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guān)于唐代洛陽與絲綢之路的幾個問題

隋唐歷史文化 作者:郭紹林 著


  摘要:洛陽在唐代通過絲綢之路建立起中國與西部世界的聯(lián)系。玄奘西行求法的起點和終點都是洛陽;在洛陽奉詔撰寫《大唐西域記》,不是為著消滅西突厥的目的,而是為了把西部陌生的世界介紹給世人。絲綢之路傳入的文化對中國政治的干預,以佛教對洛陽武周政權(quán)的有效支持為典型。婦女當家的鮮卑遺風不足以同儒家禮法抗衡,武則天只能依靠佛教,用無從驗證的神話來戰(zhàn)勝封建秩序。西域胡族文化對洛陽的社會生活產(chǎn)生了影響。波斯傳來的三種宗教影響甚小;胡族樂舞雖傳播稍廣,依然因嚴夷夏之辨而受到制約。只有佛教對社會生活的滲透較為深刻,那是因為它同波斯三教相比,在中國有著不同的發(fā)展經(jīng)歷,這同時也意味著向中國文化的貼近。

  古都洛陽在唐代通過絲綢之路建立起中國與西部世界的聯(lián)系,本文擬就其中幾個問題展開論述。

  一

  玄奘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代偉人。在把他的事跡作為一個內(nèi)容用以考察唐代洛陽與絲綢之路的關(guān)系時,需要強調(diào)指出的是:他是洛陽人;他通過絲綢之路去求法問道,起點和終點都是洛陽;他西行的動因和回國后的譯經(jīng)活動都與洛陽有關(guān)。此外,對于唐太宗在洛陽詔令他撰寫《大唐西域記》的政治目的究竟是什么,也做一些辨析。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了玄奘西行的路線。關(guān)于長安(今陜西西安市)以西這段絲綢之路,他是由長安出發(fā),經(jīng)秦州(今甘肅天水市)、蘭州(今甘肅蘭州市)、涼州(今甘肅武威市)、敦煌(今甘肅敦煌市)、伊吾(今新疆哈密市)、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市),然后由高昌王派人護送,經(jīng)阿耆尼(今新疆焉耆西南)、屈支(即龜茲,今新疆庫車)、姑墨(今新疆溫宿)、素葉(即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附近),到西突厥可汗牙帳所在地,再到康國(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后來便南下進入天竺境內(nèi)的?;貒鴷r,他由天竺北上,有一段沒有再沿原線,而是經(jīng)由疏勒(今新疆喀什市)、于闐(今新疆和田)、敦煌,才又踏上原路返回。

  那么,何以要說玄奘的起點和終點都是洛陽呢?玄奘生于洛州緱氏縣陳河村,今屬洛陽市偃師縣緱氏鄉(xiāng)。他少小時隨二哥長捷法師在洛陽凈土寺誦讀佛經(jīng),因?qū)W業(yè)優(yōu)異,被隋朝官府特許破格度為小沙彌。隋唐之際,河洛一帶紛紛擾擾,他和二哥商量,離開洛陽,西奔長安。此后幾年間,他云游四方,參禪問道,又回到長安。這段經(jīng)歷給他帶來的影響是:"法師既遍謁眾師,備餐其說,詳考其義,各擅宗途,驗之圣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游西方,以問所惑。"(《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1)近幾年屢有闡述洛陽是絲綢之路東端起點的論文見諸報刊,玄奘即首從洛陽啟程,到達長安,雖漫游四方后又從長安西去,但考慮到他往返于絲綢之路上,中途曾在高昌、于闐滯留,長者達九個月之久,那么,剔除旅行中的時間因素,而從空間因素著眼,便不能割斷聯(lián)系,不算上絲綢之路上洛陽到長安這一段路程。此外,他早年在洛陽學習了不少佛教典籍,"抑揚剖暢,備盡師宗"(《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1),對后來西行考鏡源流、尋根問底,實際上起了張本的作用,故而是西行的最初動因。因此,完全有理由說,玄奘沿著絲綢之路西行求法,起點是洛陽。

