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同樣適用于所有的情緒。一個面容悲戚的陌生人在街上與我們擦肩而過,繼而有人告訴我們他剛剛收到父親去世的噩耗。此時我們不可能對他的悲傷心懷疑問。然而,雖然我們并不是冷血動物,我們卻無法體會他悲痛欲絕的心情,甚至根本想不到對他表示一點關(guān)心,這種事情也是時有發(fā)生的。也許我們與他和他的父親素不相識,也許由于雜務纏身,我們沒有時間去想象他此時的處境。但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遭遇如此不幸的人必然是痛不欲生,而且我們清楚,如果有時間周到地為他著想,我們無疑會對他深表同情。正是因為意識到這種有條件的同情,我們才會認可他的悲痛。即使有時實際上并未產(chǎn)生同情,事實也是如此。日常經(jīng)驗使我們懂得在什么樣的場合應該有什么樣的情感,于是這種規(guī)則就會改正我們暫時的“不合適”的情緒。
5 面對無瓜葛的客觀事物
內(nèi)心的情感引發(fā)行動并且決定善惡是非,我們在考察它的時候無非是從兩個方面出發(fā)。一方面是產(chǎn)生它的原因或者動機,另一方面是它的目的或后果。一種感情是否符合造成它的原因,決定了隨之而來的行為是彬彬有禮還是野蠻粗俗。一種感情的意圖是行善還是作惡,決定了其后果是有益還是有害,該賞還是該罰。
近來,哲學家們考慮的主要是感情的目的,卻很少注意激起感情的原因。但是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人的情感及其行為進行裁判的時候,一般離不開以上兩個方面。當我們責怪一個人對自己的愛恨缺乏自制時,我們考慮的不僅是可能導致的不良后果,還有造成他內(nèi)心激動的微妙因素。雖然我們覺得他不至于那么激動,或許他所欣賞的人物并沒有那么出色,他的遭遇并不是特別悲慘,激怒他的事情也不是非常糟糕。但是只要他的情緒還不算特別離譜,我們就能諒解和容忍。
根據(jù)我們是否對別人的感情抱有同感,我們可以判斷它是否恰如其分。這包括兩種情況:一是激發(fā)感情的事物與我們和當事人都沒有特殊的關(guān)系;二是它們對我們當中的某人有特別的影響。具體分析如下:
1在面對那些與我們雙方都沒有什么瓜葛的客觀事物時,如果對方的感覺時時與我們相吻合,我們就會覺得他品味高雅、見識不凡。壯麗的河山、華美的建筑、繪畫的構(gòu)圖、演說的謀篇布局、第三者的所作所為、數(shù)字的奧妙、宇宙大體系中各個構(gòu)件神秘的運轉(zhuǎn),所有這些有關(guān)科學和品味的一般事物,與我們都沒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我們會從相同的角度去觀察它們,而且沒有必要對它們報以同情,因為我們與對象之間不需要感情上的和諧一致。但是,由于我們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使我們習慣于關(guān)注復雜事物的不同部分,或者由于我們意識的敏感性差異很大,我們常常會有不同的感受。
如果朋友對某件事物的觀感跟我們完全一致,沒有人有任何特別的見解,雖然我們內(nèi)心會表示贊同,卻不會覺得欽服景仰。但是如果他們在觀察對象的時候留意到我們所忽視的大量細節(jié),使得他們不僅與我們觀點相同,而且還能指引和點撥我們,那么我們不僅會感到英雄所見略同,而且會被他們過人的敏銳和悟性所折服,仰慕之情油然而生,驚嘆之余,自然會贊不絕口。說出盡人皆知的真理并不能讓人欽佩,比如認為絕代佳人勝過丑陋的殘廢,或者二加二等于四。那些品味不凡的鑒賞家能夠在毫發(fā)之間鑒別出美丑高下,那些頭腦清晰的數(shù)學家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一團亂麻似的難題。只有他們才當?shù)闷鹞覀兊难瞿?,無愧于我們的頌揚,因為這些藝術(shù)和科學領域的天才指引著我們,他們廣闊的視野和超凡的見識總是讓我們意想不到。
人們或許認為,我們之所以贊賞這種才氣是因為它有用,它的實際效果賦予它特殊的價值。但是,最初我們在肯定別人的見解時并沒有考慮它的效用,只是覺得它正確得當,實事求是。毋庸置疑,我們覺得別人有眼光只是因為他們的看法合我們的意,別無其他原因。同樣,我們最初對別人的品味表示贊同也并不是因為它有用,而是因為它公允精到,恰如其分。評價其功用只不過是事后的想法。
6 面對特殊關(guān)系的事物
