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糊迷一十七歲,正值血氣方剛之際,免不了頭腦發(fā)熱,意氣用事。自小受人尊崇,唐糊迷怕過誰怵過誰啊,更者,他是練家子出身,學過“五手②”,趟過“抵功③”,吹過“梅花刺④”,見了打架權(quán)當是“小過年”,總想靠前露兩手,比試比試,玩出個高低上下。自打家中遭遇不幸以來,唐糊迷就憋得難受,總想找個地方發(fā)泄一下心中怨氣——我唐糊迷怎么這么倒霉啊,誰見了都要欺侮一下:家中老少七口接二連三地死去不說,鬼打墻無緣無故地戲耍我一番,鬼趕集又不分青紅皂白地折騰我一陣,連烏鴉也不放過我,還要在我額頭上拉屎,現(xiàn)在,好端端趕路呢,又碰上只白皮子——熊樣,看這小東西能把我咋的?
本來,碰上此等邪穢之物,不去搭理它,保管啥事沒有;可唐糊迷來牛勁了,非要拿拿這塊邪。常言道,“邪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服,放馬過來!
循著來聲,唐糊迷轉(zhuǎn)身望去:月光如水,透過密密匝匝的楊樹枝丫,篩落一地,斑駁陸離的一片。身左八九丈外有一截殘垣斷壁兀立于無邊的夜色下,備顯孤獨,墻頭上幾株枯草于北風里瑟瑟搖晃,棱棱作響。墻頭最高處,蹲坐著一只貍貓大小的東西,正“咯咯”地沖他笑著。
“白皮子!”看到那東西的同時唐糊迷自言自語了一聲。
“怎么,糊迷也認得我呀?”唐糊迷的聲音不大,但還是讓那東西聽到了。
唐糊迷倒是見過不少黃皮子,年歲小的,嘴巴如桃花般紅紅的,年歲老的,嘴巴黑黑的,長著長長的胡須,可這白皮子還是頭一次見。
曾祖母說過,黃皮子當中有勤于修煉者,偷偷享用些人間香火,苦熬五百年,便會全身通白,解人語,講人話,施些奸邪之術(shù);再修煉三百載,便能直立走路,變幻為人的模樣;而后,再修煉二百載,便可得道成仙,飛升而去。當然,白皮子修煉并非無捷徑可行,投機鉆營者不在少數(shù),它們往往施些邪惡之法,附身人體,吸食陽氣,采納精神;被白皮子附身之人,往往神色黯然,行為難以自控,或者瘋癲,或者癡呆,或者爬墻上屋,或者叫罵四鄰,甚者,投河灣以自盡,或墜崖壁以自殘,或引火自焚……
曾祖母說起過佃農(nóng)王貴貴被白皮子害苦的事: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王貴貴牽牛到漢王冢東去耕田。經(jīng)冬的泥土在锃亮的犁鏵下一溝溝翻起,四溢著醉人的芳香。王貴貴樂得脫下鞋子,踩在松軟的土壤上,一邊哼起小曲兒,一邊甩鞭驅(qū)牛。驀地,背后一個聲音喊他:“王貴貴,王貴貴,你看看,我會走了,我會走了。”王貴貴回頭一看,一只白皮子正沿新耕的溝垅蹦蹦跳跳地跟隨在他身后。王貴貴知道,這東西想借用自己的口氣成個氣候,便緊閉雙唇不搭理它。如果王貴貴說:“會走你就走吧”!那可就壞事了,白皮子會趁機夤了他的話,修煉得道,干些邪穢勾當。于是,王貴貴一言不發(fā),只是甩鞭趕牛。那白皮子見王貴貴不發(fā)話,有些不快:“我修煉這幾百年容易嗎?借你一言尚且不可!”王貴貴還是不開口,趕了牛慢慢往前走。白皮子惡狠狠地說:“王貴貴,王貴貴,快快成全于我,否則,我不客氣!”王貴貴還是不說話。白皮子惱怒了,詛咒道:“王貴貴,王貴貴,抱一輩子的牛后腿。老牛翹腚拉泡屎,染一輩子牛屎味?!蓖踬F貴正抬頭看犁線直不直呢,不小心一腳踩在牛糞上,剛一抬腳,又“撲通”跌倒在牛糞上,沾了個滿身屎臭?!翱┛┛卑灼ぷ涌裥Σ恢?,“服氣了吧,王貴貴,再不聽我的話,還有你好看的?!蓖踬F貴本就老實巴交的,吃點小虧不去計較,不愛惹是生非。他爬起身,大紅個臉,扶犁甩鞭,繼續(xù)趕牛。白皮子卻不依不饒,仍舊跟在王貴貴身后一路吆喝:“王貴貴,王貴貴,你看看,我會走了,我會走了。”饒你一次也就罷了,如此三番五次地混蛋,哪里忍受得了,憤怒的王貴貴揚起鞭,猛一轉(zhuǎn)身,“啪”的一聲用力甩過去:“肄業(yè)不成,走是走不成了,學著爬吧!”那一鞭打得響,打得狠,打得準,把白皮子的耳朵扯下一個來,流了巴掌大的一片血?!鞍选币宦晳K叫,那白皮子順著地壟一溜煙地往北逃竄而去,轉(zhuǎn)眼沒了蹤影。忽然間,王貴貴頭疼得厲害,便不再犁地,連忙趕?;丶?,從此昏迷不醒,一病就是三年,害得老婆四處問醫(yī)抓藥,求仙拜佛,卻不肯見好。一日,來一道姑,說:“此病好治,食用牛糞七七四十九天,便好。”有病亂求醫(yī),王貴貴老婆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以此法一試。好在王貴貴整日昏迷,不省人事,見了牛糞如餓虎撲食,吃得香甜?!嫔窳耍∑咂咚氖盘旌?,王貴貴的病奇跡般好了,身體硬朗,頭腦清醒,一如從前,只是落下一見不得人的毛?。簞e人一到他跟前,總要捂著鼻子——有股濃烈的牛糞味,能把人熏得淌鼻涕流眼淚,半死不活的。
想起曾祖母的話,唐糊迷心里暗暗思量:這白皮子真有那能耐?今夜我倒要討教討教,試試它的功力,看他能把我怎樣?
