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卵小徑,幾竿幽竹,茅茨草屋,粗條荊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白胡子老頭席地而坐,和藹地望著趙叔帶。
依舊是他,伯陽父。
趙叔帶叩拜道:請先生為叔帶指點一條逃亡之路。
伯陽父微笑道:大人是要隱居還是要繼續(xù)求仕?
趙叔帶道:隱居何往?求仕何往?
伯陽父道:隱居,往晉;求仕,則往楚。
趙叔帶道:請先生明示。
伯陽父道:晉為天下福地,周若衰,其必霸。然周衰需假以時日,故大人的功業(yè)只能寄于子孫之間,而楚雄居南方,羋(mǐ)氏復(fù)振,隱隱與周室對抗,以大人的滿腹經(jīng)綸,若去投奔何愁不被重用?
趙叔帶長嘆一聲道:為人臣者不能盡忠報國已屬羞恥,又怎忍心再為富貴榮華而流竄蠻邦?吾意決矣。
趙叔帶遂奔晉,其后代即為趙盾、趙衰等,后三分晉室,成為戰(zhàn)國七雄之一的趙國。
鄭伯友的請調(diào)、趙叔帶的出奔卻惹惱了一個官。一個很小很小的官,縣處級。
褒城大夫褒珦(xiàng),他本是來中央辦事,事一辦完他竟不可思議地懷念起了一個人:比干。
商末時,紂王殘暴,大臣微子、太師、少師奔周,箕子裝瘋自保,唯比干不計生死毅然上諫(見本書第一冊9.5節(jié))。
褒珦決定以比干為榜樣,赴湯蹈火,挽大廈于將傾,他甚至已做好了和比干一樣被挖心的準備。
可有件事他卻萬萬沒準備到,那就是他并不能直接見到周幽王。比干是王叔,他只相當(dāng)于一個縣長。
無奈,挑燈夜戰(zhàn),褒珦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奏章,傳于內(nèi)侍。
周幽王打開奏章后,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之所以對鄭伯友客氣,是因為鄭伯友和比干一樣是王叔身份。
鄭伯友夠分量,是個秤砣,而褒珦卻只不過是一條小蝦米。
如果他對一個小蝦米還必須處處忍讓的話,他這個大王做得也太懦弱無能了。
褒珦被投進了死牢,“哐當(dāng)”一聲門關(guān)上,漆黑,陰冷,寂靜。“啪”的一聲,獄卒又扔進來一碗斷頭飯。
褒珦卻連正眼都沒瞧。他卓然立在囚室的小窗前,保持著很高昂的姿態(tài)。
然而,有個女人和男人卻已哭死了幾回。悲痛欲絕,嗓音都已如砂紙打磨出的似的。
女人是褒珦的老婆,男人是他的兒子:褒洪德。
褒洪德終于止住了哭泣??蘖撕芫煤螅蓬I(lǐng)悟到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v使你哭得風(fēng)云變色,可事情絕不會因此而改變。一還是一,二還是二;生還是生,死還是死,斷頭飯還是斷頭飯。
褒洪德忍住悲戚,勸住了媽媽,令下人將其扶進內(nèi)室好生安歇。
褒洪德開始一個人走在曠野中。草色枯黃,池塘干涸,但風(fēng)卻很猛烈地吹來。
風(fēng)一吹來,吹干了他的眼淚,也吹醒了他的思維。
父親觸犯了龍顏,按道理必是死罪??稍诼v史中,有沒有成功開釋的先例?
有。
誰?
