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鐵環(huán)，一旦滾動起來，便只能在運(yùn)轉(zhuǎn)中保持平衡，而運(yùn)轉(zhuǎn)一停就會倒下。男女之間的游戲也是如此，一旦開了頭，便只能在發(fā)展中保持其繼續(xù)存在。要是今天與昨天相比，一點(diǎn)進(jìn)展也沒有，那么游戲也就不存在了。
奧列格好不容易挨到星期二晚上，也就是挨到卓婭該值夜班的時候。他們玩的五光十色的鐵環(huán)必須滾到比第一個夜班和星期天白班更遠(yuǎn)的地方。他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也在卓婭身上預(yù)見到促進(jìn)這種滾動的全部推動力，因此激動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到來。
他先是到小花園里去迎候，因?yàn)橹雷繈I會從哪條小路上斜穿過來。在那里，他抽了兩支馬合煙卷，但是后來他想到身穿女病號長衫看上去樣子很傻，不可能給她留下自己所希望留下的那種印象。況且天也黑了。于是他回到樓房里去，脫去了長衫和靴子，只穿睡衣（可笑的程度一點(diǎn)也沒減?。┱驹谝粯堑臉翘菖赃叀Ｋ锹N著的頭發(fā)今天被盡可能壓平了些。
她從醫(yī)生更衣室里出現(xiàn)了，因?yàn)閾?dān)心遲到而顯得匆匆忙忙。但是看到了他以后，卓婭揚(yáng)起了眉毛，這倒不是表示驚訝，而仿佛表示本該如此，她正是估計到會在這樓梯口旁邊遇見他。
她沒有停下來，而科斯托格洛托夫?yàn)榱瞬恢侣湓诤箢^，邁開兩條長腿，走在她身旁，一步跨兩級樓梯?，F(xiàn)在他這樣上樓并不困難。
“噶，有什么新聞？”她一邊走一邊問，仿佛問她的副官。
新聞？最高法院大換班！這才是真正的新聞。但要弄明白這里的奧秘，必須有多年的準(zhǔn)備才行。而現(xiàn)在卓婭所需要的并不是這個。
“我給您想出了一個新的名字。我終于明白該怎么稱呼您了?！?br/>
“是嗎？該怎么稱呼？”她順著梯級往上走，步子邁得很敏捷。
“一邊走一邊談不方便。這事很重要?！?br/>
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上面，而他只在最后幾級落在后邊。望著卓婭的背影，他發(fā)現(xiàn)她的腿顯得有點(diǎn)兒粗。不過，這兩條腿跟她那壯實(shí)的身軀倒很相稱。在這一點(diǎn)上甚至別有韻致。不過，與該加那輕盈的細(xì)腿肚子相比，畢竟有另外一種意境。
他自己也對自己感到驚訝。過去，他從來沒那樣去想也沒那樣去看女人的腿，認(rèn)為那是庸俗。他從沒那樣從這個女人想到那個女人。他爺爺大概會說這是求雌狂。不過，俗話說：肚子餓了你就吃，趁你年輕就去愛?？蓨W列格年輕的時候把什么都耽誤了?，F(xiàn)在，正像秋天的草木急于汲取土地里的最后汁水，以免追悔白白放過了夏天一樣，奧列格重返生活的時間還很短，但卻已過了盛年，不消說，是處在下坡路上，所以他急于看到女人，把女人“吸收”到自己體內(nèi)——包括不便于對她們明說那種意義上的“吸收”。女人身上都有什么，他比別人更為敏感，因?yàn)樗嗄陦焊鶅簺]看到過女人。當(dāng)然也沒接近過。他聽不到她們的說話聲，他不記得什么是女人的聲音了。
卓婭接了班，立刻就像一只陀螺似的轉(zhuǎn)起來了——圍著自己那值班桌子、醫(yī)囑單和藥品柜忙活起來，而后來又很快旋進(jìn)一扇門里去了，要知道，陀螺也是那樣飛旋的。
奧列格一直在觀察，一見她有一點(diǎn)點(diǎn)間歇的時間，馬上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整個醫(yī)院里就沒有任何別的新聞了嗎？”卓婭用她甜美的聲音問道，一邊在電爐上煮注射器和打開安葫劑。
“啄！醫(yī)院里今天可有一件極其重大的事。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巡視了病房。”
“是嗎？還好是不在我值班的時候…怎么樣？他把您的靴子沒收了吧？”
“靴子倒是沒被拿走，可是發(fā)生了一場小小的沖突?！?br/>
“這是怎么回事？”
“總的來說，這一場面是十分壯觀的。大約有十五個白大褂一下子進(jìn)到我們房間，就是說，進(jìn)到我們病房里來——包括各科主任、主治大夫、隨診醫(yī)生，還有我從來沒見過的。院長像頭猛虎，馬上就撲向我們的床頭柜。不過我們已得到秘密情報，事先做了點(diǎn)準(zhǔn)備，所以他什么油水也沒撈到。他皺著眉頭，非常不滿。這時正好在向他匯報我的情況，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多少有點(diǎn)疏忽：在匯報我的檔案材料時……”
“什么檔案材料？”
“對了，應(yīng)該說病歷。在談到最初的診斷是在哪兒做出的，她無意間說出我是從哈薩克斯坦來的?！趺?？’尼扎穆特丁說?！菑膭e的共和國來的？我們自己還床位不夠，難道得給外來人治病嗎？馬上讓他出院”
“后來呢？”卓婭留神細(xì)聽了。
“出乎我的意料，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竟像一只老母雞保護(hù)小雞那樣，馬上挺身而出，為我說話：‘這是醫(yī)學(xué)上的一個十分復(fù)雜而又重要的病例！對我們得出根本性的結(jié)論是不可缺少的……’而我的處境卻十分尷尬：最近幾天我還跟她爭吵過，自己要求出院，她也向我發(fā)過脾氣，而這會兒卻那樣為我辯護(hù)。只要我對尼扎穆特丁說上一句‘那好，那好！’到中午的時候我就會不在此地了！那也就見不到您了……”
