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守義和玉芝在那窩棚里住下來后,鄭守義依舊是扒藕,扒了藕或去微山湖東岸的夏鎮(zhèn)或胡寨賣,再用賣藕的錢買衣服及其他生活用品。快到做飯的時候,鄭守義常去捕魚,貓著腰順堰溝摸,草棵子跟前,腳窩子里草魚梳子那么大,不一會兒三五斤魚到手不成問題。玉芝雖不如在娘家時吃得好用得方便,但微山湖里的魚蝦、野鴨子、鳥蛋等居然把玉芝滋潤得胖了些許。雖然被日頭曬、野風吹,白皙的面頰染上淺淺的嫣紅色,但她更加嫵媚、結實、精神了,一副農(nóng)家少婦的模樣。
玉芝在那窩棚里住下來后不幾天,見老閑著沒什么事干,就想教鄭守義識字。鄭守義起先不想學,嫌麻煩,可耐不住玉芝的枕邊風,也想討玉芝歡心,就答應了。玉芝拿著樹枝,在地上寫下大、小、人、口、手、上、中、下、左、右、前、后、牛、羊、馬……先教鄭守義如何念,后教他如何寫,由淺入深,后又教鄭守義、陳玉芝、大劉莊、微山湖等字,鄭守義學得不亦樂乎。
小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了起來。
幾個月過后,玉芝的肚子隆了起來。鄭守義聽說那吳公館的二公子再沒到村里來過,就請來幾個師兄弟修繕被燒的房屋。麥秸屋頂,前沿壓著幾溜瓦,這里人稱半吊子屋,屋里屋外新粉的墻皮,土打墻的院子,木條子的大門上搭著麥秸廈子。之后,鄭守義便帶著玉芝回了村。
白天,鄭守義下地干活,有空就跟玉芝學識字,有時也去微山湖里扒藕。晚上,就陪著玉芝做小衣服什么的。在一個晴朗的中午,玉芝分娩,一個胖小子呱呱墜地,給這個不大的農(nóng)家小院陡地增添了不少生機。
雖然這時候鄭守義已學千余字,也能讀一些小文章了,可他還是給兒子起名叫狗子。玉芝嫌難聽,鄭守義就說圖的是個賤名好養(yǎng)。玉芝見村里好多人家的小孩名字都起得很賤,什么騾駒、尿罐、狗娃啦,也就沒再反對。于是,狗子就叫定了。
在狗子生下來不久的一天,陳記飯莊的陳老板和夫人帶著一些雞、糖、雞蛋等坐著一輛馬車來到了大劉莊。
玉芝和陳夫人相見,娘兒倆抱頭大哭,陳老板在一旁也是淚流滿面。
那會兒鄭守義下地干活去了,回家后,叫陳老板為叔,叫陳夫人為嬸子。好久不見,陳老板和陳夫人已憔悴許多。
鄭守義帶玉芝走后,陳老板大病一場,三兩個月沒有下床,飯莊也不開了,人去樓空。那天晚上,當他知道玉芝不見的消息后,以為是和吳迅祥到哪里玩瘋了,也沒往心里放??傻搅税胍共灰娀貋砗缶图绷?,派人去吳公館。吳迅祥過來說自己一晚上都在家,根本就沒和玉芝在一起。于是,吳家和陳家就派人四處尋找,找遍玉芝所有的好朋友家,找遍城里所有的角落,也沒找到玉芝。大家就斷定玉芝出事了。他和陳郝氏大哭小叫,吳迅祥眼淚都急出來了。到了第二天,當他看到由劉階民轉(zhuǎn)來的玉芝的信件后才把心放下,并拿出五十塊大洋讓劉階民捎走了。這時候,陳郝氏才把吳迅祥嫖娼的事說出來,他這才搞清楚玉芝跟鄭守義私奔的原因。雖然玉芝跟人私奔讓他好沒有面子,可也原諒和理解了女兒的做法。不一會兒,他就去吳公館把什么都跟吳老爺子說清楚了。吳老爺子通情達理,還叫胡先生拿來二十塊大洋,說是給玉芝的。他不要,可吳老爺子非給不可,他只好收下了。老弟兄倆緊握著手,只有一起流淚的份了。
