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處處是單數(shù)

癌癥樓 作者:(俄)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爾仁尼琴(А.солженицын)著;姜明河譯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剛回到醫(yī)院里,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斷定,這是個有實干精神的男子漢。由于無所事事,在巡診時奧列格便細心觀察他。顯然,這項小帽子扣在頭上時他是從來不照鏡子的;這雙手臂長得出奇,有時握成拳頭插進前面不開襟的白大褂口袋;這嘴角的收縮,似乎想吹口哨;盡管他看上去力氣很大而又十分威嚴,但在跟病人談話時卻很風趣——這一徹使科斯托格洛托夫對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很想跟他談談,向他提幾個問題,而這些問題又是此地的女醫(yī)生當中誰也不能或不想回答的。

  但是這些問題沒有機會向他提出,因為巡診的時候,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除了自己的手術病人誰也不理,經(jīng)過照光病人的床位時只當那里空著;在樓梯上和走廊里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微微點個頭,但臉上始終擺脫不了心事重重的表情,而且他總是來去匆匆。

  有一次,在談起一個干了什么事而先是抵賴、后來承認的病人時,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呵呵笑道:“到底改7宗!”這就更觸動了奧列格。因為這個詞兒的這層意思并不是每個人都明白,也不是任何人都會用的。

  近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醫(yī)院里徘徊比過去少了,同外科主任相遇的機會就更少。但是有一回他親眼看見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打開手術室隔壁一間小屋鎖著的門走了進去,這意味著那里肯定沒有別人。于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敲了敲涂了色的玻璃門,把它打開。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剛剛來得及在屋子中間推——一張桌子跟前的凳子上坐下,但已經(jīng)在寫著什么。他側身而坐的姿勢意味著他不打算在這里待得太久。

  “是您?”他抬起頭來,好像并不感到奇怪,其實腦子里還在考慮下面再寫什么。

  大家任何時候都沒有空!性命攸關的問題需要在一分鐘內做出決定。

  “對不起,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科斯托格洛托夫傾盡自己所能,努力做到彬彬有禮,這種表情是他所獨有的?!拔抑滥苊???墒浅四覍嵲跊]人可以請教……只占用您兩分鐘的時間,可以嗎?”

  外科醫(yī)生點了點頭。他還在考慮自己的事,這很明顯。

  “由于……對我正在采取激素療法,肌肉注射合成雌酚,劑量為……”科斯托格洛托夫采用他引以為榮的做法:用醫(yī)生的語言、學醫(yī)生的一絲不茍同醫(yī)生談話,以此喚起對方對他的開誠布公?!拔蚁肓私獾氖牵杭に氐淖饔檬欠裼蟹e聚性?”

  接下來的時間已不由他掌握了,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俯視坐著的外科醫(yī)生,由于自己身材細長而顯得有點佝僂。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皺緊了額頭,漸漸把注意力轉過來。

  “不,不會的,看來不應當有,”他回答說,但口氣并不干脆。

  “可我,不知怎么的,覺得有積聚性,”科斯托格洛托夫繼續(xù)往下問,仿佛他希望有積聚性,再不然就是對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不怎么相信。

  “不,不會的,不應當有,”外科醫(yī)生還是那么回答,沒有把話說絕,也許因為這不屬于他的領域,也許因為他還沒來得及使思想從別的事情上轉過來。

  “我迫切需要了解,”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眼神和口氣似乎帶有威脅的味道,“經(jīng)過這種療程,我是否會完全喪失……咯……這么說吧,涉及女人問題的那種機能?……還是僅僅在一定時期內如此?打過去的這些激素會不會離開我的身體?還是永遠留在我體內…或者,過了一段時間,也許可以采用注射同性激素的方法去消除……”

  “不,我不主張這樣做。不可以?!绷蟹颉ち邪耗岫嗑S奇望著這個頭發(fā)黑而蓬亂的病人,但首先看到的是他那道引人注目的傷疤。他想像這道砍痕剛出現(xiàn)時的樣子,想像如果這是剛剛送到外科的一例外傷該怎么辦?!翱赡鷨栠@干什么?我不理解?!?br/>
  “您怎么不理解呢?”倒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不理解這里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也許,這位忠于醫(yī)生職守、有實干精神的人,只能勸病人從命?‘它不理解嗎?”

