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吳迅祥和幾個朋友在飯館里吃飯,聽有人講微山湖西岸的馮家渡口里,泊了一艘號曰“水上漂”的紅客船,水上漂里有幾個煙花女子,個個紅顏如玉,其中一個藝名叫蓮花的姑娘,長得更是如何如何的好,小曲唱得如何如何的妙。吳迅祥聽后,禁不住地又心猿意馬了。
第二天下午,吳迅祥給家里人撒個謊,就急急忙忙地去馮家渡口了。
小路兩邊,麥茬地里,拃把高的大豆苗蔥綠,蓬蓬勃勃。
吳迅祥算是個倒霉蛋。
玉芝跟鄭守義私奔的第二年,吳老爺子又給吳迅祥說了一門親事。秦氏過門的次年就病了,原是豐腴的身子,三五年下來就瘦成皮包骨,年前,一口氣沒上來,小命就沒了。
秦氏死后,他去過不少妓院,幾乎沒碰到幾個順眼的,可他也做,不把那妓女折騰個半死不活的別想讓他罷休,只是那妓女就遭殃了。也就有些妓女背后罵他變態(tài)狂,也有當(dāng)面如此罵他的,可他絲毫不當(dāng)回事。
夕陽將盡,煙霧氤氳。馮家渡口果然泊著一艘紅客船,水面平緩,一漾一漾的微波拍打著紅客船,像是輕輕地?fù)u晃。微風(fēng)吹過,濕潤的空氣中夾雜著胭脂和官粉的香味兒。
這時,從紅客船里飄出一首歌謠:
饞嘴的哥你聽仔細(xì),好一朵荷花漂水里,岸上結(jié)了一穗苞米,哥吃花蕊妹吃苞米。吳迅祥三步并兩步就上了紅客船。
老鴇正坐在船頭的椅子上“呼呼嚕嚕”地抽水煙袋,見來了客人,忙叫大茶壺召喚姑娘們。
不一會兒,便有三五個女子從船艙里蝦著腰走出來,花枝亂顫。還沒等她們站好隊,報出各自的花名,吳迅祥就死死地盯住了一個。只見那女子臉像盛開的粉紅色的荷花一般漂亮,亭亭玉立,一身粉紅的綢質(zhì)衣裙,就像天邊的一抹彩霞。吳迅祥脫口而出:
“這是不是蓮花姑娘?”老鴇咂了咂嘴笑道:“小兄弟,看不出你的眼像錐子似的,咋就一眼認(rèn)出了我蓮花閨女?”見吳迅祥冷若冰霜沒吱聲,就直接問道,“拉鋪,還是住局?”“住局。”蓮花見吳迅祥像個有錢的公子哥,且長得一表人才,酒窩里就漾出笑容,用白皙的胳膊攬著吳迅祥的腰,就下了船艙。
船艙很大,過道兩邊有七八間小艙,散發(fā)著濃濃的男女交媾和胭脂、官粉混雜的特有氣息。對于這種氣息,吳迅祥既熟稔敏感又貪婪,只需片刻就能進(jìn)入交戰(zhàn)狀態(tài),且能歷久彌堅。吳迅祥也曾和一個小寡婦好過,但睡一次就不再去了。因為那小寡婦躺下后,腿一叉開就不會動了,讓吳迅祥沒找到一點如魚得水、蝶戀花的風(fēng)情感覺,可謂枯燥乏味。
蓮花把吳迅祥帶到了自己的房間里。床前的小桌子上放著盛胭脂粉子的瓶瓶罐罐,還有一尊香爐,蓮花供奉著妓行的祖師爺管仲。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向神佛祈福求財。
樓高棲鳳影,簾底留春風(fēng)。
吳迅祥早就耐不住內(nèi)心的騷動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蓮花,猛地?fù)溥^去,就把蓮花抱在懷里。
蓮花蛾眉一揚(yáng),笑著嗔他一眼道:“公子哥,你太心急了。今兒蓮花我頭次接哥哥,本應(yīng)好好地梳梳頭,化化妝,拉會呱兒,逗逗趣,等情入高潮爐火兒藍(lán)時,再度那巫山云雨,豈不更有味兒!像哥哥這樣急急慌慌地就要上床,失去濃情蜜趣,又花這么多錢,不是太虧了嗎?”吳迅祥見蓮花說得有些道理,嘴角淡出一絲不經(jīng)意察覺的微笑,就把蓮花放開了。
