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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西夏秘史(2)

大漠流華記 作者:飛花


李寧明第一次見到?jīng)]藏黑云是在野利遇乞的天都峰上,那時他不過是一個九歲的男孩,距離洛紫陌進入西夏的皇宮還有許多年的光景。

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可怕的叛亂,叛亂的結(jié)果是他的祖母死了,而他則被放逐到了這里。

叛亂的發(fā)起人是他的舅舅衛(wèi)慕山喜。

衛(wèi)慕山喜叛亂的原因已經(jīng)無從查考,或者是不滿李元昊的統(tǒng)治,或者是為了衛(wèi)慕家族的利益,或者只是野心的無限膨脹,或者完全沒有理由,不過是生命太過寂寞,想在寂寞之中找點樂子罷了。

李寧明被他的父親綁上城墻之時,才得知衛(wèi)慕山喜叛亂的消息。此時衛(wèi)慕家的軍隊已經(jīng)將皇城團團圍住。

李寧明看見大滴的汗珠從祖母的額上滴落。她是一個肥胖的婦人,脖子上多余的贅肉因恐懼而輕輕地顫抖。他的母親則在低聲哭泣。

母親臉上的胭脂被淚沖污了,使她美麗的臉有些滑稽。他覺得好笑,卻也知在此時此地是萬萬不能笑的。

父親的喊話聲洪亮地響起:“衛(wèi)慕山喜,你的姑姑、妹妹和外甥都在這里,如果你不退兵,我就將他們一一殺死?!?/p>

這也正是李寧明心中所想,父親會為了退兵而殺死自己的母親、妻子和兒子嗎?

父親抽出了腰刀,將刀架在祖母的頸上:“不要挑戰(zhàn)我的權(quán)威,我絕不能容忍任何叛亂的行為。”

衛(wèi)慕山喜哈哈大笑:“你真是瘋了,居然用自己親生母親來威脅我?!?/p>

在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見父親眼中閃過一抹陰鷙的火焰,然后他便聽見祖母一聲慘叫,父親手中的刀準(zhǔn)確無誤地切入祖母肥胖的脖子中。

他想,他只是在看一場戲吧!戲都是假的,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但這卻不是一場戲。祖母脖子上噴出的血濺在他的臉上,使他悚然而驚。

他聽見祖母大聲地咒罵:“天殺的畜生,我是你的親娘,你居然親手殺你的娘。我是怎么生你的?”

祖母一說話,更多的血就飛濺出來。

母親嚶嚶地哭泣,泣不成聲地哀求:“哥哥,你快退兵吧!”

城下的衛(wèi)慕山喜驚呆了,他有些遲疑不定地觀察著城上的情況。鮮血不斷地從衛(wèi)慕氏的頸中流出來,而衛(wèi)慕氏咒罵的聲音也因著鮮血的流淌越來越微弱。

“你還不退兵嗎?下一個就是你的親妹妹。”

衛(wèi)慕山喜似乎被李元昊的氣勢鎮(zhèn)住了,他在城下扎下營寨,雖然沒有退兵,卻也不再繼續(xù)進攻。

李寧明想,鮮血中是帶有生命的。祖母的血順著地勢向著他的腳下流過來,血液如此黏稠,每移動一寸都用盡心力。

李寧明覺得他看見祖母的生命正在血中蠢蠢欲動,如同春初地下的小蟲,滿懷不甘,想要脫穎而出。祖母的呻吟則越來越輕微,逐漸不再有聲響。他忍不住問:“母后,祖母怎么了?”

母親的目中也不再有眼淚,呆滯地望向他:“你祖母死了?!?/p>

他默然,回頭望向城下的大軍,輕聲道:“死了……也好!”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出這句話,但他是真的覺得死了也好!若可以選擇,他寧愿父親第一個選的人是他。

母親卻忽然怒發(fā)沖冠,尖聲叫道:“你真是沒心沒肝,如同你父親一樣是個畜生。你們父子兩個都會不得好死,都會不得好死!”

