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曼儂 作者:(法)普雷沃神父(Abbe Prevost)著;


  我們被帶到了監(jiān)獄,并被分別關押。這還并算不了什么,因為我事先已料到了。我叮囑門房要善待曼儂,告訴他我是個有身份的人,以后自會報答他。在被分別關押前,我擁抱了我親愛的情人,要她不要過份悲傷;告訴她,只要我還在世上,她就什么都不用怕。所幸,我身上還有點兒錢,就給了她一些;又用剩下的錢,預付了我們二人一個月的食宿費。

  錢起了很大作用。獄方把我關在一個配家具的房間里;還向我保證,曼稼也有類似的一間牢房。

  我立刻開始考慮,怎樣才能盡快獲得自由。很顯然,這件事還不構成犯罪,就算馬塞爾的證詞能證明我們偷盜的動機;我很清楚,法律是不會懲罰個人的犯罪動機的。我決定立即寫信給父親,請他親自來巴黎。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說的,我覺得被關在夏特萊并不像被關在圣·拉扎爾那么令人羞恥。何況,隨著年齡和經驗的增長,盡管仍十分尊敬父親,我已不再那么膽小了。所以我寫了信,夏特萊獄方也并未刁難我,讓我發(fā)了信。如果我知道父親次日就到巴黎的話,我本來是可以省去這一麻煩的。

  因為他收到我一星期前寫給他的信后,感到非常高興。但是,盡管我希望用自己的悔改來取悅他,他還是不敢完全信任我,所以決定親自來證實我的變化,并視我悔改的誠意決定該怎么做。

  他在我入獄的第二天就到了巴黎,先去拜訪了蒂貝爾日,因為我原先請父親把回信寄給他。但是,從他那兒無法得知我的住所,更不知道我的現狀,只能了解到我從圣·絮爾皮斯逃出后的經歷。蒂貝爾日向他談起,在最后一次談話中,我已表示要迷途知返;而且,他覺得我已經完全擺脫了曼儂,但他還是有些驚訝,因為一星期以來我竟然音訊全無。

  我父親也并不是容易上當的人,聽到蒂貝爾日抱怨我不與他聯絡,就明白肯定有很多事蒂貝爾日并不知情。他運用渾身的解數來找尋找的蹤跡;所以,兩天后,他就已知曉我被關在夏特萊。

  我根本沒有料到,父親會這么快就趕來看我。而在他來之前,警察總監(jiān)大人剛看過我,或者按照他們的行話說,他剛審問過我。他責備了我?guī)拙?,但既不很嚴厲也沒有冒犯我。他溫和地對我說,他對我的劣跡深感惋惜,并說我為自己樹了一個像德G…M…先生這樣的敵人,實在是不夠明智。實際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來,我的案子中輕率魯莽的成份居多,而惡意倒在其次。但是,這畢竟是我第二次成為被告,他原本希望我在圣·拉扎爾學習兩三個月后,可以變得乖巧些。

  我很高興能和一位通情達理的法官打交道,于是畢恭畢敬地回答他的問話;所以,他對我的回答似乎也頗為滿意。他叫我別太憂愁,說會看在我出身高貴、年紀尚輕的份上,給我一些幫助的。我壯著膽子向他說起了曼儂,極力稱贊她的溫柔和善良天性,希望他也幫她忙。他笑著說,他還沒見過曼儂,但大家都說她是個危險人物。這句話牽動了我的柔腸,我說了無數激動的話,為我可憐的情人辯護,甚至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只好叫人把我?guī)Щ乩畏咳ァ?br/>
  “愛情??!愛情!”這位嚴肅的法官看著我走出門,感嘆道:“難道永遠不能和理智共存嗎?”

  我正憂郁地整理自己的思路,思考著剛才和警察總監(jiān)大人的談話,這時,我聽到門開了,進來的竟是我的父親。

  我原本以為他會幾天后才到的,所以盡管我已為這次見面做了心理準備,見到他,仍讓我驚訝不已,恨不得腳下有個地洞可以鉆進去。我羞愧難當地走過去和他擁抱,他坐了下來,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因為我還低垂著眼睛、光著頭呆站在那兒,他就嚴肅地對我說:“請坐,先生!請坐!多虧了你放蕩和詐騙的惡行,我才找到了你呆的地方。想不到你這樣的行徑也有好處,你是別想隱姓埋名地藏起來。走這條路,你定會揚名立萬的。我想,這條路的終點也一定是沙灘廣場,到那時,你就真的可以被光榮地展示在那兒,受萬眾矚目了!”