“這么說，您是為了我才沒說‘那好，那好’唆？”
“那還用問？’科斯托格洛托夫壓低了聲音?！耙?，您沒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留給我。我能到哪兒去找您？”
但她忙于工作，沒法確定這話在多大程度上可信。
“我豈能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造成麻煩，”他繼續(xù)說，聲音高了些?！拔易谀抢?，像個木頭人似的，一聲不吭。而尼扎穆特丁卻沖著她嚷：‘我現(xiàn)在就可以到門診部給您帶5個這樣的病人來！而且都是我們本地的。讓他出院！’瞧，這時我大概做了件蠢事，把離開這里的一個好機(jī)會失去了！我可憐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她像挨了打似地眨巴著眼睛，無話可說。我把胳膊肘往膝蓋上一支，清了清嗓子，平心靜氣地問：‘我是從生荒地那里來的，你們怎么能就那么把我打發(fā)走呢？’‘嗅，是墾荒工作者！促扎穆特丁嚇壞了（這可是屬于政治性錯誤?。??！疄榱碎_墾荒地，我們國家不惜任何代價。’說完也就走了過去。”
“您可真會動腦子，”卓婭搖了搖頭說。
“卓英卡，我是在勞改營里弄得這么厚臉皮的。從前我不是這樣的?？傊疑砩显S多特征都不是原來有的，而是在勞改營里形成的?！?br/>
“但是您這快活的性格倒不一定是在那里形成的吧？”
“為什么不是？我之所以快活，是因?yàn)槲覍Ω鞣N損失都習(xí)以為常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在這里親人們會面時總是傷心流淚。有什么好傷心的呢？又沒有人遭流放，也不沒收財物……”
“這么說，您在我們這里還要住上一個月？”
“可別讓您這不吉利的話說中了……不過住一兩個星期是顯而易見的。這么一來，我仿佛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立下了忍受一切的保證書……”
注射器里已灌滿了加過溫的藥劑，卓婭拿著它很快地走了。
今天她面臨著一個難為情的問題，也不知該怎么辦。根據(jù)最近的醫(yī)囑，她也得給奧列格打這種針。這針應(yīng)該打在通常最能忍痛的身體部位，但在他們目前所形成的這種關(guān)系的背景下，針可說是沒法打，因?yàn)樗鼤拐麄€游戲無法進(jìn)行下去。同奧列格一樣，卓婭也不愿使這場游戲和這種關(guān)系就此結(jié)束。他們還得使鐵環(huán)滾上很遠(yuǎn)一段路程，才有可能重新打針——那時他們就會像親人般的自然。
卓婭回到桌旁，在給艾哈邁占準(zhǔn)備同樣的針劑時，問科斯托格洛托夫：
“賭，給您打針時您老實(shí)不老實(shí)？不會踢人吧？”
竟然如此提問題，而且是問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正是在等候機(jī)會表白呢。
“卓英卡，我的信條您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總是認(rèn)為以不打針為好。但這要看跟誰打交道才行。跟圖爾貢最妙，因?yàn)樗鲜钦覚C(jī)會學(xué)下象棋。我跟他可以約好：我贏了，就不打針；他贏了，就打。而問題又在于，我即使讓他一只‘車’，也照樣能玩下去?？墒歉旣悂喚筒荒芡孢@一套，她照樣會拿著針管走近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試著開幾句玩笑，可她馬上會說：‘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請您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她從來不多說一句有人情味的話?！?br/>
“她恨你們?！?br/>
“恨我？？”
“恨你們男人?！?br/>
“啥，從根本上說，這也許是問題的實(shí)質(zhì)?，F(xiàn)在來了位新護(hù)士，跟她我也不善于打交道。而奧林皮阿達(dá)一回來，那就更不好辦，因?yàn)樗谴绮讲蛔尩??！?br/>
“我也要像她那樣！”卓婭一邊說一邊量出兩毫升針劑。但她的聲調(diào)表明她顯然肯于讓步。
這時她給艾哈邁占打針去了。桌旁又只剩下奧列格一人。
卓婭不愿讓奧列格打這種針劑還有另一種更重要的原因。從星期日開始她就在想，要不要把這種針劑的作用告訴他。
因?yàn)橐坏┧麄兓ハ圄[著玩的一切都成了真的該如何是好——而這事又是很有可能的。如果這一次不是以帶有感傷意味的撿起散扔在屋子里的衣裳而告終，相反結(jié)成某種牢固而持久的關(guān)系，卓婭當(dāng)真決定成為他的一只小蜜蜂，決心到他的流放地去（而歸根到底他是對的——難道你能知道，幸福在哪個僻靜的角落里等著你？），那么，指定給奧列格注射的針劑就不只是他的事情，而且也涉及到她。
卓婭也是反對給他打這種針劑的。
“賭！”她拿著空針管回來，興沖沖地說?！澳K于鼓足了勇氣吧？去吧，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我馬上就來！”
但他坐在那里，用完全不像病人的眼睛望著她。他想都沒想打針的事，這他們已經(jīng)心照不宣。
他望著她那雙微微凸出的眼睛。
“卓婭，我們隨便到什么地方去吧，”這話他不是說了出來，而是悄聲咕餓了出來。
他的聲音愈是壓低，她的聲音就愈響亮。
“隨便到什么地方去？”她感到驚奇，笑了起來?！斑M(jìn)城嗎？”
