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玄奘與佛道名位

隋唐歷史文化 作者:郭紹林 著


  摘要:唐初,儒釋道三教并存。儒教不是宗教,而是政治倫理學說,用以經(jīng)邦濟世,協(xié)調(diào)社會關(guān)系,不管名義上排位幾何,實際上被統(tǒng)治階級奉為鎮(zhèn)國至寶。為神話李唐政權(quán),皇室奉道教祖老子李耳為自己的始祖,道教為血親宗教。于是,三教順序排定為道先、儒次、佛后,成為基本國策。玄奘從印度回國后,為爭取佛教同道教的平等地位,從三個方面開展活動。其一,尊重朝廷,美化皇室,爭取國家對佛教的理解、親近和支持。其二,誘皇室入彀中,迫使其發(fā)表弘揚佛教的言論,部署發(fā)展佛教的活動,制造轟動效應。其三,直接提出調(diào)整佛道名位的要求。當時實際情況是,無論是民間百姓,還是中央和地方官吏,都十分崇信佛教;皇室要超度亡靈、追崇福業(yè)和樹立功德,都不可能利用只講個人長生不老和羽化登仙的道教來做這些事,只能利用具有業(yè)報輪回和普渡眾生說法的佛教。玄奘雖然及身未能最終使皇室調(diào)整佛道名位,但由于所作努力與現(xiàn)實狀況契合,故而為問題的解決鋪平了道路。在他圓寂后,幾代帝王分步驟矯正道先佛后的國策,使佛教取得了同道教平等的地位。

  一

  唐初儒釋道三教并存,但地位并不平等。儒教并非宗教,而是政治倫理學說,用以經(jīng)邦濟世,協(xié)調(diào)社會關(guān)系,不管名義上排位幾何,實際上被統(tǒng)治階級奉為鎮(zhèn)國至寶。貞觀二年(628),唐太宗李世民論及三教,認為梁武帝父子"惟好釋氏、老氏之教",反而國破家亡,"足為鑒戒";明確表示:"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貞觀政要》卷6《慎所好》)對于佛教和道教這兩種宗教勢力,統(tǒng)治者基于世俗利益的考慮,研究過沙汰方案,并對佛教徒不斷予以檢校,但由于不具備取消宗教的社會條件,又需要加以利用,遂對它們排列名次。武德三年(620),唐高祖李淵去道教圣地樓觀(在陜西省周至縣)設(shè)醮祈福,道士岐平定(原名暉)對他說:道教祖老子李耳是皇室的圣祖,垂佑后裔,使之戰(zhàn)無不勝。高祖為了神化李唐政權(quán),十分樂意承認這種血緣傳承關(guān)系,于是改稱樓觀為宗圣觀。同年,晉州(治今山西省臨汾市)樵夫吉善行奏稱在浮山縣羊角山見到一位著素衣騎白馬的老叟,自稱是皇室始祖太上老君。高祖于是改稱浮山縣為神山縣,羊角山為龍角山,山上修興唐觀,內(nèi)塑太上老君像。武德八年(625),高祖到國學釋奠,宣布三教的名位是:道先、儒次、佛后。貞觀十一年(637),太宗又下了一道《令道士在僧前詔》,憤慨"殊俗(外國)之典,郁為眾妙之先;諸華之教,翻居一乘之后"。指出必須予以厘革:"自今已后,齋供行立,至于稱謂,其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全唐文》卷6)道先佛后作為基本國策,經(jīng)一再申明,處于難以動搖的地位。

  佛道二教之間,斗爭經(jīng)久不息,積怨甚深。道教確定為皇室的血親宗教后,有恃無恐,主動出擊,更使佛道之爭火上澆油。武德四年(621),前道士、太史令傅奕上表高祖,請廢除佛教,極言佛教的社會危害,并謾罵佛教為"禿丁邪戒"、"妖胡浪語"。(《廣弘明集》卷11)佛教徒為了保住自己的生存空間,被迫反擊。次年,釋法琳上啟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企圖爭取皇室的理解和支持,并撰寫《對傅奕廢佛僧事》(即《破邪論》)上呈朝廷。武德九年(626),李仲卿、劉進喜二道士分別寫了《十異九迷論》、《顯正論》攻擊佛教,法琳又著《辯正論》予以還擊。僧人慧乘、普應以及居士李師政等,密切配合法琳,對道士口誅筆伐。