蓮花坐在小桌子前,對著一面鏡子,又是涂粉又是點胭脂。
“公子貴姓?”“吳。”“家在什么地方?。?rdquo;“沛城。”“聽說城里有個吳公館,可是你家?”“嗯!”“我說吳公子咋就和別的公子哥不一般呢,原來是吳公館的公子,今日相見,真是蓮花我的造化,那我更得用心打扮打扮了,好美美地陪吳公子。”吳迅祥漫不經(jīng)心地和蓮花搭訕,眼睛正細(xì)心地盯著船壁上的一幅畫。畫上一個赤裸裸的女子側(cè)躺在一張床上,乳房碩大豐腰肥臀,伸直的左腿輕輕地壓在半蜷的右腿上,右手托著面帶笑容的一團(tuán)小蘑菇似的粉臉,芙蓉出水艷還羞,左手輕揚(yáng)著像是一種招示,豐腴的胴體流淌著一種誘人的光暈……
吳迅祥欲火難熬,哪還耐得住蓮花拖延時間,沒完沒了地瞎折騰,猛地就把正梳著頭的蓮花抱上了床……
終于潮平息了,兩個人像在驚濤駭浪中鏖戰(zhàn)回來,只余下了游絲般的鼻息。
吳迅祥摟抱著蓮花,靜靜地躺在鋪著木樨花床單的床上,愜意無比。
許久,吳迅祥輕叫聲:“蓮花!”“嗯!”“哪天我要把你帶走。”“帶哪里去?”“帶到城里去。”“干什么?”“做我的女人??!”吳迅祥想把蓮花包養(yǎng)起來。
蓮花抬起長長的睫毛,大眼斜了他一下,笑道:“躺在這好好的,你發(fā)什么癔癥?”吳迅祥輕撫著蓮花潤滑如同凝脂的軀體道:“真的!”“這樣的話我聽多了,反正哄死人不興抵命的。”“我若是要你做老婆,你豈不是更不相信了?”蓮花的神思似乎漂進(jìn)了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里:“咱們還是說點其他什么的吧。”吳迅祥慍道:“我可是真心的,不愿意拉倒!”蓮花沉吟片刻:“即使你是真心的,可你們家門檻那么高,會容納我這煙花女子嗎?”蓮花見吳迅祥半天不搭話,眼睛里就蓄滿了失望的淚水。
吳迅祥之所以不語,不是怕解決不了自家門檻和煙花女子的矛盾問題,而是感到蓮花太市儈之氣了,太不自信了,太不把她的漂亮當(dāng)回事了,反倒使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倒希望蓮花端著高貴的架子,讓他跪在她的石榴裙下,深表他的虔誠和仰慕。
稍一會兒,吳迅祥道:“你是怎么落到這一步的?”蓮花就說自己原是個良家女子,因有點姿色被土匪搶了去,第二次逃跑被抓獲后就被賣到了這。
窗外,風(fēng)浪撲擊著紅客船,發(fā)出些沉悶的聲響。
蓮花似乎感到這個吳公子對她與眾不同,不像是逗她玩的。那早也盼晚也盼的機(jī)會終于來了,更何況吳公子是吳公館的公子,且一表人才,不禁心中暗喜,卻故意長嘆一口氣,道:“我蓮花命蹇時乖,陷污濁不能自拔,活一天少一天,早沒了過多的奢想,能求得吳公子常來這陪陪我,不欺負(fù)我,我蓮花就心滿意足了。”吳迅祥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數(shù)日后,吳迅祥如期又來到了水上漂。
蓮花正在睡午覺,吳迅祥道:
“這小屋里悶熱得像蒸籠一般,你就能躺得下?”“心靜自然涼。你看你熱的,滿臉都是汗,我給你倒盆水洗洗。”說完,從床后的小土罐里舀了半盆水,又拿了條毛巾,“給!快洗洗吧。”等吳迅祥洗完,就用吳迅祥用過的水也洗了臉。
吳迅祥愕然道:“你不怕臟?”“水不涴人。”