他也曾派人到大劉莊打聽過幾次,但大劉莊的人不知勢態(tài)如何,都搖頭說不知道。直到玉芝生下孩子后才打聽準,第二天一早,買些東西就趕過來了。
吃過午飯,陳老板對鄭守義道:“我有個想法,你們?nèi)谠谶@還不如隨我去縣城,咱再把陳記飯莊開起來。一來你嬸子可以幫你們照看狗子;二來我也有點事做;三是我?guī)銕啄辏瑢W學經(jīng)營,那陳記飯莊早晚還不是你們的。”鄭守義想了想?yún)s道:“叔,我現(xiàn)在還不想進城,等過兩年狗子大些再說吧。”陳老板和陳郝氏走后,玉芝抱著狗子問鄭守義:“我爹要你跟他去開陳記飯莊,你怎么沒同意?我知道你那是托詞。”鄭守義笑道:“還不是怕那吳公子找麻煩。你說我們?nèi)谠谶@過著哪孬!”玉芝笑道:“原來你把心思放在這了,還真不敢小瞧你呢。”狗子五歲那年,鄭守義慘淡經(jīng)營,已由十畝地發(fā)展到五十畝地,并推倒舊房蓋起了渾青的四合院。牲口屋里有兩個槽,一槽是頭大黃牤牛,另一槽是一匹大黑騾子和一匹紅鬃馬,都膘肥得皮毛緞子般賊亮。
正當鄭守義紅紅火火地過日子,想再展宏圖的時候,鄭家發(fā)生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那是秋收后的一個黃昏,鄭守義和玉芝在院子里鍘草。
玉芝一邊續(xù)草一邊講解“圍魏救趙”的典故。玉芝給鄭守義講過多少典故,就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或在勞作的時候或在被窩里。鄭守義每次都聽得不亦樂乎,偶爾也會“發(fā)表”點自己的見解。這幾年,玉芝讓鄭守義讀了不少書,《三國演義》、《水滸》、《儒林外史》、《說岳全傳》等,碰到鄭守義弄不明白的地方,玉芝就耐心地講解,不遺余力。有時候,玉芝也會研磨好硯臺,鋪好黃表紙,拿出字帖來讓鄭守義練字。什么柳公權的《玄秘塔碑》、《神策碑》,顏真卿的《顏勤禮碑》,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等,鄭守義都接觸過。
鄭守義在練字的時候,狗子也在一旁寫字,一個老師兩個學生,偶爾,玉芝也會在一旁做些針線活。一日復一日。
后來鄭守義拉起了抗日隊伍,玉芝見很少有機會教鄭守義識文解字,就不斷地布置“作業(yè)”。鄭守義在國民黨胡子良團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時,自己寫入黨志愿書已是小菜一碟,且小字寫得遒勁有力,讓大學畢業(yè)的王沛然都刮目相看。在微山島,鄭守義之所以能當上五縣游擊大隊長,與喝的這點墨水有很大關系。到鄭守義當湖西地委獨立團團長時,已經(jīng)能帶著手下人學習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了。
