列姆仿佛是勁頭十足地在說，可是聲音卻讓人覺得似乎是在給他自己開刀?！?3年過去了，他連這家醫(yī)院也不記得了，酒也喝，女人也搞——你瞧，一個樂天的老色鬼。可現(xiàn)在他那只蝦長得那么大！”葉夫列姆甚至得意地吧瞎了一下嘴，“恐怕要直接從手術(shù)臺送太平間吸?！薄靶欣?，這些不妙的預(yù)言已經(jīng)足夠了！，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甩手就轉(zhuǎn)過臉去，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沒有威嚴(yán)，那么可憐巴巴。大家都默不作聲。還使人心煩的是對面一排靠窗的那個老是翻身的瘦弱青年。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蜷著腿用膝蓋頂住胸口，怎么也找不到一種合適的姿勢；他的腦袋已經(jīng)不是倒在枕頭上，而是擱在床架子上了。他呻吟不已，聲音極其微弱；從他那扭歪的臉的表情和抽動可以看出他疼痛難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轉(zhuǎn)過臉也不再去看他，把腳伸進(jìn)拖鞋里，開始心不在焉地察看自己的床頭柜，一會兒把放滿食品的底柜的小門打開又關(guān)上，一會兒把上面那擺著梳洗用品和電動刮臉刀的小抽屜拉出來又推進(jìn)去。葉夫列姆把兩臂十指交叉在胸前，依然走動著，偶爾會像針扎似地打個寒顫，此時他口中念念有詞，仿佛是在超度亡魂：“這就是說，我們的事兒很糟糕……十分糟糕……”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背后傳來不太響的啪啦一聲。他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過臉去，因?yàn)椴弊拥拿恳淮蝿訌椂紩鹛弁矗谑撬吹?，原來這是他那個強(qiáng)盜相貌的鄰居看完了書，把封面拍了一下，拿在一雙粗糙的大手里玩味。深藍(lán)色封面和同色的書脊上斜印著燙金已暗淡無光的作者簽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辨別不清那是誰的簽名，卻也不愿意向這號人打聽。他心里給這位鄰居起了個外號——啃骨者。這很貼切?？泄钦哧幱舻拇笱劬ν潜緯?，肆無忌憚地向整個病房大聲宣布：“要不是焦姆卡從柜子里挑出了這本書，那就很難相信，這書不是故意扔給我們看的?！?br/>
“什么，焦姆卡？什么書？”靠門那張床上的少年接話問了一句，他也在看書。
“哪怕搜遍全城，大概也甭想找到這樣一本書?！笨泄钦呖纯慈~夫列姆又寬又扁的后腦勺（由于不便而許久未理的頭發(fā)已經(jīng)扎進(jìn)了繃帶），又看看他那緊張的臉。“葉夫列姆！別嘟呶了。把這本書拿去看看吧。”
葉夫列姆停了下來，像頭公牛，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
“還看書干嗎？我們大家很快就要完蛋了，看書干嗎？”
啃骨者的疤痕牽動了一下：
“正因?yàn)槲覀兒芸炀鸵甑?，所以你要趕緊讀。賠，拿去?！?br/>
說著他就把書向葉夫列姆遞過去，但對方并未跨步來接：
“讀起來太花時間。我不想讀?！?br/>
“你不認(rèn)得字還是怎么了？”啃骨者不過是勸勸而已。
“我——可說是很有文化哩。就我所需要的方面來說，我的文化足夠用的了。”
啃骨者在窗臺上摸到了鉛筆，并打開書的末頁，從目錄上選了幾篇做了記號。
“用不著擔(dān)心，”他哺哺地說，“這里都是些小故事。瞧，就這幾篇，你先試試看。再說你，成天嘟嘟峨呶，真讓人心煩。拿去讀吧?！?br/>
“我葉夫列姆什么也不擔(dān)心！”他接過書，扔到了自己床上。
年輕的烏茲別克人艾哈邁占拄著單拐從門口一瘸一跛地走過來。他是病房里最樂觀快活的人。他宣布說：
“拿起小勺準(zhǔn)備戰(zhàn)斗！”
爐子旁邊那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也活躍起來了：
“弟兄們，晚飯送來了！”
把托盤托得高過肩頭的一個穿白罩衫的送飯女人出現(xiàn)了。進(jìn)門后她把托盤端在面前，依次走到一張張床的跟前。除了靠窗那個疼痛難忍的小伙子，所有的病號都起來端菜。病房里每個人都有一只床頭柜，只有少年焦姆卡沒有，他跟大骨骼的哈薩克人合用一只。這哈薩克人的人中上隆起一個深褐色的癡，沒有包扎起來，十分難看。
