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西天最后一抹斜陽隱沒在群山之中,李煜聽到宮里沉重的暮鼓聲緩緩的傳來,他合上剛看完一半的莊子的《逍遙游》準(zhǔn)備起身去御膳房用齋。朱廊黑瓦上的白色鷺鳥換了一群又一群,每次望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他都會想,什么時候我的帝王生涯才能走到盡頭?沒有人能夠理解他,他是一個不愿意當(dāng)皇帝的皇帝。
他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明朗的早晨,他顫顫巍巍的走上丹陛殿,坐上那把金碧輝煌的椅子,他第一次聽見下面的人都跪在他面前,大聲叫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年他二十四歲,二十四歲的他沒有選擇,當(dāng)上了皇帝。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以扶筆之力挑起一個國家的萬鈞重?fù)?dān),他感到異常吃力。坐在大雄寶坐上面對大臣們提出的一個個棘手的問題,常常束手無策,盡管有些問題他也有自己的主張,但他卻說不出口。每次上朝的開始他就盼望著早日退朝了,那種如坐針毯的滋味確實不好受。更讓他發(fā)愁的是,每天都有一大堆奏疏等他去批閱,每次他都是硬著頭皮、咬著牙去看這些繁文縟節(jié)的奏疏的。他不明白,一些很簡單的問題為什么要陳述那么多無關(guān)緊要的理由呢?盡管這樣,每每只看到一半,他就開始昏昏欲睡了。以至于后來他不得不用錐刺股、頭懸梁的殘酷方法迫使自己把奏疏批完。
當(dāng)東方剛泛出一點點魚肚白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醒了,每天都是如此。每當(dāng)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心里就會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悵和淡淡的恐懼,他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心情。已經(jīng)是皇上了,還惆悵什么呢?還恐懼什么呢?
他還記得,更久的以前,當(dāng)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去靜修堂觀書。他喜歡觀書,但不喜歡四五書經(jīng),喜歡諸子百家,喜歡讀一些稗官野史,喜歡莊子,喜歡莊子的《逍遙游》。
靜修堂是他專門讀書寫字的地主,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堂前屋后,遍插竹枝,清風(fēng)竹影,靜心養(yǎng)性,所以他叫它靜修堂。每次他走進(jìn)靜修堂都會看見一位宮女用錦毛撣子輕輕的拭去書架上每一本書上的塵埃,她安靜的樣子令他頓生無限憐愛。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整整齊齊的放在書架上。
每次他去觀書的時候,這位宮女總向他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說,奴婢給殿下請安。然后從書架上找出他要看的書,并且?guī)退搅怂吹哪且豁?。更令他驚嘆的是,靜修堂書房浩浩書林,這位宮女竟能準(zhǔn)確的說出每一本書的名字以及這本書放在何處,知曉哪些書他一次也未翻閱,哪些書他只翻閱過一次,哪些書他經(jīng)常翻閱,知曉他最近在讀什么書,已經(jīng)讀到了哪一頁。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女子,而且竟然是他的一個宮女。
他喜歡這位宮女,喜歡她安靜嬌小的模樣,喜歡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月牙白的裙裳潔凈而輕盈,纖細(xì)的足,踏在地上不動纖塵。
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細(xì)柔而光潔。他用愛慕的眼神看著她,心里泛起一陣疼痛的漣漪。她羞赦地笑了笑,潔白的臉上飛起了一朵紅暈,緩緩的抽回了手。
有那么一刻,他想馬上納她為太子妃。
太子命中注定沒有完整的愛情,當(dāng)他想納她為妃的時候,他的父親告訴他,你該結(jié)婚了??墒墙Y(jié)婚的對象不是他喜歡的那位宮女,而是當(dāng)朝大臣周宗的長女,他從未蒙面的一個女子。他知道父親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拉攏周宗。周宗是南唐的開國功臣,是當(dāng)時炙手可熱的權(quán)臣富賈。