“到醫(yī)生會務(wù)室里去?！?br/>
卓婭將他那目不轉(zhuǎn)睛的視線都吸收到自己的眼睛里，十分認(rèn)真地說：
‘那可不行，奧列格！有很多工作要做?！?br/>
他似乎沒有理解：
“我們走吧！”
“對了，”她想起了一件事?！拔业霉嘌鯕獯媒o……”她朝樓梯那邊把頭一擺，也許還說出了病人的姓名，他沒有聽見。‘可是氧氣筒的開關(guān)太緊，擰不動。您幫幫我的忙好了。走吧?！?br/>
于是她在前，奧列格在后，走下一段樓梯，來到轉(zhuǎn)彎處的平臺上。
那個面色蠟黃、鼻子尖削的不幸的晚期肺癌患者，不知是一向那么瘦小，還是被病魔折磨成這個樣子，他的情況很不好，巡診時醫(yī)生們已不跟他說話，什么也沒有問他。他靠在床上，急促地吸著氧氣袋，聽得見他胸中噬喲作聲。他本來就病情嚴(yán)重，而今天又更加惡化，沒有經(jīng)驗(yàn)的人也看得出來。一袋氧氣吸完了，另外一只空袋放在旁邊。
他現(xiàn)在的情況很不妙，從他旁邊走過或走近他的人，他都一點(diǎn)也看不見了。
他們從他身旁拿起那只空袋，繼續(xù)下樓。
“你們用什么方法給他治療？”
“什么方法也不用。這是一個不能動手術(shù)的病例。愛克斯光又不起作用?！?br/>
“一般來說都不打開胸腔嗎？”
‘它本市還沒有先例?！?br/>
“那就是說，他只能等死咬？”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們盡管手里有一只防止那個病人窒息的氧氣袋，但即刻便把他置諸腦后了。因?yàn)橛幸馑嫉氖虑檠劭淳鸵l(fā)生了。
高高的氧氣筒豎放在此刻鎖起來的一條走廊里，也就是靠近愛克斯光治療室外的地方，當(dāng)初漢加爾特曾把渾身濕透了的。垂死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安置在那里。（這個“當(dāng)初”至今還不到三個星期……）
如果不把走廊里的第二盞電燈打開的話（他們只打開了第一盞），那么放氧氣筒的那個被墻壁突出部分擋著的角落，便處在幽暗之中。
卓婭的身量比氧氣筒低，奧列格則比它高。
卓婭開始把氧氣袋的閥門往氧氣筒的閥門上接。
科斯托格洛托夫站在后面，嗅著從她帽子下面露出來的頭發(fā)的氣息。
“就是這個開關(guān)特別緊，’掉她抱怨道。
他把手按在開關(guān)上，一下子就擰開了。氧氣帶著輕微的懂懂聲輸入氧氣袋里。
這時，奧列格不找任何借口，用擰開了閥門的那只手握住卓婭本來拿著氧氣袋的一只手的手腕。
她沒有顫抖，沒有驚訝。她注視著氧氣袋，看它怎樣漸漸膨脹。
于是他的手從她的腕部一邊撫摩一邊向胳膊肘移動，又通過上臂移向肩膀。
這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脑囂?，對他倆來說都是必不可缺的。這是無聲的檢驗(yàn)，看雙方說過的話是否都被完全理解。
是的，完全被理解了。
他還用兩個手指抖了一下她的劉海兒，她沒有現(xiàn)出不高興的樣子，沒有閃開，仍然注視著氧氣袋。
于是他使勁摟住她的肩頭，使她整個兒貼向自己，而且，終于使自己的嘴觸到了她那對他笑過那么多次、跟他聊過那么多次的嘴唇。
卓婭的嘴唇和他接觸時并沒有張開，并沒有放松，而是繃緊、迎合、有所準(zhǔn)備的。
只在一瞬間，這一切便清清楚楚，因?yàn)樵谶@之前的一分鐘他還不明白，他還忘記了嘴唇有各種各樣，接吻也有各種不同的接法，一個吻跟另一個吻會完全不同。
但是以輕輕的一啄開了頭的這個吻，現(xiàn)在卻使兩個軀體相互吸引，緊緊地?fù)肀г谝黄?，久久地合而為一，甚至欲罷不能，再說，也沒有必要作罷。嘴唇互相貼在一起，就那樣永遠(yuǎn)呆下去也行。
但是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世紀(jì)以后，嘴唇還是分開了，只在這時奧列格才第一次看見了卓婭，并立刻聽到她在問：
“你接吻的時候?yàn)槭裁撮]上眼睛？”
難道他還想到過自己的眼睛？他根本沒有留意過。
“你是不是把我想像成另一個女人？……”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是閉上了眼睛。
像剛剛喘過一口氣，馬上又潛到水底去撈埋得很深的一顆珍珠似的，他們的嘴唇又貼在一起了，而這一回他注意到自己是閉上了眼睛，于是就立即睜開?？吹剿x自己很近報近，近得難以想像，看到她那兩只淺褐色的眼睛有如猛禽那樣警惕。他眼對眼地望著她。她還是那么堅定地緊閉著嘴唇接吻，胸有一定之規(guī)，不讓嘴唇動一動，可身子倒微微搖晃，眼睛望著他，仿佛在根據(jù)他的眼神觀察他經(jīng)過第一次長吻之后的反應(yīng)。然后是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反應(yīng)。
但是就在這時，她的眼睛似乎問旁邊一瞥，隨即猛地掙脫出身來，驚呼了一聲：
“開關(guān)！”
天哪，把開關(guān)忘了！他急忙抓住開關(guān)，匆匆擰緊。
氧氣袋居然沒有爆炸！
“瞧，接吻有時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津妞還沒緩過氣來，就呼吸急促地說道。她的劉海被弄亂了，帽子也歪了。
她的話雖然說得很對，可是他們的嘴卻又結(jié)合在一起了，兩個人都想把對方吸干。
走廊口上裝的是玻璃門，有人有可能看到從墻壁突出部分伸出的兩個胳膊肘，唉，管他呢！
當(dāng)空氣終于又進(jìn)入肺部的時候，奧列格一邊捧住卓婭的后腦勺端詳著她，一邊說：
“卓洛通契克！這才是你的名字！卓洛通契克！”
她撇著嘴唇模仿說：
