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念這里。

她把頭發(fā)塞進假發(fā)里，動作熟練。今天的發(fā)色是發(fā)根稍暗的金發(fā)。她戴上金屬邊框的眼鏡，把假牙塞進嘴里，這樣做是為了改變?nèi)菝病?/p>

她的手在顫抖。

餐桌上放著兩張機票。今天晚上，他們將搭乘英航174航班，從肯尼迪國際機場起飛，到英國倫敦的希斯洛國際機場，接頭人會在那里以新的身份迎接他們。然后，他們就搭乘地鐵到蓋特維克機場，從那里坐下午的航班飛往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在那里，會有輛吉普車載他們到坦桑尼亞梅盧山的一處小山丘，接下來他們還要走三天的路。

一旦抵達那世上絕無僅有的，沒有電視、沒有廣播，甚至沒有電力的蠻荒之地，他們就可以自由了。

機票上的名字是麗莎·雪曼和大衛(wèi)·貝克。

她又拉了拉自己的假發(fā)，盯著鏡子中的自己，視線變得模糊，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了湖邊。希望在她胸口燃起火焰，這次她頭一回沒有去澆滅它，反而擠出笑容然后轉(zhuǎn)身。

她乘電梯到達大廳，出門，在二十三街右轉(zhuǎn)。

從這里到華盛頓廣場公園，一路上都清爽怡人。

泰利斯和布魯特斯把我送到西四街和拉法葉街的轉(zhuǎn)角，往西再走四條街就是公園。這一帶我很熟悉。伊麗莎白和瑞貝卡以前就在這附近合租的公寓，享受西村散發(fā)的前衛(wèi)氣息。一名攝影師和一名社工律師就這樣一起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同時跟向往郊區(qū)生活的朋友和有志于改革信托基金制度的社會改良分子混在一起。老實說，我不相信這一套，但也沒什么意見。

當時我還在哥倫比亞醫(yī)學院就讀。實際上，雖然算住在海文大道的住宅區(qū)，離現(xiàn)在的紐約長老教會醫(yī)院不遠，但很多時候總是往這邊跑。

那段時光真是美好而又愜意。

再過半個小時就是約定的時間了。

我往西四街走，很快進入紐約大學的占地范圍。紐約大學占地很大，而且恨不得讓大家都知道這是它們的地盤，到處都是印著紫色的紐約大學標志的旗幟。紫色的旗幟靠在格林威治村那柔和的磚墻上，實在不和諧，在這塊自由領(lǐng)土上，顯得霸道而且小家子氣。

我的心臟狂跳不止，仿佛要跳出喉嚨。

她到了嗎？

我沒有跑，而是盡可能地保持冷靜，不去想接下來可能發(fā)生什么事。剛受的傷開始發(fā)熱，還有點癢，建筑物的窗戶玻璃上照出我的身影。我這一身借來的裝扮實在可笑極了。

褲子還在一直往下掉。我一手把褲子往上提，努力保持步履穩(wěn)健。

伊麗莎白可能已經(jīng)在公園里了。

看到公園了。再過一條街，就是公園的東南角?？諝庠陲S颯作響，也許是山雨欲來，也許只是我自己將想象放大。我低著頭，我的照片上電視了嗎？新聞主播是不是已經(jīng)早就搶先一步，叫大伙兒注意在逃的嫌疑犯？不太可能。但是我的眼睛仍然直盯著地面。

我加快了腳步。對我來說，夏天的華盛頓廣場公園顯得太過于熱情奔放，過于追求表現(xiàn)內(nèi)心。人為雕琢的痕跡太重了。我個人比較喜歡水泥棋桌附近人潮擁擠的一帶。有時候，我會到那里下西洋棋。我的棋技不差，不過來這里下棋的人三教九流，不分種族貧賤，不管你膚色為何，也不論你住的是大廈、租屋還是破房子，在年代久遠的黑白小人面前一律平等。我在這里遇到過的下棋最厲害的是個黑人，朱利安尼擔任市長前，他下午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會拿一個小拖把騷擾開車的人，以便要點零花錢。