  至于說玄奘返回的終點是洛陽,更是有案可稽的。他于貞觀十九年(645)正月七日到達長安。這時,唐太宗為了遼東戰(zhàn)役,已駐蹕洛陽。太宗得知他回國,立即詔令在洛陽接見他。他奉詔匆忙上路,當月二十二日啟程,二月初一在洛陽宮儀鸞殿受到太宗接見,最終結(jié)束了這趟旅行。他家鄉(xiāng)東南的少林寺是洛州的一所名剎,遠離市廛,環(huán)境清幽,他希望在這里翻譯由天竺帶回的佛教典籍,未獲太宗允許,這才又于三月初一從洛陽折回長安。顯慶二年(657)二月,唐高宗巡幸洛陽,他奉詔陪同前往,安置在積翠宮翻譯。當年九月,他再次提出住進少林寺從事翻譯,以了此生,高宗不準??梢姡崖尻栕鳛樽约何餍星蠓w來后的終點站,一直期待朝廷成全自己的終焉之志。

  太宗在洛陽接見玄奘時,彼此問對涉及西行經(jīng)歷,太宗指示他寫出來。次年,由玄奘口授、弟子辯機筆錄的《大唐西域記》在長安完成,并上呈太宗。關(guān)于這段公案,有人解釋為:唐太宗"熱切地要玄奘把在西域的見聞寫出來,為實現(xiàn)消滅西突厥這一重大目標服務。玄奘充分領(lǐng)會唐太宗的意圖,……對于佛教故事傳說雖有著錄,但著重敘述的卻是國俗民情和政治地理現(xiàn)狀。……在太宗、高宗二朝的努力下,西突厥割據(jù)政權(quán)終于被摧垮,……玄奘西行和他的《西域記》起了應有的歷史作用"。(《大唐西域記》酈隸彬《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揆諸史籍,則可發(fā)現(xiàn)這一關(guān)于玄奘西行和撰書政治目的的說法不能成立。

  太宗在接見玄奘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他"堪公輔之寄",就勸他還俗,以"助秉俗務",但他毫無興趣,堅決拒絕。太宗又邀請他同赴遼東戰(zhàn)場,他以"自度終無裨助行陣之效"和"兵戎戰(zhàn)斗,律制不得觀看"為由,又堅決拒絕。(《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可見,他恪守佛教的出世和慈悲主張,不肯染指俗務,更不肯介入民族間的戰(zhàn)爭。他當年西行,因高昌王修書并派人護送,才南其轅而北其轍,去西突厥牙帳。高昌王請西突厥為他的旅行提供方便和保護。西突厥可汗熱情地招待他,施以絹帛,委派翻譯,致函沿途各國,使他順利到達天竺。絹帛在當時也是貨幣,西突厥自己不能生產(chǎn),須從關(guān)系已經(jīng)惡化的唐朝獲得,因而西突厥對于他這位敵方來的僧人,所表現(xiàn)的是充分的誠意和大度。對于這樣一個有德于己的西突厥,他難道情愿違背佛教義理,認友為敵?況且,他回國不再繞道西突厥,已過去將近20年,對于那里的政治狀況會有多少了解?說他充分領(lǐng)會太宗消滅西突厥的意圖并寫書服務于這一重大目標云云,未免顯得鑿枘。