  我無言以對。

  他繼續(xù)說道:“我是個多么不幸的父親??!我那樣疼愛我的兒子,煞費苦心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正直的人,最后,他卻成了個丟人的騙子。如果是不幸的命運,我還可以自我安慰說,時光會消磨一切,憂愁也會慢慢淡去。但是,有什么可以彌補一個喪盡天良的不肖子造成的傷害呢,更何況這傷害正日益加重?你什么都不說嗎?混蛋!”

  他又說:“瞧你裝得多謙卑,多溫和!別人不把你當成是家族中最正直的人才怪!”

  雖然我必須承認,我是罪有應得的;但我仍覺得他的話太過份了,而且我想他也正等著我的解釋,于是直率地說:“我向您保證,先生!我此刻在您面前的謙卑,絕不是裝出來的。這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兒子的正常反應,因為他尊敬他的父親,尤其當他父親憤怒時。我也不想裝作家族中最嚴謹的人。我承認自己該罵,但是,我懇求您發(fā)發(fā)慈悲,不要把我看成是最卑鄙無恥的人,我不該受到這么難聽的責罵。是愛情!您知道,是愛情讓我犯了這么多錯。致命的激情??!唉!難道您不曾體驗過它的魅力嗎!我是您的兒子,我們有著相同的血脈,難道您的鮮血不曾為愛情沸騰過嗎?愛情使我變得過于纖細,過于多愁善感、也過于忠實了,也許,還過于殷勤地滿足一個迷人的情人,這才是我的錯。您覺得這丟人嗎?得了吧!親愛的父親。”

  我繼續(xù)溫和地說:“可憐一下一直尊敬您、愛戴您的兒子吧!他并不像您想的那樣,沒了榮譽感也忘了自己的責任。他比您所想到的要更值得同情?!蔽艺f完這些話時已淚流滿面。

  父親的心實在是大自然的杰作,它一方面教導子女,另一方面又要包容子女的過錯。我的父親是個有智慧、高品味的人,深深地被我的坦白所感動,甚至無法隱瞞他的這一變化。

  “過來吧!我可憐的騎士,”他對我說,“過來擁抱我,你真讓我同情?!?br/>
  我擁抱了他。他是緊緊地摟著我,我完全想像得出他當時的心情。

  “肥是,”他繼續(xù)說,“該如何讓你離開這兒呢?別隱瞞,把你的事都告訴我吧!”

  畢竟,同社會上某些年輕人相比,我的行為還不致于讓我名聲掃地;而且,在我們這個時代,有個情婦也算不得下流,更不用說在賭博上?;ㄕ序_錢了,那更沒什么大不了,所以我一五一十地向父親匯報了自己過去的生活。承認每個錯誤時,我都會引用幾個著名的例子,好讓自己不必太難為情。

  我對他說:“我沒結婚就與我的情人生活在一起了;但是全巴黎人有目共睹:XX公爵有兩個情婦;德X先生十年來一直與一個情婦在一起,他對她可比對自己的太太忠實多了;法國上流社會三分之二的人,都以有情婦為榮。是的,我是在賭博時用了欺詐的手法;但XX候爵和XX伯爵除此之外也沒別的收人啊,XX大公和。X公爵,也都是這類幫派的首腦。”至于詐騙G…M…父子錢財之事,我本來也可以舉出例子,證明自己不是絕無僅有的,但我尚有榮譽感,不愿再用這些例子來羞辱自己,所以懇求父親原諒我的軟弱,那是復仇和愛情的雙重烈火把我燒得不能自持的結果。

  父親問我,是否能告訴他什么方法可以讓我盡快獲釋,又能避免事態(tài)的擴大。我說警察總監(jiān)大人不會刁難我?!叭绻惺裁蠢щy,”我對他說:“那也只會是G…M…父子在搗鬼;因此,我想您最好去拜訪他們一下。”他答應了。