  這已經(jīng)超過兩分鐘的時限,也超出醫(yī)生同病人之間的關系了,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卻帶著立刻為科斯托格洛托夫所注意到的那種謙虛態(tài)度,突然壓低了聲音,不打官腔,像對老朋友似地說:

  “聽我說,難道生活的花朵全在娘兒們身上?……要知道,這種事總會使人極其膩煩……而且只會妨礙正經(jīng)事兒。”

  他說得十分誠摯,樣子甚至很疲倦。他想起自己在生活中最緊要的時刻缺乏沖勁兒,說不定正是因為精力被這種事耗費了。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不能理解他的話!奧列格現(xiàn)在無法想像那種感覺還會是膩煩的!他的頭機械地向左右兩邊搖晃,眼睛也視而不見:

  “可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更正經(jīng)的事兒了?!?br/>
  沒有,腫瘤醫(yī)院的規(guī)章制度里并沒有訂人這樣的談話!——病人不得向醫(yī)生(何況還是其他科的醫(yī)生)質疑有關人生意義的問題!那位足登高跟鞋、走起路來全身扭動的嬌小的外科女醫(yī)生,向門內探了探頭,問也不問就走了進去。她沒有停下便徑直走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跟前,把一張化驗單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己則倚著桌子(奧列格從遠處覺得她似乎緊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并且,什么也不稱呼他就說:

  “請聽我說,奧夫季延科的白血球是1?!?br/>
  她的松散的頭發(fā)仿佛散發(fā)出淡淡的棕紅色煙震在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面孔前蒸騰。

  “這有什么辦法呢?”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聳了聳肩膀?!斑@不是正常的白血球增多。這說明他有炎癥,應當用愛克斯光照射加以抑制。”

  于是她又說這說那,不停地說。(的確,她的一只肩膀就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胳膊!)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寫了幾個字的紙徒然放在那里,蘸水鋼筆倒轉過來夾在手指中沒有用處。

  顯而易見,奧列格應當知趣地退出去了。醞釀了很久的一次談話就這樣在最有意思的節(jié)骨眼上被打斷了。

  安熱莉娜回過頭來,不明白科斯托格洛托夫還呆在這兒干什么;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也從她頭頂上往這邊瞧,眼神里帶幾分幽默。他臉上那無以名狀的表情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下了決心把談話繼續(xù)下去: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我還想問一下:您聽說過一種叫做恰加的燁樹菌子嗎?”

  “是的,聽說過,”對方相當情愿地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您對它怎么看?”

  “很難說。不過我料想,有個別的腫瘤可能對它敏感。比如說胃部的腫瘤。現(xiàn)在莫斯科掀起了一陣恰加狂。據(jù)說,方圓200千米以內的菌子全被采光了,樹林里別想找到?!?br/>
  安熱莉娜從桌旁把身子站直,拿起那張化驗單,帶著鄙夷的神情,還是那樣我行我素,一路搖搖擺擺而去,姿態(tài)倒挺動人。

  她走了,然而他們起先的談話情緒已被破壞:問題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回答,可要再回過頭去討論女人會給生活帶來什么,畢竟不太相宜。

  不過,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向他投來的這輕松愉快的目光,以及他這十分平易近人的態(tài)度,鼓勵著科斯托格洛托夫提出自己準備好了的第三個問題——這同樣不是雞毛蒜皮的事。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請原諒我的冒昧,”他歪著脖子晃了一下腦袋?!叭绻艺f錯了,請別介意。您……”他也瞇縫起一只眼睛,把聲音壓低,“您…有沒有到過那永遠唱歌跳舞的地方?”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活躍起來了:

  “到過?!?br/>
  “這會是真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喜出望外。沒想到同是天涯淪落人!“那您是觸犯了哪款?”

  “我不是觸犯了法律。我是自由人?!?br/>
  “啊,自由的人!”科斯托格格托夫感到失望。

  不,他們的遭遇是不同的。

  “您是根據(jù)什么猜到的?”外科醫(yī)生好奇地問。

  “根據(jù)一個詞兒:‘改了宗’。不,您好像還說過別的‘行話’?!?br/>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笑了起來:

  “改也改不了?!?br/>
  論遭遇他們雖然并不一樣,但比剛才有了較多的共同之處。

  “在那里待的時間長嗎?”科斯托格洛托夫不拘禮節(jié)地問。他甚至挺直了腰板,不再看上去萎靡不振。

  “大約有3年的時間。復員后被派去的,怎么也脫不了身?!?br/>
  其實他不必補充。但他補充了。那豈不是光榮而崇高的工作!但為什么正派人認為有必要加以解釋呢?看來,人身上畢竟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指示器。

  “擔任的是什么職務?”