  那么,《大唐西域記》到底是在什么意圖下成書的?太宗在洛陽接見玄奘時,"因廣問彼事,自雪嶺以西,印度之境,……并博望之所不傳,班、馬無得而載"。他對答如流,太宗很高興,對他說:"佛國遐遠,靈跡法教,前史不能委詳。師既親睹,宜修一傳,以示未聞。"(《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原來太宗認為玄奘的游歷超過了西漢博望侯張騫通西域的鑿空之舉,所見所聞又是自司馬遷、班固以來,史書所不曾詳細記載過的,因而希望寫出來,把西部陌生的世界介紹給世人,以加深了解。玄奘不辱君命,在《大唐西域記》的序文中做了交代。他把當時的人類社會分為四個人文區(qū)域。東方是唐朝統(tǒng)治區(qū),為人主,其情況"國史詳焉"。西方是波斯(今伊朗)等善于經(jīng)商的國家,為寶主,北方是突厥等游牧政權(quán),為馬主,二者的情況,"史誥備載"。只有南方是前人寡聞而自己親歷的佛教國家,為象主,由于"前古未詳",因而"訪道遠游,請益之隙,存記風土",并在此基礎(chǔ)上撰成該書。這正符合結(jié)束了將近四個世紀的分裂而復歸于統(tǒng)一的隋唐時期,人們對于外部世界的好奇心理和友好相處的良好愿望。

  玄奘西行也體現(xiàn)了一定的政治意義。他最初申請西行求法,由于唐朝初建,西部不寧,禁止國人出蕃,未能獲準。后來遭受天災,太宗敕令道俗四處就食,他乘機偷偷踏上征途,路上被勒令還京,并遭到追捕。盡管他以佛教徒的身份,為著佛教的目的,私自到了外邦,畢竟還是體現(xiàn)了國與國之間的交往。中天竺的戒日王問他:"大唐國在何方?"他答以就是印度所說的摩訶至那國。戒日又問道:"嘗聞摩訶至那國有秦王天子,……早懷遠略,興大慈悲,拯濟含識,平定海內(nèi),風教遐被,德澤遠洽,殊方異域,慕化稱臣,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陣樂》。聞其雅頌,于茲久矣。盛德之譽,誠有之乎?"他做了肯定的回答,戒日感嘆道:"盛矣哉!彼土群生,福感圣主。"(《大唐西域記》卷5)他在序文中還總結(jié)自己所到之處見到的情況是:"幽荒異俗,絕域殊邦,咸承正朔,俱沾聲教。贊武功之績,諷成口實;美文德之盛,郁為稱首。……不有所敘,何記化洽?"辯機所寫《大唐西域記贊》也稱頌玄奘"宣國風于殊俗,諭大化于異域"。這無疑是被各族尊稱為"天可汗"的太宗急于想知道的,也是制定對外關(guān)系政策的重要依據(jù)?!独m(xù)高僧傳·玄奘傳》所記情況可以作為例證,說:"戒日及僧各遣中使,赍諸經(jīng)寶,遠獻東夏。是則天竺信命自奘而通,宣述皇猷之所致也。使既西返,[太宗]又敕王玄策等二十馀人隨往大夏,并賜綾帛千有馀段,王及僧等,數(shù)各有差。"這可進一步看出,玄奘西行和撰書,與消滅西突厥無關(guān)。

  綜合以上的分析,可以說,論及當時的中國通過絲綢之路與西部世界建立的聯(lián)系,不應該忽視洛陽在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作用。

  二

  由絲綢之路傳入的文化對中國政治的干預,當以佛教對定都于洛陽的武則天政權(quán)的有效支持為典型。

  武則天作為一個女性,先后以皇后、皇太后和女皇帝的名義,參與政治,統(tǒng)治中國,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其中有30年在洛陽度過。范文瀾以為"婦女主持門戶"是"鮮卑的遺風"。"大抵北方受鮮卑統(tǒng)治的影響,禮法束縛比較微弱,婦人有發(fā)揮才能的較多機會,成為一種社會風氣。武則天就是從這種風氣里產(chǎn)生出來的杰出人物。"(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第一冊第10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實際上,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民族融合,鮮卑人已被漢族同化,不再作為一個獨立的種族而存在,鮮卑風氣的遺存也根本不可能動搖漢族固有的儒家禮法的統(tǒng)治地位。不僅在內(nèi)地,人們堅持認為"帝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各有所主守也"(《舊唐書》卷84《郝處俊傳》),武氏君臨天下,是所謂"牝雞司晨";就連北方的突厥族,在武則天改朝換代八年之后,武則天令其侄孫武延秀赴突厥納突厥女為妃,"突厥以延秀非唐室諸王,乃囚于別所"。(《舊唐書》卷6《則天皇后本紀》)這表明儒家的禮法主張所規(guī)定的男女、夫妻、父子、君臣各自的名分,不可逾越,成為當時占支配地位的政治倫理體系和正常的封建秩序,北方何嘗因受鮮卑統(tǒng)治的影響而禮法束縛比較微弱?

