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雖說寒冷,但對于出行而言,也是不錯的時節(jié)。夏秋時節(jié)草木蔥郁,高過人頭,莊稼夾道,密不透風(fēng),單人走在羊腸小道上難免有些擔(dān)心害怕——萬一草叢中殺出一路強盜,哪得防備躲閃?而冬季則不同,莊稼收割完畢,草木衰枯,原野坦蕩無礙,一望數(shù)里,強盜安有藏身之地?
因家中有牽掛之事,需速去速回,所以唐糊迷一路上快馬加鞭,不敢稍有懈怠,第三天便進入河南開封地界。一路上勞累困頓自不必說,唐糊迷雖能挺過來,可那馬兒如何吃得消這長途跋涉?蹄子已是磨出殷紅血跡,時不時疼痛得哆嗦幾下。磨刀不誤砍柴工,這樣趕路不是法子,不妨早點歇息一下,換副新馬掌。
天色剛近傍晚,唐糊迷見前面路口旌旆飄揚,有一家“四??蜅!保氵M去住下。他特別囑咐客棧的伙計,多給馬兒加些草料。
客棧的伙計與唐糊迷年齡相去不多,甚是爽快,他笑笑說:“客官放心便是,出門之人,四海為家。我們客棧以‘四?!癁槊褪且尶腿藗冏〉酶依镆粯邮娣??!?/p>
“那好啊,”唐糊迷看看眼前的同齡人,也笑了,“我這馬掌兒磨得厲害,能否換副新的?”
“換馬掌兒,您可真是找著地方了?!被镉嫲涯粗敢宦N,“不是跟您吹,天下?lián)Q馬掌兒的,我可是第一家!”
“果真如此了得?”
“我敢說,給您這馬兒換一次馬掌兒,三年之內(nèi)磨不透呢?!毙』镉嬚f得神乎其神,“干這個,我爹可是行家,那馬掌兒鋼,火候好著呢,絕對天下第一。”
“好,我相信你?!碧坪詮膽牙锩鰞蓚€銅元,遞給小伙計,“換副馬掌兒二十文夠吧?”
“用不了這么多,五文足夠。”
“行了,全給你,多余的算是你的跑腿錢,不要光吹牛,可要把那馬掌兒仔細(xì)釘好,明天一早我還要趕路?!碧坪哉f道。
“您就瞧好吧。”伙計收了銅元,樂顛顛而去。
唐糊迷的飯食簡單,他取錫壺稍稍喝了一點酒,吃一份單餅牛肉,便上樓休息。
客棧十分干凈,爐火挺旺,屋子里暖烘烘的,舒服得讓人閉上眼睛就想睡。唐糊迷一路困乏,和衣而睡,剛閉上眼睛便鼾聲如雷。
后半夜,爐火熄滅,唐糊迷被凍醒了,他起來撥弄撥弄爐火,讓屋子里暖和一些,剛要接著睡,忽見窗格上人影晃動一下,倏地沒了。
唐糊迷輕聲拉開房門探頭張望,見那黑影匆匆閃進了隔壁的房間。
盜賊還是黑店?唐糊迷警覺起來,不敢大意,手提佩刀輕步出了屋子。
院子里黑黑的,只有隔壁的屋子亮著燈光,里面有“欻拉欻拉”細(xì)微的響動。唐糊迷踮腳向里面看了看,窗格沒有一個窟窿,什么也看不到。他又挪動腳步,向房門靠近一點,把刀尖插進門縫里悄悄撥動一下,撬開一道細(xì)小的縫隙,偷偷向里觀望。
房內(nèi)燭光昏黃,中間的空地上跪著一個嚶嚶啜泣的女子,長長的頭發(fā)遮擋了面部,她身邊站一高大的惡鬼,紅眼睛綠鼻子,長伸著血淋淋的舌頭。
那惡鬼張大嘴巴,甕聲甕氣地道:“賤人,你招還是不招?”
女子哭訴道:“天地良心,小女子并不曾干那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如何招得?”
“哈哈,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就不怕閻王爺索命?”惡鬼伸出鐵鉤般的利爪在女子面前晃了晃。
女子道:“冤枉,我無從招來!”
“好好好,毒殺親夫,到死還要抵賴!”惡鬼言罷一轉(zhuǎn)身,“刷”地變成一白面書生,“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
“??!”女子抬頭一看,驚呼一聲,全身抖作一團。
“你再看看,我是誰?”說著,白面書生一轉(zhuǎn)身,“刷”地變成一鐵筆判官。
“啊,判官老爺饒命,小女子從實招來!”女子瑟瑟得更厲害,篩糠一般。
“哈哈哈哈……”鐵筆判官狂笑一聲,高舉手中鋼刀,照女子腦袋便砍。
“撲”一道血光,女子的腦袋滾落地上,鮮血汩汩流淌。
鐵筆判官把沾血的鋼刀往女子身上蹭一下,往前走兩步,提起地上的人頭,瞬間又變成先前的惡鬼模樣。惡鬼猙獰一笑,張開血盆大口“咕?!币幌拢雅拥娜祟^吞入腹中……
“鬼……”唐糊迷一個“鬼”字尚未喊出,便感覺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棍子,一頭栽倒在地。
醒來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唐糊迷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地捆在一把椅子上。四海客棧的小伙計端坐在他對面,蹺著二郎腿嘿嘿地笑著。
“你小子醒啦?”小伙計仰頭道。
“怎么了?為什么把我綁在這兒?”唐糊迷嚷道。
“為什么?難道你自己不清楚嗎?還要問我?”小伙計硬氣說道。
“我怎么了?”