她尖厲的聲音如同一把刀直刺人的耳膜。李寧明滿不在乎地笑笑: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同樣是死。

鮮血流過他腳底的時候,弄污了他的衣袂。他想,流光血的死法真的很悲壯,或者以后他也會選擇這樣去死。

不久后,野利遇乞的援軍從外側(cè)殺進來,活捉了衛(wèi)慕山喜。他被斬首前只說了一句話:“我輸就輸在沒有李元昊那樣心狠手辣。”

從此后,在李寧明的心中,李元昊不再是他的父親,只是西夏的皇帝。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是李元昊需要一個繼承人,而李寧明剛巧是他第一個兒子,因而成為最可能繼承皇位的人。

自衛(wèi)慕氏叛亂被平息后,李元昊不再相信他,將他放逐于天都峰上。

以后的六年間,他都孤獨地存活于天都峰上。那時,沒藏黑云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他是前途未卜的太子。野利遇乞經(jīng)常南征北戰(zhàn),只剩下寂寞的男孩和青春的少婦獨自相對。

他總是站在崖頂望著遠遠近近的云海,云似是真實的存在,誘惑著人向前踏去。他知道只要這樣輕輕地一踏,便會進入云端,那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他卻心懷恐懼,并不能真的踏出這一步。人到底是膽怯的,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年幼的少年罷了。

在偶然的時候,云層散去后,他看見崖下突出的大石。藤蔓沿著山崖長下去,他試著用手拉扯,藤蔓很牢固,似已經(jīng)長了千年。

他沿著藤蔓攀下,初時小心翼翼,后來便逐漸膽大。他畢竟是黨項人的兒子,精于騎射,身輕如燕。

風(fēng)很大,自崖間呼嘯而過,他的身子被風(fēng)吹起來,如同飛鳥。

但藤蔓卻不曾斷卻,安然將他送到崖間的大石上。

他在大石上坐下來,只覺得自己遠離了人間。

自此后,他經(jīng)常在白天黑夜獨自在崖間端坐,看著往來的飛鳥和翻滾的白云。風(fēng)聲是永遠不斷了,但聽習(xí)慣了,也便聽不見什么聲音。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崖頂叫他:“寧明,你在那里嗎?”

他抬頭,看見從崖上探出的臉。是少婦成熟美麗的面頰,帶著一抹溫婉的笑容。他的心便輕輕地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沒藏氏是如此美麗的女子。

沒藏黑云亦抓著山藤攀下,臉上全無懼色。兩人面崖端坐,如同前世好友。

頭上有飛鳥踏枝的聲音,沒藏氏伸出手,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過不多久,便有紫色山果從崖上滾落,落入沒藏手中。她將山果遞給李寧明說:“吃吧!山間的果子最甜?!蹦弥焦氖譂嵃兹缬?。

男孩在那一刻第一次明了了女子的婉約和美麗,他接過山果,兩人相視而笑。自到天都峰后,他都不曾笑過。

自此后,崖間的相見成了兩人的秘密,他會在明媚的午后或者暖和的傍晚悄悄地來到崖間,沒藏氏時而會出現(xiàn),出現(xiàn)時經(jīng)常帶上一壇酒。

他從沒藏氏那里學(xué)會飲酒,并深戀上酒醉的滋味。

沒藏氏酒量并不好,一飲輒醉。一次沉醉后,她站起身向石外行去,被李寧明死死拖住。她怔怔地站在大石的邊緣,默不做聲地望向茫茫云海,半晌輕輕地嘆息,席地而坐。

她總是提出相同的問題:“你還記得天都大王多久沒有回來了嗎?”

因為她的詢問,李寧明記下每一次野利遇乞離開的時日,當(dāng)她這樣問的時候,他便能夠準(zhǔn)確地回答。

他知道,只有野利遇乞不在的時候,她才會到崖間陪伴他,因而他少年未曾成熟的心中一直在期盼著野利遇乞的遠征,或者有一天,他一去不再回來。

若真有那么一天,沒藏氏便只屬于他一個人。他心底有隱隱的愿望,卻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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