  儒家學說是入世用世的學說,主要講當世,具有現(xiàn)實主義風格。武則天要想克服儒學給自己帶來的不利,打破傳統(tǒng)的男性皇儲繼位規(guī)矩,自己當皇帝,當時除了佛教,沒有別的學說可資利用。這是因為佛教講前世和來世,游談無根,無從驗證,對于具有盡信書陋習的中國人來說,效果最佳。于是,佛教徒配合武則天稱帝大造輿論,偽撰成一部《大云經(jīng)》。此書雖已失傳,它所依據(jù)的中天竺僧曇無讖于十六國時期在絲綢之路上的姑臧(今甘肅武威)譯出的《大方等無想大云經(jīng)》,仍為我們了解情況提供了線索。該書卷4和卷6說:凈光天女本是男身菩薩,"為眾生故,現(xiàn)受女身","當王國土,得轉(zhuǎn)輪王","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閻浮提中所有國土,悉來奉承,無違拒者"。僧人偽撰《大云經(jīng)》之后,天竺僧菩提流志來到洛陽,重譯《寶雨經(jīng)》,是該書的第3個譯本。其卷1說:佛告訴東方月光天子:你在中國,"實是菩薩,故現(xiàn)女身,為自在主"。武則天的困境終于解除,聲稱自己前世本是男身,現(xiàn)在當皇帝有來歷,是所謂"曩劫植因,叨承佛記"。(《全唐文》卷97,《大周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序》)她于是新造了一個"曌"字取做自己的名字,表明日月當空照,自己合日月陰陽于一身。在稱帝的15年中,她相繼接受過群臣所上的四個尊號,都有"金輪圣神皇帝"的字樣。佛教認為菩薩應世,成為轉(zhuǎn)輪圣王,按等次分別乘坐金銀銅鐵四種輪子的車駕,相應稱為金輪圣王和銀、銅、鐵輪圣王,相應依次統(tǒng)治四、三、二、一天下。武則天的尊號體現(xiàn)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兩個權(quán)威的合璧。儒學由于缺乏彼岸的內(nèi)涵,難以同佛教對壘,讓佛教占了上風,得以干預中國的政治。

  按照古代的天人感應說,上天常常因為朝政失誤而降生各種反常的自然現(xiàn)象來警告皇帝。這時,臣僚可以批評皇帝,指斥時弊,提出改弦更張的方案;皇帝也會下罪己詔向國人承認過失,同時減膳、錄囚、減免賦稅,施行仁政。垂拱二年(686),武則天已在洛陽以皇太后的身份臨朝稱制兩年多,新豐縣(今陜西臨潼)東南涌出一山,武則天下令將縣名改為慶山縣。一位世俗人上疏批評道:"今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cè)?,故地氣塞隔,而山變?yōu)闉?。陛下謂之'慶山',臣以為非慶也。臣愚以為宜側(cè)身修德,以答天譴,不然,殃禍至矣。"(《資治通鑒》卷203)佛教界則不然。圣歷二年(699),絲綢之路上康國人的后裔、中國籍僧人法藏,根據(jù)絲綢之路上于闐僧實叉難陀攜帶至洛陽的梵本,在洛陽重新譯出《華嚴經(jīng)》。武則天令他在佛授記寺開講。當他講到《華藏世界品》的"海震動"說法時,突然發(fā)生強烈地震,寺院發(fā)出震吼聲。僧人作為吉兆瑞應向武則天上疏匯報,武則天批示道:"開講之辰,感地動而標異。斯乃如來降祉,用符九會之文;豈朕虛庸,敢當六種之動!"(大正《大藏經(jīng)》卷50,崔致遠《唐大薦福寺故寺主翻經(jīng)大德法藏和尚傳》)這是絲綢之路傳入的佛教文化又一次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對抗,使武則天在解釋地震是六道眾生為如來降福而歡欣蠢動的同時,以假裝謙虛的方式美化自己,順利地避開了一次受批評的機會,立于不敗之地。

