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代.宋.遼.金

第四節(jié) 金之都市宮殿佛寺

中國建筑史 作者:梁思成 著


  金之先,出靺鞨,古之肅慎也。唐初,其黑水一部曾附高麗,其后渤海強(qiáng)盛,契丹又取渤海地,乃附屬于契丹。其在南者號熟女真,在北者不在契丹族,號生女真。金太祖之先,已統(tǒng)一部落,修弓矢,備器械,日臻強(qiáng)盛,不受遼籍[1]。至太祖敗遼兵,招渤海,乃建號稱大金。收國元年(公元1115年),更節(jié)節(jié)進(jìn)攻。數(shù)年之間,盡得遼舊地,進(jìn)逼宋境。

  金建會寧府為上京,“初無城郭,星散而居,呼曰皇帝寨,國相寨,太子寨”[2],當(dāng)尚為部落帳幕時(shí)期。及“升皇帝寨為會寧府,城邑宮室,無異于中原州縣廨宇。制度極草創(chuàng),居民往來,車馬雜遝,..略無禁制。..春擊土牛,父老士庶皆聚觀于殿側(cè)”[見注2]。至熙宗皇統(tǒng)六年(公元1146年),始設(shè)五路工匠,撤而新之,規(guī)模雖仿汴京,然僅得十之二三而已”[見注2]。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宋使賀金太宗登位時(shí),所見之上京,則“去北庭十里,一望平原曠野間,有居民千余家,近闕北有阜園,繞三數(shù)頃,高丈余,云皇城也。山棚之左曰桃園洞,右曰紫微洞,中作大牌曰翠微宮,高五七丈,建殿七棟甚壯,榜額曰乾元殿,階高四尺,土壇方闊數(shù)丈,名龍墀”[3],類一道觀所改,亦非中原州縣制度。其初即此乾元殿亦不常用。“女真之初無城郭,國主屋舍車馬..與其下無異,..所獨(dú)享者唯一殿名曰乾元。所居四處栽柳以作禁宮而已。殿宇繞壁盡置火炕,平居無事則鎖之,或時(shí)開鑰,則與臣下坐于炕,后妃躬侍飲食”[4]。

  金初部落色彩濃厚,漢化成分甚微,破遼之時(shí)劫奪俘虜;徙遼豪族子女部曲人民,又括其金帛牧馬,分賜將帥諸軍。燕京經(jīng)此洗劫,僅余空城。既破壞遼之建設(shè),更進(jìn)而滋擾宋土,初索歲幣銀絹,以燕京及涿易檀順景薊六州歸宋。既盟復(fù)悔。乃破太原真定,兵臨汴京城下,擄徽欽二帝北去。所經(jīng)城邑蕩毀,老幼流離鮮能恢復(fù)。至征江淮諸州,焚毀屠城,所為愈酷。終金太宗之世,上京會寧草創(chuàng),宮室簡陋,未曾著意土木之事,首都若此,他可想見。

  金以武力與中原文物接觸,十余年后亦步遼之后塵,得漢人輔翼,反受影響,乃逐漸摹仿中原。至熙宗繼位,稍崇儀制,親祭孔子廟,詔封衍圣公等。即位之初(公元1135年),建天開殿于爻刺,此后時(shí)幸,若行宮焉。上京則于天眷元年(公元1138年)四月,“命少府監(jiān)..營建宮室”[5],雖云“止從儉素”,“十二月宮成”,為時(shí)過促,恐非工程全部。此后有“明德宮享太宗御容于此,太后所居”;“五云樓及重明等殿成”;又有太廟,社稷等建置?;式y(tǒng)六年,以“會寧府太狹,才如郡制,..設(shè)五路工匠,撤而新之”[見注4]。天眷皇統(tǒng)間,北方干戈稍息,州郡亦略有增修之跡,遺物中多有天眷年號者。