狗子在院子里玩一會兒后又去鄰居家玩了,等鄭守義和玉芝鍘完草,再去找狗子時,狗子已不見了。找遍村里所有的角落、村外所有的河溝均不見狗子的蹤影。
這時,鄭守義便有一個不祥的念頭,狗子被人綁票了,因為這幾年周圍一些富戶的子女時有被人綁票的。
狗子果真被人綁票了。
是微山湖里徐家堌墩的土匪干的。
匪首李二爬子等狗子哭啞了哭累了不哭了該餓了,就叫人端來一條紅燒烏魚。他每次擄來人質(zhì)都這樣做,用此摸一摸被擄來人質(zhì)的家底,看罷第一筷子吃的是哪個部位,這票價就定了。
吃魚眼者就被認定為大戶,大洋三百塊;吃魚腮者就被認定為上等戶,大洋二百塊;吃魚尾者就被認定為中等戶,大洋一百塊;吃魚肚者,立馬滾蛋。
狗子一眼看好烏魚腮上的那塊肉,一筷子下去,穩(wěn)準狠,轉(zhuǎn)眼脫殼似的吞進肚里。
第二天鄭家的院子里落了張淡黃色的毛邊紙,上寫:
十月九日申時在蛤蟆灣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大洋兩百塊,過時不候。
玉芝哪經(jīng)過這事情,當時就昏死了過去,蘇醒后便是一陣號啕大哭。鄭守義賣掉大黃牤牛,又賣掉二十畝地和一些糧食,總算湊足了二百塊大洋。
那天傍晚,殘陽如血,紅得喧鬧而癡迷,鄭守義一人帶著二百塊大洋去了約定的地點。
本來劉階民要帶著人一同殺過去,鄭守義怕撕票就沒讓。
眼前是一望無邊的蘆葦蕩,微風吹來,白色的蘆花沸沸揚揚。
冷不丁,從蘆葦蕩深處傳出一聲粗壯的聲音:“把錢放下,然后倒退一百步。”鄭守義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放在地上,高聲喊道:“二百塊大洋分文不少。”說完就往后倒退了一百步。
少頃,狗子從蘆葦蕩中叫著爹跑出來。鄭守義迎上去,把狗子抱起,親了兩口,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鄭家雖然沒了牛,割了不少好地,賣了些糧食,可依然像過節(jié)似的高興。
鄭守義道:“錢是人掙的,只要有狗子在,就是鄭家的全部家產(chǎn)都賠上也值。”玉芝哭泣道:“那可是你一滴汗一滴血掙來的啊。”鄭守義眼睛血紅:“娘的!早晚我要和這幫狗雜碎算賬!”那晚,鄭守義喝了個酩酊大醉。
也是這個晚上,王善人在家也喝了個一醉方休。
王善人被打劫后,等房子修繕好,又重新購置了家具和生活用品。他家的銀圓和貴重的東西都是埋在地下的,所損失的都是些浮財,不過家底的三成。但他卻幾乎被打倒,那天的慘狀在他的腦海里老是閃現(xiàn),抹不掉、擦不去。他和死去的每個人的生前交往也都讓他無法忘卻,每每想來都頭痛不已,且又常常被噩夢驚醒,以致好幾年渾身毫無力氣,死氣沉沉。他的頭發(fā)全白了,瘦弱得不成樣子,偶爾到街面上轉(zhuǎn)轉(zhuǎn),幾乎讓人認不出了。后來,村里來了位和尚,給他一服藥,才使他的身體漸漸恢復。從另一方面來講,他也不愿意這樣消沉下去,因為他還沒完成復仇的使命。不是誰交給他的,是他的人性使然。有仇不報非君子!