  這樣,武則天自然會感激佛教,抬高佛教的地位。唐朝初建時,李唐統(tǒng)治者自稱是道教祖老子李耳的后裔,規(guī)定道先佛后。武則天這時便調(diào)整為佛先道后。這在社會上引起一些波動,出現(xiàn)棄道入佛的現(xiàn)象。洛陽大恒觀道士杜練師就是這種投機分子,他看風使舵,請求轉(zhuǎn)入佛教。武則天親加恩準,把他轉(zhuǎn)入佛授記寺,法名"玄嶷",寓意為道士中出類拔萃的聰明人。這位新手在佛教界沒有地位,武則天甚至破天荒賜予他"夏臘"(佛教僧齡)30年,使他"頓為老成"。(《宋高僧傳》卷17《玄嶷傳》,《南部新書》卷戊)

  這里再附帶論及一件事?!端胃呱畟?middot;善無畏傳》說:天竺僧善無畏在邙山看見一條巨蛇,嘆道:"欲決潴洛陽城耶?"因而用天竺語念咒數(shù)百聲,不幾天蛇死,"乃安祿山陷洛陽之兆也"。善無畏是佛教密宗人,密宗不用正常的語言和邏輯談論問題,荒誕不經(jīng),可置而不論。至于安祿山,史籍說他是營州柳城(今遼寧朝陽市西南)雜種胡人。他原姓康,母為突厥人,改嫁胡人安延偃,遂冒姓安??祰?、安國都在絲綢之路所經(jīng)過的中亞地區(qū),是粟特人政權(quán),屬于昭武九姓。安祿山和安延偃無血緣關(guān)系,而是康國人和突厥人的混血兒。有人據(jù)此釋"雜種胡"為混血胡人,也有人據(jù)其父系釋為昭武九姓雜胡,不管怎么說,都與絲綢之路有關(guān)。他于唐中葉發(fā)動叛亂,在洛陽建立所謂大燕政權(quán)。叛亂給了唐帝國以沉重的打擊,致使中原板蕩,國勢日衰,大一統(tǒng)局面不能為繼。但安祿山的叛亂不是為著粟特胡人的利益,也不是沿著絲綢之路而來,而是依靠東北少數(shù)族,由范陽(今北京市西南)南下的。

  三

  唐代洛陽的社會生活,也因絲綢之路胡族文化的東漸而受到影響。

  數(shù)十年前,向達撰《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一文,引證過洛陽出土的祖籍西域的唐人墓志,以及胡服俑、西域花紋銅鏡、海馬葡萄銅鏡等唐代文物,可見唐代洛陽居住過很多沿絲綢之路而來的西域人及其后裔。這里要進一步討論的是,西域文化給洛陽的社會生活注入了什么樣的異族情調(diào),其程度如何。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支派,由敘利亞人聶斯脫利所創(chuàng)建,在大秦(東羅馬)受排斥,傳到波斯(伊朗)。貞觀九年(635),波斯景教徒阿羅本來華傳教,在長安建寺一所,稱為波斯寺,發(fā)展教徒21人,景教始傳入中國。景教傳入洛陽的年代已不可考,只知天寶四載(745),唐玄宗命長安、洛陽兩京和各地的景教寺改稱為大秦寺。另外,向達說:"其在洛陽者,有景云元年(710)逝世之波斯國酋長阿羅憾及其子俱羅,……原為景教徒。""建中二年(781)復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頌》,……據(jù)碑末敘利亞文,及烈乃總攝長安、洛陽兩地景眾之主教。"(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第25-26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9)