吳迅祥就在蓮花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蓮花坐在小桌子前開始上裝,擦官粉,涂口紅、唇膏,然后又抹了梳頭油,折騰了半天。
“你也不嫌麻煩?”蓮花唇邊浮起一個溫婉、凄然的微笑:“蓮花越是用心打扮,越是說明對你敬重??!”吳迅祥就在蓮花的香腮上又親了一口,道:“這小屋里悶熱得很,咱們給鴇娘要只小溜子去湖里看荷花吧?”蓮花喜不自禁道:“真是好主意,去!”可片刻又道,“鴇娘會答應(yīng)嗎?”吳迅祥要帶蓮花到湖里去玩,這叫“出局”。能夠出局,說明嫖客同妓院關(guān)系是相當(dāng)不錯的。當(dāng)吳迅祥擁著蓮花走出船艙,給正在船艙上抽水煙袋的鴇娘說出想法后,沒想到鴇娘爽口答應(yīng)了。吳公館的公子得罪不起嘛,鴇娘心里有數(shù)。
吳迅祥和蓮花就上了紅客船后頭的一只小溜子。
夕陽西沉,五彩繽紛。
這時,河道里有了看網(wǎng)箔、拾魚卡子的小船。一只放魚鷹的小船,由一個小姑娘從遠(yuǎn)處一搖一搖地劃過來,船幫的木架上立滿了黑色的魚鷹。突然,一只魚鷹騰空而起,又一頭扎進(jìn)河水里,水花飛濺。片刻,那只魚鷹嘴里銜著一條不小的魚兒露出了水面,魚兒還不停地在魚鷹的嘴里掙扎著。只見那小姑娘把只細(xì)篙橫過去,那魚鷹就爬上了篙,然后一抽手,那魚鷹就顫巍巍地上了船。那小姑娘抓住魚鷹的脖頸輕輕地一捋,那魚兒就進(jìn)了魚艙。
那只醬黑色的渡船正剪著碧綠的河道從對岸慢慢地、“咿咿呀呀”地駛過來,船上有捉魚的、扒藕的、打獵的……黧黑的船夫一篙一篙,篙起時有水順篙流下,嘩嘩啦啦的。
吳迅祥和蓮花并坐在小溜子里,一人操著一只撥子,在悠悠的槳聲和歡快的嬉笑中,小溜子頂著微山湖的凌凌碧波,向北駛?cè)ァ澆欢噙h(yuǎn)就進(jìn)了一個河汊,小河兩邊長滿了蒲姜、蘆葦,葦架子在蘆葦上啁啾婉轉(zhuǎn),羽毛翯翯。放眼望去,遠(yuǎn)處有粉紅色、白色的荷花,還有點點星星的菱角花、雞頭花,在綠叢中開放。紅鸛子在水中“咕咕咕”地鳴叫,水鴛鴦在水草中追逐……
涼風(fēng)沿著河道從水面上飄了過來。
吳迅祥心里愜意無比。
劃不多遠(yuǎn),小溜子就進(jìn)了荷塘。
綠水之上,滿眼的荷葉隨風(fēng)舞動,響聲一撥一撥地飄向遠(yuǎn)處。荷花競相開放,香氣襲人,沁人心脾。
蓮花坐在船艙里,頭頂著荷葉,懷里擁抱著一束荷花,別有一番風(fēng)味。吳迅祥把一只胳臂搭在蓮花的肩背上,不無深情地道:“蓮花,你真美!”蓮花笑道:“你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黃昏蹣跚,夜幕四合,微山湖上靜悄悄。
良久,吳迅祥道:“那日我說要你做我的老婆,你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蓮花唉聲嘆氣道:“其實我何嘗不想跟你走,可我命不好,怕是沒那造化。”“我既然說要你做我的老婆了,就一定能辦到。煙花女子怎么了,也是人!至于別人怎么看,我才懶得答理呢!”“我知道你對我好……”吳迅祥把蓮花抱得更緊了:“你又不是憨子。”“你有那么多給我贖身的錢嗎?”“贖你的錢我總算弄到手了,并且,我已經(jīng)在城東一個偏僻的小巷里租賃了一個小院。”蓮花就撲進(jìn)吳迅祥的懷里嚶嚶哭了起來。片刻,又號啕大哭了起來,那哭聲悲憤凄切、驚天動地。