  太宗貞觀十一年道先佛后詔令頒布后,僧人法常等數(shù)百人赴朝堂陳述意見,請求取消成命,未被采納,道士益發(fā)受到鼓舞。貞觀十三年(639),道士秦世英向太宗告密,說法琳《辯正論》誣蔑皇室始祖,太宗向法琳問罪。法琳冒著大不敬的風險,說皇室出自代北鮮卑族,是陰山貴種,其姓氏達闍達譯作唐言為李氏。而李耳屬于隴西李氏,其父姓名為韓虔(與寒蹇諧音),字元卑(天字第一號卑賤貨),是個獨眼、跛足、無耳的乞丐,終生娶不起妻子,72歲時與鄰里老婢私通,在李子樹下生出李耳,始以李氏為姓。法琳說皇室"棄北代而認隴西",是拿黃金換同等重量的黃銅,綢緞?chuàng)Q同等長度的粗布,蠢人干蠢事。太宗大怒,宣布處以死刑,七天后執(zhí)行,看他念七天觀音菩薩是否能刀杖不傷。屆時法琳說:"七天以來,惟念陛下,未念觀音"。陛下"子育群品(庶民百姓)",就是當今人間的觀音。"陛下若順忠順正,琳則不損一毛;陛下若刑濫無辜,琳有伏尸之痛。"(《唐護法沙門法琳別傳》卷下)太宗于是把他改判為流刑,他在赴四川流所途中病故。此后,佛道之爭轉(zhuǎn)入低潮。

  釋玄奘于貞觀三年(629,采陳垣說)西行求法,貞觀十九年(645)正月才回到長安。在接近國門之際,他在于闐(今新疆和田)修表,托高昌(今新疆吐魯番)人隨商侶入朝,上呈太宗。傳記說他"少停"于闐,是由于"前為渡河失經(jīng),到此更使人往屈支、疏勒訪本,及為于闐王留連,未獲即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5)實際上是他在等待朝廷表態(tài),因而所謂"少停",居然長達七八個月之久。太宗貞觀年間佛教的處境,他孑身在國外,不甚了解;但高祖武德年間的情況,他置身其中,應該心中有數(shù)。何況當初他是冒犯國家"禁約百姓不許出蕃"(《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1)的法令私自出國的,一路上曾遭到官府的通緝和追截,回國之際難免心有余悸。因此,他在表文中一則對自己的"冒越憲章,私往天竺"表示慚懼;二則把西行求法這一佛事活動說成是國事活動,是"宣皇風之德澤,發(fā)殊俗之欽思"。太宗下敕,說對他歸國"歡喜無量,可即速來與朕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5)他心中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匆匆踏上返途。

  歷史從此把玄奘推到了前沿,他不得不和皇室打交道,不得不接觸敏感的佛道名位問題,并為改變佛教地位付出努力。

  二

  玄奘為改變佛教地位,不懈地開展活動。他在內(nèi)心深處根本看不起道教,太宗命他將《老子》譯為梵文,頒布印度,他勉強從事。當?shù)朗總兩险堅紫?,要他把《老子》一書的序文也譯出來時,他堅決辭絕,說:"其言鄙陋,將恐西聞異國,有愧鄉(xiāng)邦,……恐彼以為笑林。"(《續(xù)高僧傳》卷4《玄奘傳》)然而綜觀他的全部活動,他沒有把這一態(tài)度帶進來,非分地奢望去壓倒道教,而只是爭取佛教同道教的平等地位,因而及身取得一些成效,并為身后佛教地位的改變開拓出道路。他所開展的活動可分為三個方面,這里分別加以論述。