  摩尼教由波斯人摩尼所創(chuàng),武則天延載元年(694)傳入中國。唐憲宗元和二年(807),回紇請在河南府治所洛陽及其它地方置寺,獲準。

  祆教即拜火教,由波斯人瑣羅亞斯德創(chuàng)立。北魏神龜年間(518-520),兩國通使,北魏知波斯俗事火神。當時北魏首都是洛陽,可想見祆教傳入洛陽較景教、摩尼教為早。信奉祆教的胡商經(jīng)絲綢之路來洛陽經(jīng)商、定居,祆教也得到傳播,因而洛陽的里坊和市場都有了祆教祠廟?!冻皟L載》卷3記載唐代洛陽的情況是:"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廟。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為祆主,看者施錢并與之。其祆主取一橫刀,利同霜雪,吹毛不過,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食頃,噴水咒之,平復如故。此蓋西域之幻法也。"以上三教傳入時間不長,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差別很大,未能在唐代得到長足發(fā)展,對洛陽的社會生活來說,可以想見只有以胡人為主的少數(shù)教徒從事各自的宗教活動,其它則難以考知了。

  絲綢之路的胡族樂舞在洛陽的傳播,較三教要普遍一些。王建《涼州行》詩云:"洛陽家家學胡樂。"(《全唐詩》卷298)元稹《法曲》詩云:"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全唐詩》卷419)胡樂指什么?原來唐朝的十部樂中,只有燕樂、清商兩部屬于漢族音樂,其余八部,除高麗樂以外,安國、康國、龜茲、疏勒、高昌和西涼等六部,都是絲綢之路上胡族的音樂和含有胡族成分的音樂,天竺樂的傳入,亦當與絲綢之路有關(guān)。

  康國的潑(乞)寒胡戲在北周末年傳入中國,武則天末年再度在洛陽流行。其具體作法是:夏歷十一月,表演者赤足裸身,成群結(jié)隊,在街道上互相揮灑冷水,投擲土塊,以乞求寒冷。神龍元年(705)十一月,唐中宗曾親臨洛陽城南門觀看。次年,河東一位縣尉呂元泰上疏批評,說:"安可以禮儀之朝,法戎虜之俗?……夫樂者,動天地,感鬼神,移風易俗,布德思化。重犬戎之曲,不足以移風也;非宮商之度,不足以易俗也;無八佾之制,不足以布德也;非六代之樂,不足以施化也。"又說:"君能謀事,則燠寒順之,何必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也?……夫陰陽不調(diào),政令之失也;休咎之應,君臣之感也。理均影響,可不戒哉!"(《唐會要》卷34)中宗沒有采納。后來,唐睿宗、唐玄宗又在長安舉辦,不斷受到批評,開元元年(713),玄宗終于詔令無論蕃漢一律禁斷,此后便消聲匿跡了。

  唐代社會雖然較為開放,但對于外族文化并非不加選擇地兼收并蓄。盡管胡族樂舞引起人們的共鳴而得以傳播,但人們依然堅持嚴夷夏之辨的原則,以中原的政治觀念、民族心理和審美情趣為依據(jù)而審慎對待,超出一定程度便要加以批評,這就使得胡族樂舞的流傳受到某種程度的制約。例如:元稹《法曲》詩有一段介紹民族傳統(tǒng)音樂的句子,認為到了唐代,玄宗"度曲多新態(tài)",依然是"雅弄雖云已變亂,夷音未得相參錯";后面的重要句子已見上引,便是抨擊胡樂在內(nèi)地的流行與安史之亂的關(guān)系的。

  相比之下,佛教對洛陽社會生活的滲透則廣泛深入得多,茲舉數(shù)例如下:

  如意元年(692)七月十五日,武則天在洛陽舉行了盂蘭盆會。盂蘭盆會是依據(jù)佛教故事,結(jié)合儒家孝道,而舉行的國事大典或民間活動。佛教故事說:佛的大弟子目連的先母生前作惡多端,因而輪回到餓鬼道遭受饑餓的煎熬。目連用天眼看見這個情況,卻無力解救,就向佛請教辦法。佛讓他在七月十五日設(shè)盂蘭盆,盛以百味瓜果食品,供養(yǎng)十方僧眾,由僧眾做佛事加以解救,即可使已故的七代家長脫離餓鬼道,輪回到人、天道中,享受清福。南朝梁武帝大同四年(538)開始設(shè)盂蘭盆會,以后漸成風俗,稱為中元節(jié)或鬼節(jié),旨在超度祖宗,報答祖德。武則天這一次,時人楊炯《盂蘭盆賦》有所記載,說這位女皇帝頭戴通天冠,身佩玉璽,莊嚴地站在洛城南門樓上,主持大典。官員們"穆穆然南面以觀",再拜稽首,稱頌道:"圣人之德,無以加于孝乎!"(《楊炯集》卷1)

  據(jù)《宋高僧傳·善無畏傳》記載:善無畏自天竺來華,唐睿宗派人"出玉門塞表以候來儀",然后沿絲綢之路進入內(nèi)地。善無畏在洛陽,一次旱情嚴重,唐玄宗讓他祈雨。他盛了一缽水,用小刀攪動,以梵語念咒數(shù)百聲,缽中出現(xiàn)一條如手指大的龍,露出水面,又潛伏缽底。他邊攪邊咒,缽上升騰起一團白氣,像一匹素絹翻空而上。于是,陰云密布,風雷大作,傾盆大雨,隨之而下。

  《宋高僧傳·從諫傳》記載:洛陽廣愛寺僧從諫于咸通七年(866)去世,弟子們奉其遺旨,將其遺體送至洛陽建春門外尸陀林中,施舍給鳥獸。三天過后,弟子們見鳥獸并未吃掉他的遺體,形容竟同生前一般,就用餅餌覆蓋而去。次日,發(fā)現(xiàn)有狐狼行跡,也只是吃掉餅餌而已。弟子們"乃議用外國法焚之,收合馀燼,起白塔于道傍"。

  所以出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是因為佛教同上述波斯三教在中國的遭遇、經(jīng)歷不同。佛教傳入后,長時期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既對立又融攝,得到改造,逐漸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盂蘭盆會吸收的孝道精神,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部分,佛教背棄君親而出世出家的主張,在這種場合實際上便不復存在了。龍是中國上古時期出現(xiàn)的假想動物,《易·乾·文言》說:"云從龍。"古人認為龍在自然方面主宰云水,那么,佛教參與求雨活動,只是順應了中國的習俗,并非將印度的習俗移植于中國。僧人死后以身布施,供食鳥獸,稱為"野葬",是自隋代三階教以來即實現(xiàn)的主張?;鹪嵩谖覈瞎艜r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墨子·節(jié)葬下》說:"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謂之登遐,然后成為孝子。"儀渠又作義渠,在今甘肅慶陽縣西南。但僧人死后火葬,卻是遵循佛教規(guī)矩。《高僧傳》卷2記載十六國時期僧人鳩摩羅什在長安去世,"依外國法,以火焚尸"。這個外國法,就是佛教國家天竺的殯葬儀式?!洞筇莆饔蛴洝肪?提及三種送終殯葬儀式,第一就是火葬,"積薪焚燎";其余兩種是水葬和野葬。僧人出家,不奉祀祖禰,不婚配繁衍,不合葬祖塋,因而在已盛行土葬的時代,野葬、火葬得以實行,但基本上限定在佛教的范圍內(nèi),遠不能達到改變社會習俗的地步??傊鸾虒ι鐣畹臐B透,不過意味著它向中國文化的貼近。

 ?。ㄔd《洛陽師專學報》1992年第3期,修訂稿載《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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