伊麗莎白還沒有來。

我在長凳上坐下。

還有十五分鐘就到約定時間了。

我胸口緊繃的感覺，比剛剛增強了三倍。這輩子，我頭一次這么害怕，腦海里又浮現(xiàn)莎娜給我看過的影片。真的是個騙局嗎？我還是覺得不大可能。但如果真是個騙局呢？如果伊麗莎白真的已經(jīng)死了呢？我該如何是好？

這樣猜下去，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是浪費精力，我告訴自己。

她一定還活著，別無其他可能。

我決定坐在椅子上等著。

“他來了。”吳對著手機說。

賴瑞·甘鐸從廂型車的黑色玻璃往外看。大衛(wèi)·貝克確實到了指定的地點，他鼻青臉腫，衣服也很不得體，一副街頭混混的打扮。

甘鐸搖搖頭：“這家伙究竟是怎么逃脫的？”

“這個嘛，”吳用死沉的聲音說，“隨時可以問他?！?/p>

“埃里克，這一次只許成功。”

“是的，沒錯?！?/p>

“全都就位了？”

“當然。”

甘鐸看看表，“她隨時都會出現(xiàn)?！?/p>

華盛頓廣場坐落在蘇利文街和湯普森街之間，公園南側(cè)高聳的棕色磚塔已經(jīng)開始褪色，是其中最醒目的建筑。多數(shù)人以為這座高塔仍然屬于耶德遜紀念堂所有，其實不是。二十多年來，這座高塔都是紐約大學的學生宿舍和辦公室，不管是誰，都可以氣定神閑地登上最高那層。

從這里俯瞰，可以看到整個公園的情況?？墒谴丝蹋煌驴?，就再也止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貝克來了，一身怪得離譜的打扮，也許是因為信上已經(jīng)提醒他，會有人跟蹤，所以做個改變。她看見貝克一個人坐在長凳上等著，右腿上下抖動得厲害。他一緊張，腿就會發(fā)抖。

“啊，貝克……”

她聽見了自己聲音里的悲痛，刻骨的悲痛，眼睛仍然緊緊盯著貝克不放。

我做了什么?。?/p>

如此愚不可及。

她逼自己轉(zhuǎn)過身，彎腿，緊貼著墻滑倒在地板上。貝克為她而來。

他們也是。

她很肯定，有人在監(jiān)視貝克。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至少三個人，可能還有更多，她也看到那輛B&T油漆廂型車。她撥過車上的電話號碼，是空號，還問過查號臺，根本沒有這樣一家公司。

對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了。盡管自己盡可能地小心防范，但還是被他們察覺了。

她閉上雙眼。笨啊，真是太笨了，她竟然天真地自以為可以成功。她怎么會讓這種事情發(fā)生？渴望蒙蔽了她的判斷，此刻她終于明白了。她竟然騙自己，可以將一次巨大的災(zāi)難--在湖邊尋獲兩具尸體--扭轉(zhuǎn)為上天賜予的好運。

愚蠢啊！

她坐直身體，又偷偷地看著貝克，心一直往下沉，就像被投入水井中的石頭。他坐在那里，看起來是那么的孤單、渺小、脆弱、無助。貝克調(diào)試過來了嗎？也許吧。走出傷痛，建立新生活了嗎？也許吧?？墒侨缃?，好不容易重新拾起的生活，又將被她的愚蠢行動毀于一旦嗎？

沒錯。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她拿出包里的兩張機票。事前做好準備，是她得以死里逃生的關(guān)鍵。她總是為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做好預(yù)先的準備，所以她才選擇在這里見面，在她熟悉不過的公園才能掌握優(yōu)勢。她不愿承認，但她知道可能不得不取消見面。啊，不，是必須取消見面。

結(jié)束了。

就算曾經(jīng)有那么一道門曾經(jīng)微微開啟，如今也不得不重新關(guān)上。

該走了，獨自離去，永遠不回頭。

不知道貝克會如何反應(yīng)。他是否會判斷永遠不會再來的郵件？他會打量陌生人的臉，想象自己看見她了嗎？還是把事情都忘了，繼續(xù)原來的生活。如果她能壓抑自己的真實情感，她是否也希望自己的丈夫也這么做呢？