  我不敢為曼儂求情,倒不是沒膽量,而是擔心這個建議可能激怒父親,反而對曼儂和我都有害。直到現在我仍懷疑,是否是這種擔心,阻止我去試探父親的想法,也就無法讓他對我那可憐的情人產生好感,從而導致了我今生最大的不幸。也許當時,我應再一次激起他的同情。我本該提醒他,讓他不要太輕信老G…M…的話。我怎么知道呢?也許我所有的努力都無法阻止厄運的來臨;但至少,這樣我就只需譴責厄運和兇殘的敵人了,是它們造成了我所有的不幸。

  父親離開我后,就去拜訪了德G…M…大人。他正和他兒子在一起,因為那幾個禁衛(wèi)軍早已如約放了小G…M…。

  我一直無法確知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但從它所造成的致命后果,可以輕易地推測出來。他們一起去了警察總監(jiān)大人家,我是說兩位父親,他們求他批準兩件事:其一是立即釋放我;而另一件就是將曼儂終身監(jiān)禁,或是把她送到美洲去。那時,已開始把大量的流氓、無賴遣往密西西比。警察總監(jiān)大人答應他們盡快把曼儂押送上船運走。

  隨后,德G…M…大人和我父親一起前來通知我獲釋的消息。德G…M…大人還很客氣地贊揚了我的過去,并祝賀我有這樣一位好父親,勸我今后要遵從父親的教誨,以他為榜樣。父親則吩咐我為過去對他家人造成的所謂的傷害道歉,還要感謝老G…M…為我的獲釋所作的努力。我們并未談及曼儂就一同離開了。當時,我甚至沒敢當著他們的面,向獄卒詢問她的情況。唉!我再叮囑也是毫無用處?。∫驗槟菤埲痰拿钆c釋放我的命令是同時下達的。一小時后,這不幸的女孩兒就被帶到了收容所,與其他一些被判有相同罪行的女子關在一起。

  父親強迫我隨他去了他的住所。當我終于找到個機會躲開他的視線趕到夏特菜時,已差不多晚上六點了。我當時只是想給曼儂送點兒吃的,再請門衛(wèi)多照應她。因為當時,我并不指望獄方會允許我探望她,而且我還沒有時間考慮該怎么解救她。

  我要求見門衛(wèi),他很欣賞我的溫文爾雅和慷慨大方,所以他愿意為我效勞。他同我談起了曼儂的不幸遭遇,他為這件事會讓我肝腸寸斷感到難過。我不明就理,談了半天,還是不甚了了。終于,他意識到需要向我解釋一下,于是把她的消息告訴了我,就是那個剛才我厭惡說出口的命令。

  就算是最嚴重的中風,也不會引起那么突然、可怕的后果,我的心絞痛得讓我登時昏倒在地,立時失去了知覺。我還以為自己再也活轉不過來了,以致于我蘇醒時仍有類似的想法,我環(huán)視著整個房間,又看看自己,想確定自己是否還不幸地活著。對我來說,在最絕望、最沮喪的時刻,如果只想順其自然地擺脫痛苦的話,沒有什么比死更美好了。當時,甚至連宗教也無法讓我相信,死后還有什么殘酷的折磨比這更叫人難以承受。

  但是,愛情創(chuàng)造了奇跡,它使我很快恢復體力,也感謝上天讓我恢復了理智。我死了,解脫的只是我自己而已;曼儂還需要我活著去幫她、救她,為她報仇呢!我發(fā)誓不惜一切代價,要努力做到。

  那門衛(wèi)像好朋友一樣照顧我,讓我非常感激。我對他說:“唉!你也為我的痛苦而動容?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甚至我的父親,首當其沖是我最殘忍的迫害者。沒人同情我,只有你!在這最野蠻、最艱難的時刻,同情我這個世上最不幸的人。”

  他勸我,稍微從混亂中平靜些,再出去。

  “隨我去吧!別管我啦!”我邊走邊說,“你很快就會再見到我的,肯定比你想的要快,給我準備你們這兒最黑暗的牢房吧!我會做一些配得上呆這兒的事的?!币驗椋敃r我腦子里所能想到的,就是殺了G…M…父子和警察總監(jiān),而后糾集一幫人,以武力搗毀收容所。在這個我自認為合情合理的復仇計劃之中,我甚至連父親都算在內,因為門房并沒向我隱瞞,他和老G…M…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

  但當我走在街上,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后,頓時清醒了許多,冷靜下來,憤怒也被理智的思考所代替。殺死仇人,對曼儂毫無幫助,反而會置我于無法救她的地步。何況,我必須采取卑鄙的暗殺嗎?就沒有其它辦法報仇了嗎?