2對于那些跟我們和對方都有特別關(guān)系的事物,就很難做到這樣的心平氣和,雖然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我的朋友當然不會從我的角度去看待我所遭遇的厄運和傷害。這不像欣賞一幅畫、一首詩或者討論一套哲學理論那么簡單,因此我們的感覺會截然不同,我所受的影響更為直接。如果朋友在評價那些客觀對象的時候與我觀點不一致,我會覺得無所謂;但是如果他對我所承受的不幸和傷痛沒有感同身受,我就不太受得了。即使你對我所欣賞的一幅畫、一首詩甚至一套哲學理論感到不以為然,我們也不至于為此吵起來,從常理上講我們都沒必要太介意。因為這些對于我們雙方都無關(guān)緊要,即使我們的看法針鋒相對,也不致為此傷了和氣。但是如果事情跟你我都息息相關(guān),那就大不一樣了。即使在理性上你的見解與我截然相反,在個人喜好上你的感覺跟我格格不入,我都可以很大度地接受。如果我心情不錯的話,還可以興致勃勃地跟你探討這些話題。但是,如果我厄運纏身,悲痛欲絕,你既不報以同情也不愿為我分憂;如果我蒙冤受屈,滿腔激憤,你毫無同感,更不用說仗義執(zhí)言,那我們之間就無話可說了。我們互相都受不了對方,你反感我的激動狂熱,我也痛恨你的冷漠無情,甚至連對方的朋友我們都會看不慣。
即便如此,旁觀者和當事人之間仍然可以達到心靈的溝通。首先,旁觀者必須盡可能的體諒對方的處境,從最微小的細節(jié)上設身處地地考慮對方的痛苦。他必須事無巨細地了解對方的情況,真正進入對方的世界。
即使做出這樣的努力,旁觀者的感受仍然與受難者本人有很大差距。雖然人類天性慈悲,但他也不至于為了別人的痛苦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困擾之中。設身處地地想象雖然能夠產(chǎn)生同情,但不會長久。他在意識深處總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沒有真正地遭受折磨。雖然在想象中他們可以產(chǎn)生與受難者多少相似的感覺,但是不會那么深切。當事人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渴望得到一種更完美的同情,一種感到旁人與他悲喜與共的安慰。在內(nèi)心激烈的掙扎中看到旁人與自己心意相通,是他唯一可能得到的慰藉。但是他只有控制自己的情緒,讓旁觀者可以接受才行。說實話,為了照顧其他人的心情,他不能任性而為,語無遮攔。旁觀者在潛意識里總是覺得他對當事人處境的體會不過是一種想象,這不僅降低了同情的程度,而且改變了同情的性質(zhì)。因此他人的同感和自己的悲傷從來就不是一回事,兩者的感覺總是存在差別。但是這兩種情感之間的協(xié)調(diào)一致已足以維系社會的和睦。就算它們無法嚴密合拍,我們也心滿意足了。出于人類的本能,旁觀者與當事人為了互相溝通都會努力去設想對方的處境。旁觀者經(jīng)常設身處地地去體察當事人的情緒,當事人也同樣會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位置,用對方的眼光來冷靜地看待自己的命運。旁觀者常常想如果倒霉的是自己會有什么感覺,受難者也時常顧影自憐。同情讓他們學會了從對方的角度反觀自己的處境。在旁觀者面前,受難者感到旁人會公正無私地看待自己的遭遇并深深為之感動,他內(nèi)心的波瀾必然會因此平息不少。
朋友在身邊會讓心亂如麻的人平靜下來,知己的出現(xiàn)會讓我們的心靈得到某種寬慰。同情會產(chǎn)生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們一想到他正在關(guān)心著自己的處境,就開始像他那樣可憐自己。我們不能指望一個普通相識像至交一樣同情我們,他不會不厭其煩地傾聽我們的嘮叨,因此我們在他的面前顯得非常鎮(zhèn)靜,盡量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的情況說個大概。我們更不能指望一群素不相識的人會對我們多加關(guān)心,因此我們在他們中間更加心如止水,努力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在他們能夠接受的范圍內(nèi)。這不僅僅是裝模作樣。只要我們能夠控制自己,的確一個普通相識比一位知己更能給我們帶來安寧,身處一群陌生人中間比面對一個熟人更能讓我們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