她想念這里。

她把頭發(fā)塞進假發(fā)里，動作熟練。今天的發(fā)色是發(fā)根稍暗的金發(fā)。她戴上金屬邊框的眼鏡，把假牙塞進嘴里，這樣做是為了改變?nèi)菝病?/p>

她的手在顫抖。

餐桌上放著兩張機票。今天晚上，他們將搭乘英航174航班，從肯尼迪國際機場起飛，到英國倫敦的希斯洛國際機場，接頭人會在那里以新的身份迎接他們。然后，他們就搭乘地鐵到蓋特維克機場，從那里坐下午的航班飛往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在那里，會有輛吉普車載他們到坦桑尼亞梅盧山的一處小山丘，接下來他們還要走三天的路。

一旦抵達那世上絕無僅有的，沒有電視、沒有廣播，甚至沒有電力的蠻荒之地，他們就可以自由了。

機票上的名字是麗莎·雪曼和大衛(wèi)·貝克。

她又拉了拉自己的假發(fā)，盯著鏡子中的自己，視線變得模糊，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了湖邊。希望在她胸口燃起火焰，這次她頭一回沒有去澆滅它，反而擠出笑容然后轉(zhuǎn)身。

她乘電梯到達大廳，出門，在二十三街右轉(zhuǎn)。

從這里到華盛頓廣場公園，一路上都清爽怡人。

泰利斯和布魯特斯把我送到西四街和拉法葉街的轉(zhuǎn)角，往西再走四條街就是公園。這一帶我很熟悉。伊麗莎白和瑞貝卡以前就在這附近合租的公寓，享受西村散發(fā)的前衛(wèi)氣息。一名攝影師和一名社工律師就這樣一起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同時跟向往郊區(qū)生活的朋友和有志于改革信托基金制度的社會改良分子混在一起。老實說，我不相信這一套，但也沒什么意見。

當時我還在哥倫比亞醫(yī)學院就讀。實際上，雖然算住在海文大道的住宅區(qū)，離現(xiàn)在的紐約長老教會醫(yī)院不遠，但很多時候總是往這邊跑。

那段時光真是美好而又愜意。

再過半個小時就是約定的時間了。

我往西四街走，很快進入紐約大學的占地范圍。紐約大學占地很大，而且恨不得讓大家都知道這是它們的地盤，到處都是印著紫色的紐約大學標志的旗幟。紫色的旗幟靠在格林威治村那柔和的磚墻上，實在不和諧，在這塊自由領(lǐng)土上，顯得霸道而且小家子氣。

我的心臟狂跳不止，仿佛要跳出喉嚨。

她到了嗎？

我沒有跑，而是盡可能地保持冷靜，不去想接下來可能發(fā)生什么事。剛受的傷開始發(fā)熱，還有點癢，建筑物的窗戶玻璃上照出我的身影。我這一身借來的裝扮實在可笑極了。

褲子還在一直往下掉。我一手把褲子往上提，努力保持步履穩(wěn)健。

伊麗莎白可能已經(jīng)在公園里了。

看到公園了。再過一條街，就是公園的東南角?？諝庠陲S颯作響，也許是山雨欲來，也許只是我自己將想象放大。我低著頭，我的照片上電視了嗎？新聞主播是不是已經(jīng)早就搶先一步，叫大伙兒注意在逃的嫌疑犯？不太可能。但是我的眼睛仍然直盯著地面。

我加快了腳步。對我來說，夏天的華盛頓廣場公園顯得太過于熱情奔放，過于追求表現(xiàn)內(nèi)心。人為雕琢的痕跡太重了。我個人比較喜歡水泥棋桌附近人潮擁擠的一帶。有時候，我會到那里下西洋棋。我的棋技不差，不過來這里下棋的人三教九流，不分種族貧賤，不管你膚色為何，也不論你住的是大廈、租屋還是破房子，在年代久遠的黑白小人面前一律平等。我在這里遇到過的下棋最厲害的是個黑人，朱利安尼擔任市長前，他下午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會拿一個小拖把騷擾開車的人，以便要點零花錢。