西伯昌。
褒洪德用舌頭舔了舔嘴角,笑意從嘴角慢慢爬到了眼角。法子他已想好,他只需要扮演好一個人的角色:散宜生。
散宜生營救西伯昌設(shè)計的法子無非兩點:錢財開道,美女殿后。
褒洪德從此開始化裝成賣胭脂粉飾、針頭線腦的小生意人在各個山溝溝中游蕩,他很清楚,人間絕色并不一定會藏在山溝溝里,可周幽王需要的則一定是山溝溝里的人間絕色。
女人最打動男人的并不是楚楚的臉,而是澀澀的純,尤其是對于周幽王這種閱盡無數(shù)宮廷艷女的男人來說。
周幽王渴望肉體與愛情完美結(jié)合的尤物,且這個尤物在遇到他之前,是沒被染指過的。
任何女人都要買一些胭脂粉飾,她卻例外,很簡單,她沒有錢。
所以,她與褒洪德一直堪堪地錯過。
可無數(shù)次的錯過后,終換來那驚鴻一瞥。
驚鴻,驚艷,驚為天人。
當(dāng)她把碎錢遞給褒洪德,然后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褒洪德卻仍舊像一顆木瓜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
褒洪德被震撼了,他沒想到世上竟會有這么漂亮的女人,且竟有如此獨特的氣質(zhì)。
冷入骨髓的氣質(zhì)。
她還沒走到家中,褒洪德的樣子已忘得干干凈凈。
她被太多男人像發(fā)了羊角風(fēng)一樣流著口水癡癡地看著,她早已習(xí)慣,也已學(xué)會很快忘記。
她知道,這并不能逆轉(zhuǎn)她的命運。
她天生就是個不喜言笑的人,后天這種枯燥而貧賤的生活,讓她更加冷漠,像一灶爐膛里的灰燼。
那是一種由于沒有任何希望而冰如積雪的冷漠。
所以,當(dāng)?shù)诙煲辉缬腥饲瞄_她家的門,并站在她面前時,她忍不住大吃一驚。
這個人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手里的東西。彩緞,鮮艷的顏色,細膩的觸感,富人家里隨手可得,可她卻是平生第一次摸到。
褒洪德就這樣笑吟吟地看著她。三百匹彩緞,這就是她被轉(zhuǎn)賣的價格。
老漢很滿意,可也很傷感。畢竟這十五年來的朝夕相處,又豈能瞬間忘卻?
她就這樣被褒洪德拉上了馬車駛向城中,不存在她同不同意。
她也很清楚,對于命運,反抗不了,只能用冷漠來順從。
在褒府中,她首先被分配了一個名字:褒姒;繼而被分配了一個身份:褒珦的養(yǎng)女;接著被分配一個經(jīng)歷:十五年來,從未曾離開褒府半步;最后,還被分配了很多才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能,無所不會。
她接受了專業(yè)的訓(xùn)練課程,像日本的藝妓一樣。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要學(xué)的東西也很多,而留給她的時間卻很少,所以她很辛苦。
可她都坦然地走了過來。畢竟,這相對于寒冷臘月用棒槌敲開冰窟窿,然后再用嫩如白玉的柔弱手掌去一件件漂洗那些笨重的苦力們油膩膩的衣服要幸福得多。因為耳畔再也沒有了那荒野里似野獸嘶吼般的風(fēng)聲。
中國有很多紅顏薄命的美女,可最薄的卻該是她。
窮人家的孩子,總是能更快地領(lǐng)悟到什么叫幸福的真諦——再也不擔(dān)心吃不飽飯了。
在不擔(dān)心中,褒姒脫胎換骨,成為了一個才藝雙絕的美人兒。
只是她依舊冷漠,因為她的心還在鎖著。所以,周幽王見到她的時候,和褒洪德一樣立刻變成了另一顆木瓜。
心,瞬間空落落了。被融化了,而不是傳說中的電擊。
心有靈犀一點通,又何須狂風(fēng)暴雨?
周幽王終于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的生活即將由黑白變成彩色,他的愛情開始冉冉綻放。
他激動地走到褒姒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褒姒卻一動不動,任由他抓取。
沒有反抗,但也沒有同意,甚至連一點少女的忸怩都沒有,而有些人即使假裝也是要裝出一些的。
周幽王吃驚不已,他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上自王后申氏,下到掃地宮女,從沒有人敢僅僅只是百依百順,
還必須加上笑臉相迎。
褒珦出獄,并獲得重賞。
星光無比燦爛,銀河如瀑低垂。褒珦和褒洪德父子坐在舒服的馬車上,趕著回家的路,他們的養(yǎng)女褒姒卻躺在周幽王的床上。
周幽王走到她面前,剛想動手解她的衣服,卻忽然覺得充滿了尷尬。
一切似乎順乎自然,可又總覺得有些別扭。
周幽王干笑一聲:美人,剛剛?cè)雽m適應(yīng)嗎?
褒姒面無表情地道:臣妾已適應(yīng),請大王臨幸。
周幽王忍不住撓了撓頭。一個成熟的中年男人做出這個動作是罕見的,對于帝王怕已是絕版。
周幽王把流蘇帳鉤輕輕一拉,紅紗飄然合起,褒姒就這樣看著。
周幽王忍不住用手鉤起褒姒的下頜,壞壞一笑道:美人,你怕嗎?
褒姒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不怕。
周幽王想哭又想笑,可他終沒有。他只是選擇了一下子撲上去。
一夜就這樣過去。天明,晨鐘聲起,周幽王匆匆穿戴好衣冠,趕往大殿。
褒姒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這一夜,她從女孩變成了女人,而同樣是這一夜,她從奴婢變成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