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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西夏秘史(3)

大漠流華記 作者:飛花


年歲稍長后,他結識了路修篁。

這是一個來自宋國的道士,據說身懷出世的法術。對于這一點他從不曾想過去證實,他是在一次陪同沒藏氏進香的途中遇到路修篁的。那時路修篁還是一個落泊的流浪道士,在鬧市的人群中表演著走索。

圍觀的人們很多,卻沒有幾個真的丟錢。他騎著馬跟在沒藏氏的馬車之后,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便看見那個高高在上的道士。

道士單腿獨立,站在繩索之上,身體搖搖欲墜卻又穩(wěn)如泰山。他看見他伸開雙臂如同風中飛鳥。

他不由勒住馬出神凝視,甚至忘記沒藏氏的馬車已經走遠。

道士跳下繩索收起地上零零散散的錢幣,人群散盡后,他便看見馬上憂傷的少年。他微笑:“你想算命嗎?”

少年搖了搖頭說:“我想跟著你學走索。”

道士并不問他的出身,只點了點頭說:“我在城外的破廟中暫住,若你想學走索,三更來找我吧!”

他收起繩索,又加了一句:“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命運嗎?”

少年笑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區(qū)別?”

少年超出年齡的成熟讓道士心生不祥之感,他凝視著少年的面頰,是會夭折之相,卻又出乎意料的長壽。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一個出身顯貴的少年,徘徊在帝位之旁,卻不得其徑而入。

他看著少年向遠去的馬車追過去,馬蹄濺起的塵土一路飛揚。他猜測著他是否會在三更出現,他是錦衣玉食的少年,只怕連三更離開家門的勇氣都沒有。

但這一次,他卻猜錯了。李寧明果然在三更的時候到了破廟門外,而且自此之后,無論風雨,他總是準時出現。

以后的幾年間,李寧明便隨著路修篁學習,不僅學習走索,也學習煉丹之法。他如同一個真正的道士一樣精通各種丹藥的配制秘方,似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西夏國的太子。

六年的風花雪月彈指即逝,到李寧明十五歲時,他可以自由地在繩索上行走跳躍,并且能夠開爐煉丹。

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在崖間系上繩索,獨自在索上漫步,或停駐凝立,或奔走如飛,陪伴他的唯有云間飛鳥。

他想,女子到底是無情的,在她們的心中,只記掛著自己的夫君罷了。

他心中的思念卻逐漸膨脹,如同江水沖堤,雖然被勉強束縛著,卻總有一日會決堤而出,到時便一瀉千里,不可收拾。

不久后的一次遇襲使他與沒藏黑云的關系發(fā)生了意外的轉變。

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春日,絢爛的桃花早就不動聲色地爬上枝頭。

李寧明如常地陪伴沒藏氏禮佛,在歸途之中,他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刺客。

黑衣刺客的目標似是沒藏氏,一劍如飛而至,向著馬車之中疾刺。身邊的侍衛(wèi)們連忙抽出刀劍抵擋,車簾卻已經被劍割了下來。

他連忙大聲吩咐侍衛(wèi)擋住刺客,自己則跳上馬車,猛一揮鞭子,向著天都大王的府邸疾馳而去。

身后傳來人們的喧鬧聲,兵刃的碰擊聲,他無暇回顧,只大聲說:“不用怕,我會保護你?!?/p>

那一刻,他是真這樣想,就算丟了性命,也要保她的周全。

他并不確知這是什么樣的情致,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可以為她拋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兩人倉皇奔回天都府,他扶著她回到房中。她驚魂卜定,一雙明眸幽幽地注視著他。

他被她那樣看著,臉莫名地紅了,他到底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尷尬著,有些手足無措。

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寧明,你長大了,像個男人了。”

他一下子覺得心底發(fā)熱,一股熱流一直向著頭頂沖了上來。他勇敢地凝視她,一字一字道:“我早就是個男人了?!?/p>

兩人默然對視,氣氛曖昧而緊張。

怎么辦?他在心底問自己,是否應該握住她的手?