不要說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時根本不想吃東西，甚至自己家里帶來的東西也不想吃，僅僅這晚飯——橡膠皮一樣的麥摻方糕，澆著黃色的果汁——和不干凈的、柄扭成麻花似的灰色鋁勺的樣子，就又一次使他痛切地感到自己落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而同意進(jìn)這所醫(yī)院也許是犯了一個莫大的錯誤。
這時，除了不停呻吟的那個小伙子，大家都很快就吃了起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把盤子端在手里，而是用指甲在敲它的邊緣，看看給誰合適。有些人側(cè)身坐著，有些人背對著他，而靠門那個小伙子正好瞧見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道。他說話漫不經(jīng)心，認(rèn)為對方該能聽到。
飯勺叮當(dāng)作響，但小伙子明白是在問他，所以當(dāng)即回答說：
“普羅什卡……也就是……普羅科菲·謝苗內(nèi)奇?！?br/>
“拿去?！?br/>
“那好吧，可以……”普羅什卡走過來，端起盤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感謝。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琢磨著頜下的硬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里不算是輕病號。全病房的9個人中只有葉夫列姆繃著繃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可能要開刀的地方正好也是那個部位。疼得厲害的也只有一個人。再就是那個跟他隔一張床的壯實(shí)的哈薩克人，長了個深褐色的癡。至于那個年輕的烏茲別克人，他雖然拄一根拐棍，但也只是稍稍借助點(diǎn)力。其余的人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腫瘤，也沒什么難看的地方，樣子就像健康人。尤其是普羅什卡，他面色紅潤，仿佛是在休養(yǎng)所，而不是在醫(yī)院里，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在舔盤子?？泄钦唠m然面色有點(diǎn)發(fā)灰，但行動卻很靈活，說話有點(diǎn)放肆，而見了方糕簡直要撲上去似的，因此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腦子里曾閃過一個念頭：他會不會是裝病，來這兒白吃國家的飯，因?yàn)樵谖覀儑也∪顺燥埐挥没ㄥX。
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瘀血卻壓迫著頭部，妨礙頸部轉(zhuǎn)動，每小時都在膨脹，然而這里的醫(yī)院并不計(jì)算多少小時：從午晚到晚飯這段時間里，沒有一個醫(yī)生來看過魯薩諾夫，沒有采取任何治療措施。要知道，東佐娃大夫正是以緊急治療才把他引誘到這里來的。如此看來，她根本不負(fù)責(zé)任，玩忽職守。魯薩諾夫竟相信了她，在這擁擠窒悶、不干不凈的病房里白白浪費(fèi)寶貴的時間，其實(shí)，就該在電話里跟莫斯科方面聯(lián)系，坐飛機(jī)到那里去。
想到自己走錯了一步，不該延誤了治療的這種意識，加上腫瘤給他帶來的憂愁，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心如此難受，以致聽不得從勺子碰盤子開始的任何聲音，看不得這些鐵床、劣毯、墻壁、電燈和病號。他覺得自己落進(jìn)了圈套，直到明晨之前不可能邁出任何決定性的一步。
