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抵制中國所存在風險的一些注釋:
廚房垃圾桶已經(jīng)卡住打不開好幾個月了。凱文招認說,他買了一個中國零件打算修,可還沒來得及動手,零件就丟了??伤⒖叹秃蠡诹恕?/p>
“真不該告訴你,因為要是我再買一個中國零件來修它,你就心知肚明了。”他哭喪著臉說。
我們早晨仍然是燒開水煮咖啡。壞掉的中國咖啡機擺在櫥柜臺面上,咖啡壺積滿了灰塵。
每回碰到孩子學校的一位中國研究生,我總充滿內(nèi)疚。他是蘇菲班上一個男孩兒的爸爸,早晨我放下孩子的時候,他總替我拉著門。我們交換著禮貌的微笑,我很想告訴他,這一年我正在抵制中國貨,但并不是針對個人的行為。不過,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經(jīng)歷了塔吉特的玩具夢魘之后,我給蘇菲買了美國產(chǎn)的輕紗和墨西哥緞帶,給她縫了一個亮藍色的短裙子。我可不是做女工的高手,但整件事從開始到結束只用了10分鐘,不得不說這是個奇跡。我舉起小裙子給蘇菲看,她箭一般從房間里射了出去。我追上她,給她圍上小裙子。
“把那玩意兒給她脫掉!”凱文順著寶寶的尖叫聲,走進臥室一看,便板著臉吩咐我,這時蘇菲正在地上打滾兒,撕扯著裙子。我以為她不想穿上小裙子的原因跟她不想在頭上拴發(fā)帶一樣:因為她就是愛跟我—她老媽—對著干。在正常情況下,凱文會鼓勵蘇菲欣賞我的手藝,懇求她聽我的話穿幾分鐘裙子??涩F(xiàn)在不是正常情況,凱文認為小裙子是我沒給蘇菲買真正玩具—也就是塔吉特的那些中國玩具—的蹩腳替代品,是以得出結論,寶寶有權反抗。我只好給蘇菲脫下了裙子。幾天后,我把小裙子送給了朋友三歲的女兒,而蘇菲,繼續(xù)玩著那些木頭棍兒。
一天下午,我在購物中心逛進一家飾品店。才跨進店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子中國味兒。在貨架上,我找到了可食用的中國玻璃杯,像菩薩一般形狀的趣味中國手機,鑲嵌有貓王黑白照片的中國錢包,中國眼影,數(shù)不清的中國仿金銀耳環(huán),中國腳鏈,中國情緒戒指,中國領帶,中國仿皮帶,中國相框……這家店簡直是個中國廉價商品寶庫,可但凡沒參加抵制中國活動的人,都沒法抵擋它的魅力,因為所有東西便宜得不可思議。我找不到一件非中國產(chǎn)的東西,除了小瓶裝的美國造藍、綠、紫指甲油。
我很想多花些時間翻檢這家店的中國存貨,但我發(fā)現(xiàn)女店員猜疑地拿眼睛瞟我。我猜,她看見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閑逛這么久又什么都不買,恐怕甚覺不自然。畢竟,一家店一副耳環(huán)只賣3美元,你根本就不會多花時間考慮,只管一口氣買下去,任何其他做法都顯得不可理喻。女店員大概認為我是個中年商店扒手—正在尋找機會把東西揣進兜里。否則,何以解釋為什么我的購物籃里沒有裝滿可食用玻璃杯和相框?為什么我連3美元一副的耳環(huán)都不買?