“卓洛通契克？……蓬契克？……”
倒還不錯。可以。
“我是一個流放犯人，你不害怕嗎？不怕我這個罪犯？
“不，”她輕率地直搖頭。
“也不嫌我老？”
“你怎么算老呢！”
‘他不嫌我有病…”
她把前額偎在他胸前，就這樣站著。
他把卓婭摟得很緊很緊，可是始終不知道她那兩只溫暖的橢圓形的小托染能否擱住一把沉甸甸的尺子。他說：
‘你當(dāng)真愿意去烏什一捷列克嗎？……我們在那里結(jié)婚……為我們自己蓋一座小房子?！?br/>
這一切看起來正是她所缺少和期待著的，也是她那小蜜蜂本性的組成部分。她緊緊地偎著他，整個胸懷都感覺到他，整個胸懷都期望得到解答：是他嗎？
她路起腳，再次用臂肘摟住他的脖子：
“奧列熱克！你知道打這種針劑會起什么作用嗎？”
“起什么作用？”他的面頰在她臉上摩擦。
“打這種針……怎么對你解釋呢……它們的科學(xué)名稱是‘激素療法’…該種針劑是交叉使用的：給女人注射男性荷爾蒙，給男人注射女性……據(jù)說，這樣可以抑制轉(zhuǎn)移……但總的來說，首先受到抑制的是什么……你明白嗎？”
“什么？不明白！還不完全明白！”奧列格頓時緊張地問，臉色都變了。現(xiàn)在他抓住她的肩膀已經(jīng)跟剛才不一樣了——仿佛要從她身上盡快把真實(shí)情況抖出來?！澳阏f，你說呀！”
“一般來說…有先受到抑制的是性功能……甚至在交叉次生特征出現(xiàn)之前就會發(fā)生。在采用大劑量的情況下，女人會長出胡子來，男人則乳房隆起……”
“慢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奧列格吼了起來，只在這時他才明白?！罢f的就是這種針劑吧？就是給我打的這種？它們會起什么作用？會把一切都抑制下去？”
“并不是一切。里比多還會保留很長時間?！?br/>
“里比多是什么？”
她正視著他的眼睛，輕輕地擦了一下他的一絕額發(fā)：
“暗，就是你剛才對我產(chǎn)生的那種感覺……那種欲望……”
“欲望倒是還有，可是能力喪失了，是不是這么回事？”他追問下去，顯得十分驚慌。
“能力會大大減弱。再往后連欲望也不會有了。你懂嗎？”她的手指摸了摸他的極痕和今天剛刮過的面頰。“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希望你打這種針?！?br/>
“好——哇！”他漸漸明白過來，挺直了身軀。“這倒是太了！我的內(nèi)心早就感覺到他們在搗鬼，果然不出所料！”
他真想把那些醫(yī)生癌罵一頓，罵他們?nèi)我鈹[布別人的生命，但忽然想起了漢加爾特那容光煥發(fā)和滿懷信心的面龐——昨天她曾是那么熱情友好地望著他說：“對您的生命十分重要！我們必須拯救您的生命！”
原來這就是該加的用心！她是想為他做件好事嗎？僅僅為了保住他的生命而不惜采用欺騙的手段將他引向那樣的命運(yùn)？
“你將來也會這樣做嗎？”他斜眼看了看卓婭。
對她有什么好責(zé)怪的！她對生活的理解跟他一樣：缺了這一點(diǎn)，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今天她僅僅以貪婪的、火熱的嘴唇就帶著他在高加索山脈上空進(jìn)游了一番。瞧，她就站在這里，嘴唇依然是她的嘴唇！趁這里比多還在他兩條大腿之間和腰間流動，得趕緊接吻！
“……那你能不能給我打一種什么針起到相反的作用呢？”
“那我馬上就會從這里被趕走……”
“有這種針劑嗎？”
“就是同樣的針劑，只不過不交叉使用而已……”
“喂，卓絡(luò)通契克，咱們走吧，隨便找個地方……”
“我們豈不已經(jīng)換了個地方。而且已經(jīng)來到了這里?，F(xiàn)在應(yīng)該回去了……”
“到醫(yī)生會務(wù)室去，走吧…”
“那里有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再說，這不能著急，奧列熱克！否則我們就不會有‘將來’了……”
“既然將來不會有里比多了，還有什么‘將來’可談…說不定會恰恰相反，謝謝，里比多會有的，對嗎？唁，快想個主意，咱們走吧，找個什么地方！”
“奧列熱克，總得為今后保留點(diǎn)什么……該把氧氣袋送去了。”
“對，是得把氧氣袋送去。我們馬上送去……”
“…喝上送去……”
“我們……送去…喝上……”
他們不是手拉著手，而是一起捧著那膨脹得像足球似的氧氣袋往樓上走去，任何一人腳步的震動都會通過氧氣袋傳給對方。
這反正跟手拉著手一樣。
而在樓梯平臺上，在一天到晚有忙于自己事情的病人和健康人匆匆經(jīng)過的通道床位上，是那個面黃肌瘦、胸廓干癟的病人靠在枕頭中間，他已經(jīng)不咳嗽了，（留著分頭的頭發(fā)已所剩無幾）他不住用腦袋去撞支起來的膝頭，也許他的前額把膝蓋當(dāng)成了密封的墻。
他還活著，但他周圍卻沒有活人在。
可能他正是今天咽氣——這個被拋棄的、渴望同情的人，其實(shí)就是奧列格的兄弟、奧列格的同類。要是奧列格能坐到他的床邊，在這里陪他度過一夜，說不定能夠減輕他最后幾個小時的痛苦。
然而，他們只是把氧氣袋給他放在那里就走了。對他們來說，垂死者的這只氧氣袋，他最后要吸的這幾毫升的氧氣，只不過是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偷前接吻的借口而已。
奧列格跟在卓婭后面，像被繩索牽著似地沿著樓梯走上去。他考慮的并不是背后那個垂死的人（半個月前他自己就是那副模樣，而半年以后有可能也是這樣），而是這個姑娘，這個女人，這個娘兒們，考慮怎樣說服她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偷情。