迎娶周宗長女的前一天晚上,他為那位宮女寫了一闋詞《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常恨水常東!"寫盡光陰如梭,人在命運面前無奈的心情。
你就是父皇為我選中的太子妃嗎?你就是周宗的長女周娥皇嗎?掀起蓋頭的那一瞬間,李煜完全驚呆于新娘的傾國之貌:雙目流盼,如秋水一般明凈;玲瓏小嘴,如櫻桃一般誘人;高高挽起的秀發(fā),如流云一般亮麗柔順;如玉脖頸,頎長優(yōu)雅;纖纖酥手,如香菱一般白嫩。
良久,李煜才回過神來,順著床檐,摸索著,抓住了她的手,馬上又羞赧的縮了回來。
而她,也深情的凝視著他,早就聽說他是一個美男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如劍一般的眉毛,棱角分明的臉,駢齒,重瞳,如刀片一般的嘴唇。風(fēng)神秀逸,溫文爾雅,她也陶醉了。
他又抓住了她的手,用灼熱的目光看著她,說出他心底的諾言:"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那一年,他十八歲,她十九歲,金童玉女。
六年后,他在金陵登基,她順理成章的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后來我們叫她大周后,這個天生有點淘氣的女子從此成為李煜生命當(dāng)中最重要的人,很多時候我們并不需要太多,只要有一個心愛的人就足夠,有了這個人就有了全部。因為有了大周后,李煜單調(diào)孤苦的生活開始變得浪漫而豐盈。
他們整天泡在一起,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膩味。她為他撫琴,他為她填詞;她為他輕歌曼舞,他為她淺斟低唱。他們漫步于花叢,舉杯于月下。他們是并蒂蓮,他們是比翼鳥,他們是神仙情侶。
她和他在床幃中嬉鬧,她喝了點酒,微醉,她笑吟吟的,面若桃花。調(diào)皮的她用白玉一般的牙齒嚼著紅絨線,他癡癡的望著她,她冷不丁的把嚼斷的紅絨線輕輕的唾在他英俊的臉上,然后撲嗤一笑,嬌弱的倒在他懷里。美嬌娘的那份頑皮、那份天真、那份可愛,激發(fā)了同樣天真可愛的他無窮的靈感,旋即為她填詞一首《一斛珠》:"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幾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扈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她要回娘家了,他送她送到宮門外,挽著她的手,一邊垂淚,一邊深切的囑咐她早些回來。她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他還站在那,像一尊雕塑一樣,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才過了三天,他如隔了三秋,他寢食難安,思念如火,天天跑到宮門外,站在一棵古老的樟樹下,望眼欲穿的盼著她的歸影。雨打芭蕉的夜晚,他孤枕難眠,他披衣下床,在搖曳的燭光中為她寫《長相思》就是其中的一首:"云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fēng)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顆。夜長人奈何。"
有一種愛叫天長地久,他曾經(jīng)在花前月下對她山盟海誓,他對她的愛會天長地久。
可是造化弄人,好端端的她突然一病不起,整日臥床,容顏憔悴。
他心急如焚,整夜整夜的守候在他的床邊,親自為她寬衣,親自為她喂藥。
有時候,她醒著,而他累了,睡著了,就伏在她的床邊,她聽他發(fā)出來的呼吸聲,忍不住撫摸他的臉,淚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來。她常常想,這一輩子有李煜這樣的男人愛著她,她還有什么遺憾的呢?只是苦了他,她帶病的身不但不能為他分憂解難,還要為他增添無限煩勞。
她心中有愧,于是決定讓自己的親妹妹進(jìn)宮來照顧自己,善良的她不能耽誤他,他不是她一個人的男人,他屬于天下,他屬于南唐。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決定讓她犯下了一個她不能原諒自己的錯誤,就是她的妹妹,后來的小周后也愛上了李煜。更讓她傷心的是,李煜竟然也愛上了自己的妹妹。
愛竟然如此荒謬。雖然李煜在愛小周后的同時,對大周后的愛依然不減當(dāng)年,但是愛情是自私的,作為一個女人,她無法容忍任何一個其他的女人來分享一個男人對她的愛。
一個人一輩子到底可以愛多少人?在遇到小周后之前,李煜沒有這樣的疑問,因為那時候他相信他這一輩子只愛大周后一個人,然而遇到小周后之后,他開始有了這樣的疑問。
他自責(zé)的想,我以前對娥皇的愛難道是虛情假意嗎?不是。難道我現(xiàn)在嫌棄她了嗎?不是。那么,為什么我在愛著娥皇的同時又愛上她的妹妹?是我變心了嗎?我是薄情郎嗎?我今后如何面對她?又如何面對她的妹妹?