  我光聚精匯神地想該怎么救出曼儂,把這件重要的事辦完后,再處理其他??晌乙褞缀跎頍o分文了,而錢又是必不可少的,我必須先解決這個問題。想來想去,也只有三個人能夠指望:德T…公子、我父親和策貝爾日。但是,從后兩個人那兒好像得不到什么,而再去打擾德T…公子有實在讓我感到羞恥。但人在絕望時,也就無所顧及了。

  我立即趕到圣·絮爾皮斯神學院,也不理會是否會被人認出來。我差人叫來蒂貝爾日,從他所說的話中,我得知他還木知道我最近的遭遇,這使我改變了原本要激起他同情的想法。我同他泛泛地談起了見到父親的喜悅,而后請他再借我點錢,聲稱想在離開巴黎前,還清一些我不愿啟齒的債務。他立即把他的錢包遞給了我,里面有六百法郎,我取了五百。我寫了張借條給他,但被他慷慨地拒絕了。

  我轉身又去了德T…公子家。我對他沒有絲毫的保留,向他吐露了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他早已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因為他一直關注著小G…M…的這件事。但他還是聽我說完,十分同情我的遭遇。當我問他有什么建議,可以救出曼儂時,他憂愁地回答說,基本不可能,除非有上天的幫助,否則一點希望都沒有。曼儂再次被關進收容所后,他曾專程去看她;但他也未被許可,因為警察總監(jiān)大人有禁令。而最糟糕的是,包括她在內的那個不幸的隊伍,后天就要出發(fā)了。

  這消息頓時讓我目瞪口呆,就算他再講一個小時,我也想不到去打斷他的。他繼續(xù)說道,他沒去夏特萊看望我,因為他考慮到,如果別人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他日后就可以更容易地幫助我。他又說,我出獄后的這幾個小時,他一直困不知我的去向而難過;因為他急著告訴我,他所能想出的,唯一可以改變曼儂命運的方法。但這實在很危險,因此他懇求我,千萬不要說是他出的主意:就是找?guī)讉€亡命之徒,在警衛(wèi)將曼儂押出巴黎后,去襲擊他們。

  還沒等我提及經濟上的困窘,他就已拿出了一個錢包,對我說:“這是一百皮斯托爾,你可能用得著。等你把所有的事都辦妥后再還給我?!彼f,如果他的名譽允許他解救我情人的話,他真愿意親自帶刻上陣幫助我。他的仗義感動得我淚流滿面,我用盡痛苦折磨后僅有氣力,向他表達了我的感激之情。

  我又問他,向警察總監(jiān)大人求情,是否已毫無希望。他說,他也曾考慮過這點,但他覺得這已不可能了,因為請求這類特赦不能沒有理由,但要向一位如此嚴肅而又權重的人“求情,他又找不出什么合適的理由。要是真想從這方面尋找出路的話,必須改變德G…M…大人和我父親的看法,請他們親自去向警察總監(jiān)大人求情,要求撤回判決。

  他覺得小德G…M…因懷疑他參與了我們的事而對他態(tài)度冷淡,盡管如此,他還是要盡力說動他。他勸我也好好想想,看看能否打動我父親的心。這對我而言,可不是件輕松的事,不僅因為說服他要費很大勁兒,還有一個原因讓我害怕他的責備,我沒聽他的話,從他的住所逃了出來。而且,自從我得知了曼儂的不幸命運后,就已決心不再回去了。我害怕,他會不顧我的反抗,把我看住,而后將我?guī)Щ赝馐〖抑?。上次,我哥哥用的就是這個辦法。當然,我又長了幾歲,但要反抗武力,年齡太微不足道了。最后,我想到了一個可以避開這些危險的辦法:那就是,用別的名子約他到一個公共場所見面。我決定立即去辦。

  德T…公子前往G…M…家,我則去了盧森堡公園。然后,請人通知父親,說有位仰慕他的紳士在那兒等他。我一度擔心他可能不會來,因為天已經黑了。但是過了不久,他終于出現了,還帶了他的仆從一同前來。