  其一是尊重朝廷,美化皇室,爭取國家對佛教的理解、親近和支持。

  太宗詔令在洛陽宮接見玄奘。玄奘回長安半月,立即赴洛陽。太宗問他"山川阻遠,方俗異心",如何戰(zhàn)勝困難,西行求法?他完全歸功于太宗,說:"奘聞乘疾風者造天池而非遠,御龍舟者涉江波而不難。自陛下握乾符、清四海,德籠九域,仁被八區(qū),淳風扇炎景之南,圣威鎮(zhèn)蔥山之外,所以戎夷君長每見云翔之鳥自東來者,猶疑發(fā)于上國,斂躬而敬之,況玄奘圓首方足,親承育化者也。既賴天威,故得往還無難。"太宗夸他"詞論典雅,風節(jié)貞峻",遠遠超過十六國時期被國君稱為"神器"的釋道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首次見面,玄奘亮相很成功,縮短了國家同佛教的距離。他一再表示"畢身行道,以報國恩","為國"翻譯佛典,甚至要求國家派兵把守自己譯經(jīng)所在寺院,"以防諸過"。玄奘這樣自覺地置身于國家的統(tǒng)轄、管束之下,以消除嫌疑,太宗非常放心,高興地說:"師此意可謂保身之言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

  此后,無論是上書還是謁見,玄奘一直沿著這條奉承討好皇室的路子組織言辭,多是空洞浮泛的套話。但貞觀二十二年(648)的一次面諛不同,具體而全面。他吹捧太宗是罕見的"上智之君",同中庸之君大相徑庭,根本不需要借助于賢能宰臣的輔佐,"一人紀綱,萬事自得其緒"。他列舉例證加以發(fā)明,說:

  陛下經(jīng)緯八紘之略,驅(qū)駕英豪之才,克定禍亂之功,崇闡雍熙之業(yè),聰明文思之德,體元合極之姿,皆天之所授,無假于人,其義一也。敦本棄末,尚仁尚禮,移澆風于季俗,反淳政于上皇,賦遵薄制,刑用輕典,九州四海稟識懷生,俱沐恩波,咸遂安樂,此又圣心圣化,無假于人,其義二也。至道旁通,深仁遠洽,東逾日域,西邁昆丘,南盡炎洲,北窮玄塞,雕蹄鼻飲之俗,卉服左衽之人,莫不候風瞻雨,稽顙屈膝,獻珍貢寶,充委夷邸,此又天威所感,無假于人,其義三也。獫狁為患,其來自久,……陛下御圖,一征斯殄,傾巢倒穴,無復孑遺。瀚海、燕然之域,其入提封;單于弓騎之人,俱充臣妾。……有道斯得,無假于人,其義四也。高麗小蕃,失禮上國。隋帝總天下之師,三自征伐,攻城無傷半堞,掠卒不獲一人,虛喪六軍,狼狽而反。陛下暫行,將數(shù)萬騎,摧駐蹕之強陣,破遼、蓋之堅城,振振凱旋,俘馘三十萬眾。用兵御將,其道不殊,隋以之亡,唐以之得,故知由主,無假于人,其義五也。又如天地交泰,日月光華,和氣氤氳,慶云紛郁,四靈見質(zhì),一角呈奇,白狼、白狐、朱鸞、朱草,昭彰雜沓,無量億千,不能遍舉,皆是應德而至,無假于人。(《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

