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弟:
我想努力逃到一個地方去。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逃,也不知道這地方有什么好。只是,我很想去。
你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呢?
昨天他打電話來,他說我不管了,大不了我扔掉照相機,要飯回法國去找你。對了,我也可以賣藝,我有一個隨身的小口琴的。
后來,又沉沉地嘆氣,說,吳涯,你借我的那個冰袋,他們也拿走了。
其實我知道,他不能做什么的。這件事情不在于口琴上面,也不在錢上面。如果他真的要回來,千山萬水我也會去接他的。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他也不能。他這一走,就失去了所有。
這些話我都問過你的,那時候你一邊熱火朝天地涮著牛肚一邊和我打電話。你大聲和我說,吳涯這些事兒我解決不了,我好多年不談戀愛了,早就忘記了。你也很快會忘記了。
可是,我知道你在騙人,你沒有忘記,你是最會談戀愛的一個人啊,要不然你怎么那樣會寫愛情故事呢?
安弟,我想逃去一個地方,可是不知道該怎么去。
老萬把我的工作時間安排到周末。我樂得清凈,用不著和人搶電話、傳真機,忍受閑言碎語。他倒是對我越來越疏于打扮有些不滿意。
和張岸相識那天買的月票上,清楚地印著時間地點。
有時候端詳那張票,我想人走掉了,好歹這張票可以留下來做個紀念的啊。
結果,他走后第二周那張票就莫名其妙地卡在機器里了。我去找工作人員換,他們很疑惑地看了看就拿張新票給我。當我走過檢票口,機器吱一聲印下新的時間地點的時候,突然一陣微風般的悲涼將我籠罩住。
世界杯明顯已經(jīng)開始,街上隨處有人發(fā)送免費報紙。新出了許多紀念品,廣告牌上印滿了小羅納爾多兔子一樣的臉。
那個月對于我發(fā)生了幾件值得提一下的事。
一是我辭職了。
辦公室里幾個女同事對我的厭惡估計達到極點,于是老萬傳說中的女朋友粉墨登場了。老萬對我一直足夠尊重,有一次他喝了幾口酒,對我說:“吳涯,我原來覺得你就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女孩,可是后來相處久了,才發(fā)現(xiàn)你這人怎么那么單純啊。單純得讓人都心疼?,F(xiàn)在你好像就是我妹妹,親妹妹。我越來越覺得你親切了?!?/p>
他拍著桌子要和人掏心掏肺,我又聽他說了很多話。
當初剛來巴黎的時候是個一文不名的農家子弟,舍了命一般的學習才拿到畢業(yè)證到大公司實習。他說,吳涯你肯定看不出來,你想都想不到我十四歲才第一次穿過襪子。法國是什么?巴黎是什么?我才無所謂這是什么浪漫之都,這是什么自由平等博愛的國家,我只知道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再回窮山溝了。
他為了謀生做過許多工作,修剪過草坪,做過油漆工。他伸開手給我看,手掌上是層層疊疊的疤。他還摘過桃子,從早到晚仰著頭落一身的絨毛,只能住在帳篷里幾天都不能洗澡。
為了拿到永久居留,他曾經(jīng)娶過一個阿拉伯女子為妻,于是不得不忍受她的種種怪異行為。甚至夫妻間吵架,那女人用古怪的藥把他迷倒,再跑到辦公室里一把火燒掉所有文件。
后來他終于無法忍耐和那女人離了婚,前妻卻帶著兒子迅速消失不知蹤影了。老萬那天真的醉了,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烈酒,總是微閉的眼睛也難得地瞪圓了,血紅血紅的。
“誰不想兒子呀?你說說,誰不想兒子呀?”
