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的消息真是太不尋常了,機會難得呀!我們這些勞改犯的生活內容貧乏單調,每天都是無數(shù)個昨天的翻版。在這單調的生活里意外地出現(xiàn)了美味可口的西瓜的影子,就像快渴死的人在干旱無垠的沙漠中看到了綠洲的樹影,那激動人心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
“知道多少錢一斤嗎?”我小聲問,嘴唇盡量不動。眼睛還盯在《毛澤東選集》上,卻不知道看的是哪一頁了。
“不曉得。”他也不看我,嘴唇也盡量不動。其實他也只是看到來西瓜了,除了這一點,別的他也不比我多知道多少。
“嘖嘖?!蔽倚÷晣K了嘖嘴表示遺憾。
“嘖嘖?!焙淖右矅K了嘖嘴,為他沒能探聽清楚而抱歉。
“呂干事來了!呂干事來了!”外面?zhèn)鬟M來一連串的喊叫聲,小財迷張亮從廁所那面大呼小叫著跑了過來。
“快快快!快整理內務!快點快點”就像兩個屁股蛋同時被兩只大蝎子蜇了一下似的,李如虎立即蹦了起來。蹦起來便揮著手喊了起來。
大值星的命令就像拉響了空襲警報,讓所有的人都忙活了起來。急匆匆地收拾起手里的活計和書本,把被子疊好,用手把被子拍得板板正正有角有棱的,就像訓練營里的新兵一樣??吹酱蠹叶夹袆悠饋砹耍钊缁⒂众s忙去通知另一個監(jiān)號的“同犯”們迅速往我們監(jiān)號集中。
在外面大家互稱同志、師傅、老鄉(xiāng),進了看守所就得叫同號。同號中的“領導”叫號長。進監(jiān)獄后同號變成了同犯,號長變成了值星,像是《智取威虎山》里八大金剛留下的傳統(tǒng)。后來才知道日偽時期的監(jiān)獄集中營里都有值星官,值星并不是八大金剛的發(fā)明。在看守所里,我們見了士兵都得叫班長,是官是兵都叫班長。給士兵晉了級,他們聽著肯定舒服。但又不能把他們提成排長連長營長和團長,那樣就把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監(jiān)獄里的管教人員是政府,王政府、孫政府、周政府。本來挺抽象的政府概念一到監(jiān)獄里就具體化了,成了一個個看得見聽得著的活活生生的人。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們的確是能決定我們命運的“政府”。
但也有個別例外。比如說我們分隊吧,管教干部姓呂,按說應當叫他呂政府。但不知怎么搞的,大家都叫他呂干事。問起為什么叫他呂干事而不叫呂政府,誰都答不上來。大概是他過去在什么地方曾當過干事,叫著叫著就叫到監(jiān)獄里面來了。還有個按規(guī)矩應當叫趙政府的,也是不知為什么被叫成了趙指導員,都說不清典故。反正他們都是政府。
隨著拖拉拖拉的鞋底擦地聲,呂干事雙手背在身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仵膺^來了,他就是我們一分隊這一百多個人的實實在在的政府。既然是政府,就得莊重威嚴,呂干事就很莊重很威嚴。也許是莊重得太過分了,他那釘了厚輪胎底的布鞋就沉重得有些拖地,所以離老遠我們就能知道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