  玄奘這番話嚴重失實。前二例務虛,講的是總體評價和內(nèi)政方略,針對性不強;后三例務實,講的是具體事情,在在皆成問題。第三例曲解世界民族格局,歸美于太宗的"天威",充滿著大國沙文主義的情調(diào)。特別成問題的是,玄奘稍后上表,又歌頌太宗"廣列代之區(qū)域,……遂使給園精舍,并入提封"。(《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實際情況有兩個方面,一是玄奘在印度向戒日王介紹過中國的情況,"戒日及僧各遣中使赍諸經(jīng)寶遠獻東夏,是則天竺信命自奘而通"。使者西返時,太宗"敕王玄策等二十馀人隨往大夏,并贈綾帛千有馀段,王及僧等,數(shù)各有差"。(《續(xù)高僧傳》卷4《玄奘傳》)這不過是中印雙方平等的通使聘問關(guān)系而已。二是貞觀二十年(646)王玄策率領(lǐng)從騎三十人再次出使天竺摩伽陀國,其王尸羅逸多已死,其臣阿羅那順自立,發(fā)兵攻打唐使團,俘獲全部王玄策的從騎,并搶劫諸國貢物。王玄策征集泥婆羅(尼泊爾)、吐蕃士兵八千余人,打敗摩伽陀軍,擒獲阿羅那順,后來送往長安。其間,東天竺王尸鳩摩送三萬牛馬犒軍,迦沒路王獻上地圖。這是唐朝同天竺個別國家的間接戰(zhàn)爭,目的在于自衛(wèi),根本不在掠奪土地或建立藩屬關(guān)系,天竺何曾入了中國的"提封"?第四例完全排除了李靖等統(tǒng)帥具體指揮消滅東突厥戰(zhàn)爭的功勞,反倒把坐在"金鑾殿"上的太宗說成是"一征斯殄"。第五例把太宗深感慚愧的"吾以天下之眾困于小夷"(《資治通鑒》卷198貞觀二十年二月條),說成全勝凱旋,這本是玄奘回國后剛剛發(fā)生的事,更見得有意諱飾。其余所謂"不能遍舉"的事例,根本與"無假于人"不沾邊。由此可見到玄奘為人的一個側(cè)面:便佞、乖巧、圓滑。

  太宗時期進諫形成風氣。魏徵經(jīng)常批評太宗,太宗氣急敗壞,甚至揚言要"殺卻此田舍漢"。(《大唐新語》卷1《規(guī)諫》)貞觀十三年(639),魏徵見太宗拒諫奢縱,上疏批評他在十個方面漸不克終。經(jīng)久不衰的批逆鱗使太宗十分難堪,時人觀察到的情況是:"南衙群臣面折廷諍,陛下常不舉首,……雖貴為天子,復何聊乎?"(《大唐新語》卷9《諛佞》)然而太宗在走下坡路的晚年,卻聽到玄奘一片令人肉麻的阿諛奉承聲,其"甚悅"自是可想而知的情況,于是當場表示:"今日已后,亦當助師弘道。"(《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玄奘的目的達到了。

  其二是誘皇室入彀中,迫使其發(fā)表弘揚佛教的言論,部署發(fā)展佛教的行動,制造轟動效應。

  玄奘既然奉敕為國翻譯佛典,遇事便向皇室匯報。貞觀二十年(646),他將所譯五部經(jīng)論上呈朝廷,懇請?zhí)?quot;曲垂神翰,題制一序"。(《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太宗這年宣布自己"至于佛教,非意所遵,雖有國之常經(jīng),固弊俗之虛術(shù)"。(《舊唐書》卷63《蕭瑀傳》)因此,他借口"學淺心拙,在物猶迷,況佛教幽微,豈能仰測"(《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拒絕為玄奘撰寫經(jīng)序。玄奘再上表,說:"圣教玄遠,非圣藻何以序其源",請求太宗賜序,以便"鷲嶺微言,假神筆而弘遠;雞園奧典,托英詞而宣暢"。(《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太宗只好答應下來。兩年后,玄奘向太宗匯報自己剛剛譯就的100卷《瑜伽師地論》,太宗問起大意,玄奘一一奉答,逗引起太宗的興趣。太宗讀后,就三教加以比較,說:"朕觀佛經(jīng)譬猶瞻天俯海,莫測高深。……朕比以軍國務殷,不及委尋佛教,而今觀之,宗源杳曠,靡知涯際。其儒道九流之典比之,猶汀瀅之池方溟渤耳。而世云三教齊致,此妄談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6)這意味著制定三教次序政策的認識基礎(chǔ)受到了挑戰(zhàn),出現(xiàn)了危機。太宗立即詔令抄寫玄奘新譯經(jīng)論,一式九份,頒發(fā)九州,輾轉(zhuǎn)流通。接著,太宗撰寫了《大唐三藏圣教序》,頌揚佛教"弘濟萬品,典御十方。……大之則彌于宇宙,細之則攝于毫厘。無滅無生,歷千劫而不古;若隱若顯,運百福而長今。……微言廣被,拯含類于三途;遺訓遐宣,導群生于十地"。因而祝愿"茲經(jīng)流施,將日月而無窮;斯福遐敷,與乾坤而永大"。(《廣弘明集》卷22)就這樣,玄奘把太宗這位道先佛后政策的制定者一步步誘入自己的圈套中,使他改變對佛教的態(tài)度,進而頌揚佛教,發(fā)展佛教。