當他感覺體能差不多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時,就買了一支短槍和五支長槍,并拉攏了五個膀大身寬腚大腰圓的壯漢,為他料理家務和看家守院。他還派二蹄子去徐家堌墩臥底,以便尋找機會干掉李二爬子,也想查看一下小芳的下落,更讓他關心的是小芳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不久二蹄子回了話,說小芳在李二爬子那生了一個叫石頭的男孩,后又逃跑了,他就知道小芳的爹娘被人槍殺肯定與小芳的逃跑有關了。與其說他想知道小芳現(xiàn)在的下落,倒不如說是想知道石頭的下落更貼切,就派人去小芳的姐夫白清太家打探,得來的消息是小芳的姐大妮已死,白清太下落不明。這就奇怪了,小芳逃出來后沒有跟鄭守義,也沒再回到他這里來,能去哪里呢?不管小芳在哪里,沒跟鄭守義,他就有點釋懷。是什么原因沒讓他們走到一塊兒的呢?肯定是陳玉芝。想到這,他冷笑一聲:小芳啊小芳,老天有眼啊!報應!可片刻他卻又淚流滿面。
他不停地讓人打探白清太的蹤影,只有找到白清太,才有可能找到小芳和石頭的下落。
當然,他也不會忘掉鄭守義給他扣了一頂綠帽子,也正因為如此,使他家遭受了滅門之災。他一想到鄭守義這個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齒。當他聽說鄭守義娶妻抱子過著美滿的生活后,就變得更忍無可忍劍拔弩張了,這里面甚至還夾雜著替小芳抱打不平的仗義。
就他現(xiàn)在的實力,掐死一個鄭守義就如同掐死一只臭蟲,不費吹灰之力??伤幌胱屶嵤亓x轉(zhuǎn)眼之間就消失,他要像貓玩老鼠一樣,什么時候玩累了,再動殺機也不遲。他甚至懶得下手,就來了個借刀殺人的把戲,綁架狗子就是他指使二蹄子讓李二爬子上演的一幕把戲,這要比他親自下手更有味道。
他也知道鄭守義是個有血性、有仇必報的漢子,想來是不會吃這個啞巴虧的,沒準哪天時機成熟了,就會以一種特有的方式找李二爬子報仇雪恨。如果鄭守義和李二爬子真有火拼的那一天,他坐山觀虎斗那才叫痛快呢。等鄭守義和李二爬子拼個你死我活,拼個魚死網(wǎng)破,拼個兩敗俱傷之后,他再見機行事,豈不是坐收漁利事半功倍?
第九章兵荒馬亂第九章兵荒馬亂幾天過后,小芳見吳老爺子再沒找“麻煩”,一顆久久懸著的心才放下來?,F(xiàn)如今她掃地也好,疊衣服也好,干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從從容容,從未有過的恬靜安逸。她感覺到自己已地地道道徹頭徹尾成了吳迅祥的妻子。
然而,這種恬靜安逸的情緒很快就被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取而代之,她又想起了她的寶貝兒子——石頭。離開石頭將近三年,三年之中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天知道她流了多少次淚水!
她恨鄭守義。
她恨李二爬子。
她更恨白清太。
她的心情能平靜得了嗎?
雖然她清楚石頭在孫圍子孫百康老兩口那里受不了罪,甚至比跟她還要享福,得日子過,可她寧愿娘兒倆在一塊兒死守著。
石頭七歲了,是個什么模樣她不清楚,但七歲左右的小男孩她見過不少,虎頭虎腦的,說話奶聲奶氣,挺可愛的。
這更加深了她對石頭的思念之情。
她恨不能馬上見到石頭。
于是,她就到一家布店里買了兩塊布,她要親手給石頭做身衣服。
吳迅祥就有些納悶,問:“在給誰家的小孩做衣服?”“我準備到一個親戚家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給人家小孩帶身衣服。”吳迅祥就感到心理不平衡,滿臉不高興道:“我爹娘都不要了,你還要什么親戚?”小芳訕笑道:“看你……我家親戚又沒得罪你。”“這么說是我得罪你家親戚了?”小芳就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小心翼翼地道:“要不然就不做了?”“既然買了還是做吧。”吳迅祥不冷不熱地道。