他遲疑不定,到底是別人的妻子。

她卻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的腦子里轟地一下熱了起來,伸出顫抖的手。

于是他便成了真正的男人。

從那一刻起,隱秘的愿望變得真實,他要野利遇乞死,只要他死了,沒藏黑云就完完全全屬于他了。

他很快便遇到了種世衡,那個刺殺的幕后策劃者。

刺客被捉住后,便自盡身亡,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和動機。野利府無非是加強守衛(wèi),不了了之。

次日,當李寧明走出野利府的時候,看到長街的對面站著一個身著儒生服飾的漢人。那是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衣袖寬廣,帶著一襟的西風。那人對他微笑,似已相識多年,但李寧明卻知道自己從來不曾見過他。

他向著漢人走去,漢人不等他走近便長鞠到地:“在下種世衡,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拜見太子殿下?!?/p>

他雙眉微挑,說:“種世衡?我聽過這個名字,聽說你是宋國的守將。你的膽子很大,居然敢只身到天都大王的轄地來。你不知道天都大王是最痛恨宋人的嗎?”

種世衡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卻在太子的眼中看見了悲傷和無奈?!?/p>

他怔了怔,脫口問道:“你能看出我的心事?”

種世衡神秘地微笑:“野利夫人天生麗質,聽說是黨項族中最美麗的女子。我也同樣對她傾慕不已,只可惜她已經名花有主,別人礙于天都大王的權勢,雖然心中戀慕野利夫人,卻也只能遠觀,不可褻玩。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難道不是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夜夜委身于別人嗎?”

李寧明默然,種世衡真的知道他的心事,他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人提起的心事。

兩人無言佇立,唯有風聲嘯吟不斷。

他忽然一笑:“先生在說些什么?我完全聽不懂。”

種世衡也一笑,似漫不經心道:“人人都說野利大王最是效忠皇上,六年前的叛亂就是他平息的。這樣的一個人,難免功高震主,可惜他長年征戰(zhàn)在外,連誣陷他的借口都很難找到。不過,前些日,機緣巧合,我卻忽然收到野利大王想要投誠我大宋的信函。條件也很簡單,不過是除去李元昊后,由他統治黨項,他必會歲歲朝貢我大宋。”

李寧明后退了半步,“你是想讓我陷害天都大王?”

種世衡笑笑:“太子殿下不想得到野利夫人嗎?只要天都大王死了,野利夫人就是寡婦了,太子近水樓臺,定能如愿?!?/p>

野利遇乞死了,沒藏黑云就會屬于他嗎?十五歲的少年在心里權衡著輕重。他想,也許母親說得沒錯,他真是如同他父親一樣的畜生,欲望一波比一波來得強烈,其他的一切與之相比顯得如此無足輕重。如果野利遇乞死了……

“天都大王里通宋國,有什么證據?”他終于一字一字地說出這句話。

種世衡笑了:“我有天都大王送來的信函,難道這還不夠嗎?”

他緩緩點頭:“足夠了?!本退闳珶o證據,父親也會順水推舟吧!父親是一直想除去野利氏的,衛(wèi)慕氏被剿滅后,野利氏已經成為最大的威脅了。

他凝視著種世衡高深莫測的笑容:“刺客是你派來的吧?”

種世衡云淡風清地笑笑:“是不是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他得到了那封字跡與野利遇乞如出一轍的信件,并且又布置了一些無中生有的證據,暗中派遣使者送到興慶城。

不久后,他便被父親派來的使臣迎回國都,與他同行的則是野利遇乞的囚車。

父子兩人心照不宣,各懷著自己的目的,卻破天荒地一致對外。當此之時,李元昊才驚覺李寧明到底是他的長子,將來的某一天會繼承他事業(yè)的人。

藏黑云亦被迎至興慶。

他們一起旁觀了野利遇乞斬首的過程,在整個過程中,沒藏氏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

儀式結束以后,眾人散盡,唯有他與沒藏氏留了下來。幾只烏鴉在頭頂發(fā)出不祥的叫聲,沒藏氏問:“寧明,是你害死他的嗎?”

他垂頭,不愿回答。

沒藏氏幽幽嘆了口氣,以手撫摸他的發(fā)頂,如同六年前他初到野利府時一樣,“我曾經以為你永遠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我錯得如此厲害??墒俏覅s不能怪你,你與我都有錯,但最錯的人并不是你我?!?/p>

他抬頭看她,心中恍惚覺得就算他再如何努力,她卻與他越走越遠。

“我就要進宮了?!?/p>

“進宮?”他疑惑。

沒藏氏的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我就要嫁給你的父親了。我永遠都不會是你妻子,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p>

沒藏氏轉身離去,李寧明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到底,他還是不曾得到她。

他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卻無淚可流。他抬頭,賀蘭之雪傲然閃耀,他慢慢躺了下來,生命似也正悄然遠去。

自此后,他便自覺失去了愛上女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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