我竭力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走出店門,我應該是這副表情,因為我并沒有做錯什么。走出店門之前,我故意放慢步子。我感覺,那店員死死盯著我邁出的每一步。
維斯加入了凱文一伙,開始游說我買個充氣游泳池。他注意到妹妹的小盆子,去年夏天買的中國貨,形狀像個小兔子,是給剛出生的嬰兒用的。凱文低聲對我說,我們該給維斯買個游泳池。
“讓咱家男孩沒個游泳池就過完夏天,除非是我死了!”他壓低音量警告我說。
我原本以為中國是紐扣生產(chǎn)大國。瞧,紐扣,又小,又便宜,又是塑料的,一個集裝箱就能裝幾百萬個。但不可思議的是,在裁縫店,我連一顆中國扣子都沒找著。我花1美元買了三顆粉紅色的意大利紐扣。在4月里這個熱烘烘的星期三下午,意大利和法國一起,霸占了這家折扣縫紉用品店的紐扣部。我很好奇,在中國把它們打垮之前,它們還能在老大的位置上待多久—至少是在這個地方。
一天下午,維斯扯下了一個玩具的標簽,貼在自己手背上,跑到后院來給我看。
“我是中國制造。”他說,給我看他的手。
“這是你想出來的?”我問。
“爸爸說的。”他說。
大多數(shù)時候,維斯想起抵制活動,心情都不那么好。
“我們還能再買一個這個嗎?”一天晚上,他坐在浴缸里,舉起一只綠色的塑料小船。毫無疑問,它是中國制造。
“明年,”凱文坐在浴缸邊上說,“我們必須等到圣誕節(jié)過后才能再買中國東西。”
“以前在舊房子的時候,我們都要買中國來的東西啊。”維斯評論說。
“明年我們就又能買中國東西了。”凱文回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假裝沒看見。
“那以后再也別不買了,好嗎?”維斯懇求道。
我以為能到老媽那兒訴訴苦,撈到些同情,但她在任何問題上都不偏不倚,尤其是有關抵制中國活動的政策。
我向她抱怨說,要給凱文買副非中國產(chǎn)的太陽鏡,可能要花上一大筆錢。
“你還想怎么樣?”她問,“在世界上,尤其你那個不買中國貨的世界,你總不能指望啥東西都免費吧。”
沒有中國的日子,還要過多久?8個月。誰盼著它早點兒過完?我可以告訴你:所有人—除了蘇菲和狗。
我買了中國膠卷。這是個誠實的錯誤,而且乍一看起來還有點神秘。我在雜貨鋪買了一盒標明“美國制造”的膠卷,半個小時之后,它立在廚房的桌子旁,標簽上寫著“中國制造”。我暈乎了好幾分鐘,接著我伸手取來塑料購物袋,翻出另一盒膠卷,把它舉起來就亮兒一看。
“美國制造。”這盒膠卷如是說。
我把兩盒膠卷放到一起,它們看起來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微笑女孩兒,一模一樣的黃色紙盒,一模一樣的質(zhì)保封條。在店里,我肯定是先看了美國產(chǎn)那盒的標簽,之后抓起第二盒,就想當然地以為它也是美國產(chǎn)的。10分鐘后我回到雜貨店,在滿是灰塵的膠卷架子上翻來翻去,我不知道該怎么向店員解釋為什么要把一模一樣的膠卷換來換去。在走到柜臺之前,我希望自己能靈機一動想出個什么說得通的理由,有趣的理由。問題在于,我并不覺得有趣。我很擔心,因為這個架子上的每一盒膠卷好像都是中國造。終于,在架子很靠后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了一盒孤零零的美國造—它過期兩個月了。我決定賭上一把。
我雙腳顫抖地走到柜臺。店員是個穿著白色滌綸工作服的胖小伙兒,20來歲,問我頭一盒膠卷有什么問題。我的臉登時燙了,實在想不出什么站得住腳的理由,只得徹底坦白了。我壓低聲音。
“我發(fā)誓不買中國貨,”我指著盒子告訴他,“這盒是中國產(chǎn)的,所以我想把它換成美國產(chǎn)的。”
他真是個和氣的年輕人,咧嘴一笑,點點頭。
“真酷,”他說,“堅持住。”
很快,我就再次領教到娃娃臉店員的好意。過了幾天,我在雜貨店不小心買到一把1美元的中國牙刷,再度掉進跟中國膠卷一樣的陷阱。我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趕緊把袋子卸在廚房里,抓起鑰匙就往門外跑。在客戶服務柜臺,一個面無表情的年輕姑娘遞給我一張退貨單。大多數(shù)問題都是例行公事—名字、物品、付款方式—可最后一個問題把我卡住了:“退貨理由是?”退貨單上留出了好幾行空白,免得你真的想要說個清楚。我拿著筆,可不知為什么,沒法寫出這樣的句子:“因為它是中國貨。”我留了空,把表單還給姑娘,希望她沒看到。我掏出在雜貨店長長的購物小票,緊挨著退貨單一起放在柜臺上。
姑娘公事公辦得很,我從上往下看見她幫我填好了解釋欄。“不想要。”她寫道。
她對我退掉1美元牙刷的舉動毫無好奇之心,我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驚慌。一方面,我很高興不必解釋我退貨的真正原因。另一方面,她應該會覺得我的要求很怪,因為它確實很怪—毫無疑問太怪了。我有牙齒,滿口都是。有牙齒的人不會退換牙刷。我剛才在雜貨店花了100塊,為什么要如此不顧一切地退掉一塊錢一把的牙刷呢?難道她不該至少給我一個暗懷諷刺的表情,或者轉轉眼珠子,以示她真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怎么搞的嗎?
