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揮出我們的劍為愛而戰(zhàn)(四)

私奔到巴黎 作者:流言


某天早晨,我的手機叮一聲,是自動提示的聲音,上面寫著:路菁菁的訂婚儀式。我想起那次一起喝咖啡的時候,她拿過我的手機,在上面自己輸入的。可是,我并沒有接到她要訂婚的消息。

我們是有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過了,聽說路菁菁考了中級會計師,應(yīng)該正是最忙碌要復(fù)習(xí)的時候吧。

我打電話給她,她在電話那邊支支吾吾地約我下午見面。

我和路菁菁約在蓬皮杜旁邊一間靜謐的冰激凌店。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喜歡喧鬧的場合。在陽傘下面的咖啡廳、人來人往的小吃店,或者我們干脆約了去看電影,只是并排坐在一起,散場以后就各自回家了。

我有時候覺得這很荒謬,就好像是兩個剛好買到相鄰座位的陌生人。幾次以后,我漸漸明白了她的這個選擇。其實這半年多以來,她生活的變化并沒有和我解釋,她也知道這不是能光明正大地解釋得通的。于是她是借由這些場合來逃避,她躲在人群中,躲在人聲鼎沸中,躲在大屏幕后面。

與我依然友好,然而卻走不到心里了。

路菁菁推開門走進來,她沒有戴墨鏡,穿著一件暗綠色針織外套,樣子松松垮垮的,更顯得她瘦弱和憔悴。她走過來沖我笑了笑,拉開椅子坐下來。那是一間意大利冰激凌店,從店鋪布置到店員都是意大利原產(chǎn)的。

她看看四周,說了一句:“你選的地方挺好?!?/p>

我們各要了兩個球的冰激凌開始慢慢吃,一開始的確相對無言,氣氛有些冷清。正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我拿給路菁菁看,屏幕上依然寫著早晨那幾個字:路菁菁的訂婚儀式。

她的手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店里的桌子很舊很不牢固,她只是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桌子就很明顯地也動了。她深深嘆了一口氣,覺得應(yīng)該開始今天的主題。

她低下頭,用很小的聲音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改了日期?!?/p>

“為什么改日期?”我問她。

“原因我也不知道,簡尼也是上周才和我說的。就說日期改了,讓我給訂婚的飯店打個電話?!?/p>

而那天,是星期一。也就是在不到一周的時間內(nèi),簡尼一個人做了這個重大的決定,并沒有和路菁菁做任何商量。

我意識到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我問她:“那你就什么都沒有說嗎?”

她依然低著頭,只是聲音不再平靜,多了一些悲傷的語氣。

“你以為我沒有問過他嗎?飯店都是提前很久預(yù)訂的,說退就退那邊的人也和我糾纏了好久。還有蛋糕、鮮花、來賓,好多事情要解決。說實話,這幾天這是我唯一能好好坐下來喘口氣的時間?!?/p>

我手里的蛋筒開始融化了,路菁菁要了柚子和巧克力口味的,我的是提拉米蘇和酸奶。我還記得她曾經(jīng)告訴過我,要兩個球的好處,就是可以吃到兩種味道。那一定要一個很甜很甜的,另外一個很酸很酸的。這樣才能甜到心里去。那時候天氣很熱,我們手里的冰激凌很快就會化掉了,有時候我們只買一個搶著吃,有時候買兩個換著吃。我還記得我們常常坐在市中心的一個噴泉邊上,好多鴿子飛來飛去,我們護著冰激凌怕被鴿子飛下來碰掉。陽光從水面反射上來,總是很刺眼,但是燦爛得一塌糊涂。

在這個時候,我挺想嘗嘗路菁菁那個酸柚子的味道,是不是在甜蜜之前一定要忍受酸楚呢?