繼而,那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像是一種甜蜜的訴說,纏綿悱惻。
吳迅祥俯下頭去,吮吸著蓮花的淚水。
蓮花抽噎著道:“讓你犯了不少難為吧?”“別提了。”“說來聽聽。”良久,吳迅祥道:“今日個我去向賬房胡先生要錢,那胡先生說:‘二公子你最近咋老要錢?’我說有事,胡先生問什么事,見我沒吱聲又問要多少?我說三百塊。胡先生嚇了一跳:‘二公子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我說有事。胡先生說:‘能告訴我嗎?’我說暫時還不能。胡先生說錢太多他做不了主,少點的還可以。我一聽急了,就說:‘胡先生,這里的錢可都是我們姓吳的不是你姓胡的。你道那胡先生咋說的,正因為這里的錢都是姓吳的不是姓胡的,所以他做不了主也就不能給,要是他家的錢那就好說了。又說:‘二公子你要真有事的話就給老爺稟告一聲去,老爺叫我給你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錢,分文不少。你們家的錢你們家的人花,合情合理,花多花少與我沒多少干系,我犯不著和誰過不去??稍捰终f回來,最近我沒少給你錢啊。’我見胡先生不但不給錢,還啰嗦這么多就煩了,‘嘭’的一聲關(guān)上門就走了。過了沒多大會老爺子命人叫我,問我要三百塊錢干什么,當(dāng)時那胡先生就坐在我老爺子一旁,嘴角上還掛著一絲微笑。我心里想,你這胡先生也太不夠意思了,不給錢就算了,為何還要告我的黑狀呢?當(dāng)時我恨不能生吞了他,可那當(dāng)兒我大氣不敢出。老爺子見我半天沒回答他,又問,我當(dāng)然不能明說,要是明說老爺子怕是要把我給生吞了。我就說我賭博欠了人家錢,老爺子被氣得手直發(fā)抖臉發(fā)紅,半天沒吱聲,后來說:‘在咱吳家我最器重的就是你,可你又嫖又賭,你讓我咋說你?人活在世上,最怕的就是沾染上這嫖賭二字,一旦沾染上了,再好的家業(yè)也能敗壞光。’老爺子說到這,命胡先生拿來三百塊錢,然后撒到我面前就憤然去書房了。”
“這胡先生也夠多事的。”“還有更可氣的地方呢。我家老爺子去書房了,可那胡先生卻仍在那坐著不走,兩只眼睛洞張著死死地盯著我,讓我落不下臉來去拾那滿地的錢……”“湊個茬口你得好好地整整他。”“他和我老爺子歲數(shù)差不多大,骨瘦如柴的一個老光棍,你整治他的什么?不過我還是整治了他,我說胡先生,我在這個家里是什么人?胡先生說你是這個家里的二公子啊。我又問那你是我們家的什么人?胡先生說我是你們家的賬房先生?。∥艺f賬房先生和干其他事的仆人有什么區(qū)別?比如掃院子的。胡先生有些坐不住了,說二公子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又問胡先生咱倆是什么關(guān)系?胡先生就支支吾吾地不知所云,且汗珠子都下來了。我說要我說咱倆是主仆關(guān)系,你說是么胡先生?胡先生連連點頭,說是是是……”蓮花笑道:“活該!”吳迅祥接道:“我說胡先生既然你還清楚我們的關(guān)系,那我讓你把這地上的錢給我拾起來如何?胡先生連連說‘可以可以’,就蝦著腰把撒在地上的錢一張又一張地拾了起來……”“過后他又告你的狀了沒有?”“我接過錢就奔過來了,哪還顧得管他呢。”蓮花淚珠掛滿香腮,道:“你這都是為了我……”“你只說對一半,還為了我自己呢。”驀地,蓮花用雙臂緊緊地圈住吳迅祥的脖子,急切地就把舌頭伸進(jìn)了吳迅祥的嘴里。