相反,她啪啪地嚼著口香糖,退了1.08美元到我的Visa卡上,遞給我一張新收據(jù),一句話也沒說。
幾個月以前,斯麥德列太太就警告過我,要提防網(wǎng)站。
“靠不住,”她說,“根本信不過。”
我肯定她是對的,但凱文的臭臉和被太陽曬傷的眼睛,令我拼死想給他找一副非中國產(chǎn)的太陽鏡。自從他那副意大利眼睛丟了之后,都過去好幾個星期了。全球遺失太陽鏡摸彩袋辜負了我們對它的信任,里面只蹦出了那副慘遭噩運的粉紅太陽鏡和超大的中國太陽鏡,但它們連權宜之計都算不上。所以,我克制不住在網(wǎng)上來了次非中國產(chǎn)太陽鏡大搜捕。第一站是一家宣稱只羅列美國產(chǎn)品的網(wǎng)站,可點了幾下鼠標,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降落在一個充斥著瘋狂觀點的留言簿上,沒有任何一條主題與非中國產(chǎn)太陽鏡有關系。
“讀到汽車工人聯(lián)合會禁止軍人在他們的停車場停車,并且投了民主黨的票,我真后悔我買了美國車。”一個叫“櫻桃”的人說。
“我的尼桑是在田納西州士麥那造的,”“冰上飛人”寫道,“對此我絲毫不感愧疚。”
“組織高層的白癡們表面上說要代表什么人,可組織根本不是那些人組成的,這就好像全國教育協(xié)會根本不代表我那了不起的教師岳母大人,”“修理自行車”說。
“我盡量不買中國東西,”“冰上飛人”寫道,“看到博士組合音響(Bose)是美國造,我就買了一套。”
這話激怒了一個叫“支持合眾國”的人。
“你說真的?如今汽車零件都是墨西哥產(chǎn),我的曲棍球鞋是中國造。這類東西說都說不完。”
“我買韓國車,”“邏輯”插嘴,“為什么?因為我絕不支持那些工會暴徒和工會激進分子。”
我趕緊打住。我很想繼續(xù)讀下去,看看這場對話會發(fā)展到何等荒謬的地步,但凱文在廚房傳出咔咔的聲音—我猜他又在使勁拉卡住的抽屜把手,叫我想起自己的使命來—快給廚房里的怒漢買副太陽鏡。
接下來的嘗試讓我碰到了更多廢話。我在搜索框里輸入“太陽鏡”和“美國制造”,順著鏈接來到一個美國制造的網(wǎng)站,這里出售山羊奶酪、園藝長凳、拴狗皮帶、便攜靠枕、老式磁帶專輯,顯然,這些東西都是地道的美國制造,可跟眼鏡實在攀不上親戚。再下一站,我來到一位中國游客的信息頁面,上面建議春天游長城要帶上太陽鏡和雨衣。我試了eBay,可上面的賣家賣的東西,跟我在別處看見的毫無二致:要么是昂貴的意大利和美國太陽鏡,要么就是便宜的中國太陽鏡。最終,我找到一家美國太陽鏡生產(chǎn)商,但都是碩大的彩色眼鏡,不是湯姆·克魯斯,或者聲稱自己像湯姆·克魯斯的凱文愿意戴的那種東西—要是他們在這事兒上有發(fā)言權的話。
我只好認了輸,走進廚房,坐在桌子邊上,盤算該怎么才能湊錢買得起意大利或美國產(chǎn)太陽鏡。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轉運了。我在錢包里四處翻尋,想找鑰匙,無意中手指在最底下碰到了一根冷冰冰的金屬細絲—我居然從自己的錢包深處找到了我丟掉的那副意大利太陽鏡!可我之前至少在錢包里找過七八回了!我趕緊把它掏出來戴上。鏡架中間稍微有點彎,一邊的鏡片也跟鏡框有點松了,它早已不像我當初買的時候那么光鮮了,但多多少少還完整無缺。
我站起身,穿過房間,走到櫥柜臺面旁找出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我給凱文新太陽鏡做的預算。我把原來的數(shù)字劃掉,寫了一個新的、更大的數(shù)字。既然我找到了自己的太陽鏡,那就能給凱文買副貴點兒的了。接著我又坐回桌旁,內(nèi)心竊喜,但這一回,我想的不再是太陽鏡,我喜的是自己終于謀劃出一套購買中國充氣游泳池的方案,讓丈夫變回從前那個快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