  “衛(wèi)生處長?!?br/>
  啃嘿!原來同杜賓斯卡啞夫人一樣充當生與死的主宰。不過,那位夫人是不會作這樣的表白的。而這個人卻離開了那里。

  “這么說,您在戰(zhàn)前就已經(jīng)醫(yī)學院畢業(yè)了?”科斯托格洛托夫像牛類似地粘上了一連串的新問題。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做,這純粹是他在遞解過程中養(yǎng)成的習慣:利用打開和關上送飯小洞門的幾分鐘時間,了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身世?!澳悄囊荒瓿錾??”

  “不,我是念完4年級的時候,志愿上前線當軍醫(yī)的,”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站起身來,離開沒有寫好的紙,很感興趣地走到奧列格跟前,用指頭按了按、摸了摸他的傷疤?!斑@是在那邊留下的吧?”

  “嗯”

  “縫得很好……不錯。是囚犯中的醫(yī)生縫的嗎?”

  “哎!”

  “您不記得他姓什么嗎?是不是科里亞科夫?”

  “不知道,那是在押解過程中。那個科里亞科夫是觸犯了哪一款而坐牢的?”奧列格此時又纏上了科里亞科夫,急于把他的情況打聽清楚。

  “他坐牢是因為他父親曾是沙皇軍隊的一位上校?!?br/>
  但就在這時,那個眼睛像日本人、頭上有一頂白色冠冕的護士進來叫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到換藥室去。(自己的手術病人最初幾次換藥,他總是親自察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駝著個背沿走廊徐徐而行。

  又是一篇由虛線勾勒出輪廓的傳記。甚至可說是有了兩篇。其余的可以憑想像去加以補充。到那里去的人竟有著那么多種多樣的原因……不,他考慮的不是這個,而是:自己躺在病房里,走在走廊上,在花園里散步,不論是自己身旁的人還是對面走來的人,大家都一樣是人,無論是他還是你,都不會想到把對方叫住,說:“喂,把你的領襟翻過來!”一點不錯,那里有一枚秘密組織的徽章!這說明他是那里面的人,有過接觸,一起干過事兒,了解內情!他們究竟有多少?!但是要使他們任何人開口就難上難。從外表什么也猜不透。瞧,藏得多么嚴實!

  要是有朝一日女人成為累贅,那是多么荒唐!難道人會墮落到這種程度?這簡直不可想像!

  總的說來,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并沒有那么堅決地否定,讓人足以相信他的話。

  應該認識到,一切都已失去。

  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似乎覺得,原來被判處的刑期現(xiàn)在改為無期徒刑。他還可以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著的目的是什么。

  他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在樓下走廊里愣住了站著不動。

  從離他3個房間的一扇門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穿白大褂的人,腰部極為纖細,一下子就能被認出來。

  薇加!

  她正向這邊走來!他倆之間的直線距離沒有多遠,只消繞過靠墻的兩張病床。但奧列格沒有迎上前去,有一秒鐘可以考慮,還可以再考慮一秒鐘,再等一秒……

  從那次巡診后,3天來她一直冷冰冰的,忙著干事,沒有向他沒過友好的一瞥。

  起先他心想——見她的鬼去吧,他也可以不理她。向她解釋還作揖他可不愿……

  但畢竟于心不忍!不忍傷她的心。對自己也不忍。難道此刻要像陌生人那樣擦肩而過?

  他有什么過錯?這是她的過錯:在打針的問題上欺騙他,希望他不幸。這應該是他不能原諒她!

  她看也不看對方(但是看見了?。┳叩剿砼?,奧列格違背自己的意愿,用仿佛悄悄請求的聲音對她說: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

 ?。ㄕZ調很別扭,但他自己覺得舒服。)

  這時她才抬起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看見了他。

 ?。ㄕf真的,憑什么他要原諒她?……)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您不想……再給我輸點血嗎?”