吳迅祥感到蓮花靈活蠕動的舌頭像條蛇一樣,溫存、細(xì)膩而又纏綿,頓時心跳加速、氣喘吁吁,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
蓮花渾身戰(zhàn)栗、潮熱,呻吟幾聲,就癱落在船艙里。
小溜子在如水的月光下、萬籟俱寂的微山湖里盡情搖晃。
馮家渡口正陷入慣常的沉睡之中,只有水上漂里偶爾有幾句嬉笑聲,馮家渡口就愈顯得寧靜了。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起了床,梳洗完畢就相擁著去見老鴇。老鴇正躺在床上抽水煙袋,聽說完兩人的來意,驀然色變,立馬坐起,手?jǐn)[得跟荷葉般。老鴇心里明白,蓮花模樣長得俊,自從進(jìn)了水上漂,不知有多少個情迷意蕩的男人為她掏干了腰包,自然也就成了她老鴇的搖錢樹?,F(xiàn)如今蓮花依舊是紅姑娘,若讓人帶走,豈不等于割她身上的肉嗎?
蓮花見老鴇搖頭就說:“媽媽!你如若不同意,我立馬就跳進(jìn)這微山湖里自盡,到那時你人財兩空,再后悔可就晚了。”老鴇見蓮花心意已決,斷沒有余地,就問:“吳公子,你愿出多少錢?”吳迅祥就從身上掏出三百塊錢,放在了老鴇面前。
老鴇數(shù)過錢,把錢扔到桌子上道:“吳公子,別說是三百塊,就是千兒八百的怕也不頂事,這兩三年蓮花吃穿胭脂粉的我可沒有少花銷。”吳迅祥質(zhì)問道:“鴇娘,你買蓮花不是花了三百塊嗎?”老鴇眨了眨眼道:“正是。”吳迅祥冷言冷語道:“我們給你這三百塊算是給了你本錢,你說這兩三年蓮花吃穿胭脂粉的花銷不少,可這兩三年里蓮花又為你掙了多少錢?要不,”說到此,從腰間拔出左輪手槍往桌子上一甩,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再外加這支左輪手槍?”老鴇見吳迅祥掏出槍,先是臉一暗,繼而眉開眼笑道:“吳公子,你這是干什么,老身要你這只槍有何用,還是吳公子你留著護(hù)護(hù)身吧。剛才老身是想試試你對我閨女蓮花的誠意,既然吳公子和蓮花情深意篤,老身就送個人情,成全你兩個的美意,結(jié)為秦晉之好。這三百塊錢我就收下了,算是我閨女蓮花的一片孝心。吳公子,這槍還是由你收下。”吳迅祥“哼”了一聲,把手槍又插回腰間,攬著蓮花轉(zhuǎn)身走了。
眾姑娘聽說蓮花跟吳公子從良了,都來到蓮花的小屋里送喜禮錢。
梅花給老鴇要了淡黃色的毛邊紙和筆硯,研了墨,就寫了“蓮花”二字,凈了手,在香爐里點了三炷香。
蓮花跪下,給祖師爺管仲三叩首后,拿起淡黃色的毛邊紙燃著,口中念念有詞:“蓮花死了。”見淡黃色的毛邊紙即將燃燼,就吹了一口氣,那殘紙如一個脫殼的靈魂,蝴蝶般飛出去,落在了窗外的湖水里。
湖水悠悠,一個漩渦如泣如訴般遠(yuǎn)去了。
蓮花做完從良儀式,百感交集,和眾姐妹一一拉手作別,嘴里已然說不出話來,癱了似的趴在吳迅祥的肩頭就失聲痛哭起來。
眾姑娘也都抹淚,一片嗚咽。
辭別眾家姐妹,離開馮家渡口,小芳便像出了籠子的小鳥,自由了,心里格外地輕松自在,無拘無束地在吳迅祥左右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像回家一般。