他本來已完全忘記那是什么滋味了，現(xiàn)在重新領(lǐng)略到嘴唇被熱吻揉皺、甚至弄得有點(diǎn)兒粗糙和腫脹的痛感，就更加覺得突然——這感覺有如青春的熱血流遍了他的全身。
奧列格好不容易挨到星期二晚上，也就是挨到卓婭該值夜班的時候。他們玩的五光十色的鐵環(huán)必須滾到比第一個夜班和星期天白班更遠(yuǎn)的地方。他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也在卓婭身上預(yù)見到促進(jìn)這種滾動的全部推動力，因此激動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到來。
他先是到小花園里去迎候，因?yàn)橹雷繈I會從哪條小路上斜穿過來。在那里，他抽了兩支馬合煙卷，但是后來他想到身穿女病號長衫看上去樣子很傻，不可能給她留下自己所希望留下的那種印象。況且天也黑了。于是他回到樓房里去，脫去了長衫和靴子，只穿睡衣（可笑的程度一點(diǎn)也沒減?。┱驹谝粯堑臉翘菖赃叀Ｋ锹N著的頭發(fā)今天被盡可能壓平了些。
她從醫(yī)生更衣室里出現(xiàn)了，因?yàn)閾?dān)心遲到而顯得匆匆忙忙。但是看到了他以后，卓婭揚(yáng)起了眉毛，這倒不是表示驚訝，而仿佛表示本該如此，她正是估計到會在這樓梯口旁邊遇見他。
她沒有停下來，而科斯托格洛托夫?yàn)榱瞬恢侣湓诤箢^，邁開兩條長腿，走在她身旁，一步跨兩級樓梯?，F(xiàn)在他這樣上樓并不困難。
“噶，有什么新聞？”她一邊走一邊問，仿佛問她的副官。
新聞？最高法院大換班！這才是真正的新聞。但要弄明白這里的奧秘，必須有多年的準(zhǔn)備才行。而現(xiàn)在卓婭所需要的并不是這個。
“我給您想出了一個新的名字。我終于明白該怎么稱呼您了?！?br/>
“是嗎？該怎么稱呼？”她順著梯級往上走，步子邁得很敏捷。
“一邊走一邊談不方便。這事很重要?！?br/>
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上面，而他只在最后幾級落在后邊。望著卓婭的背影，他發(fā)現(xiàn)她的腿顯得有點(diǎn)兒粗。不過，這兩條腿跟她那壯實(shí)的身軀倒很相稱。在這一點(diǎn)上甚至別有韻致。不過，與該加那輕盈的細(xì)腿肚子相比，畢竟有另外一種意境。
他自己也對自己感到驚訝。過去，他從來沒那樣去想也沒那樣去看女人的腿，認(rèn)為那是庸俗。他從沒那樣從這個女人想到那個女人。他爺爺大概會說這是求雌狂。不過，俗話說：肚子餓了你就吃，趁你年輕就去愛?？蓨W列格年輕的時候把什么都耽誤了?，F(xiàn)在，正像秋天的草木急于汲取土地里的最后汁水，以免追悔白白放過了夏天一樣，奧列格重返生活的時間還很短，但卻已過了盛年，不消說，是處在下坡路上，所以他急于看到女人，把女人“吸收”到自己體內(nèi)——包括不便于對她們明說那種意義上的“吸收”。女人身上都有什么，他比別人更為敏感，因?yàn)樗嗄陦焊鶅簺]看到過女人。當(dāng)然也沒接近過。他聽不到她們的說話聲，他不記得什么是女人的聲音了。
卓婭接了班，立刻就像一只陀螺似的轉(zhuǎn)起來了——圍著自己那值班桌子、醫(yī)囑單和藥品柜忙活起來，而后來又很快旋進(jìn)一扇門里去了，要知道，陀螺也是那樣飛旋的。
奧列格一直在觀察，一見她有一點(diǎn)點(diǎn)間歇的時間，馬上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整個醫(yī)院里就沒有任何別的新聞了嗎？”卓婭用她甜美的聲音問道，一邊在電爐上煮注射器和打開安葫劑。
“啄！醫(yī)院里今天可有一件極其重大的事。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巡視了病房。”
“是嗎？還好是不在我值班的時候…怎么樣？他把您的靴子沒收了吧？”
“靴子倒是沒被拿走，可是發(fā)生了一場小小的沖突?！?br/>
“這是怎么回事？”
“總的來說，這一場面是十分壯觀的。大約有十五個白大褂一下子進(jìn)到我們房間，就是說，進(jìn)到我們病房里來——包括各科主任、主治大夫、隨診醫(yī)生，還有我從來沒見過的。院長像頭猛虎，馬上就撲向我們的床頭柜。不過我們已得到秘密情報，事先做了點(diǎn)準(zhǔn)備，所以他什么油水也沒撈到。他皺著眉頭，非常不滿。這時正好在向他匯報我的情況，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多少有點(diǎn)疏忽：在匯報我的檔案材料時……”
“什么檔案材料？”
“對了，應(yīng)該說病歷。在談到最初的診斷是在哪兒做出的，她無意間說出我是從哈薩克斯坦來的?！趺?？’尼扎穆特丁說?！菑膭e的共和國來的？我們自己還床位不夠，難道得給外來人治病嗎？馬上讓他出院”
“后來呢？”卓婭留神細(xì)聽了。
“出乎我的意料，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竟像一只老母雞保護(hù)小雞那樣，馬上挺身而出，為我說話：‘這是醫(yī)學(xué)上的一個十分復(fù)雜而又重要的病例！對我們得出根本性的結(jié)論是不可缺少的……’而我的處境卻十分尷尬：最近幾天我還跟她爭吵過，自己要求出院，她也向我發(fā)過脾氣，而這會兒卻那樣為我辯護(hù)。只要我對尼扎穆特丁說上一句‘那好，那好！’到中午的時候我就會不在此地了！那也就見不到您了……”
“這么說，您是為了我才沒說‘那好，那好’唆？”
“那還用問？’科斯托格洛托夫壓低了聲音?！耙?，您沒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留給我。我能到哪兒去找您？”