做好衣服,又買些小孩愛吃的東西和幾包點心,第二天一大早,小芳隨便吃了幾口東西,就急急忙忙地去了孫圍子。
剛到孫百康家門口,就見一個七歲左右的小男孩手持著一根火棍頭子,追著一只大紅公雞跑出大門,嘴里還念叨著:“叫你偷吃糧食,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那只大紅公雞被追得“咯咯”地落荒而逃。
小芳從這個小男孩的臉龐上很清晰地看到鄭守義特有的輪廓,斷定這個小男孩就是石頭,但她仍問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停住步,眨巴著眼睛:“我叫石頭,你是誰呀?”“我是你姨姨。”說完放下手中的提包,蹲下,抓住石頭的小手,眼圈立馬紅了,鼻子發(fā)酸。
石頭怯怯地道:“你是我姨姨,我咋沒見過你呢?”腸里出來腸里熱,小芳貪婪地撫摸著石頭的臉蛋說:“姨姨離你這很遠,不得空來啊。”“姨姨,你咋流眼淚了?讓我?guī)湍悴敛梁脝幔?rdquo;“好!”小芳在石頭小手輕輕的擦拭中,百感交集,心潮澎湃,淚如泉涌,驀地把石頭擁到懷里,臉緊貼著臉……
這時,孫黃氏在廚房里問道:“石頭,和誰說話?”“娘!我姨姨來了。”孫黃氏走到大門口,疑惑道:“你是……”小芳放下石頭,抹著淚道:“大姐,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噢!你看我這眼神,大妹子快家里來。”到了屋里,小芳拿出給石頭做的衣服,石頭穿上后,自是歡喜,就姨姨長姨姨短地叫喚個不停,令小芳應答不迭,心里熱乎乎的。
稍一會兒,孫黃氏道:“大妹子,這幾年咋沒見你過來?”小芳略一沉吟:“隨當家的出遠門了。”“噢!我說咋沒來呢,你現(xiàn)在又有娃娃了嗎?”“還沒呢。大姐,我姐那邊咋樣?”孫黃氏一臉錯愕:“你還不知道?”小芳立即問:“咋了?”孫黃氏長長地噓了口氣:“你姐死了快兩年了,真是作孽喲。”小芳聽到大妮死了,頓時面如土色,呆若木雞,淚如泉涌,好大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我姐一定死在白清太手里。”孫黃氏用衣襟擦一下眼淚:“就是。白清太真不是個東西,不是嫖就是賭。地被他輸光了,他爹被他氣得吐血死了,最后房子也被他頂賬。沒法子,你姐只好在村東頭的一片荒地里搭個庵子住下。好好的一個家被他毀了,這仍然沒改了他狗吃屎的毛病,還是照賭不誤。賭輸再沒東西頂賬了,就叫人去睡你姐,你姐用身子還了人家的債后,就一根繩子吊死在庵子里了。你姐死前的頭一個月里我還見過一面,人瘦得就剩一張皮包骨,蠟黃的個臉,沒一點兒血色,像鬼一樣,我差點沒認出她來。你姐出嫁前可是咱這片出了名的俊閨女??!真是可惜死了。村里人見你姐死得可憐,就湊錢買口薄皮棺材把你姐埋了。”小芳用手抹了把眼淚,怒形于色:“畜生!”“你姐死后,他被人暗地里打了個半死。他可能覺得再沒臉在村里待了,就不見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芳從孫圍子回到家中已是夕陽西沉,吳迅祥正端著個盆往院子里灑水。豆角秧上已灑過水,透明、翠綠,有些水珠順著拃把長的豆角緩緩滑落。
吳迅祥不冷不熱地道:“咋樣?”小芳勉強笑道:“還行。”但拎過來一個凳子坐下后就懶得動了。
“看弄了一身土,快洗個澡吃飯吧。”吳迅祥見小芳只是一笑沒動,便知是真的累壞了,灑完水便去給小芳準備洗澡水。
小芳洗完澡,吳迅祥已把菜擺好了。一盤燒雞、一盤五香牛肉、一盤炒豆角、一盤炒雞蛋,一瓶白酒已開了口。
