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漸漸融化四溢,中心泛出明亮,一滴醬油悄無聲息地滲了進去。這是一種細膩的感覺,外表甜蜜,內心空虛,漫步著黑沉沉的迷茫。
周幽王在幸福中長大,但幸福若一直無休止生長,不幸就會悄悄地萌芽。
沒有目標的人生,是慵懶無力的,不論是一杯白開水,還是一杯白蘭地。
周幽王不想處理朝政,不想裁斷軍務。他只愿安安靜靜地待著,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來煩他。
不管是鶯歌燕舞、觥籌交錯,還是吃飽就睡、睡飽再吃,怎么都行,只要不工作。
他迷戀世俗的快樂,卻厭惡世俗的冗雜。
幸好,他不用著急,一個大臣的出現(xiàn)為他解決了后顧之憂:西虢公石父。
虢石父的樂趣就是把持朝政、利欲熏心,而特點就是不會自不量力、窺竊神器。
虢石父把國家處理得腐敗透頂,卻又井井有條。
周幽王很滿意,對他來說,穩(wěn)定壓倒一切。至于穩(wěn)定下面會不會埋著炸彈,他連掘開看的心思都沒有。
但,只要是炸彈,遲早都會爆炸的。
轟隆隆得天崩地裂。
周幽王二年(前781年),涇﹑渭﹑洛三川同震。
當守吏把加急快報遞給周幽王的時候,他只是隨手翻了翻,然后笑吟吟地道:此等天象常事,愛卿以后不必再告訴朕,直接去司庫領取救濟即可。
說完,退朝。
在周幽王眼中,沒有不能舉重若輕的事,只要天下穩(wěn)如泰山,民生怎不輕如鴻毛?
這根鴻毛卻把一個人的心扎得很疼,司徒鄭伯友。
他是周宣王的弟弟,在周宣王二十二年(前805年)才剛被封為諸侯,現(xiàn)官居司徒。司徒是西周時首創(chuàng)的官位,主管土地與百姓,后世沿而化之為戶部尚書,賑災正是他的主要職責。
可他目前考慮的問題比賑災更嚴峻和深刻,那就是自己的前途。
他憂心如焚,現(xiàn)他雖被封于鄭,可這屬國都畿內之地,與王室一脈相連,一損皆損,一榮皆榮。
從目前的局面來看,損幾乎已成定局,榮實屬癡心妄想。
鄭伯友當然并不會掐指一算,預判未來。他只是想到了前朝的一個典故。
桀時,伊、洛地震,夏朝隨之而亡(見6.3節(jié)),伊、洛是大禹治水發(fā)家之地,是龍脈所系,龍脈一毀,王朝豈不灰飛煙滅?
涇﹑渭﹑洛三川同樣是周朝的龍脈,因為這是西岐發(fā)源的根基。
他必須出奇招,逃離這場災難,做一位執(zhí)掌生殺決伐大權的封疆大吏,縱使自己無福消受,也為兒孫留下一份事業(yè)。
逃離倒不難,可逃到哪兒去卻是個問題。
百思不得其解,鄭伯友來到了一個人的門前:伯陽父。
作為歷史上第一位陰陽學家,伯陽父的才能并不僅僅是算命,更在于預言。
預言家才對現(xiàn)實有著最深刻的洞察力。
鄭伯友誠懇道:想必先生已見,涇﹑渭﹑洛三川齊震,上天已現(xiàn)災象,人力恐再難逆轉,請先生為姬友指點一條逃亡之路。
伯陽父一笑,沒有說話。
鄭伯友急道:天下之大,先生眼中難道就無姬友立身之地了嗎?
伯陽父笑道:鄭伯若只為逃難,則天下之大何處不可,豈需老朽多言?但若為興邦,則老朽不吝鄙薄,愿參詳一二。
鄭伯友喜道:請先生明示。
伯陽父道:唯雒(luò)之東土,河濟之南。
鄭伯友驚道:這豈非虢(guó)、鄶(kuài)二國的領土,姬友怎能得到?
伯陽父道:以義。
鄭伯友迷惑道:以義?
伯陽父道:鄭伯官居司徒,仁義情懷天下誰人不知?這就是萬世興旺的基業(yè)。你現(xiàn)在向天子申請調駐此地,則虢、鄶二君必熱情相迎,贈以土地。鄭伯即以此為據(jù),向外擴張,中原咽喉之地怎不盡收囊中?霸王之業(yè)由此可成。
鄭伯友道:王若不準姬友調離又該如何?