  我請他走到一條少有人跡的小徑,我們走了一陣子,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他很可能已猜到,我這么精心準備,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他等著我開口,而我則一直在打著腹稿。

  最后,我終于開口了?!跋壬蔽翌澏吨鴮λf,“您是個好父親,您賜給了我無盡的恩惠,寬恕了我無數的過錯,上蒼可以明鑒我對您的愛戴和尊敬之心。但是,我覺得……

  您的苛刻…”

  “幄!我的苛刻?”父親打斷了我的話,可能是我說得太慢,他已不耐煩了。

  我繼續(xù)說道:“先生!我覺得,您對可憐的曼儂的處理太過苛刻了,您太信任德G……大人了,他對曼儂的恨必然使他在您面前盡量丑化她,讓您厭惡她。然而,她實在是世上最溫柔、最可愛的女子。上天為什么沒讓您見她一面呢!我相信她是有勉力的,相信您也會有同感,而且會站在她這一邊,并痛惡G…M…的卑劣伎倆;您會同情她,也會同情我的。唉!對此我確信不疑。您絕非鐵石心腸,一定會被感動的。”

  父親見我這么激動,知道我一時也說不完,就打斷了我的話。他想知道,我這么激動的長篇大論,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

  “請您救我,”我急切地回答說,“一旦曼稼被送去美洲,我是一刻也活不下去的!”

  “不!不!”父親嚴厲地對我說,“我情愿看到你死,也不愿見到你如此墮落、放蕩?!?br/>
  “別再說了,”我伸手打住他的話,喊道:“把這令我憎惡又難以忍受的性命拿走吧!因為您把我逼到了這樣絕望的境地,死是對我的一種恩賜。這也是只有父親才給得出的禮物。”

  “我只會給你應得的東西,”他反駁道,“我知道有些父親,根本不會捱這么久,就會動手懲治你的,都怪我太疼愛你,這才把你毀掉了。”

  我撲倒在他膝下,抱住他的雙膝,說:“??!如果您還疼愛我的話,就別再冷酷得視我的淚水于不見。請您想想,我是您兒子……唉!您不記得母親了嗎?您是那么溫情脈脈地愛著她,您會容忍別人把她從您懷抱中奪走嗎?您肯定會誓死保護她的。別人難道就沒有您這樣的心嗎?一個人一旦經歷了愛和痛苦后,怎么還能如此不通人情呢?”

  “別再跟我提你母親,”他話中已帶怒氣,“這樣的回憶會讓我更加憤怒。如果她還活著,看到你的放蕩,她也定會傷心致死的。到此為止?!彼又f:“我頓透了這種談話,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我現在就回去,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下命令的語氣嚴厲又冷酷,我明白已沒有挽回的余地。我先行走開了幾步,怕他會親手阻止我。

  “別逼我違抗您的命令而讓我更加絕望,”我對他說,“我不可能跟您走。您這樣殘酷的對待我,我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所以我要對您說永別。”我又傷小地說:“您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死訊,我的死或許會喚起您的父愛?!?br/>
  我轉身正要離開,父親憤怒地叫道:“這么說,你拒絕跟我走了?滾吧!決沖向你的未回吧!永別了!忘恩負義、頑固不化的不肖子!”

  “永別了!”我激奮地對他說:“永別了!鐵石心腸、不近人情的父親!”

  我立即離開了盧森堡公園,發(fā)狂地向德T…公子家走去,邊走邊抬起頭,舉著雙手,乞求上蒼的垂憐?!鞍?!上帝!難道您和凡人一樣無情嗎?我現在只能向您求救了!”

  德T…公子尚未回家,我等了他一會兒,他才回來。他的商談同樣沒能成功。他臉色沮喪地對我說起了事情的經過。小G…M…雖然沒像他父親那么強烈地排斥我和曼儂,但也不打算在他的父親面前為我們說情。他辯解說自己也害怕這愛復仇的老頭,還說他父親已經怒氣沖天地責備了他與曼儂的往來。看來,我只剩下使用武力這條路了,就是德T…公子跟我講過的計劃,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此。

  “希望當然很渺茫,”我對他說,“但最令我欣慰的是,至少是死在行動中?!?br/>
  于是,我離開了德T…公子,并請他為我祈禱。而后,我只想著去召集我的朋友,用自己的勇氣和決心來點燃他們。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上次我請來劫持G…M··,的禁衛(wèi)軍,而且我也打算在他那兒過夜,因為我整個下午都沒。心思考慮在哪兒住的問題。