他滿懷怨氣躺了下來，用家里帶來的自備毛巾蒙在眼睛上，擋住燈光和其他的一切。為了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他開始想像自己的家和親人，想像他們這時能在那里做什么。尤拉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這是他第一次去實(shí)地視察。好好亮亮相是很重要的。但尤拉不是個十分認(rèn)真的人，有點(diǎn)兒馬虎大意，但愿他別在那兒丟臉。阿維葉塔在莫斯科度假。稍微消遣消遣，看看戲劇演出，而主要的是有一個切實(shí)的目的：觀察一下態(tài)勢，說不定得拉拉關(guān)系，因?yàn)橐呀?jīng)是大學(xué)五年級了，也該確定自己一生中的理想位置了。阿維葉塔將是一個很有作為、很能干的記者，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到莫斯科去闖，這兒的天地對她來說是太小了。她是那么聰明，那么有才氣，家里的人誰也比不上，雖然她還缺乏經(jīng)驗(yàn)，但她隨機(jī)應(yīng)變的能力又有多強(qiáng)！拉夫里克有點(diǎn)吊兒郎當(dāng)，書念得不怎么樣，但在體育運(yùn)動方面簡直是個天才，已經(jīng)去里加參加過比賽，像成年人似的住在那兒的旅館里。他連汽車也會駕駛。眼下正在全蘇支援陸?？哲娭驹竻f(xié)會舉辦的短訓(xùn)班里接受訓(xùn)練，以便取得執(zhí)照。期中考試有兩門功課不及格，可得抓一抓。馬伊卡這會兒大概正在家里彈鋼琴（在她之前家里沒有人會彈）。而走廓里的那塊小方毯上大概躺著朱麗巴爾斯。最近一年，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每天早晨都熱心于親自帶狗出去溜溜，這對他自己的身體也有好處。往后只能由拉夫里克帶它出去了。他喜歡顏使狗去嚇唬行人，隨后就對人家說：您別害怕，我扯著它呢！
然而，所有這一切——魯薩諾夫夫婦的整個和睦的模范家庭，他們的整個井然有序的生活和無可挑剔的住宅，在幾天之內(nèi)就與他分隔開來，留在腫瘤世界的彼岸了。無論父親的結(jié)局怎樣，他們還將生活下去。無論他們現(xiàn)在怎樣著急，怎樣關(guān)心，怎樣哭泣，腫瘤還是像一堵墻把他與他們隔離，留在墻這邊的只有他自己。
用回想家事的方法無濟(jì)于事，于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便盡量用思考國家大事的方法去排遣自己的愁緒。全蘇最高蘇維埃會議當(dāng)該是星期六開幕。似乎沒什么重大的問題要討論，只是通過一個預(yù)算。今天，當(dāng)他離家來醫(yī)院的時候，電臺開始廣播一篇關(guān)于重工業(yè)的長篇報告?？蛇@兒病房里連收音機(jī)也沒有，走廊里也沒有廣播喇叭，真不像話！哪怕保證有不間斷的《真理報》也行。今天是關(guān)于重工業(yè)，昨天則是關(guān)于畜牧業(yè)產(chǎn)品擴(kuò)大生產(chǎn)的決議。是??！經(jīng)濟(jì)生活有了有效的發(fā)展，毫無疑問，各種國家機(jī)構(gòu)和經(jīng)濟(jì)機(jī)構(gòu)都面臨著重大的改革。
于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開始設(shè)想，在共和國和州的范圍內(nèi)有可能具體進(jìn)行哪些改組。這類改組向來都引起震動，一時間會使日常工作受到影響，有關(guān)的干部互通電話、頻頻碰頭，商量辦法。不管改組是朝什么方向進(jìn)行的，有時還會出現(xiàn)完全相反的局面，但從來沒有任何人降職，包括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在內(nèi)，總是在往上提升。
然而，即使想到這里他也沒有忘卻憂愁和感到振奮。只要脖子那兒皮下一陣刺痛，那無法消除的無情的腫瘤就會進(jìn)人腦海，把整個世界遮住。結(jié)果又是：預(yù)算、重工業(yè)、畜牧業(yè)和改組——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留在腫瘤的彼岸。而這一邊只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魯薩諾夫。只有他一個人。
病房里響起一個女人悅耳的聲音。盡管今天不可能有什么事情會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愉快，但這聲音簡直可說是十分甜蜜：
“量體溫啦！”仿佛她許諾要分發(fā)糖果似的。
魯薩諾夫把蒙在臉上的毛巾揭去了，稍稍抬起身子并戴上眼鏡。多么幸運(yùn)??！這已不是那個哭喪著臉、皮膚黝黑的瑪麗亞，而是一個結(jié)實(shí)健康、身材挺秀的姑娘，頭上不是系著三角巾，而是在金黃的頭發(fā)上戴一頂小帽，像醫(yī)生們那樣。