吳迅祥不茍言笑道:“知道你回來會很累的,所以我搞了幾個菜,喝幾杯酒,解解乏。這兩個菜是我買的,這兩個菜是我做的,頭回做,來嘗嘗咋樣。”小芳嘗過吳迅祥做的菜后道:“不錯!也難為你了。”吳迅祥笑道:“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少許,小芳道:“俗語說:終日不做生活計,住家吃盡斗量金。我們就那點積蓄,不要多久就會花光,到那時可就只能喝西北風了。我是說過日子比樹葉子還稠,只有出項沒有進項可不行。”“其實,前些日子我也閃過這樣的念頭,只是不像你說得這么深刻罷了。過去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闊家公子,咋高興就咋做,沒有什么后顧之憂。現(xiàn)在不行了,得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還有你。雖然我沒多少能耐,可我相信,你跟我是絕不會挨餓受凍的。再者說,一個人光為了溫飽問題而活著,那也太乏味了,要活得滋潤,要活出意義來才是。”小芳頓時笑逐顏開,道:“聽你這番話,我的心就踏實了。來!為了你這頓美味佳肴干一杯!”兩人都干了一杯。
小芳又道:“來!為你這番可人的話干一杯。”兩人又都干了一杯。
要養(yǎng)家糊口,必須找點事做,天上不會掉餡餅。天明醒來,吳迅祥躺在床上這樣想,但對自己能干些什么,能找到什么事做卻又很茫然。
他對做生意不感興趣。雖然他們家開著興泰布店,但他從未過問,也很少去,都是由他哥吳迅安一手經(jīng)營的,或放寬尺碼,或降低售價招攬顧客,或搞賒銷,或宴請布販子,生意也算紅火。他曾跟隨吳迅安去過揚州、南京、蘇州等地進過貨,但他的目的只是為了逛逛城市,溜溜風景區(qū)玩玩而已。他也有著“十商九奸”、“商人不登大雅之堂”的輕商思想。
他倒熱衷于做先生,為人師表,受人尊重,風不打頭,雨不洗臉,掙來的薪水也能夠維持兩人的生計。
可如今天下大亂,事事難為啊。
……日軍憑借強大的軍事實力,大舉向中國領土進攻,淪陷區(qū)不斷拓展。
敵機不斷飛臨沛境,沛縣已呈現(xiàn)出大戰(zhàn)將要來臨的氣氛。
各鄉(xiāng)加緊了對壯丁的訓練,城鎮(zhèn)成立青年義勇隊,夜間查街放哨、盤查奸細。
在中山里、沛縣中學等處修建了防空洞,南關外的體育場周圍也挖了防空壕……
鐘鼓樓已改成了報警樓,不時進行防空演習。
燈火管制。
禁止養(yǎng)狗……
沛縣將要淪為戰(zhàn)場。
此刻,吳迅祥對想謀點事、養(yǎng)家糊口、活得滋潤些也缺乏了昨日與小芳飲酒時的信心。
幾天過后的一個清晨,吳迅祥還沒有起床,小芳正端著竹筐子摘豆角準備做早飯??粗鴿M眼翠綠的秧苗和成片垂掛著的豆角,因沒有什么心煩的事,此刻,小芳心情特別舒展,一根一根慢吞吞地摘著,幾分恬靜,幾分安然,幾分滿足。
東方紅霞滿天,太陽即將出世,一幅美好的田園畫圖。
這時,有人敲大門。小芳應了聲,然后放下竹筐子去開門,敲門的竟是胡先生。小芳沉著臉道:“大爺,你是不是又來收房租呢?”胡先生的臉就有些不得色,更少了昔日的蠻橫,賠笑道:“哪里哪里!誤會誤會!昨晚老爺子安排我今早來叫吳公子回家一趟。”小芳繃著臉道:“這難道不是吳公子的家嗎?”胡先生一臉窘迫樣,支支吾吾地笑道:“是!這自然是,我也沒說不是,我意思是說請吳公子到老爺子那去一趟。吳公子在嗎?”“不在能到哪里去!老爺子叫他去干什么?”“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可能有事要商量。”小芳女主人味十足:“知道了,吃過飯我讓他過去就是了。”“多謝!多謝!那我回去了。”胡先生擦著額頭上的汗走了,小芳“吱”的一聲就把門關上。此時,小芳的心里說不出高興或不高興。
吃過早飯后,小芳才把胡先生來過的事告訴給吳迅祥。