  為了保持效果的延續(xù)性,玄奘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太宗的子孫。當太子李治響應其父經(jīng)序而寫出《述三藏圣教序》后,玄奘立即上啟致謝,頌揚太子:"發(fā)揮睿藻,再述天文,贊美大乘,莊嚴實相。珠回玉轉(zhuǎn),霞爛錦舒,將日月而聯(lián)華,與咸英而合韻。"(《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7)

  皇室的態(tài)度起著導向作用,為佛教的生存和發(fā)展開辟了道路。參與玄奘譯場的釋道宣評介道:"自爾朝宰英達咸申擊贊,釋宗弘盛,氣接成陰。"(《續(xù)高僧傳》卷4《玄奘傳》)玄奘的弟子彥悰評論道:"自二圣序文出后,王公、百辟,法、俗、黎庶,手舞足蹈,歡詠德音,內(nèi)外揄揚,未及浹辰而周六合。慈云再蔭,慧日重明,歸依之徒,波回霧委。所謂上之化下猶風靡草,其斯之謂乎!如來所以法付國王,良為此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7)因此,佛教界很珍重這兩份"領(lǐng)袖題詞",作為最高規(guī)格的廣告加以利用。玄奘在弘福寺譯經(jīng)時,僧人請示獲準,集前代書圣王羲之字跡將二序鐫刻為碑,藏于寺內(nèi)。稍后玄奘移就慈恩寺任上座,又由右仆射褚遂良書寫刻碑,樹立于大雁塔側(cè)。

  唐高宗李治繼位后,玄奘同皇室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讓皇室支持佛教的要求更加直率迫切。顯慶元年(656)正月,黃門侍郎薛元超、中書侍郎李義府來慈恩寺行香,玄奘請二公向高宗匯報,請派大臣參與譯經(jīng)潤色,請高宗為寺撰文建碑。高宗一一允諾,所撰碑文有"朕逖覽湘史,詳觀道藝,福崇永劫者,其唯釋教歟!"以及自己"虔誠八正,肅志雙林"等句。(《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8)玄奘得隴望蜀,詣闕上表,提出"碑是圣文,其書亦望神筆"。高宗未答應,玄奘再次上表祈請,終于使高宗就范。四月,高宗親自撰擬書寫的石碑制成,玄奘率僧尼至芳林門候迎。官府組織龐大的太常九部樂和京師地面的長安、萬年二縣音聲隊伍,以莊嚴的音樂送碑入寺。幢蓋、寶帳、幡華,次第前行,從芳林門到慈恩寺,"三十里間爛然盈滿"。高宗登上安福樓觀看,十分喜悅。"京都士女觀者百馀萬人。"碑立在寺中,每天有數(shù)千人前來觀摩,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上表請求摹印拓片。玄奘制造出了抬高佛教的轟動效應,高興萬分,總結(jié)道:"柰苑微言,假天詞而更顯;竹林開士,托神筆而彌尊。……像教東漸,年垂六百,弘闡之盛,未若于茲。"(《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9)