伯陽父一笑:這豈能難倒鄭伯?鄭伯不過欲老夫代為說出。天子不喜處理朝政,鄭伯只要此段時間內借三川崩裂之機連番勸諫,這是鄭伯分內之職,別人不會生疑,而天子一定煩惱不堪,又無可奈何。鄭伯之后再以對朝政失望為由,懇請外放,且不索求任何封地,如此稱心得意之事天子豈會不允?眾臣也必大贊鄭伯的高風亮節(jié)。
鄭伯友赧然一笑道:虢、鄶二君雖會贈以土地,但也只能安身立命,姬友又該如何做大?
伯陽父笑道:虢、鄶二君愚鈍不堪,怎能擋鄭伯手腕?盡收其地,不過如探囊取物。
鄭伯友想了想道:若棄東,避開虢、鄶,轉而向南發(fā)展如何?
伯陽父道:楚人篳路藍縷,勵精圖治,英才輩出,鄭伯何苦攖其鋒芒?舍易取難,非求勝之道。
鄭伯友道:那向西呢?
伯陽父笑道:西方戎狄性格彪悍暴虐,鄭伯能適應嗎?
鄭伯友道:先生能否預測,周自此衰后,何國可興?
伯陽父道:齊、秦、晉、楚。
鄭伯友心中咯噔一下,大驚道:為何?
伯陽父道:齊、秦、楚都是黃帝苗裔,先祖曾叱咤風云,之后方趨于孱弱。一盛一衰、相互調劑是天之常道,大衰之后,必有大興。而晉地天下險阻,物產(chǎn)豐饒,可攻可守,只要一遇賢主,霸業(yè)興起無疑。
鄭伯友心中一片惘然,他本來很想問問鄭國未來的命運,可他終于沒問。他急切于答案,可又忽然喪失了問的勇氣。
很多時候,不知道結果就是最好的結果。天下興衰,王圖霸業(yè),自有常道,又豈會以個人意志為轉移?
隨后,一切果如伯陽父所料,鄭國自此遷居新鄭(今河南新鄭市), 虢、鄶二君以十邑相贈。史稱:桓公寄孥。成語“虢鄶寄孥”即由此演化而來。
鄭伯友一走,周幽王長出了一口氣,他終于耳根清凈了些。
他邁著輕松的步子走向后宮,但萬萬沒想到一個人卻跪在路上,在靜靜地等著他。
大夫趙叔帶。趙叔帶是著名車手造父的后代,因造父被封在趙城,后世遂以此為姓。這也是中國趙姓的始祖。
周幽王硬著頭皮走了過去,雖然他的心里明明是想退的。
周幽王苦笑道:愛卿有何事不能在朝堂上說,而非要采用這種方式?
他伸手去扶趙叔帶,卻只聽見“嘣”的一聲,趙叔帶不但沒有起來,反而重重磕了個響頭,血頓時流滿了額頭。
趙叔帶哭道:三川崩裂導致岐山潰塌,壓壞民居無數(shù),百姓四處流落,露宿街頭,陛下知道嗎?
周幽王眉一皺道:朕當然知道,早朝時守臣已經(jīng)呈報,而且朕也令司徒盡力撫恤,愛卿難道沒聽見嗎?
趙叔帶道:難道陛下認為這樣就足夠了?
周幽王大吃一驚道:這樣還不夠?
趙叔帶道:當然不夠。
周幽王寒著臉道:那么愛卿認為怎樣才是足夠呢?
趙叔帶道:陛下需親臨災區(qū),慰問百姓,如此人心方能大定,一切平安無事。
周幽王哈哈大笑道:按照愛卿說法,朕豈不是要日日在外,來回穿梭于各災區(qū),朝堂之上哪還有帝王了?
趙叔帶急紅臉道:岐山乃大周龍脈所在,陛下萬萬不可等閑視之。
周幽王冷笑道:龍脈只系于朕一身,怎會在那些山川田野間?說完,立刻拂袖而去,只留下趙叔帶一個人跪在冷冷的石板上。
天漸漸暗了下來,太陽變成了夕陽,夕陽的余暉灑在了雕塑般的趙叔帶身上。
趙叔帶終于站了起來,用僵硬的手指擦去了僵冷的淚珠,并邁開步子,無奈地走向一所房子。
房子里的人會告訴他下一步何去何從,因為房子里的人神乎其神,更因為他現(xiàn)在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