伊麗莎白還沒有來。

我在長凳上坐下。

還有十五分鐘就到約定時間了。

我胸口緊繃的感覺，比剛剛增強了三倍。這輩子，我頭一次這么害怕，腦海里又浮現(xiàn)莎娜給我看過的影片。真的是個騙局嗎？我還是覺得不大可能。但如果真是個騙局呢？如果伊麗莎白真的已經(jīng)死了呢？我該如何是好？

這樣猜下去，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是浪費精力，我告訴自己。

她一定還活著，別無其他可能。

我決定坐在椅子上等著。

“他來了?！眳菍χ謾C說。

賴瑞·甘鐸從廂型車的黑色玻璃往外看。大衛(wèi)·貝克確實到了指定的地點，他鼻青臉腫，衣服也很不得體，一副街頭混混的打扮。

甘鐸搖搖頭：“這家伙究竟是怎么逃脫的？”

“這個嘛，”吳用死沉的聲音說，“隨時可以問他?！?/p>

“埃里克，這一次只許成功?！?/p>

“是的，沒錯。”

“全都就位了？”

“當然?！?/p>

甘鐸看看表，“她隨時都會出現(xiàn)?！?/p>

華盛頓廣場坐落在蘇利文街和湯普森街之間，公園南側(cè)高聳的棕色磚塔已經(jīng)開始褪色，是其中最醒目的建筑。多數(shù)人以為這座高塔仍然屬于耶德遜紀念堂所有，其實不是。二十多年來，這座高塔都是紐約大學的學生宿舍和辦公室，不管是誰，都可以氣定神閑地登上最高那層。

從這里俯瞰，可以看到整個公園的情況?？墒谴丝蹋煌驴?，就再也止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貝克來了，一身怪得離譜的打扮，也許是因為信上已經(jīng)提醒他，會有人跟蹤，所以做個改變。她看見貝克一個人坐在長凳上等著，右腿上下抖動得厲害。他一緊張，腿就會發(fā)抖。

“啊，貝克……”

她聽見了自己聲音里的悲痛，刻骨的悲痛，眼睛仍然緊緊盯著貝克不放。

我做了什么?。?/p>

如此愚不可及。

她逼自己轉(zhuǎn)過身，彎腿，緊貼著墻滑倒在地板上。貝克為她而來。

他們也是。

她很肯定，有人在監(jiān)視貝克。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至少三個人，可能還有更多，她也看到那輛B&T油漆廂型車。她撥過車上的電話號碼，是空號，還問過查號臺，根本沒有這樣一家公司。

對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了。盡管自己盡可能地小心防范，但還是被他們察覺了。

她閉上雙眼。笨啊，真是太笨了，她竟然天真地自以為可以成功。她怎么會讓這種事情發(fā)生？渴望蒙蔽了她的判斷，此刻她終于明白了。她竟然騙自己，可以將一次巨大的災(zāi)難--在湖邊尋獲兩具尸體--扭轉(zhuǎn)為上天賜予的好運。

愚蠢?。?/p>

她坐直身體，又偷偷地看著貝克，心一直往下沉，就像被投入水井中的石頭。他坐在那里，看起來是那么的孤單、渺小、脆弱、無助。貝克調(diào)試過來了嗎？也許吧。走出傷痛，建立新生活了嗎？也許吧?？墒侨缃?，好不容易重新拾起的生活，又將被她的愚蠢行動毀于一旦嗎？

沒錯。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她拿出包里的兩張機票。事前做好準備，是她得以死里逃生的關(guān)鍵。她總是為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做好預(yù)先的準備，所以她才選擇在這里見面，在她熟悉不過的公園才能掌握優(yōu)勢。她不愿承認，但她知道可能不得不取消見面。啊，不，是必須取消見面。

結(jié)束了。

就算曾經(jīng)有那么一道門曾經(jīng)微微開啟，如今也不得不重新關(guān)上。

該走了，獨自離去，永遠不回頭。

不知道貝克會如何反應(yīng)。他是否會判斷永遠不會再來的郵件？他會打量陌生人的臉，想象自己看見她了嗎？還是把事情都忘了，繼續(xù)原來的生活。如果她能壓抑自己的真實情感，她是否也希望自己的丈夫也這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