吳迅祥立馬就火了,歇斯底里地道:“只叫我一個人去?就是叫我們兩個人去也不去!要不是兵荒馬亂的需要人手,老爺子會讓我回去嗎?憑什么把我攆出家門?吳公館已不是我的家,過去我在那全當是寄住。”小芳理解吳迅祥的怨氣,也理解吳老爺子的做法,就勸解道:“都是自家人,血濃于水,發(fā)什么牢騷說什么憨話!畢竟也沒把你怎么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畢竟不是往常,讓你過去肯定是為了大家好。再說了,只要老爺子不再找咱倆的麻煩,我就謝天謝地了,哪還奢望你給我掙什么面子?今天叫你過去,說不定明天也叫我過去,日子長著呢。到街上買點老爺子平時愛吃的東西帶過去,到那多聽老爺子的,就是嚷你幾句也是應該的,千萬別犯頂。聽話!”吳迅祥的火氣幾乎消了,慨然道:“過去老爺子把我關在屋里,我倒覺著好玩,后把我攆出家門,我也沒覺著難過。這時老爺子讓我回家,我倒真想流淚了。”小芳的眼圈也有些紅:“甭說這些了,天不早了,快過去吧,別讓老爺子等急了。”吳老爺子吃過早飯后就去了書屋,翻了幾本書,均未看到心里去。吳老爺子中等個,精瘦,略有些躬腰,頭發(fā)花白,留著一綹山羊胡子,精神矍鑠。
吳老爺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吳迅安雖然早早地替他支撐起了這個家,且治家有方,生意做得也不錯,但他還是看重二兒子吳迅祥。吳迅祥是他四十歲時的撈渣子兒,能不憐愛?況且,吳迅祥長得俊秀,四歲就能背古詩幾十首,自然就更討他的喜愛了,可謂掌上明珠。他希望吳迅祥能讀了小學讀中學,然后讀大學,成為國家有用的人才,光宗耀祖。沒想到吳迅祥讀完中學后就再也不愿往下讀了,氣得他沒法。這也罷了,給吳迅祥訂門親事,希望吳迅祥能早早成家立業(yè),沒想到吳迅祥不成器去嫖娼,把沒過門的媳婦給氣得跟人跑了。秦氏死后,他正張羅著給吳迅祥再找個人家,沒想到吳迅祥找個婊子做老婆,把他的臉全抹黑了,差點兒沒把他氣死。一念之下就把吳迅祥攆出了家門,眼不見心不煩,可眼下這時局又不能不讓他為吳迅祥牽腸掛肚。
吳迅祥進屋后,問了句爹好,見吳老爺子“嗯”了聲,就把買的點心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道:“爹,這是我給您老買的云片糕。”吳老爺子臉色就有些放晴,捋了捋山羊胡子道:“坐下吧。”吳老爺子定眼看了吳迅祥一會兒,見吳迅祥比以前還胖了些許,心就放寬許多。
過了好大一會子,吳老爺子道:“這段時間都干了些什么?”吳迅祥撓了撓頭道:“沒干什么。”“你不能一天到晚日復一日,什么事都不做,難道非混到得去討飯時才知道去做事掙錢養(yǎng)活自己?”吳迅祥輕“咳”一聲道:“為此我們也掂量過,只是現(xiàn)如今時局動蕩難測,也不知干什么好。請爹多多指教。”吳老爺子捋了捋山羊胡子道:“這也是我今日叫你來的目的。現(xiàn)在國難當頭,日本兵大舉南侵,狂轟濫炸,無惡不作,戰(zhàn)火離我們越來越近……我生怕你不知深淺把握不住自己,有個好歹……咱家有那么多地產(chǎn),還有個布店,這當口會有很多事要做的,你就回來幫你哥料理料理吧。”“爹!你知道我不喜歡做那些事,其實,我哥一直料理得不錯。再者說,我有能力養(yǎng)活我們兩個。”“你仍在恨爹?”“爹!我怎能恨你呢,都怨我沒為您老爭氣……”吳老爺子為之一震,眼睛一亮:“你后悔了?只要你愿意和那位小女子一刀兩斷,剩下的事你就不要問了,就是搭上半個家產(chǎn),我臉也不寒。”吳迅祥苦笑道:“爹!我是說我還沒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她對我是一片真心,我怎能……其實,她是……”吳老爺子臉一緊,手往下一切:“行了!夠了!你不要再往下說了,還是讓我清靜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