我伸過手去想拉拉她的手,她一下子抬起頭,沖我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說:“吳涯,這沒有什么的。簡尼說,過幾天我們就會訂婚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延期。反正我還沒有減肥成功,這也挺好的?!?/p>

然而我說的酸楚并不在于訂婚與否,也不在于是不是還能像預(yù)期一樣拿到同樣的飯店、花束、賓客。我只是很想問問她,她是否真的快樂呢?這段感情是不是真的很值得,很平等?我只想像從前那樣問問她,在我們之間還沒有秘密的時候。

我想起她的會計師考試,就問她考試日期。

她笑著拿起手里的LV漆皮坤包說:“吳涯,你覺得我這個包里能放得下計算器、筆記本和會計書嗎?我這個包里什么都放不下了,今年的考試我不參加了?!?/p>

“為什么?”我吃驚地問她。

“因為,因為我覺得這個考試沒有意義了。你知道去年我實習(xí)的時候,每天工作十個小時,白天晚上的做賬目,到最后眼睛都快要瞎掉了??蛇€是被我們那個老巫婆主管罵。她罵人的時候把辦公室的門打開著,讓所有人都聽到。那時候我就想,我要通過會計師考試,我要坐到她的位置上去。”

說到這里,路菁菁仰起臉,眼睛里放著光。

我對她點點頭。

“那不是很好嗎?后來呢?”

“后來?后來今年我回去拿實習(xí)證明,看到老巫婆在被她的上司罵。也是開著門,來來往往的人都往里看。她出來的時候,頭發(fā)亂蓬蓬的,睫毛膏都暈開了。我當(dāng)時腦子里跳出一個詞匯來,落魄?!闭f完她仿佛如釋重負(fù)一般,用挺嚴(yán)肅的語氣對我說。

“吳涯,你說,我考到這個證書又能怎么樣呢?說實話,這些年我挺上進的,可是我也是挺勉強自己的?!彼f到這里,就停住了,仿佛這句話只是一個逗號,可是下半句卻不愿意說了。

路菁菁雖然在微笑,可是眼底亮晶晶的。我瞬間回憶起很多事情,剛認(rèn)識她的時候就知道她和我們有些不一樣。有一次聚會我們說起第一次出國都帶了多少行李,每個人都有三十公斤的托運和十公斤的手拎行李。我們這些留學(xué)生的爸爸媽媽們都是事無巨細(xì)樣樣都想到了,有的父母甚至臨行還給塞了一包玉米面進去,沒有一個不超重的。只有路菁菁不參與這個話題,那時候她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沉默,是個挺愛說話的姑娘。后來我才從其他人那里得知,她第一次來到法國,隨身的行李只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包。當(dāng)時有五個女孩一起走,在安檢口上其他父母和孩子抱頭痛哭,只有她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拿著她的小包,后來就第一個高昂著沖進安檢口了。沒有一個人來送她。

我看過路菁菁寫的一篇游記,里面說:獨自遠(yuǎn)行過的人都明白,此岸無人相送這意味著什么。一方面意味著從此以后了無牽掛了,你會為自己驕傲,然而驕傲過后凄楚踏遍身上每一寸。

后來熟悉了以后她才告訴我,因為要來法國的事情,她已經(jīng)和家里人絕交了。

她本來是家里的老二,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她從小在家里干活最多也最被忽視,師范畢業(yè)以后,她當(dāng)了小學(xué)老師,家里人要她工作給哥哥攢結(jié)婚的錢??墒撬J(rèn)識了學(xué)校里一個孩子的媽媽,那是一位氣質(zhì)優(yōu)雅的法語老師。慢慢地路菁菁常常去那個孩子家里家訪,然后免費給孩子補課換取和法語老師學(xué)習(xí)交談的機會。她開始明白了,走出她的那個縣城,她的那個家庭,還有更大的世界。生活不只是應(yīng)該停駐在師范畢業(yè)以后,不應(yīng)該在二十歲出頭就預(yù)想到今后的生活,每天的朝九晚五,教師節(jié)半天休假。周末給孩子們補課賺點兒外快,在合適的時候找一個普通的男人嫁了。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全部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在那個世界里,生活每一天都是新的,世界各地的人,黑人、黃種人、白人在街道上穿行,世界著名的導(dǎo)演、星探、模特、建筑師那些摸不著的人和你坐在同一個公園的椅子上。每天都有無限的可能性。可以和冷漠的父母兄弟不再見面,再次相見要他們張大嘴巴以她為榮耀。