“阿佐夫金！喂，阿佐夫金！”她站在靠窗那個年輕人的床前爽朗地叫他。小伙子腦的姿勢比先前更奇怪了——身子跟床成斜向，臉朝下，枕頭壓在肚子底下，下巴抵在床墊子上，像狗擱腦袋那樣，眼睛則望著床欄，看上去跟在獸籠子里似的。他那消瘦的臉上時不時掠過發(fā)自體內(nèi)的痛楚的陰影。一只胳膊耷拉著，手碰到了地板。
“喂，打起點(diǎn)精神來！”護(hù)士以使他感到羞愧的口吻說道?！傲饽怯械?。自己拿體溫表好了。”
小伙子好不容易把手從地板舉了起來，像從井里吊一桶水似地拿起一支體溫表。他是那么虛弱，疼得又那么厲害，簡直無法讓人相信他還不到17歲。
“卓婭！”他一面呻吟一面懇求?！敖o我一只熱水袋吧?！?br/>
“您是在跟自己作對，’卓婭嚴(yán)厲地說?！敖o過您熱水袋，可您不是把它放在打針的地方，偏偏放在肚子那兒?！?br/>
“那會減輕我的疼痛啊，”他固執(zhí)己見，表情很痛苦。
“跟您說過了，您那樣會使自己的腫瘤擴(kuò)散的。腫瘤醫(yī)院根本不許用熱水袋，那還是特意為您弄來的?！?br/>
“好吧，那我就不讓你們給我打針?！?br/>
但卓婭已不聽他說什么了，她用一個指頭敲了敲啃骨者的空床，問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哪兒去了？”
?。ㄌ闪?！不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所料！“食骨者”與“啃骨者”何其相似乃爾?。?br/>
“抽煙去了，’靠近門口的焦姆卡回答說。他一直在看書。
“哼，我會讓他抽個夠的！”卓婭嘟噥說。
有的姑娘是多么讓人喜歡！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欣然望著她那束緊腰身的豐滿線條和微微凸出的眼睛——他只是欣賞，毫無私心，并且感到自己的氣在消下去。卓婭微笑著遞給他一支體溫表。她正好站在魯薩諾夫長著腫瘤的那一邊，但她一點(diǎn)也沒露出害怕或者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的樣子，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對我沒規(guī)定什么治療措施嗎？”魯薩諾夫問。
“暫時還沒有，”她以微笑表示歉意。
“可這是為什么呢？醫(yī)生在哪兒？”
“他們已經(jīng)下班了?！?br/>
對卓婭發(fā)脾氣是不應(yīng)該的，但不給魯薩諾夫治療豈不是某個人失職！必須行動起來！魯薩諾夫向未瞧不起逆來順受和辦事拖泥帶水的那種性格。當(dāng)卓婭來收體溫表的時候，他問道：
“你們這里的外線電話在什么地方？我該怎么走才能去打？”
歸根結(jié)底，可以馬上下決心給奧斯塔片科同志打個電話了！打電話這個普通的主意，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回到了他所習(xí)慣的那個世界。這也使他獲得了勇氣。于是他又感到自己是個斗士。
“37度，”卓婭帶著微笑說，并在他床頭掛的那張新體溫卡上標(biāo)出曲線的第一個點(diǎn)。“電話在掛號處。不過，您現(xiàn)在走不過去。這要從另一座大門進(jìn)去?！?br/>
“請聽我說，姑娘！”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稍稍抬起身子，臉色也沉了下來?！搬t(yī)院里怎能沒有電話？比如說，這會兒出了什么事怎么辦？就說我吧，要是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我們會跑去打電話的，”卓婭并沒害怕。
“要是遇上暴風(fēng)雪或傾盆大雨天氣呢？”
卓婭已經(jīng)轉(zhuǎn)到鄰床的烏茲別克老頭那里，并且接著畫他的體溫曲線圖。
“白天可以直接走過去，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鎖了?！?br/>
這姑娘好倒是挺好，只是有點(diǎn)任性：還沒聽完別人的話，就已經(jīng)轉(zhuǎn)到哈薩克人那兒去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由得沖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那就應(yīng)該有另一部電話！總不會沒有吧！”
‘市倒是有的，”卓婭從哈薩克人床邊那兒回答說?！安贿^是在院長辦公室里?！?br/>
“那不就好辦了嗎？”