這是城東寨主街里一個較為普通的居住小院,兩間正房,東邊另蓋了一間廚房,沖院門小路兩邊長滿了青草棵子。
打開正房門,北首放著一張八仙桌子,兩邊是兩把太師椅,兩間是蘆葦泥巴墻相隔,掛著竹皮門簾。屋里間北首放著張大面子床,床板上畫著龍鳳呈祥。床上鋪著竹篾涼席,掛著粉紅色的蚊帳,一對繡著鴛鴦荷花的枕頭并排擺著。窗口掛著竹葉洋布窗簾。一切設(shè)置都是嶄新的,像洞房一般。
小芳望著房屋里的一切,既感到陌生又感到親切無比。在來這之前,她只指望著能有間遮風(fēng)擋雨供他們棲息的小屋就足夠了,做夢也沒想到她和他會擁有這樣一個溫馨的小天地。她看得出吳迅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也就再次印證吳迅祥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她的心里便像盛開的花兒一樣舒展、快樂,繼而,卻淚流滿面。
吳迅祥滿臉狐疑:“正好好的哭什么?”“我小芳怕是沒這造化和福氣與你廝守到老。”“為什么?”小芳哭泣道:“我還是怕你們家……”吳迅祥沒好氣地道:“那你就回紅客船去吧!”小芳破涕為笑:“要去你去。”“如果不是怕他們反對的話,我早把你帶家里了,我們家房屋多的是,哪還須在這租賃房屋住。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天塌下來還有我呢。”說完就把小芳攬在了懷里。
小芳在吳迅祥的懷里像只受傷的羔羊:“除你之外我可就再沒指望的人了。”吳迅祥拍了拍小芳的肩頭道:“知道了,你放寬心,我就是你可以依靠的堅實大樹,不會讓你失望的。”第二天一早,小芳把滿院子的破磚頭爛瓦片子拾掇到一個墻角間,又把小路兩旁的青草棵子清理干凈,就用鐵锨翻起了地。等吳迅祥起來后,小芳已把兩塊小地翻完,打碎坷垃整平了。
吳迅祥走過來道:“你這是干什么?”“種菜啊,好幾年沒干這事了,覺著挺有意思的。吃過飯,你幫我到街里買點小白菜種子、油菜種子和豆角種子去。這塊種小白菜和油菜,這塊種豆角。”“這兩塊巴掌大的地皮能收多少菜,值得你累得滿頭大汗,費這勞子神?”小芳笑道:“雖收不了多少菜,可圖個吃得方便、新鮮,再說,滿院子青草棵子也不好看啊。等這邊小白菜啊油菜啊出來綠油油的一片,那邊豆角秧爬滿了架,這小院就好看了。”“你真想在這長期住下去,就不想盡快到我家里做二奶奶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二奶奶不二奶奶的我不稀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都一樣。在這挺清靜自在的,人不來煩我,我也不去煩別人,哪孬!”吳迅祥爽口笑道:“這就對了!”當(dāng)豆角秧長到兩尺多高的時候,小芳就讓吳迅祥買來兩捆搭架的細(xì)竹竿。
這天傍晚,紅霞滿天,涼風(fēng)習(xí)習(xí)。小芳正在給豆角秧搭架,有人敲大門了。吳迅祥兩天未來,小芳以為是吳迅祥,就滿心歡喜地去開門。打開門,門前站著的卻是一個老頭。