“你持刀行兇!”小伙計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唐糊迷轉(zhuǎn)了一圈,“昨晚,要不是我賞你一棍子,還不知道你要殺多少人呢!”
“我哪里殺過人?”唐糊迷辯解道。
“好了,甭廢話!打昨天來,我就看你不像好人?!毙』镉嫺呗暫鹊?,“你身上那么多的銀子、銅元、銀票,是打哪兒搶來的?”
“你翻看了我的東西?”唐糊迷很氣憤。
“別啰嗦!老實交代,那些東西是打哪兒弄來的?”
“不要動,那是我的東西!”唐糊迷越說越生氣,“休要在我面前提一個‘偷’字!”
“喲嗬,死不認(rèn)賬!”小伙計走到屋外,沖樓下邊高喊,“掌柜的,那小子醒了,他死不交代,怎么,再揍他一頓?”
“我這就上去?!毕逻叴钤捴恕班忄忄狻迸苌蠘莵恚叭四??醒了?”
“醒了?!毙』镉嬚f著,引一人進到屋里。
來人五十多歲,面色黝黑,他沖唐糊迷點點頭:“我是四海客棧的掌柜,小娃兒,老實說,你身上那么多銀兩、銀票、銅元,是打哪兒弄來的?”
“我的!我沒偷,我也沒搶!”唐糊迷掙著身上的繩子,“放開我,為什么把我綁在這兒?”
“放老實些,不要亂動,免得自討苦果!”小伙計一旁狐假虎威。
唐糊迷哪里受過此等之氣,他把頭一扭,不理他們。
“小娃兒,你既說自己是好人,不偷不搶,那昨夜持刀窺探他人客房,是何用意?”
“他是想殺死隔壁的父女二人,搶些財物罷了!”小伙計在一邊添油加醋道。
“你胡說!”唐糊迷憤怒道,“昨晚,我見窗外人影晃動,以為有歹人,便起身察看。誰承想那黑影閃進了隔壁,出于好意,我便提刀前去相救。撥開門縫一看,我嚇得不敢動彈——屋內(nèi)有一惡鬼把一女子的腦袋砍下來吞掉了。我正要挺身而出,背后卻重重地挨了一悶棍,便什么也不曉得了?!?/p>
“哈哈哈哈……”小伙計雙手捂著肚子大笑,“我那一棍子還真奏效,沒打死你已是便宜了,還在這兒胡說什么惡鬼!”
“哈哈,你這娃兒瞎說了吧,四??蜅N医?jīng)營了十幾年,哪有什么惡鬼?”掌柜冷冷一笑,“看來,不打你一頓是不招的!”
“就是打死了,我也是這句話!”唐糊迷的倔強勁兒來了,八頭牛都拉不回。
“嗬,小娃兒有點骨頭?!闭乒裼檬峙拇蛑坪缘哪?,“既然說銀兩是你自己的,有何證據(jù)呀?”
“我的就是我的,還要什么證據(jù)!”唐糊迷白了掌柜一眼,“這四??蜅J悄愕膯??你拿得出證據(jù)嗎?”
“這小子屬啄木鳥的——嘴硬!”小伙計對掌柜道,“要不,拉他去見官?!?/p>
“莫急,我就不信邪,撬不開他的小嘴!”掌柜道。
“一不偷二不搶,你帶這么多銀兩作甚?”小伙計問道。
“我去陜西娶媳婦呢!快松綁,我急著趕路?!碧坪约绷恕?/p>
“哈哈,笑話,這么小的年紀(jì),就要到陜西娶媳婦,哈哈……”小伙計大笑。
“你哪里人氏,去陜西娶媳婦?”掌柜態(tài)度和藹了些。
“山東的,快給我松綁,別耽擱我的行程?!碧坪話曛砩系睦K子。
“掌柜的,這小子越說越離譜了,簡直說胡話?!毙』镉嫼莺莸氐闪颂坪砸谎?,順手撿起地上的佩刀,“看來,不給你放放血是不行了?!?/p>
“呸!大丈夫死則死耳,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唐糊迷氣憤憤道,“我明白了,掛羊頭賣狗肉,四??蜅T且患液诘辏 ?/p>
“你這小子不要嘴臭,待我到隔壁看不到惡鬼,再收拾你不遲!”小伙計說著,轉(zhuǎn)身離開。
“鬼……鬼……鬼!”出去不多會兒,小伙計哭喊著跑回來,“掌柜的……快來……救我啊,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