  他就一個人在家,他為我從夏特萊出來感到高興,并熱心地說愿意為我效犬馬之勞。我向他說明了需要他幫什么忙。他是個相當有見識的人,馬上看出了這件事所有的困難,但他還是仗義地說,會盡量克服。直到深夜,我們還在商談具體步驟。他提到了上次的三名士兵,稱他們是久經考驗的勇士。德T…公子已確切地告訴過我,押送曼儂她們的警衛(wèi)只有六人。五個大膽而果斷的人,足夠對付這些可憐的家伙了,他們是戰(zhàn)斗中為避開危險而臨陣脫逃,無法堂堂正正地保護自己的膿包。

  我當時并不缺錢,那名禁衛(wèi)軍便勸我,不要吝惜花費,以確保襲擊成功。他對我說:“我們需要馬匹和手槍,而且每人都得有短筒火槍。明天我負責去準備這些東西;還得給那些士兵配上相同的制服,干這種事時,他們可不敢穿兵團的制服?!?br/>
  我把剛從德T…公子那兒得到的一百皮斯托爾交給了他。第二天,這筆錢就被花得一個子兒也不剩。那三名士兵也來讓我過目,我用慷慨的許諾來鼓舞他們;為了讓他們相信,我給了他們每人十個皮斯托爾作為見面禮。

  行動的日子到了,我一大早就派了一人去收容所,好親眼目睹警衛(wèi)和他們俘虜出發(fā)的時間。我的謹慎本是出于過度的擔心,卻恰巧派上了用場。因為,我收到了關于他們行走路線的錯誤信息,我一直據此判斷這可憐的隊伍是在拉羅舍爾上船,所以我本打算在吉奧爾良的路上等他們;要是那樣做,可真是白費勁了。從被派去的士兵口中,我得知隊伍取道諾曼底,是從勒阿弗爾·德格拉斯出發(fā)去美洲。

  我們立刻前往圣·奧諾雷門,謹慎起見,我們各自走不同的路,而后在市郊盡頭會合。我們的馬匹都精力充沛,所以很快就望見了那六名警衛(wèi),以及兩年前您曾在帕西見過的那兩輛可憐的馬車。這一幕差點讓我失去了力氣和知覺。

  我喊道:“嗅!命運!殘酷的命運??!就在此地,請您要么讓我成功,要么就賜我死亡吧!”

  我們商量了攻擊的策略。警衛(wèi)離我們不足四百步遠,我們可以穿過大路旁的小田野來縮短距離。那禁衛(wèi)軍主張走那條路突襲他們,我支持他的想法,第一個就策馬沖去。

  但是,命運還是無情地拋棄了我的愿望。那些警衛(wèi),看到五個騎士向他們奔過來,并不懷疑這是要攻擊他們的,立刻果斷地準備好刺刀和步槍進行抵抗。這卻更加鼓舞了那個禁衛(wèi)軍和我的土氣,但是,卻讓我們那三個怯懦的同伴聞風喪膽。他們同時停了下來,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后調轉馬頭,狂奔回巴黎去了。

  “上帝?。 蹦墙l(wèi)軍和我一樣,被這卑鄙的臨陣逃脫弄得大驚失色,忙問我:“我們怎么辦?我們只有兩個人了?!?br/>
  我又驚又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勒住馬恒,不知是否要先追上并懲治那些背棄我的懦夫。我只能看著他們逃走,又轉眼,把目光投向警衛(wèi),如果我分身有術,我定會同時撲向這兩伙讓我狂怒的人,生喚了他們的肉。

  那禁衛(wèi)軍從我迷茫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猶豫,請我聽從他的建議。

  “我們只有兩個人,”他對我說:“只有瘋子才會去攻擊六個和我們武備得一樣好、看起來勇敢堅決的人。我們必須回巴黎,挑選好幫手,再做計議。那些警衛(wèi)押著兩輛笨重的馬車,走不了多遠,我們明天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追上他ffl。”

  我考慮了一下他的這個建議。但我覺得已沒有任何希望了,做出了一個絕望的決定。我向我的同伴表達了我的謝意。之后,我決定放棄攻擊警衛(wèi),并卑躬屈膝地求他們允許我跟著他們。這樣我就可以陪著曼儂,直到勒阿弗爾·德格拉斯,然后再和她一起上船去美洲。