唐糊迷向左撥轉(zhuǎn)馬頭,驅(qū)馬靠前幾步,離那東西近些,更能看得分明清楚。
斷墻四周是沒人高的荒草,馬兒走了幾步便停住,不肯鉆進草叢里去。
唐糊迷看得一清二楚:那貍貓大小的東西,通體毛色雪白,不雜一絲黑色,兩只耳朵直直地豎起,豹頭腦袋上一雙眼睛幽幽射出藍光,嘴巴邊伸出的長長胡須隨著笑聲抖動不止。它蹲坐著,后腿支撐著墻頭,兩只前爪捂在嘴巴上,不時露出兩枚尖尖的門齒在月光下閃亮——果然是只白皮子。
莫看年少,唐糊迷伶俐著呢,他并不急于搭話,而是耐著性子看白皮子如何發(fā)端。
白皮子自恃修煉了幾百年,有些法力,不免有些放肆。它收起笑聲,眨巴眨巴眼睛,專注地瞅了唐糊迷兩眼,開口道:“唐糊迷,今日可是到?jīng)雠_寺廟還愿去了?”
“是的,那又怎么樣?”唐糊迷微微一笑。
白皮子:“齷齪,齷齪!”
唐糊迷:“佛門凈土,哪得齷齪?”
白皮子:“骯臟死了!看那該死的方丈,還有那些小禿驢們,成天神神道道,供奉些泥塊子,偷吃我的香火,還說不齷齪!以后,似那等鬼地方少去才是。”
唐糊迷:“哈哈哈哈,笑話,鬼地方?你才是鬼呢!”
白皮子:“哎喲喲,你這唐糊迷嘴巴上缺個把門的,說話太沒有分寸。那禿驢們整天供奉的才是鬼呢,我與它們不一樣,不一樣!唐糊迷,你可要弄清楚,它們是鬼,我是仙,仙!”
唐糊迷:“它們幫扶世人,有求必應,光明正大,是真正的仙呢;哪似你等雞鳴狗盜之輩,暗中干些偷偷摸摸的勾當,玩些傷天害理的把戲?!?/p>
白皮子:“唐糊迷,你這渾小子,跟你爹老子一個熊脾氣,專挑些無賴的話往我身上摁。”
唐糊迷:“怎么,你還認識我家老爹?”
白皮子:“咯咯,豈止你爹那老毒物,就連你爹的爹的爹的爹的爹,我都認識。你爹才幾歲,小毛孩子一個,我已有五百歲造詣。告訴你,我可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載?!?/p>
唐糊迷:“既然有那神通,我倒是要請教了?!?/p>
白皮子:“咯咯,隨便你問,我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中通人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p>
唐糊迷:“我來問你,在濰河岸邊,我見到鬼趕集,成群結(jié)隊,而那船家卻不曾看見,是怎么回事?”
白皮子:“命刻在骨頭上,誰也抹不去。唐糊迷,算你運氣好,如果不是你那死去的爹老子把你推倒在地,又有黑老頭子出手相助,你早已溺水濰河,登上鬼錄?!?/p>
唐糊迷:“黑老頭子是誰?”
白皮子:“天機不可泄露,否則,減我三百年功力?!?/p>
唐糊迷:“我再問你,我在漢王冢遇到鬼打墻,半天在原地繞圈子,是怎么回事?”
白皮子:“那是我三姨在搗鬼,它已被你們用屎臭尿騷及沖天大火害得臥病在床,動彈不得。”
唐糊迷:“裝神弄鬼地害人,它屬自作自受。”
白皮子:“我說你的話難聽,你還不信——又說我三姨的壞話?!?/p>
唐糊迷:“既然無所不知,那你自己的前程可曾曉得?”
白皮子:“在鬼不說鬼,在仙不言仙。我自己的前程,我也不曾明白,更非你凡俗之人所能解得開。我修煉五百年,選中唐家成就我的前程,所以今夜在此守候?!?/p>
唐糊迷:“哈哈,笑話,什么五百年八百年的,還不是偷食了些香火,妄談什么修煉!”
白皮子:“唐糊迷,我告誡你,不要逞一時口舌之快而胡言亂語。我享人間煙火也應該,休要提那個‘偷’字,我不愛聽?!?/p>
唐糊迷:“既是修煉,就要潛心、虔誠,不要干些損人利己的鬼把戲,否則,終生不成正果?!?/p>
白皮子:“唐糊迷,你這死犟驢,跟你爹老子一樣的死犟勁,凡事不會想開點,玩點活絡。如此下去,少不了與你爹媽一樣,不得善終?!?/p>
唐糊迷駁道:“你這畜生休要無禮!”
白皮子肆意笑道:“咯咯,唐糊迷,如此說來,你是死到臨頭了!”
?、伲郯灼ぷ樱菁窗作?,民間傳說黃皮子修煉五百年方能變?yōu)榘灼ぷ印?/p>
②[五手]一種地方功夫,簡單,實用,易學,功效甚佳。
③[抵功]一種以高密為中心,流傳于山東青島、濰坊、煙臺一帶的功夫,出手迅速,講求三五下置人于地。
?、埽鄞得坊ù蹋菀环N業(yè)已失傳的獨門暗技,靠一玉吹管傷人,即使在被俘情況下亦能借此逃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