但她忙于工作，沒法確定這話在多大程度上可信。
“我豈能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造成麻煩，”他繼續(xù)說，聲音高了些?！拔易谀抢?，像個木頭人似的，一聲不吭。而尼扎穆特丁卻沖著她嚷：‘我現(xiàn)在就可以到門診部給您帶5個這樣的病人來！而且都是我們本地的。讓他出院！’瞧，這時我大概做了件蠢事，把離開這里的一個好機(jī)會失去了！我可憐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她像挨了打似地眨巴著眼睛，無話可說。我把胳膊肘往膝蓋上一支，清了清嗓子，平心靜氣地問：‘我是從生荒地那里來的，你們怎么能就那么把我打發(fā)走呢？’‘嗅，是墾荒工作者！促扎穆特丁嚇壞了（這可是屬于政治性錯誤?。??！疄榱碎_墾荒地，我們國家不惜任何代價。’說完也就走了過去。”
“您可真會動腦子，”卓婭搖了搖頭說。
“卓英卡，我是在勞改營里弄得這么厚臉皮的。從前我不是這樣的?？傊疑砩显S多特征都不是原來有的，而是在勞改營里形成的?！?br/>
“但是您這快活的性格倒不一定是在那里形成的吧？”
“為什么不是？我之所以快活，是因?yàn)槲覍Ω鞣N損失都習(xí)以為常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在這里親人們會面時總是傷心流淚。有什么好傷心的呢？又沒有人遭流放，也不沒收財物……”
“這么說，您在我們這里還要住上一個月？”
“可別讓您這不吉利的話說中了……不過住一兩個星期是顯而易見的。這么一來，我仿佛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立下了忍受一切的保證書……”
注射器里已灌滿了加過溫的藥劑，卓婭拿著它很快地走了。
今天她面臨著一個難為情的問題，也不知該怎么辦。根據(jù)最近的醫(yī)囑，她也得給奧列格打這種針。這針應(yīng)該打在通常最能忍痛的身體部位，但在他們目前所形成的這種關(guān)系的背景下，針可說是沒法打，因?yàn)樗鼤拐麄€游戲無法進(jìn)行下去。同奧列格一樣，卓婭也不愿使這場游戲和這種關(guān)系就此結(jié)束。他們還得使鐵環(huán)滾上很遠(yuǎn)一段路程，才有可能重新打針——那時他們就會像親人般的自然。
卓婭回到桌旁，在給艾哈邁占準(zhǔn)備同樣的針劑時，問科斯托格洛托夫：
“賭，給您打針時您老實(shí)不老實(shí)？不會踢人吧？”
竟然如此提問題，而且是問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正是在等候機(jī)會表白呢。
“卓英卡，我的信條您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總是認(rèn)為以不打針為好。但這要看跟誰打交道才行。跟圖爾貢最妙，因?yàn)樗鲜钦覚C(jī)會學(xué)下象棋。我跟他可以約好：我贏了，就不打針；他贏了，就打。而問題又在于，我即使讓他一只‘車’，也照樣能玩下去?？墒歉旣悂喚筒荒芡孢@一套，她照樣會拿著針管走近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試著開幾句玩笑，可她馬上會說：‘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請您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她從來不多說一句有人情味的話?！?br/>
“她恨你們?！?br/>
“恨我？？”
“恨你們男人?！?br/>
“啥，從根本上說，這也許是問題的實(shí)質(zhì)?，F(xiàn)在來了位新護(hù)士，跟她我也不善于打交道。而奧林皮阿達(dá)一回來，那就更不好辦，因?yàn)樗谴绮讲蛔尩??！?br/>
“我也要像她那樣！”卓婭一邊說一邊量出兩毫升針劑。但她的聲調(diào)表明她顯然肯于讓步。
這時她給艾哈邁占打針去了。桌旁又只剩下奧列格一人。
卓婭不愿讓奧列格打這種針劑還有另一種更重要的原因。從星期日開始她就在想，要不要把這種針劑的作用告訴他。
因?yàn)橐坏┧麄兓ハ圄[著玩的一切都成了真的該如何是好——而這事又是很有可能的。如果這一次不是以帶有感傷意味的撿起散扔在屋子里的衣裳而告終，相反結(jié)成某種牢固而持久的關(guān)系，卓婭當(dāng)真決定成為他的一只小蜜蜂，決心到他的流放地去（而歸根到底他是對的——難道你能知道，幸福在哪個僻靜的角落里等著你？），那么，指定給奧列格注射的針劑就不只是他的事情，而且也涉及到她。
卓婭也是反對給他打這種針劑的。
“賭！”她拿著空針管回來，興沖沖地說?！澳K于鼓足了勇氣吧？去吧，把打針的地方露出來，病員科斯托格洛托夫！我馬上就來！”
但他坐在那里，用完全不像病人的眼睛望著她。他想都沒想打針的事，這他們已經(jīng)心照不宣。
他望著她那雙微微凸出的眼睛。
“卓婭，我們隨便到什么地方去吧，”這話他不是說了出來，而是悄聲咕餓了出來。
他的聲音愈是壓低，她的聲音就愈響亮。
“隨便到什么地方去？”她感到驚奇，笑了起來?！斑M(jìn)城嗎？”
“到醫(yī)生會務(wù)室里去?！?br/>
卓婭將他那目不轉(zhuǎn)睛的視線都吸收到自己的眼睛里，十分認(rèn)真地說：
‘那可不行，奧列格！有很多工作要做?！?br/>
他似乎沒有理解：
“我們走吧！”
“對了，”她想起了一件事?！拔业霉嘌鯕獯媒o……”她朝樓梯那邊把頭一擺，也許還說出了病人的姓名，他沒有聽見。‘可是氧氣筒的開關(guān)太緊，擰不動。您幫幫我的忙好了。走吧?！?br/>