“焦姆卡…侖6度8……可辦公室是鎖著的。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不喜歡……”
說到這里她就走了。
這是合乎邏輯的。你不在的時候別人到你辦公室里去確實(shí)使人不愉快。但醫(yī)院里總該想個辦法呀……
同外界取得聯(lián)系的一閃念又?jǐn)嗔司€。抵在頜下的那個拳頭大的腫瘤重又把整個世界封閉了起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找出一面小鏡子來照了一下。天哪，它簡直像膨脹了起來！旁人看一眼也會感到可怕，何況自己看？！要知道，這東西不曾有過！周圍的人誰也沒長這玩意兒！是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活到45歲，從未見過誰長出這么難看的東西…
他不再去想腫瘤又長大了沒有，就把小鏡子收了起來，還從床頭柜里拿了點(diǎn)東西在吃。
兩個最粗魯?shù)募一铩~夫列姆和啃骨者，不在病房里，出去了?？看暗哪莻€阿佐夫金又換了個姿勢蜷縮著，但是不再呻吟。其余的病號都很安分，聽得見翻動書頁的聲音，有幾個人已經(jīng)躺下睡了。魯薩諾夫也只好睡覺了。什么也不想，度過一夜，等到明天早晨把醫(yī)生訓(xùn)一頓。
于是他脫了衣服，躺進(jìn)被窩里，用毛巾把頭蒙了起來，試圖入睡。
可是什么地方有人在悄聲說話，寂靜中聽得特別清楚，也令人十分惱火，簡直像湊近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耳朵在說似的。他忍不住了，掀去臉上的毛巾，稍稍抬起身來，盡量避免碰疼脖子。這時他發(fā)現(xiàn)，悄聲說話的就是他鄰床的烏茲別克人——一個干瘦的老頭兒，皮膚差不多是褐色，蓄著黑色的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須，戴的是一項(xiàng)皺巴巴的小圓帽。
他兩手枕在腦后仰臥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詞，這老傻瓜莫不是在祈禱？
“哎！老人家！”魯薩諾夫伸出一個手指威脅他?！皠e念叨啦！你妨礙別人呢！”
老頭兒不作聲了。魯薩諾夫重又躺下，用毛巾蒙住了臉。但他還是睡不著。此時他明白了，妨礙他入睡的是天花板下兩個燈泡那刺眼的光。那不是烏燈泡，燈罩也遮不住光。即使隔著毛巾也能感覺出這光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吭味了一聲，又兩只胳膊撐著使腦袋離開枕頭，微微抬起身來，同時也注意避免腫瘤刺痛。
普羅什卡站在自己床邊靠近開關(guān)的地方，開始脫衣服。
“年輕人！請把燈關(guān)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吩咐道。
“可是還……還沒送藥來呢……”普羅什卡不知所措，但還是把手伸向開關(guān)。
“‘把燈關(guān)了’是什么意思？”啃骨者從魯薩諾夫身體后面吼叫起來?！皩⒕忘c(diǎn)兒吧，這里又不是您一個人?！?br/>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正式坐了起來，戴上了眼鏡，一面保護(hù)好腫瘤，一面轉(zhuǎn)過瞼去，弄得鐵網(wǎng)床軋軋作響，他說：
“您說話能不能客氣點(diǎn)兒？”
那個無禮的家伙做了個鬼臉，壓低了聲音回答說：
“別來惹我，我又不是您手下的人。”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帶著怒火盯著他，但這對啃骨者一點(diǎn)也不起作用。
u好吧，可是開著燈做什么呢？”魯薩諾夫采用平心靜氣交談的方式。
“摳屁股眼兒，”科斯托格洛托夫存心無禮。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頓時感到呼吸困難，盡管他對病房里的空氣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應(yīng)該在20分鐘之內(nèi)讓這個無賴出院去干活兒！但是此刻拿不出任何可以施加影響的具體辦法。
“如果要看書或者做別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公正地指出?！澳鸀槭裁匆汛蠹业臋?quán)利據(jù)為己有？這里的病人情況不同，應(yīng)當(dāng)區(qū)別對待么……”