  “所有的人都迫害我、背叛我,”我對那禁衛(wèi)軍說:“我不再信任誰了,我也無所希冀,無論是時來運轉,還是別人的幫助。我實在是倒霉透頂,我也只能逆來順受了。所以我決定放棄所有的希望。你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永別了2我會主動接受厄運的安排,幫它加快我的滅亡的?!彼M力勸我回巴黎,卻是白費功夫。我又擔心警衛(wèi)會懷疑我們還想攻擊,所以請他立刻離開,隨我按自己的心思去做。

  我一個人緩緩地向他們走去,神色頹喪,所以他們并未對我的靠近現出半點兒驚慌,但仍處于戒備狀態(tài)。

  “請放心!先生們!”我邊靠近他們,邊說:“我不是來向你們挑戰(zhàn)的,而是來向你們求饒的?!?br/>
  我請他們不要懷疑,繼續(xù)趕路。路上,我提出了我的請求。他們一起商量了一會兒該如何處理,然后,隊伍的頭兒代表其他人回答我說,上方下令,要他們嚴格看牢犯人。但是,他覺得我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所以他和他的同伴可以放松一點,但是我應該明白這是有代價的。我大概只剩十五皮斯托爾,就老實告訴了他們。

  “?。『?!”警衛(wèi)對我說:“我們會很大方的,每小時就收你一個埃居,你可以隨便和你喜歡的姑娘聊天。這可是巴黎的市價?!?br/>
  我沒有特別提到曼儂,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的激情。

  他們開始還以為,這只是年輕人的突發(fā)奇想,想在這些姑娘們身上找點樂于。但是,當他們發(fā)現我是深愛著其中一個時,就大幅抬高價格,所以離開夜宿的芒特到帕西的當日,我已囊空如洗了。

  我要怎樣向您描述路上我與曼儂交談的凄慘內容呢?當我被允許靠近她的馬車,看到她時,我又是怎樣的心情?。课耶敃r心里的感受,真是難以言表。

  但請您沒想一下,我那可憐的情人,被攔腰拴住,坐在稀疏的稻草上,腦袋無精打采地靠在車邊上,面色蒼白,掛滿了從緊閉的雙眼中流出來的淚水。甚至連警衛(wèi)為抵御攻擊,進行戒備時所發(fā)出的聲音,都沒有讓她好奇地睜開眼睛。她的衣服骯臟而凌亂,纖細的手就暴露在風中??傊@個迷人的尤物,這張足以征服世界的面孔,竟變得如此慌亂沮喪,真是筆墨所無法描繪。

  我騎馬跟在車旁定睛端詳了她一陣兒,好幾次,我都差點兒控制不住自己,從馬上跌下來。

  我頻頻的嘆息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終于認出了我,情急之下試圖沖出馬車,撲向我,但卻被腰間的鏈子攔住,又跌回原來的位置。我懇求警衛(wèi)開恩把馬車停下,他們因為又可以趁機賺一筆,就答應了。我下了馬,坐在曼儂旁邊。她是那么虛弱委頓,好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動也不動一下。我的淚水早已打濕了她的雙手,自己也說不出話來,兩人都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中。

  我們終于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所說的話卻仍是那么悲傷。曼儂幾乎沒說什么話,羞辱和痛苦好像損壞了她的嗓子,她的聲音微弱而顫抖。她感激我沒有忘記她,還滿足她的愿望,讓她至少能夠再見我一面,跟我做最后的告別。

  但是,當我向她保證,沒有什么能把我們倆分開,我要跟著她直到天涯海角,照顧她、服侍她、愛她,把我們兩個人悲慘的命運永遠拴在一起時,這可憐的女孩陷入了痛苦與幸福交織的感情漩渦中,甚至讓我擔心如此強烈的感情會危及她的生命。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似乎所有的感情都蘊涵在那美麗的雙眸中。有時候她張開了嘴,卻連說完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但是最后她還是說出了幾句話,說她佩服我對她的愛,譴責自己過去的行為,并很懷疑自己竟能幸運地得到如此完美的愛。她也懇求我不要跟著她,另尋一份配得上我的幸福,那是我和她在一起所不可能擁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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