  自海陵王弒熙宗自立,迄其入汴南征,以暴戾遇刺,為時(shí)僅十二年,金之最大建筑活動即在此天德至正隆之時(shí)(公元1149—1161年)。

  海陵既跋扈狂躁,對于營建唯求侈麗,不殫工費(fèi),或“賜工匠及役夫帛”,或“杖提舉營造官”[6],所為皆任性。天德三年,“詔廣燕城,建宮室,按圖興修,規(guī)模宏大”。貞元元年,遷入燕京,“稱中都,以遷都詔中外”。以宋之汴京為南京,大定為北京,遼陽為東京,大同為西京。乃迎太后居中都壽康宮;增妃嬪以實(shí)后宮,臨常武殿擊鞠,登寶昌門觀角抵,御宣華門觀迎佛;賜諸寺僧絹。園苑則有瑤池殿之成,御宴已有泰和殿之稱,生活與其營建皆息息相關(guān)。又以大房山云峰寺為山陵,建行宮其麓。正隆元年,奉遷金始祖以下梓宮葬山陵,翌年,“命會寧府毀舊宮殿,諸大族第宅,及儲慶寺,仍夷其址,而耕種之”[7]。削上京號,“稱為國中者,以違制論”[見注7]。既而慕汴京風(fēng)土,急于巡幸,于正隆四年(公元1159年),復(fù)詔營建宮室于南京。

  汴京烽燧之余,蹂躪燼毀,至是侈其營繕,仍宋之舊,勉力恢復(fù)。“宮殿運(yùn)一木之費(fèi)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后間以五采。..一殿之費(fèi)以億萬計(jì);成而復(fù)毀,務(wù)極華麗”[見注6]。但海陵雖崇飾宮闕,民間固荒殘自若。“新城內(nèi)大抵皆墟,至有犁為田處。四望時(shí)見樓閣崢嶸,皆舊宮觀寺宇,無不頹毀”[8]。各剎若大相國寺亦“傾檐缺吻,無復(fù)舊觀”[見注8]。汴都此時(shí)已失其政治經(jīng)濟(jì)地位,絕無繁榮之可能。

  中都宮殿營建既畢,又增高燕城,辟其四面十二門,廣遼舊城之東壁約三里,世宗以后均都于此,與宋剖分疆宇,升平殷富將五十余載,始遭北人兵燹,其間各朝尚多增置,朝市寺觀日臻繁盛。

  初海陵丞相張浩等,“取真定材木營建宮室及涼位十六”[見注7],制度實(shí)多取法汴京?;食侵芑?ldquo;九里三十步”,則幾倍于汴之皇城,而與洛陽相埒。自內(nèi)城南門天津橋北之宣陽門至應(yīng)天樓,東西千步廊各二百余間[見注8],中間馳道宏闊,兩旁植柳。有東西橫街三道,通左右民居及太廟三省六部[9]。宣陽門以金釘繪龍鳳,“上有重樓,制度宏大,三門并立,中門常不開,唯車駕出入”[見注4];應(yīng)天門初名通天門,“高八丈,朱門五,飾以金釘”[見注4];宮闕門戶皆用青琉璃瓦[見注8],兩旁相去里許為左右掖門。內(nèi)城四角皆有垛樓。宣華,玉華,拱宸各門均“金碧翚飛,規(guī)制宏麗”[見注4]。

  “內(nèi)殿凡九重,殿三十有六,樓閣倍之”[見注4]。其正朝曰大安殿,東西亦皆有廊廡。東北為母后壽康宮及太子?xùn)|宮(初稱隆慶)[10]。大安殿后宣明門內(nèi)為仁政殿,乃常朝之所。殿則為遼故物,其朵殿為兩高樓,稱東西上閣門。“西出玉華門則為同樂園,若瑤池、蓬瀛,柳莊,杏村在焉”[見注4],宮中十六位妃嬪所居略在正殿之西;宴殿如泰和神龍等均近魚藻池,后苑亦偏宮西,一若汴京。遼時(shí)本有樓閣球場在右掖門南[11],經(jīng)金營建,乃有常武殿等為擊球習(xí)射之所[見注10]。太廟標(biāo)名衍慶之宮[12],在千步廊東。金庭規(guī)制堂皇,儀衛(wèi)華整,宋使范成大,雖云“前后殿屋崛起甚多,制度不經(jīng)”,但亦稱其“工巧無遺力”[見注8]。