 ?。ㄋ坪跤悬c屈辱,但畢竟覺得舒服。)

  “您不是拒絕接受輸血嗎?”她還是以不寬容的嚴峻態(tài)度望著他,但某種不信任在她那雙可愛的咖啡色的眼睛里顫動了一下。

 ?。ㄋ懔?,按她自己的看法,她并沒有過錯。在同一所醫(yī)院里畢竟不能像冤家仇敵似地相處。)

  “那次我覺得挺好。我愿意再來一次。”

  他臉上洋溢著微笑。與此同時,他的傷疤顯得有點彎曲,但也顯得短了些。

 ?。ㄑ巯孪仍徦?,以后總能弄清楚原因。)

  看她的眼神畢竟似有所動,也許是一定程度的噢悔。

  “明天也許會有血漿送來?!?br/>
  她好像還扶著一根無形的柱子,但這柱子似乎正在她手下熔化和彎折。

  “不過一定要您給我輸!必須您來輸!”奧列格真心誠意地要求她?!胺駝t我寧肯不要!”

  她回避這一切,努力不再看他,搖搖頭說:

  “看情況再說。”

  于是她就走過去了。

  她很可愛,不管怎么說,很可愛。

  不過,他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既然注定要服無期徒刑,他在這里還謀求什么呢?……

  奧列懵懵懂懂地立在通道上,回想自己這是要上哪兒去。

  對了,他是要去看看焦姆卡!

  焦姆卡躺在兩人一間的小小病房里,但另一個病人已經(jīng)出院了,新病人要明天從手術室送來。暫時只有焦姆卡一個人住在那里。

  腿被截去已經(jīng)一個禮拜了,最初的火焰也已經(jīng)燃燒完。手術正在成為往事,可是腿還像先前一樣存在似的,仍在繼續(xù)折磨著他。焦姆卡簡直可以感覺到截去的那只腳的每個腳趾的搏動。

  焦姆卡看到奧列格,像看到胞兄一樣高興。以前同室的病人確乎有如他的親人。一些女病號還送了些吃的東西給他,放在他床頭柜上,用餐巾蓋著。而醫(yī)院外面,不可能有人來看他和送東西來。

  焦姆卡仰臥在床上愛撫著他的那條腿——其實剩下的只是大腿的一部分,再就是纏在上面的一大堆繃帶。但他的頭和手都能隨便活動。

  “賠,你好,奧列格!”他握住奧列格伸過去的手?!皝?,坐下談談。病房里怎么樣?”

  焦姆卡離開的樓上那間病房,對他來說是已經(jīng)習慣了的天地。樓下這里的護士和護理員都是另一些人,規(guī)矩也不一樣。她們老是吵架,斤斤計較誰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病房里有什么可談的,”奧列格望著焦姆卡瘦削得厲害、顯得很可憐的面孔。兩頓上好像被挖出了兩道槽,眉毛上部、鼻子、下巴似乎被輾壓和削尖了?!斑€是老樣子?!?br/>
  “那個干部還在那里嗎?”

  “還在那里?!?br/>
  “瓦季姆呢?”

  “瓦季姆的情況不怎么樣。金子沒有弄到?,F(xiàn)在正擔心出現(xiàn)轉移?!?br/>
  焦姆卡皺起了眉頭,像是談起自己的弟弟:

  “真可憐。”

  “所以說,焦姆卡,你得感謝上帝,你的那條腿被及時去掉了。”

  “我這里也有可能發(fā)生轉移。”

  “不見得吧?!?br/>
  “誰能預料呢?這些致命的單個細胞像黑夜里特務的小船,是否已經(jīng)偷渡過來了?在哪兒靠的岸?這——連醫(yī)生也看不見?!?br/>
  “給你照愛克斯光嗎?”

  “用小車推我去照?!?br/>
  “我的朋友,現(xiàn)在你面前的道路很清楚:養(yǎng)好身體,學會使用拐棍。”

  “不是一根,而是兩根拐杖。兩根。”

  這可憐的孤兒什么都考慮過了。他本來就像大人那樣沉著臉,現(xiàn)在更像個大人樣了。

  “哪兒給你做拐杖?是這里嗎?”

  “矯形科?!?br/>
  “總該免費吧?”

  “我寫了申請書。我哪里付得起錢呢?”

  他倆都嘆了口氣,有點像年復一年沒有一絲歡樂的那種人的嘆息。

  “明年你怎么把十年級念完畢業(yè)?”