“會區(qū)別對待的，”對方反唇相譏?！皩頃o您登訃告，注明某某年人黨，而我們死后，腳朝前抬出去就算拉倒?！?br/>
這樣桀驁不馴，這樣肆無忌憚的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從未遇見過，也不記得還有過。他甚至不知所措——怎樣對付呢？總不能向那個丫頭訴苦去。看來，暫時只好以保持尊嚴(yán)的方式中止談話。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摘下了眼鏡，謹(jǐn)慎地躺下，并用毛巾蒙住了臉。
他簡直被氣炸了，也為自己耳朵軟，同意住進(jìn)這所醫(yī)院而懊惱。不過明天就出院還不算晚。
他的表指示的時間是剛過8點(diǎn)。有什么辦法呢，此時他已決定忍受一切。他們總歸會安靜下來的。
可是又開始有腳步聲了，床與床之間也開始顫蕩，毫無疑問，這意味著葉夫列姆回來了。他的腳步使房間的舊地板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又通過病床和枕頭傳給了魯薩諾夫。不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決定忍耐，不去指責(zé)他。我們的居民身上還有多少未被根除的愚昧的東西?。”持绱顺林氐陌ぴ趺茨馨阉麄儙нM(jìn)一個新的社會呢！
晚上的時間拖得沒有個盡頭！護(hù)士開始走進(jìn)走出——一次，二次，三次，四次，給這個人拿來藥水，給那個人送來藥粉，給第三個和第四個打針。阿佐夫金在打針的時候叫喊了起來，又央求給他拿一個熱水袋來鎮(zhèn)疼。葉夫列姆繼續(xù)來回走動，一刻也不停。艾哈邁占跟普羅什卡雖然各自呆在床上，卻隔著老遠(yuǎn)在交談。好像只在這時他們才真正有了精神，似乎什么心事也沒有，也沒什么病要治。就連焦姆卡也沒躺下睡覺，而是走過來坐在科斯托格洛托夫床上，于是乎兩個人差不多就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耳邊嘮叨個沒完。
“我想盡量多看些書，”焦姆卡說，“趁現(xiàn)在有時間。我想考大學(xué)?！?br/>
“這很好。不過你要知道，念書不能增添智慧?！?br/>
（啃骨者在向這個孩子灌輸什么?。?br/>
“怎么不能增添？！”
“就是不能?！?br/>
“那什么能增添智慧呢？”
“是……生活”
焦姆卡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
“我們部隊(duì)里有過那么一個政委，叫帕什金，他總是說，念書不能增添智慧。軍銜也不能增添智慧。有的人給加了一顆星，就覺得增加了智慧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br/>
“這么說，讀書沒有必要？我不同意?！?br/>
“誰說沒有必要？盡管讀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數(shù)，智慧不在這里?！?br/>
“那么智慧在哪里呢？”
“智慧在哪里？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要相信耳朵。你是想考什么系呢？”
“這我還沒有決定。想考?xì)v史系，也想考文學(xué)系?！?br/>
“那理工科呢？”
“這我不想?！?br/>
“奇怪。我們那個時候才是這樣?？涩F(xiàn)在所有的年輕人都喜歡科技。你不喜歡？”
“我……我最感興趣的是社會生活?！?br/>
“社會生活？……噢，焦姆卡，懂得科技，你會生活得比較安穩(wěn)。你最好還是去學(xué)組裝收音機(jī)?！?br/>
“我干嗎要那‘比較安穩(wěn)’！……眼下，要是我得在這兒住上兩個月，我就該趕上9年級下半年的功課?！?br/>
“可教科書呢？”
“我這兒有兩本。立體幾何可真難?！?br/>
“立體幾何？！去拿來看看！”
聽得見那少年去了又回來。
“是的，是的，是……基謝廖夫編的那本立體幾何，老本子了……還是那一本……。直線與平面相平行……。如果一條直線與平面上的某條直線是平行的，那么它與平面本身也是平行的……嘿，這才算得上是一本書，焦姆卡！大家都這么寫書就好了！一點(diǎn)也不厚，薄薄的，是嗎？可里面包含著多少內(nèi)容?。 ?br/>
“這本書要教一年半?！?br/>
“想當(dāng)年我也是學(xué)的這個本子。那時我把它學(xué)透了?！?br/>
