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華

寫這篇文章，不是為我妹的這本大作《真情與無畏：從女工到Google臺港業(yè)務總經(jīng)理》做什么補遺，她既不是什么天山雪貂、西域紫貂的名貴系譜，我也不至于用我這狗尾去濫竽充數(shù)；而是以一位第一手目擊證人的身份，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諸位看官，我妺今天這點小小的成就，絕對是水里來、火里去，所謂百煉成鋼的正是。

首先，切莫把我們家的過去視作為普通的三級貧戶，我們并不屬列管的三級貧戶，否則我妹今天的成就還不止這樣。

“噫！這就奇了，你們家不是很窮很窮嗎？那為什么不能廁身三級貧戶之列呢？”唉，看官啊，您有所不知，三級貧戶雖是政府的德政，卻是由里長伯核實的。直白地說唄，里長伯說你家是三級貧戶，你家就是；說你家不是，就不是。這樣你了了吧！

再直白一點地說唄，那時我爸跟我們家附近的里長伯借了點錢，卻沒還。這下你更了了吧！

我們家窮到名聲發(fā)臭的地步（至于如何可以窮到名聲發(fā)臭，請參考本書，不贅），姑且稱之為臭窮。

當一個人忝為臭窮，他就是人民公敵，等同于褫奪人權?！澳阋蔡鋸埩税?，只有那些被抓到還得等三審定讞的江洋大盜和貪官污吏才會褫奪公權，你講什么臭窮人就褫奪人權，什么跟什么？”

親愛的看官，這就是本文的重點所在了。

我就是不希望列位看官，把我妹的這本書看做是另外一部馬拉松指南，或是講一個喜歡做磁鐵實驗的阿嬤的書。這絕對不是一本勵志書，或一本像您想的那么簡單的勵志書。我敢打賭，你無法照著我妹過去走過的路再走一次（我指的是經(jīng)歷，不是努力），我也禱告上帝您不會有同樣的遭遇（不信？去問我們那位住在精神病院的弟弟）。我要說的是，依照這個社會約定俗成的看法，我妹本來就該去念商職的夜補校，幸運的話，嫁給一個保險公司的經(jīng)理，下班后夫妻倆一起去賣健康食品；不幸的話，就該嫁給一個酒鬼老公，做電焊女工，生一堆孩子，然后沒事就去公立醫(yī)院拿驗傷單。您如果曾經(jīng)從報上新聞小辭典里讀到過“結(jié)構(gòu)性貧窮”這條詞條，您就知道我沒在唬爛你。

話說，當我妹拿著高中北一女的成績單，回家跟家人說她想念北一女，我這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鋪天蓋地”而來。鋪天蓋地而來的不是賀喜聲，而是埋怨的聲音：“哎呀，家里那么窮，念什么北一女嘛，還不趕快去念師專，出來當小學老師就算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親戚中一位“聲若洪鐘”（不聽她的不行）、“面如重棗”（血壓高）、“急公好義”（她想管的事就是公事）加“嫉惡如仇”（她的惡也是何昔日之芳草直為今日之蕭艾式的）的人物，不辭路遠，巴巴地轉(zhuǎn)兩趟公交車來到我們一貧如洗的家，在企圖道德勸說我妹放棄理想不成后，又巴巴地轉(zhuǎn)無數(shù)趟公交車到每一個親戚家里，向他們數(shù)落我妹大大地違背了中華倫常、臺灣道德、原鄉(xiāng)傳統(tǒng)、原住民精神等種種罄竹難書之十惡不赦、大逆不道的罪狀。

有關這段陳年往事，想我妹必定云淡風輕、輕描淡寫，一笑泯恩仇地一筆帶過，或絕口不提。可我不行，因為我是實際被抓去念職校的那個。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原來作為一個臭窮人，是連夢都做不得的！

我也才完全明白，原來那位有著“天之生民皆為我牧”情操、頭頂光環(huán)的院長所說的“你要做牛，不驚嘸犁拖”的真正涵意是：臭窮人就不好妄想做千里駒啰，還是認分做牛做馬，這樣才不會給大家添麻煩。

從一個生產(chǎn)線的焊錫女工，到今天Google臺港業(yè)務總經(jīng)理，我妹要撞破多少塊牢不可破、有形無形如上所述的社會階層天花板，才幸得晉此？

浴血奮戰(zhàn)這種俗濫片不是只有好萊塢有。我親眼看過我妹晚上不睡覺，累了只在桌上小趴一下，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讀書。

但是，我要再次很負責任地聲明：這于我妹的苦難，只是小菜一碟。

她沒有被臭窮人的酸腐之氣──與貧窮如影隨形的羞恥感──擊倒，反過來還戰(zhàn)勝它，這才是我認為她最值得令人大大喝彩的地方。

在那段豬不吃、狗不聞（我老媽的用語），開門唯見債主臨的歲月里，是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窮絕困倒像什么見不得人的爛瘡皮膚病一樣遮掩起來，我獨見我妹將她的大學好友迎進我們那個德國表現(xiàn)主義的家（樓板傾斜還中間凹陷，我不騙你），談笑風生，大啖涼水。

曾經(jīng)身為而今不再的臭窮人，我妹首先嚴拒、頂住，再遠遠地往后扔了臭窮人不得做夢的龐大社會壓力。更令人發(fā)指的是，她竟然做了所有社會不期待臭窮人做的事，她的罪狀包括：當選北一女樂隊隊長；當選臺大班代表兩次及畢聯(lián)會副主席，自己家教學業(yè)忙不過來還要服務同學；交一堆朋友，每天過得風風火火。更更令人發(fā)指的是（順便狗仔一下），在那個牯嶺街少年猶慘綠的年代，她高中時代就有男生跟到家里來賴著不走，大學時代追求者更是三上三下如同王建民的三振球。

掉一句在《紅樓夢》里曹雪芹說過的話：“這里沒有滿紙無病呻吟的荒唐言，辛酸淚是流給自己往肚里吞的；但是，諸位賢明的看官啊，個中的五味雜陳，且莫做等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