路菁菁用很短的時間,借遍了周圍親戚朋友的錢,從媽媽那里騙出她工作兩年的積蓄,飛速地打包行李去了北京的法語聯(lián)盟。后來她家里的情況自然不用提了,他們不會理解的,她也不求他們理解。只是她輾轉(zhuǎn)知道媽媽看都沒有看就撕了她連夜寫的家書,還撕了戶口本的一頁,那時候路菁菁的心里還是被狠狠刺痛了。

不原諒是一回事,可是徹底地否認(rèn)這個女兒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來巴黎前的三年里,路菁菁一直過著很簡樸的生活,我沒有見她買過什么新衣服,吃飯也挺簡單的。只是學(xué)習(xí)一直很刻苦,熟悉之后聽到她這個故事,我知道,她是沒有給自己留退路了。

有一次暑假我回國之前,她在機場陪我等托運行李的時候?;蛟S是看著那些送別的,重逢的人們觸景生情?;蛟S是之前她考到了挺好的成績松了一口氣,她不再咋咋呼呼地讓我給她帶牛肉干什么的了,而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吳涯,我就相當(dāng)于一個偷渡來的,沒有合法身份的人。要么和生活拼了,要么就一無所有了?!?/p>

我為她這句話感傷了好久,實際上她不能再面對的不只是父母兄弟,更有那個孤注一擲的自己,沉默地在黑夜里飛行的自己,拖著行李高昂著頭沖進安檢門的自己。

走出冰激凌店,我們在購物中心慢慢地逛。天氣很好,有一隊青年學(xué)生說著英文大聲談笑著。一定是從不遠(yuǎn)的英國來旅游的中學(xué)生,他們的聲音那樣大,彼此追逐打鬧,說著IT’S PARIS。我和路菁菁再次找到了一個角落可以不用對話,卻步調(diào)一致地看過沿路的櫥窗。

晚上,張岸來找我。我們打開窗戶,在我的窗臺上面放了兩個靠墊,坐在上面慢慢聊天。夜風(fēng)有一些涼意,初秋的太陽還落得很晚。我的窗戶對著院子的門,而門外面有一條長長的走道,而走道外面就是大街了。

街上的人看不到我們,我們卻看得到他們來來回回的忙碌身影。還看得到街燈一盞一盞亮起來,玫瑰色的夕陽在左手邊綻放。一切都很美好,又美好又憂傷。

我靠在張岸的肩膀上,他伸手摟著我。我們最近都喜歡這樣靠著彼此看夕陽,這個夏天太長了,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情,仿佛一輩子中所有的驚濤駭浪都看過了,尤其是感情世界中的。

我對他說起我和路菁菁曾經(jīng)的親密無間,她從前是怎樣一個努力的人,現(xiàn)在又為什么全部放棄了。還說了路菁菁來法國五年都沒有回過家,我也沒有見過她給家里打電話。有一年春節(jié),正好趕上學(xué)校的春假,大家都?xì)g呼著一起去訂機票,只有她默默坐在角落里讀書。她裝作完全不在乎的樣子,可是我卻注意到幾個小時她都沒有翻頁。

當(dāng)說到她的感情,我說,實際上也不是說不好的。簡尼也真的是想娶她,可是經(jīng)過今天的談話,說不上來為什么,我總是感覺她是不幸福的。她那些幸福的表情是強裝出來的,可是,這中間的原因我也說不清楚。

張岸點燃了一支煙,安靜地聽著我說完,沖著天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

“簡尼對你的朋友完全談不上尊重,而男人不會愛一個他不尊重的女人的。換句話說,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就會尊重她,不會自己做這樣重要的決定?!彼f完看看我,突然笑了,“你看,我每天做什么菜都會和你商量的,因為我愛你?!?/p>

我馬上捂起耳朵說:“不要聽了不要聽了,今天都聽了第十三次了?!?/p>

張岸扔掉煙頭撲過來抓我的手,一邊大聲說著:“我就要說,我愛你第十四次,我愛你第十五次,我愛你第十六次……”

手機又在不適當(dāng)?shù)臅r候響起來,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悄悄關(guān)掉了。我不知道是哪個號碼,但是,在這個時候,在愛人的身邊,我想我不需要任何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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