我看著對面這個鬢角已有些白發(fā)的男子,突然不再覺得他非常令人厭惡了。或許他并非洪水猛獸,不過是一個不怎么快樂的中年男人而已。想到這兒,我對他甚至生出幾分憐憫來。
但是這溫情持續(xù)不了多久,第二天中午我們一起喝咖啡的時候,他先是接了兩個電話,看了一眼屏幕也沒有接。
五分鐘后有一個女人像颶風一樣沖進咖啡店。我還沒看清楚她的樣子就先聽到沙啞的喊聲:“你不接我電話,原來是躲在這兒和她在喝咖啡。”
老萬慌忙站起來拉她,“咱們去外面說話,在這兒大呼小叫的算什么。”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
那女人不走,拿起我的杯子看樣子想潑過來??墒潜永镆呀?jīng)沒水了,她又被老萬擋著,只能狠狠瞪我一眼繼續(xù)跳著腳嘶吼,“我就不出去,你嫌我丟人今天就在這兒說清楚,你說清楚。”
我嚇了一跳,拎起包走出去,出門之前才看清楚她的樣子。高顴骨,厚厚的煞白的粉,眼珠突出,嘴唇涂得血紅只有細細的一線。穿著顏色古怪的牛仔褲和花襯衣,年紀應該有四十歲上下了。
這場戰(zhàn)爭并沒有結束,當天下午的辦公室變成了戰(zhàn)場。
我進去的時候那女人斗志正濃。頭發(fā)已經(jīng)散亂了,嘴里大聲漫罵著,手里拿著一個資料夾正用力地往地下摔。我的辦公桌已成海洋,看樣子她是把暖壺砸了。電腦鍵盤被扯下來,地下都是碎瓷片。老萬攔不住她,他臉上已經(jīng)有幾道抓傷,只能坐在一邊垂著頭,有氣無力地任她發(fā)狂。
我在走廊上還聽到有人勸阻的聲音,而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那些聲音突然都消失了。
眾人看著我,幾個男同事還算好心閃到我前面以防那女人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來,幾個女同事反倒站得遠些,似笑非笑的。我也沖他們笑,這一笑反倒讓他們呆住了。
扁頭指著我首先發(fā)言,“雪梅姐,這就是吳涯……”
我說你閉嘴,我們中午就見過了。那女人惡狠狠地看著我,我也看向她。
她反而安靜下來了,并沒有過來,只是不甘心地操起一疊紙砸向老萬。
我事不關己地繼續(xù)看了一會兒,居然心里異常平靜,還分析了一下我的損失。摔碎的杯子里沒有我的;電腦也不是我的,甚至里面也沒有我的文件。
報表我都做完傳到局域網(wǎng)了,那這被她摧毀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覺得無聊,轉身離開。
我知道,這份工作應該是做到頭了。
一周沒有去上班,第八天老萬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想找我談談。我已經(jīng)知道他想談什么,既然是最后一次去辦公室了,不如打扮得漂亮些。
路菁菁罵我,哪兒有人穿著露背裝去辭職的?我沖她做鬼臉,答應拿到工資后請她吃飯。
老萬的辦公室在走廊最盡頭,我要求開著門。在下班時刻,一隊隊同事從門口經(jīng)過探頭看我。老萬先給我倒了茶,自己倒了杯咖啡,半晌不做聲,只是一疊聲地嘆氣。
我說:“萬總,還是我先說吧,我覺得我們不適合再在一起工作了。我以后就不再來公司了。”
老萬抬頭看我說:“吳涯,我找你來想說的也是這個。如果是為了雪梅那天的事情,我和她分手好了?!?/p>
我撲哧一聲笑了,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問:“萬總,你愛過她嗎?”
他嘆了口氣,擺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靠在轉椅上,“我們這年紀誰知道什么叫愛情?我只是看中她會做家務能料理我的生活罷了?!?/p>
他看我不回答,又說:“要么你看這樣好吧,我工資照給你發(fā),在九區(qū)給你一間單獨的辦公室,你也用不著看見她,誰也不知道你在那兒工作?!?/p>
我搖搖頭。
他繼續(xù)說:“要么這樣吧,你也不用坐班了,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們每周在一起吃幾頓飯總可以吧?另外工資還是照發(fā)?!?/p>
我覺得越來越可笑了,那個一周前尊嚴盡失的男人現(xiàn)在趾高氣揚地與我討價還價,而這交易顯然不平等。
我扭頭看看空曠的走廊,想起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多么希望在二十層有一間辦公室。那里好像離云彩很近,伸手就摸得到巴黎的塔尖。我以為這個夢想很遠,預備好了付出努力去換,沒想到實現(xiàn)起來那么簡單。
要付出的不多,卻很重。
我轉過頭來一字一句地對他說:“萬總,我雖然讀書不多年紀也小,可是,我起碼明白潔身自好這四個字的意思?!?/p>
說完這句話,我踢開凳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我失業(yè)了。那天是法國音樂節(jié),市中心變做歡樂的海洋,大街小巷都充斥著人群的歡呼聲、音樂聲,男孩女孩們隨著音樂縱情舞蹈。我不想回家,在細雨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頭發(fā)被淋濕了卻也不覺得冷。
只是孤單,蝕骨的孤單。
那天晚上,我又夢到小仙女,她告訴我她叫豬小音。她閑閑地坐在盤子旁邊擺出要和我長談的架勢來。
但是這個穿牛仔褲的仙女好像沒有睡醒,有點兒瞌睡地聽我講完整個故事,最終也沒能變出南瓜馬車或者王子來。豬小音有點兒不好意思,嘟嘟囔囔地說:“要不這樣吧,我派一只倉鼠托個夢給他吧。”
她找到一本很厚的書,翻了很長時間。那本書很新,我猜她一定不是一個愛學習的仙女。
“找到啦!”豬小音大叫一聲,念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咒語,從冰箱里跳出一只倉鼠,又倏地一下消失了。
紅茶涼了,倉鼠還沒能回來。豬小音更加不好意思了,擺擺手說:“今天太晚了,睡覺睡覺,明天我再看看書?!?/p>
然后迅速找了一片紫菜折了折躺在上面,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也沉入另外一個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