  “豁出命去也要念完?!?br/>
  “往后依靠什么維持生活?你又不能再站到機床前去?!?br/>
  “答應給殘疾津貼。我不知道,算二等還是三等?!?br/>
  “要是三等,能發(fā)多少?”科斯托格洛托夫對于各種等級的殘疾津貼同各種民法一樣搞不清楚。

  “就那么回事罷了。只夠買面包的,要買食糖就不夠了?!?br/>
  焦姆卡像個男子漢,什么都想到了。腫瘤非要把他的生命之船鑿沉不可,而他依然掌著自己的舵。

  “還想上大學嗎?”

  “得努力爭取?!?br/>
  “學文學?”

  “哎!”

  “聽我說,焦姆卡,我正經(jīng)地告誡你:那樣你會毀了自己的,你還是搞搞收音機維修為好——生活既安定,還可以額外賺點錢。”

  “我才不會搞那收音機呢,”焦姆卡吭曉了一聲?!拔蚁矚g的是真理?!?br/>
  “唉,傻瓜,你修你的收音機,也不會影響你講真理!”

  對這事兒他倆意見不一致。他們還談了些這樣那樣的事。也談了奧列格的情況。這也是焦姆卡身上完全不同于孩子的一個特征:關心別人。年輕人往往把心思集中在自己身上。奧列格也像對大人一樣對他講了自己的處境。

  “噢,太糟糕了……”焦姆卡悶聲悶氣地說道。

  “你大概不愿意跟我對調吧,是不是?”

  “鬼才知道呢……”

  在一般情況下,焦姆卡在這里照愛克斯光加上做拐棍還得待上一個半月左右,大概五一節(jié)前可以出院。

  “出院后你最先想到哪兒去?”

  “立刻去動物園!”焦姆卡興奮了起來。關于這座動物園,他對奧列格不知講過多少次了。他們曾并排站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焦姆卡確信不疑地指給他看,動物園就在河對岸茂密樹木后面的什么地方。多少年來,焦姆卡從書本上看到、從廣播里聽到過關于各種動物的故事,可是從未親眼見過狐貍和狗熊,更不用說老虎和大象了。他所住過的地方既沒有動物園,也沒有馬戲團或樹林子。他從小就有一個愿望,想去見識見識各種動物;這個愿望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有所減弱。他期待著這次去動物園將給他帶來某種特別的感受。當他拖著一條疼痛的腿來到此地住院的那一天,第一件事便是到動物園去,不巧那里正好是休息日,不開放?!奥犖艺f,奧列格!您想必不久就要出院了,對嗎?”

  奧列格駝著個背坐在那里。

  “想必是這樣。血的情況不好。惡心難受?!?br/>
  “難道你不到動物園去?!”這是焦姆卡所不能容許的;如果奧列格不去,就會使焦姆卡對他產(chǎn)生不好的印象。

  “我大概會去?!?br/>
  “不,你一定得去!我請求你:去吧!你去了以后,我希望你寫張明信片給我,好嗎?暗,這對你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在這里將會多少高興!你把那里現(xiàn)在有些什么動物,什么動物最有意思,都寫在明信片上,???我可以提前一個月知道!你去嗎?給不給我寫?據(jù)說那里有鱷魚,還有獅子!”

  奧列格答應了。

  他走了(他也要去躺一下),而焦姆卡一個人關在這小小的病房里,時而望望天花板,時而看看窗戶,獨自尋思,隔了好久也沒重新拿起書來。窗外什么也看不見,因為窗子上裝有輻射狀的窗柵,而且朝向醫(yī)院圍墻的死角?,F(xiàn)在那圍墻上連一道直射的陽光也沒有,但外面并不顯得晦暗,而是不明不暗,因為太陽蒙著一層薄薄的云輟,并沒完全被遮住。這大概是一個沒有生氣的春日,不太熱,不太亮,春神正在悄然勤懇地做著她該做的一切。

  焦姆卡一動不動地躺著,往好的方面想像日后的情況:他對截短的腿怎樣逐漸適應下來;怎樣學會拄著拐杖走路,走得又快又靈活;“五一”節(jié)的前一天將會完全像夏天一樣,焦姆卡在乘晚間火車之前,從早上開始就可以逛動物園;從今以后他將會怎樣有足夠的時間把全部中學課程又快又好地學完,還要把好多應該讀而從前沒來得及讀的書都讀了。今后決不會再浪費這樣的晚上時間,比如別的小伙子跳舞去了,你則為自己要不要去而苦惱不已,再說,去了你也不會跳。這樣的事不會再出現(xiàn)了。一定要在燈下用功。