  中都外城布置,尤為特異。金初滅遼,粘罕有志都燕,為百年計(jì),“因遼人宮闕于內(nèi)城外筑四城,每城各三里,前后各一門,樓櫓池塹,一如邊城。..穿復(fù)道與內(nèi)城通..”[13]。海陵定都,欲撤其城而止,故終金之世未毀[14]。世宗之立,由于勸進(jìn),頗以省約為務(wù),在位二十九年,始終以大定為年號,世稱大定之治。即位之初,中都已宏麗,不欲擾民,故少所增建。元年(公元1161年)入中都,“詔凡宮殿張?jiān)O(shè),毋得增置”[15]。三年又敕有司“宮中張?jiān)O(shè),毋得涂金”,有詔修遼東邊堡,頗重守御政策,即位數(shù)年,與宋講好,國內(nèi)承平,土木之功漸舉,重修災(zāi)后泰和神龍宴殿,六年幸大同華嚴(yán)寺,觀故遼諸帝銅像,詔主僧謹(jǐn)視;有護(hù)古物之意。大定七年,建社稷壇;十四年,增建衍慶宮,圖畫功臣于左右廡,如宋制。十九年,建京城北離宮,宮始稱大寧(后改壽寧、壽安),即明昌后之萬寧宮,章宗李妃“妝臺”所在?,幑馀_,瓊?cè)A島始終為明清宮苑勝地,今日北京北海團(tuán)城及瓊?cè)A塔所在也。二十一年。復(fù)修會寧宮殿,以甓束其城。二十六年,曾自言“朕嘗自思豈能無過,所患過而不改。..省朕之過,頗喜興土木之工,自今不復(fù)作矣”。二十八年盛譽(yù)遼之仁政殿之不尚虛華,而能經(jīng)久,嘆曰:“..今土木之工,滅裂尤甚,下則吏與工匠相結(jié)為奸,侵克工物;上則戶工部官支錢,度材,唯務(wù)茍辦;至有工役才畢,隨即欹漏者;..勞民費(fèi)財(cái),莫甚于此。自今體究,重抵以罪”[見注15]。海陵專事虛華,急于營建,且遼宋劫后,匠師星散,金時(shí)構(gòu)造之工已遜前代巨構(gòu)甚遠(yuǎn),世宗固已知之。

  大定之后,唯章宗之世(公元1190—1208年),略有營造,大者如盧溝石橋,增修曲阜孔廟,重修大同善化寺佛像,及重修登封中岳廟等普遍修繕之活動。趙州小石橋至今仍存,亦為明昌原物[16]。至于中都宮苑之間,章宗建置多為游幸娛樂之所。常幸南園玉泉山,香山。北苑萬寧宮尤多增設(shè)[17]?,幑獾钪鳎笫婪Q章宗李妃妝臺。瓊?cè)A閣及絳綃翠霄兩殿,亦為大定后所增。“宸妃鄭氏又嘗見白石,愛而輦歸,筑崖洞于芳華閣,用工二萬,牛馬七百”[見注4],貽內(nèi)侍余琬以艮岳亡國之諷。章宗末季,南與宋戰(zhàn),北御元軍,十年之間,邊事愈頻,承安之后,已非營建時(shí)代。衛(wèi)紹王繼位,政亂兵敗,中都被圍,“城中乏薪,拆絳綃殿,翠霄殿,瓊?cè)A閣材分給四城”[見注4]。距燕京城破之時(shí)(公元1215年)已不及三年,衛(wèi)紹王廢,宣宗立,中都危殆,金室乃倉皇南遷。都汴之后,修城葺庫,一切從簡,無所謂建設(shè)。及元代之朝,日臻隆盛,金之北方疆土盡失,復(fù)南下入宋,以圖自存。迄于金亡,二十年間,中原中部重遭爭奪,城邑多成戎燼之余,宋遼金三朝文物得以幸存至今者難矣。幸遼金素重佛法,寺院多有田產(chǎn)自給[18],易朝之際,雖遭兵燹,寺之大者,尚有局部恢復(fù),而得后代之資助增建者。今日遼寧,河北,山西佛寺殿堂及浮圖,每有遼金雄大原構(gòu)滲與其中,已是我國建筑遺產(chǎn)重要之一部。

  [1]《金史·太祖本紀(jì)》。

  [2]《歷代帝王宅京記》。

  [3]許亢宗《行程錄》。

  [4]《大金國志》。

  [5]《金史·熙宗本紀(jì)》。

  [6]《金史·海陵王紀(jì)》。

  [7]《金史·地理志》。[8]范成大《攬轡錄》。

  [9]樓鑰《北行日錄》。

  [10]《日下舊聞考》。

  [11]《遼史·地理志》。

  [12]《金圖經(jīng)》。

  [13]《金國南遷錄》。

  [14]奉寬《燕京故城考》,見《燕京學(xué)報(bào)》第五期。

  [15]《金史·世宗本紀(jì)》。

  [16]梁思成《趙縣安濟(jì)橋》,見《中國營造學(xué)社匯刊》第五卷第一期。

  [17]《金史·章宗本記》。

  [18]《遼文匯·妙行大師行狀碑》及《金史·食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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