  半年后,皇后武則天難產(chǎn),祈求佛教保佑,提出所生孩子將歸依三寶,請玄奘屆時為孩子授戒。玄奘啟奏她必定平安,順利生下一個男嬰。接著,玄奘又上表祝賀,說見到一只赤雀飛止于顯慶殿御帳座內(nèi)。自己告訴赤雀:"皇后在孕,未遂分誕,玄奘深懷憂懼,愿乞平安。若如所祈,為陳喜相。"果然見赤雀"示平安之儀,了然解人意"。這是"皇帝皇后德通神明","故使羽族呈祥"。男嬰生下后,皇室不違所許,由玄奘收為徒兒,號為"佛光王"。玄奘從此在皇室中找到了代理人,不斷上表,歌頌皇室為:"殫四海之資,不足比此檀行(施舍)";欣慰"如來之有嗣",定會"紹隆像化,闡播玄風,再秀禪林,重暉覺苑"。(《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9)佛光王雖然由玄奘剃發(fā)、護持,但一直未正式出家為僧。玄奘逝世后,他當了皇帝(唐中宗),果然崇尚佛教,"造寺不止","度人不休"。(《舊唐書》卷101《辛替否傳》)

  其三是直接提出調(diào)整佛道名位的要求。

  關(guān)于調(diào)整佛道名位問題,玄奘傳記說:"法師還國來已頻內(nèi)奏,許有商量,未果而文帝升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9)玄奘回國后不足四年半,到貞觀二十三年(649)五月,太宗逝世。這一時期太宗對佛教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臨死前尚同玄奘"談玄論道,問因果報應"。太宗"深信納",多次攘袂感嘆:"朕共師相逢晚,不得廣興佛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7)但道先佛后政策是由其父制定又經(jīng)自己重申的,不必因自己對佛教有所信仰及同玄奘關(guān)系密切而輕易更改,落下出爾反爾之名。因此,"許有商量",不過是推詞而已,即使太宗未很快去世,也不可能著手更改,何況他已看到太子同玄奘的親密關(guān)系,問題可以留給后人解決。

  永徽六年(655),高宗下敕說:"道士、僧等犯罪,情難知者,可同俗法推勘。"玄奘一直病重,擔心不久人世,須抓緊解決佛道名位問題,遂于顯慶元年迎慈恩寺碑后乘大好形勢的東風,就高宗這道敕令和佛道次序問題一并陳奏"于國非便"。高宗答應廢止以世俗法律制裁僧人,"但佛道名位,先朝處分,事須平章"。(《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9)問題再次擱淺。

  玄奘及身未能最終使皇室調(diào)整佛道名位,但由于做出種種努力,畢竟為問題的解決鋪平了道路。在他去世10年后的上元元年(674),高宗下敕說:"公私齋會及參集之處,道士、女冠在東,僧、尼在西,不須更為先后。"(《唐會要》卷49《僧道立位》)景云二年(711),唐睿宗對佛道二教重新評估,一視同仁,下《令僧道并行制》說:"釋及玄宗(道教),理均跡異,拯人救俗,教別功齊。……自今每緣法事集會,僧、尼、道士、女冠等,宜令齊行并進。"(《全唐文》卷18,年代參見《舊唐書》卷7《睿宗紀》)先朝遺留下來的基本國策,被后繼皇帝分步驟矯正了。

  三

  研究玄奘對唐廷調(diào)整佛道名位所起的作用,不能不一并考察當時的社會條件。

  太宗《令道士在僧前詔》披露當時朝野對佛教的崇尚歸信情況是:"洎乎近世,崇信滋深。人覬當年之福,家懼來生之禍。由是滯俗者聞玄宗而大笑,好異者望真諦(佛教)而爭歸。始波涌于閭里,終風靡于朝廷。"(《全唐文》卷6)這里提供一些具體事例加以說明。

  先看"閭里"。玄奘歸國抵長安,數(shù)十萬民眾自動迎候,列隊二十多里,喧鬧擁擠,致使玄奘無法前行。"京都五日四民廢業(yè),七眾歸承。"(《續(xù)高僧傳》卷4《玄奘傳》)