  這時有人敲門。

  “請進!”焦姆卡說。(他說“請進”這個詞兒的時候心中很得意。要來見他還得先敲敲門——這他從來沒經(jīng)歷過。)

  門被逮然打開,阿霞進來了。

  阿霞仿佛是沖進來的,匆匆忙忙,好像后面有人追趕似的,但她把門拉上后,就在門框旁站住了,一只手還是握著門把,另一只手摸著病號長衫的翻領。

  這已經(jīng)完全不是來“住3無檢查一下”的那個阿霞了,當時冬季運動場的跑道上還等著她回去呢?,F(xiàn)在她已變得憔籽、蒼白,甚至不可能那么快起變化的一頭黃發(fā)此時也可憐巴巴地輕輕晃動著。

  而病號長衫還是那一件——骯臟不堪,鈕扣脫落,不知被多少人穿過,也不知在什么樣的鍋里煮過?,F(xiàn)在,這件衣服對她來說倒比先前較為適宜。

  阿霞望著焦姆卡,她的眉毛微微顫動:她是要跑到這里來嗎?要不要還往前跑?

  但是這樣一副狼狽相使人覺得,她不像是比焦姆卡高一年級、多作過3次遠途旅行、多懂得不少生活知識的女孩了;在焦姆卡看來,她還是原來的阿霞,絲毫沒變。他高興地說:

  “阿霞!坐下…你怎么啦?……”

  在住院的這一期間他們曾閑聊過不止一次,也討論過腿的問題(阿霞堅決主張不截);手術后她也來看過他兩回,帶來了蘋果和餅干。他們在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就一見如故,從那以后兩人就愈來愈熟了。她也坦率地把自己的病告訴了他,盡管不是一下子就談出來的:她的右乳疼痛,檢查出硬塊,正在用愛克斯光治療,還給她一種藥片放在舌頭底下。

  “坐下,阿霞!坐下廣

  她離開門那兒,用那只背在身后的手摸著墻壁,仿佛以此支撐自己或摸索路徑,慢慢地挨到焦姆卡床頭旁邊的一張方凳跟。

  她坐了下來。

  坐下之后她不是正面看焦姆卡,而是使視線從他面前掠過,投在被子上。她并不轉臉對著焦姆卡,而焦姆卡也不能轉身。

  “暗,你到底怎么啦?”他倒像個老大哥似的!他把枕得高高的頭側向阿霞——只是把頭轉向她,身子仍然朝天仰臥。

  她的一片嘴唇開始發(fā)顫,眼瞼也在霸動。

  “阿仙卡!”焦姆卡剛剛來得及這么叫她(實在看她太可憐了,否則他是不敢稱她阿仙卡的),她就立刻撲到他枕頭上,頭挨著頭,一小束頭發(fā)觸到他的耳朵,使他怪癢癢的。

  “告訴我,阿仙卡!’馳叫她說話,手則在被子上摸索,他想找她的手,但沒有找到,也看不見她的手放在哪兒。

  而阿霞卻伏在枕頭上嚎陶大哭。

  “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訴我,怎么啦?”

  其實他已差不多猜到了。

  “要——割——掉!……”

  她哭啊哭個不停。后來哭聲變成了呻吟:

  “我一我一我!”

  焦姆卡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還聽到過像這樣哀怨的可怕哭聲!

  “也許這事兒還不一定,’他勸慰她?!罢f不定可以避免?!?br/>
  但他感覺到,這哭聲里的悲痛不是他幾句話所能勸慰得了的。

  她的臉埋在他枕頭里,哭泣不止。焦姆卡感覺到自己頭旁已經(jīng)濕了。

  焦姆卡找到了她的手,撫摩著說:

  “阿仙卡!也許可以避免吧?”

  ‘壞…我是星期五動手術”

  她的呻吟拖得很長,仿佛要把焦姆卡的心給揪出來似的。

  焦姆卡看不見她布滿淚痕的面孔,只有一絕給頭發(fā)映入他的眼睛。那柔軟的頭發(fā)觸得他臉上發(fā)癢。

  焦姆卡想找些話說,但怎么也想不出來。他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希望她不要再哭了。他可憐她,超過對自己的憐憫。

  “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哭著說?!斑€——有什么——意思?l…,,

  對這個問題,焦姆卡雖然從自身的模糊經(jīng)驗中得出了點看法,但卻說不出什么名堂來。即使能夠講得清楚,根據(jù)阿霞的呻吟判斷,無論是他還是任何別的人、別的什么理由,都無法說服她。從她的經(jīng)驗中所能得出的只是:如今活著毫無意思!