多么可愛的一個男人。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卻為自己又愛上一個女人而自責(zé)。歷史上的君王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像李煜這樣,這不但不能說明他濫情,反而更能說明他專情,專情他所愛的人。后來的一切也都說明,李煜一輩子就只愛過兩個女人,就是大周后和小周后。
可是大周后不明白這些,重病纏身的她又添新愁,不久就郁郁而終。直到她臨死的那一刻,她終于放了手,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告訴他,讓他盡情的去愛她的妹妹,不必自責(zé),一個君王本應(yīng)如此。
李煜哀戚不能言,厚葬了大周后。
大周后死后,李煜很長時間都活在對大周后的沉痛的記憶里,看著李煜悲傷憔悴的面容,小周后都忍不住垂淚,能夠遇上李煜這樣的男人是她們倆姐妹的上輩子修來的福。
后來為補償對大周后的愛,也出自于真心,李煜把三千寵愛集中在小周后一人身上。
與姐姐大周后相比,小周后少了幾分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卻多了幾分小家碧玉的靈秀,她沒有姐姐能歌善舞的才華,卻是一個制造浪漫生活的行家里手。她是一個小資女人,骨子里追求生活的品質(zhì)和格調(diào)。她有驚人的想象力,她能夠變著法子使單調(diào)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對于厭倦帝王生活的李煜來說,他正需要一個小周后這樣的女人,為他制造刺激、新鮮與激情。
她是個香草美人,喜歡焚香,他就命宮人按照她的想法制造焚香的器具,什么把子蓮、三云鳳、折腰獅子、小三神字、金鳳口罌等應(yīng)有盡有,任她每天垂簾焚香,滿殿氤氳,像仙女一樣在殿內(nèi)飛來飛去。
她喜歡綠色,他就命宮人為她裁制綠色衣裙。她別出心裁,把一匹青色絹晾在宮苑,夜間故意不收取,待明日絹被露水所沾,顏色更加鮮明,他見了,贊不絕口,于是妃嬪宮人,竟收露水,染碧為衣,號為"天水碧"。
就這樣在小周后的陪伴下,李煜過著幸福愉快的日子。
如果好花常開,如果好景常在,多好,然而,一切都是一廂情愿而已,短短的幾年后,他和她卻要遭遇生離死別。
偏安一隅的南唐,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完全沒有料到,另外一個崛起的帝國正對它虎視眈眈。
宋太祖趙匡胤要討伐他,他天真無邪的向趙匡胤求情:"我沒有罪,為什么要討伐我?"趙匡胤笑曰:"你是沒有罪,但天下一統(tǒng),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他無話可答。宋軍來襲,他急得直跳腳,又天真的讓金陵所有的和尚登上城樓,齊念:"救苦救難南無阿密陀佛。"念了一千遍"南無阿密陀佛"也無濟(jì)于事,金陵被攻陷了,他肉袒降之,只懇求趙匡胤不要傷害他的百姓。
這個善良的人啊。
昔日的君王,今日的囚犯,滄海變桑田,寫罷投降書后的李煜,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下了一闋《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宵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巨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此后的李煜被趙匡胤軟禁在一個閣樓里,終日過著以淚洗面的生活。
院子里的虞美人已經(jīng)開了,這冷艷凄美的花啊,讓我想起當(dāng)年霸王別姬的悲壯。現(xiàn)在,我的大周后沒有了,小周后也被奪了去,我的江山也沒有了,我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呢?
這一年七夕,李煜回首如煙往事,含恨飲淚寫下了他的絕命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他的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回放著曾經(jīng)江南的一切。
寫下這首絕命詞不久,剛剛坐上皇帝寶座的趙光義給了李煜一杯毒酒。
趙光義派李煜當(dāng)年的臣子去探知他是否真的歸降,李煜見了他昔日的臣子,依然天真的抱著這位早已投靠新主的臣子痛哭,哭訴當(dāng)年不應(yīng)該錯殺兩個主戰(zhàn)派的忠臣。
這位臣子回去稟告趙光義,說李煜并不是真降,說他還想東山再起,有詩為證,于是拿出李煜寫的那闋《虞美人》。
趙光義什么也沒看見,只看到了一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于是決定對李煜斬草除根。
還能說什么呢?只是一句"做個人才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所有的悲劇只是因為,他是一個不愿意做皇帝的皇帝,只是因為他不愛江山愛美人。
天真善良的心本該溫潤如玉,怎奈世事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