  再看"朝廷"。當時朝中袞袞諸公普遍崇佛。傅奕上廢除佛教的奏章,"高祖付群臣詳議,唯太仆卿張道源稱奕奏合理"。(《舊唐書》卷79《傅奕傳》)反對者有開國元勛裴寂,說高祖"昔創(chuàng)義師,志憑三寶,云安九五,誓啟玄門(佛教)";而今卻要"毀廢佛僧","理不可也"。(《唐護法沙門法琳別傳》卷下)中書令蕭瑀甚至當場和傅奕吵起來。他佞佛至深,"專心釋氏,嘗修梵行,每見沙門大德,嘗與之論難及苦空,思之所涉,必諧微旨"。(《冊府元龜》卷821《總錄部·崇釋教》)他曾采集十多家注解,融合自己的見解,為《法華經(jīng)》撰疏。其兄蕭璟任太府卿,一生誦讀《法華經(jīng)》一萬多遍。蕭氏家族有將近20位男女出家。

  再看地方官吏。賈敦頤、李道裕、杜正倫、蕭銳四位州刺史由各自治所來京朝集,乘便相邀參拜玄奘,"請受菩薩戒",度為在家居士。他們致函玄奘,表示"順教生信,隨緣悟解,頂禮歸依"。(《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7)

  最后,看看皇室是如何需要和利用佛教的。其一,超度亡靈。唐朝以武裝斗爭的方式建立和鞏固政權(quán),敵我雙方死亡很多。貞觀三年(629)十二月一日,太宗詔令在太原起兵以來的重點戰(zhàn)場,為雙方陣亡者建造佛寺,以便"樹立福田,濟其營魄";"望法鼓所震,變炎火于青蓮;清梵所聞,易苦海于甘露"。(《廣弘明集》卷28上)于是在今山西、陜西、河南、河北境內(nèi)立了七所佛寺。其二,追崇福業(yè)。即以安置玄奘譯經(jīng)的兩所皇家佛寺來說,分別是太宗、高宗為各自先母太穆皇后、文德皇后追福所立,用意在于思念母恩、追福報德,故以弘福、慈恩命名。其三,樹立功德。太宗說自己久經(jīng)沙場,病魔纏身,"比加藥餌,猶未痊除,近日以來方就平復,豈非福善所感而致此休征耶?"(《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7)他下詔度僧弘法,以樹立功德。于是弘福寺度僧50人,京師及天下各州,每寺各度五人。那么,皇室何以不用所崇尚的道教來做這些事呢?這是因為道教只講個人的長生不老和羽化登仙,缺乏佛教業(yè)報輪回、普渡眾生的說法,不可能代替佛教。

  以上這些社會條件,表明了佛教生命力的強盛,或者說體現(xiàn)了社會對于佛教的需要程度和佛教對于社會的適應程度。因此,皇室壓制佛教是從社會的外部給佛教施加壓力,不可能長期奏效。而皇室首崇道教,是狹隘的本位主義的體現(xiàn),太宗《令道士在僧前詔》將其目的明白交待出來:"庶敦本之俗暢于九有,尊祖之風貽諸萬葉。"(《全唐文》卷6)處分法琳后,佛教界的不滿變?yōu)樯顚哟蔚那榫w。貞觀十五年(641),太宗親臨弘福寺,向五位大德做思想工作。他表白了自己的苦衷:"比以老君是朕先宗,尊祖重親,有生之本,故令在前。……今李家據(jù)國,李老在前;若釋家治化,則釋門居上。"同時,他提醒僧人注意二教的實際處境,說:"自有國以來,何處別造道觀?凡有功德,并歸寺家。國內(nèi)戰(zhàn)場之始,無不一心歸命于佛,今天下大定,唯置佛寺。"(《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丙)這表明皇室的宗教政策與客觀實際之間存在著距離。玄奘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從事改變佛教地位的活動的,由于與現(xiàn)實狀況契合,所以才能取得一些成效。

  (原載《洛陽師專學報》199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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