  “現(xiàn)在——還有——誰會——要我?……”她結結巴巴地說,十分傷心?!罢l會——要——我?……”

  她又把臉埋在枕頭里,眼淚把焦姆卡的一邊面頰也給沾濕了。

  “不能這么說,”焦姆卡安慰她,還是那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澳惝斎恢?,結婚主要在于……情投意合……性格一致

  “哪有那樣的傻瓜光愛一個人的性格?!”她大聲嚷了起來,怒氣沖沖,像一匹馬前蹄騰空直豎起來,把焦姆卡握著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只在這時,焦姆卡才看到她那濕滾涌的、紅紅的、長著斑點的、氣呼呼而又讓人可憐的臉。“誰會要只有一只乳房的姑娘?!誰會要?17歲的時候就被割去!”她沖著焦姆卡叫嚷,什么都怪他。

  焦姆卡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叫我怎么能上游泳場呢?!”這一新的閃念像針刺似的疼得她直喊?!霸趺瓷嫌斡緢觯?!怎么去游泳??!”她兩手捧住腦袋,身體成螺旋狀扭曲,仿佛要把腰神斷,最后竟偏離焦姆卡倒向了地板。

  各種款式的時髦泳裝浮現(xiàn)在阿霞的眼前,使她心痛難忍——帶背帶的和不帶背帶的,相連的和兩截的,今天的和明天的種種時髦式樣,橘黃的和蔚藍的,深紅的和談青的,素色的和條紋的,鑲環(huán)形跡的,還沒有試穿過、還沒有在鏡子面前照過的,一所有這些游泳衣她永遠也不會去買,永遠也不會去穿了!正是她今后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游泳場這一事實,此時在她想像中是最痛心、最丟臉的!正因為如此,活著已失去任何意義

  而焦姆卡這時卻從高高的枕頭上喃喃地說些傻乎乎的不合時宜的話:

  “你知道,要是以后誰也不娶你……賭,我當然明白如今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否則我隨時愿意跟你結婚,這一點你要相信…”

  “聽我說,焦姆卡!”阿霞爬起來轉向焦姆卡,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她已不再流淚,一個新的念頭占據(jù)了她的心頭?!澳愫煤寐犞耗闶亲詈笠粋€!你是最后一個還能看到它、還能吻吻它的人!以后永遠也不會有任何人吻它了!焦姆卡!躇,哪怕讓你吻吻也好!哪怕讓你吻吻它!”

  她把病號長衫敞開(其實它本來就沒掩嚴實),一邊好像又開始哭泣或呻吟,一邊把寬松的內衣領口往下拉,于是里邊露出她那注定要被割去的右乳。

  這真像是直接送到這里來的一顆太陽,光芒四射!整個病房頓時融爛輝煌!嫩紅色的乳頭(比焦姆卡想像中的大些?。└‖F(xiàn)在他面前,眼睛簡直頂不住這嫩紅色的沖擊!

  阿霞俯身向他的腦袋挨得很近很近,就這樣托著那只乳房。

  “吻吧!你吻吧!”她等待著,敦促他。

  焦姆卡吸著從她懷里送來的暖香,懷著感激和狂喜的心情,像一頭豬息似的,用急切的嘴唇拱向懸在他臉上這輪廓彎曲而豐滿的整個乳房——它保持著固有的形狀,無論是繪畫還是雕塑都創(chuàng)造不出比這更柔和、更美的線條來。

  “你能記住嗎…你能記住它曾經(jīng)存在過嗎?也能記住它是什么樣嗎?……”

  阿霞的淚水落到了他那頭發(fā)剪短了的腦袋上。

  她并沒把乳房收起來,并沒挪開去,于是他又回到那一片嫩紅中去,嘴唇輕柔地做著她未來的孩子永遠不會對這只乳房做的那種動作。沒有人進來,所以他吻遍了這懸在他臉上的奇寶。

  今天是奇寶,可明天就會被扔進垃圾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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