“那是什么時候？”
“我這就告訴你。當(dāng)年我也是上9年級，從下半年開始學(xué)…就是說，是在1937年和1938年。真難以置信還會有書念。當(dāng)時我最喜歡的是幾何學(xué)?！?br/>
“后來呢？”
“什么后來？”
“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
“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最好的專業(yè)——地球物理。”
“這是在哪兒？”
“還是在列寧格勒?！?br/>
“那么后來呢？”
“我念完了一年級，可就在1939年9月，征19歲的青年服兵役的命令頒布了，我也就被征走了?！?br/>
“后來呢？”
“后來就在正規(guī)部隊(duì)里服役?！?br/>
“后來呢？”
“后來，你還不知道嗎？戰(zhàn)爭爆發(fā)了。”
“那時您是軍官？”
“不，是中士。”
“為什么？”
“這是因?yàn)?，所有的人都去?dāng)將軍的話，就沒人去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了……如果一個平面通過與另一平面子行的直線，并與該平面相切，則交叉線……聽我說，焦姆卡！我每天都教你學(xué)立體幾何好嗎？啄，會有進(jìn)步的！你愿意嗎？”
“愿意。”
?。ㄔ诙呥@么嘮叨，還嫌不夠。）
“我將給你安排課程?！?br/>
“你就安排吧?！?br/>
“真的，不然的話，時間都白白浪費(fèi)掉了。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首先來搞清這三條公理。你要知道，這三條公理看起來很簡單，但包含在以后的每一條定理里，究竟包含在什么地方，你應(yīng)當(dāng)看得出來。瞧，這就是第一條：如果一條直線上的兩點(diǎn)屬于一個平面，那么該直線上的任何一點(diǎn)都屬于這個平面。這是什么意思呢？你瞧，假設(shè)這本書就是平面，而鉛筆是直線，明白嗎？現(xiàn)在你來試試看……”
他們在探討，關(guān)于公理和結(jié)論還嘮叨了許久。但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決心忍耐，只是示威性地翻過身去，背朝著他們。后來他們總算閉口了，并且分了開來。阿佐夫金眼下了兩倍的安眠藥，入睡了，不再呻吟?？删驮谶@時，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翻身之后所面對著的那個老頭，開始咳嗽起來了。燈已經(jīng)熄了，可他，這該死的老頭兒卻咳呀咳個沒完，而且咳得那么討厭，還帶著哨叫聲，讓人覺得他馬上就要斷氣似的。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又翻過身去，背朝著他。他扯開蒙在頭上的那塊毛巾，但真正的黑暗還是沒有出現(xiàn)：燈光從走廊射進(jìn)來，聽得見那里的嘈雜聲，有人走動，痰盂和水桶世乒乓直響。
題也睡不著。腫瘤帶來了壓迫感。多么幸福和多么大有作為的生活卻面臨崩潰。他深深可憐起自己來了。只消再輕輕一觸，眼淚便會奪眶而出。
葉夫列姆這時沒有放過機(jī)會給予觸動。即使在黑暗中他也沒安靜下來，而是在給鄰床的艾哈邁占講一個荒唐的故事：
“人何必要活上100年呢？一點(diǎn)也沒有必要。這件事想當(dāng)初是這樣的：真主在給所有的動物分壽命，它們各得50年，夠了?？墒侨藖淼米钔?，真主那里只剩下25年沒分了?！?br/>
“就是說，沒法挽回了吧？”艾哈邁占問。
“是的。人有點(diǎn)生氣，因?yàn)樘倭?！真主說：夠了。人卻說：太少！于是真主就說，那你自己去問好了，要是誰有多余的，也許會給你。人便去打聽，他碰見馬，對它說，‘喂，馬啊，給我的壽命太少。你就讓點(diǎn)給我吧?！R說：‘好吧，你拿25年去?！死^續(xù)往前走，迎面見到狗?！梗钒?，你把壽命讓點(diǎn)給我吧！’狗說：‘行啊，給你25年！’人又往前走，碰見了猴子。他從猴子那里也要了25年。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對他說：‘好啦，這是你自己決定的：最初的萬年你將過人的生活；第二個萬年你將像馬一樣干活；第三個萬年你將像狗那樣亂叫；還剩下的那萬年么，你將像猴子似的被人取笑……”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