小芳道:“大爺你找誰?”“我是房東,有件事要和你說說。”“大爺,那就屋里請吧。”兩人進(jìn)了屋,小芳就給那老頭倒了杯水。那老頭屋里屋外看了一圈后道:“這房屋拾掇得不錯,比我住時排場,可你不能在這住了。”小芳一愣,忙問道:“為什么?是不是欠你房租了?”“一點兒也不欠,不是房租的事。”小芳急切地問道:“那為什么?”“是這樣的,吳公子的老爺子知道了你和吳公子的關(guān)系,也知道了你們在這兒的住處,就把我叫了過去,要我把你攆走,我敢不照辦?”小芳就有些站不住了:“吳公子是什么態(tài)度?”“吳公子挨了他家老爺子一頓訓(xùn)斥,已和你一刀兩斷。”小芳半信半疑:“真的?”“我和你無冤無仇的,為何要騙你?其實,像你這樣一個煙花女子,能夠被吳公子贖出來已是造化,再企望和人家白頭偕老便是貪心不足,忘乎所以了。吳公館是什么樣人家?吳公子若娶你,人家的門風(fēng)何在?臉面何在?姑娘,你還是想開些吧。”小芳的淚水便撲簌簌地流下來:“這位大爺,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幫我給吳公子捎句話,讓他到這兒來一趟。只要他說個不字,我絕不纏他,轉(zhuǎn)臉就走。”“姑娘你別死心眼,你想他能來和你當(dāng)面說清楚嗎?有錢的公子哥愛上哪個漂亮的女人了,金屋藏嬌是常有的事,時間一長,新鮮頭一過,哪個還再認(rèn)真,哪個還記得海誓山盟?天快黑了,你還是收拾收拾另去他處吧。”小芳含著淚,只得到屋里間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不一會兒,就提著個箱子走出房門。那老頭也跟著出來了。
小芳走到豆角架跟前,放下箱子道:
“大爺!這豆角架還有幾根就全扎好了,我能扎完再走嗎?”那老頭滿口答應(yīng)。
小芳就進(jìn)了豆角地。望著嫩綠的即將開花的豆角秧,小芳感慨萬分,兩行熱淚又禁不住流下來。這可是她翻土、打埂、播種、澆水、鋤草、捕蟲培養(yǎng)的秧苗啊,為此她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可她還沒看到它們結(jié)出果實就要被迫離開這里了。她哭泣著把架搭好,又掃一眼整個豆角架,提起箱子,頭不回轉(zhuǎn)地走了。
當(dāng)晚,小芳在一家旅館住了下來。
從小院出來到旅館并不太遠(yuǎn),可小芳卻像走了幾十里路一樣很累很乏,倒在旅館里的床上就動彈不得了。她感到自己又成斷線的風(fēng)箏樣無依無靠了,任風(fēng)飄搖。世界之大,卻無立錐之地,以后的人生旅途如何延續(xù)她不清楚,縱有一肚子的苦水,又能向誰訴說?不禁心如枯井,淚水暗暗滑落。她感到她的前世一定沒有修好緣,要不上蒼咋把她的命運(yùn)安排得如此悲慘,歷經(jīng)這么多磨難,吃盡這么多苦頭啊。她感到上蒼有只無形的大手,而她就像這只無形的大手中的一只雛雞,無論作任何掙扎都是徒勞無益的,都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只能任其擺布。
第二天早晨,當(dāng)一縷陽光從窗欞照進(jìn)房屋后,小芳的心里又有了一絲希望。雖然那位房東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可未必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當(dāng)吳迅祥的老爺子知道她和吳迅祥的關(guān)系后,持反對態(tài)度是可以理解的,可吳迅祥呢,難道會因他家老爺子的反對,就忍心把他倆的關(guān)系一刀兩斷?