于是她在前，奧列格在后，走下一段樓梯，來到轉(zhuǎn)彎處的平臺上。
那個面色蠟黃、鼻子尖削的不幸的晚期肺癌患者，不知是一向那么瘦小，還是被病魔折磨成這個樣子，他的情況很不好，巡診時醫(yī)生們已不跟他說話，什么也沒有問他。他靠在床上，急促地吸著氧氣袋，聽得見他胸中噬喲作聲。他本來就病情嚴(yán)重，而今天又更加惡化，沒有經(jīng)驗(yàn)的人也看得出來。一袋氧氣吸完了，另外一只空袋放在旁邊。
他現(xiàn)在的情況很不妙，從他旁邊走過或走近他的人，他都一點(diǎn)也看不見了。
他們從他身旁拿起那只空袋，繼續(xù)下樓。
“你們用什么方法給他治療？”
“什么方法也不用。這是一個不能動手術(shù)的病例。愛克斯光又不起作用?！?br/>
“一般來說都不打開胸腔嗎？”
‘它本市還沒有先例?！?br/>
“那就是說，他只能等死咬？”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們盡管手里有一只防止那個病人窒息的氧氣袋，但即刻便把他置諸腦后了。因?yàn)橛幸馑嫉氖虑檠劭淳鸵l(fā)生了。
高高的氧氣筒豎放在此刻鎖起來的一條走廊里，也就是靠近愛克斯光治療室外的地方，當(dāng)初漢加爾特曾把渾身濕透了的。垂死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安置在那里。（這個“當(dāng)初”至今還不到三個星期……）
如果不把走廊里的第二盞電燈打開的話（他們只打開了第一盞），那么放氧氣筒的那個被墻壁突出部分擋著的角落，便處在幽暗之中。
卓婭的身量比氧氣筒低，奧列格則比它高。
卓婭開始把氧氣袋的閥門往氧氣筒的閥門上接。
科斯托格洛托夫站在后面，嗅著從她帽子下面露出來的頭發(fā)的氣息。
“就是這個開關(guān)特別緊，’掉她抱怨道。
他把手按在開關(guān)上，一下子就擰開了。氧氣帶著輕微的懂懂聲輸入氧氣袋里。
這時，奧列格不找任何借口，用擰開了閥門的那只手握住卓婭本來拿著氧氣袋的一只手的手腕。
她沒有顫抖，沒有驚訝。她注視著氧氣袋，看它怎樣漸漸膨脹。
于是他的手從她的腕部一邊撫摩一邊向胳膊肘移動，又通過上臂移向肩膀。
這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脑囂?，對他倆來說都是必不可缺的。這是無聲的檢驗(yàn)，看雙方說過的話是否都被完全理解。
是的，完全被理解了。
他還用兩個手指抖了一下她的劉海兒，她沒有現(xiàn)出不高興的樣子，沒有閃開，仍然注視著氧氣袋。
于是他使勁摟住她的肩頭，使她整個兒貼向自己，而且，終于使自己的嘴觸到了她那對他笑過那么多次、跟他聊過那么多次的嘴唇。
卓婭的嘴唇和他接觸時并沒有張開，并沒有放松，而是繃緊、迎合、有所準(zhǔn)備的。
只在一瞬間，這一切便清清楚楚，因?yàn)樵谶@之前的一分鐘他還不明白，他還忘記了嘴唇有各種各樣，接吻也有各種不同的接法，一個吻跟另一個吻會完全不同。
但是以輕輕的一啄開了頭的這個吻，現(xiàn)在卻使兩個軀體相互吸引，緊緊地?fù)肀г谝黄?，久久地合而為一，甚至欲罷不能，再說，也沒有必要作罷。嘴唇互相貼在一起，就那樣永遠(yuǎn)呆下去也行。
但是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世紀(jì)以后，嘴唇還是分開了，只在這時奧列格才第一次看見了卓婭，并立刻聽到她在問：
“你接吻的時候?yàn)槭裁撮]上眼睛？”
難道他還想到過自己的眼睛？他根本沒有留意過。
“你是不是把我想像成另一個女人？……”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是閉上了眼睛。
像剛剛喘過一口氣，馬上又潛到水底去撈埋得很深的一顆珍珠似的，他們的嘴唇又貼在一起了，而這一回他注意到自己是閉上了眼睛，于是就立即睜開?？吹剿x自己很近報近，近得難以想像，看到她那兩只淺褐色的眼睛有如猛禽那樣警惕。他眼對眼地望著她。她還是那么堅定地緊閉著嘴唇接吻，胸有一定之規(guī)，不讓嘴唇動一動，可身子倒微微搖晃，眼睛望著他，仿佛在根據(jù)他的眼神觀察他經(jīng)過第一次長吻之后的反應(yīng)。然后是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反應(yīng)。
但是就在這時，她的眼睛似乎問旁邊一瞥，隨即猛地掙脫出身來，驚呼了一聲：
“開關(guān)！”
天哪，把開關(guān)忘了！他急忙抓住開關(guān)，匆匆擰緊。
氧氣袋居然沒有爆炸！
“瞧，接吻有時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津妞還沒緩過氣來，就呼吸急促地說道。她的劉海被弄亂了，帽子也歪了。
她的話雖然說得很對，可是他們的嘴卻又結(jié)合在一起了，兩個人都想把對方吸干。
走廊口上裝的是玻璃門，有人有可能看到從墻壁突出部分伸出的兩個胳膊肘，唉，管他呢！
當(dāng)空氣終于又進(jìn)入肺部的時候，奧列格一邊捧住卓婭的后腦勺端詳著她，一邊說：
“卓洛通契克！這才是你的名字！卓洛通契克！”
她撇著嘴唇模仿說：
“卓洛通契克？……蓬契克？……”
倒還不錯。可以。
“我是一個流放犯人，你不害怕嗎？不怕我這個罪犯？
“不，”她輕率地直搖頭。
“也不嫌我老？”
“你怎么算老呢！”
‘他不嫌我有病…”
她把前額偎在他胸前，就這樣站著。
他把卓婭摟得很緊很緊，可是始終不知道她那兩只溫暖的橢圓形的小托染能否擱住一把沉甸甸的尺子。他說：
‘你當(dāng)真愿意去烏什一捷列克嗎？……我們在那里結(jié)婚……為我們自己蓋一座小房子?！?br/>
這一切看起來正是她所缺少和期待著的，也是她那小蜜蜂本性的組成部分。她緊緊地偎著他，整個胸懷都感覺到他，整個胸懷都期望得到解答：是他嗎？
她路起腳，再次用臂肘摟住他的脖子：
“奧列熱克！你知道打這種針劑會起什么作用嗎？”
“起什么作用？”他的面頰在她臉上摩擦。
“打這種針……怎么對你解釋呢……它們的科學(xué)名稱是‘激素療法’…該種針劑是交叉使用的：給女人注射男性荷爾蒙，給男人注射女性……據(jù)說，這樣可以抑制轉(zhuǎn)移……但總的來說，首先受到抑制的是什么……你明白嗎？”
“什么？不明白！還不完全明白！”奧列格頓時緊張地問，臉色都變了。現(xiàn)在他抓住她的肩膀已經(jīng)跟剛才不一樣了——仿佛要從她身上盡快把真實(shí)情況抖出來?！澳阏f，你說呀！”
“一般來說…有先受到抑制的是性功能……甚至在交叉次生特征出現(xiàn)之前就會發(fā)生。在采用大劑量的情況下，女人會長出胡子來，男人則乳房隆起……”
“慢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奧列格吼了起來，只在這時他才明白?！罢f的就是這種針劑吧？就是給我打的這種？它們會起什么作用？會把一切都抑制下去？”
“并不是一切。里比多還會保留很長時間?！?br/>
“里比多是什么？”
她正視著他的眼睛，輕輕地擦了一下他的一絕額發(fā)：
“暗，就是你剛才對我產(chǎn)生的那種感覺……那種欲望……”
“欲望倒是還有，可是能力喪失了，是不是這么回事？”他追問下去，顯得十分驚慌。
“能力會大大減弱。再往后連欲望也不會有了。你懂嗎？”她的手指摸了摸他的極痕和今天剛刮過的面頰。“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希望你打這種針?！?br/>
“好——哇！”他漸漸明白過來，挺直了身軀。“這倒是太了！我的內(nèi)心早就感覺到他們在搗鬼，果然不出所料！”
他真想把那些醫(yī)生癌罵一頓，罵他們?nèi)我鈹[布別人的生命，但忽然想起了漢加爾特那容光煥發(fā)和滿懷信心的面龐——昨天她曾是那么熱情友好地望著他說：“對您的生命十分重要！我們必須拯救您的生命！”
原來這就是該加的用心！她是想為他做件好事嗎？僅僅為了保住他的生命而不惜采用欺騙的手段將他引向那樣的命運(yùn)？
“你將來也會這樣做嗎？”他斜眼看了看卓婭。
對她有什么好責(zé)怪的！她對生活的理解跟他一樣：缺了這一點(diǎn)，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今天她僅僅以貪婪的、火熱的嘴唇就帶著他在高加索山脈上空進(jìn)游了一番。瞧，她就站在這里，嘴唇依然是她的嘴唇！趁這里比多還在他兩條大腿之間和腰間流動，得趕緊接吻！
“……那你能不能給我打一種什么針起到相反的作用呢？”
“那我馬上就會從這里被趕走……”
“有這種針劑嗎？”
“就是同樣的針劑，只不過不交叉使用而已……”
“喂，卓絡(luò)通契克，咱們走吧，隨便找個地方……”
“我們豈不已經(jīng)換了個地方。而且已經(jīng)來到了這里?，F(xiàn)在應(yīng)該回去了……”
“到醫(yī)生會務(wù)室去，走吧…”
“那里有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再說，這不能著急，奧列熱克！否則我們就不會有‘將來’了……”
“既然將來不會有里比多了，還有什么‘將來’可談…說不定會恰恰相反，謝謝，里比多會有的，對嗎？唁，快想個主意，咱們走吧，找個什么地方！”
“奧列熱克，總得為今后保留點(diǎn)什么……該把氧氣袋送去了。”
“對，是得把氧氣袋送去。我們馬上送去……”
“…喝上送去……”
“我們……送去…喝上……”
他們不是手拉著手，而是一起捧著那膨脹得像足球似的氧氣袋往樓上走去，任何一人腳步的震動都會通過氧氣袋傳給對方。
這反正跟手拉著手一樣。
而在樓梯平臺上，在一天到晚有忙于自己事情的病人和健康人匆匆經(jīng)過的通道床位上，是那個面黃肌瘦、胸廓干癟的病人靠在枕頭中間，他已經(jīng)不咳嗽了，（留著分頭的頭發(fā)已所剩無幾）他不住用腦袋去撞支起來的膝頭，也許他的前額把膝蓋當(dāng)成了密封的墻。
他還活著，但他周圍卻沒有活人在。
可能他正是今天咽氣——這個被拋棄的、渴望同情的人，其實(shí)就是奧列格的兄弟、奧列格的同類。要是奧列格能坐到他的床邊，在這里陪他度過一夜，說不定能夠減輕他最后幾個小時的痛苦。
然而，他們只是把氧氣袋給他放在那里就走了。對他們來說，垂死者的這只氧氣袋，他最后要吸的這幾毫升的氧氣，只不過是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偷前接吻的借口而已。
奧列格跟在卓婭后面，像被繩索牽著似地沿著樓梯走上去。他考慮的并不是背后那個垂死的人（半個月前他自己就是那副模樣，而半年以后有可能也是這樣），而是這個姑娘，這個女人，這個娘兒們，考慮怎樣說服她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偷情。
他本來已完全忘記那是什么滋味了，現(xiàn)在重新領(lǐng)略到嘴唇被熱吻揉皺、甚至弄得有點(diǎn)兒粗糙和腫脹的痛感，就更加覺得突然——這感覺有如青春的熱血流遍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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