在把她贖出來之前,吳迅祥是清楚他家老爺子會反對的啊,可他還是費些周折把她贖出來,這說明吳迅祥是做了心理準(zhǔn)備的,也是對她癡情的。再說了,這段時間以來,吳迅祥依舊是愛戀著她的啊!喜歡吃她做的飯菜,喜歡穿她做的衣服,喜歡聽她東扯西拉,喜歡和她上床的?。∏八己笙?,她感到吳迅祥不是那種說話不算數(shù),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如此想來,她感到自己不能光聽房東的一面之詞,她要找到吳迅祥,弄清個真實情況,萬一吳迅祥依舊愛戀著她呢。抱著這一線渺茫的希望,小芳旋即起了床,稍微梳洗一下,就又去了寨主街。她堅信吳迅祥還會去寨主街的,還會去那小院的。
這一天吳迅祥沒去,小芳在那小院子門口白等了一天。
次日,小芳一大早又去了。豆角秧花開,藍(lán)瑩瑩的,煞是好看,有雙蝴蝶在豆角架里飛舞,而小芳只能從門縫里觀看。突然天降暴雨,小芳一時無處避雨,被淋成落湯雞。當(dāng)天晚上,小芳整整發(fā)了一夜熱。第二天早晨,她感到頭腦發(fā)暈,眼冒金花,渾身乏力,再想去寨主街卻起不來了。這兩日她幾乎沒吃下飯,沒睡好覺,又陷入沉重的痛苦之中,再加上這一病,身子幾乎被摧垮。
到了半晌午時分,見店小二進(jìn)來收拾房間,小芳就掏出兩塊銀元:“小兄弟,你幫我找個人好嗎?”店小二見錢眼開,連忙問:“你要找哪一個?”“吳公館的二公子吳迅祥。你到了他家,如果見到他的話,就說我正在這等他。如果你見不到他的話,就打聽一下他現(xiàn)在在哪兒,如果有人問誰找他的話,你就別說是我了。”店小二接過銀元應(yīng)聲而去,稍一會兒就回來了。他說他沒見到吳迅祥,倒聽說吳公子因愛戀一位煙花女子,被他家老爺子一怒之下,于今日早上趕出家門。
小芳一聽心里歡喜無比,強(qiáng)忍著下了床,提起箱子就向寨主街奔去。
吳迅祥正在小院子門口踱步,見小芳提著箱子跌跌撞撞地向這邊奔來,就迎上去:“你到哪里去了,讓我在這等多半天?”小芳什么也不說,到了吳迅祥面前,箱子一放,撲到吳迅祥的懷里就失聲痛哭起來。小芳哭了一會兒后,才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告訴吳迅祥,而吳迅祥卻說房東是位孤老太婆啊。小芳就把那老頭的模樣說給吳迅祥,吳迅祥一聽就知道是胡先生。
當(dāng)吳老爺子知道吳迅祥和小芳的關(guān)系及他們在寨主街的住處后,就大罵吳迅祥喚風(fēng)弄月,迷花戀柳,干出這等傷風(fēng)敗俗辱沒門風(fēng)的勾當(dāng),就讓吳迅祥和小芳一刀兩斷再不要來往。見吳迅祥不答應(yīng),他就把吳迅祥鎖在一間小屋里,后又讓胡先生把小芳攆出小院,意在斷了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斷了小芳的念想。沒想到吳迅祥被鎖了三天,三天滴水不進(jìn),氣得吳老爺子差點沒昏死過去,又罵了吳迅祥一些朽木不可雕也之類的話,就把吳迅祥趕出了家門。
小芳聽罷,倒也是個不壞的消息,心中暗喜,卻抹著淚道:“讓你受苦了。”吳迅祥就有兩行清淚滑落,卻神神叨叨地道:“這世道真該變了!”不一會兒,吳迅祥砸開門上的鎖,兩人又在那小院里居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