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館編的由滿文譯出的曹家奏摺中,又發(fā)現(xiàn)曹寅、曹頫從南京給皇帝奉獻奇珍異玩的奏摺。在他們送給皇帝的項目中,就有編織的東西。這就說明曹雪芹住在南京的時候,接觸過這些東西,甚至有機會觀察、學習這些技藝。當然,我們也不能排除他在北京上學時,也有觀察和學習這些技藝的可能性。
《紅樓夢》里講的那么內行,他少年又有接觸這種工藝的可能,可見,曹雪芹之能夠編寫出這樣一卷東西是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第四冊是講脫胎手藝的。把人或物塑成了之后,再制成陰陽模子,使盲人用紙漿按這些模子做各種形式的脫胎,然后再由有眼人來彩繪,即為成品。據說這一冊也是為瞎子編寫的,其用意與第三冊講編織的略同。現(xiàn)在孔祥澤只保存了一個他當年摹制的、為做風箏用的脫胎鷹頭。
關于脫胎,《紅樓夢》里談得雖然很少,但也談過。如二十九回的“本地城隍多泥胎圣像”,四十三回談到水仙庵里供奉的“洛神”泥神像等等。作者說那洛神的像“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tài);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似乎未免夸張了一些,但當時塑像脫胎的技術之高,可以概見。《瓶湖懋齋記盛》中所說:過子和竟至把“宓妃”(即洛神)風箏視為真人,也可見曹雪芹的脫胎手藝是多么高明了。從現(xiàn)存孔祥澤所摹制的蒼鷹鷹頭(參看本書附圖)來看,的確做得十分逼真。
第五冊是講織補的?!翱棥焙汀把a”有密切關系,但不是一回事。把“織補”連在一起,就是以織為補。不是打“補丁”,而是補得和原來料子的文理一模一樣。亦即要補得和織的原樣一般。《紅樓夢》五十二回寫晴雯補裘時,補那“金雀呢”就是這么補的。所謂晴雯要“界線”就是編織工業(yè)中的“行”話。曹家久任江寧織造,曹雪芹在童年就有觀察“織”的機會,看清了織,就懂得補了。《廢藝齋集稿》中講織補的一冊大約既講原理,也講方法?!都t樓夢》的“補裘’則是對晴雯的實踐的描繪。曹雪芹的這種知識當然是從觀察旁人的實踐,甚或是從自己的實踐中得來的。
第六冊講印染。我在《文物》上發(fā)表那篇文章之后,孔祥澤的看法,認為印染似與織補合起來是一冊。如果那樣,那么《廢藝齋集稿》就不足八冊之數了。那另外的一冊又是什么呢?這問題無法解決?,F(xiàn)在姑且認為印染是自成一冊。
大家都知道,曹家的織造官就是管供給皇帝紡織、縫制衣服用的絲、綢、錦、緞的。據康熙時人孫珮編的《蘇州織造局志》及其他人講織造局的書,他家里一定管理或經營一些官辦的特殊紡織工業(yè)。不但衣料的質料要好,而且顏色也得適合與耐久。在故宮博物院新發(fā)現(xiàn)的滿文檔案中,有這樣一件事:雍正五年閏三月二十九日,胤禛(即雍正)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石青緞褂落了色,命人查看庫里存的石青緞是否都落了色,是哪家織造送來的。后來查出都落了色,都是江寧織造曹頫送來的。于是就罰了曹頫一年的薪俸??梢娪∪臼侵匾?。
據孔祥澤用白話重述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殘缺的部分(參看本書卷二第三篇《瓶湖懋齋記盛闕文鉤沉》),我們得知,當董邦達同曹雪芹談到唐朝王維的“復色”問題時,曹曾提到他還保存著“家藏”的《織造色譜》。這就可見曹雪芹對織造局里經營的紡織、印染工業(yè),是很留心的。
第七冊是講雕刻竹制器皿和扇股的??躺裙芍愂略彩桥f時文人一種多半是為了消遣的玩藝。當然也有以此為業(yè)的人。刻竹制器皿,則是一種專門的職業(yè)。從《紅樓夢》中,可以看出作者對于這種工藝,是很熟悉的。第四十一回提到十個黃楊木根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林木人物,并有草字圖說”。后來妙玉又尋出一只九曲十八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的湘妃竹根的大海。第四十八回那石呆子的湘妃竹、棕竹、麋鹿玉竹的二十把扇子,除了上面有“古人寫畫的真跡”外,也必定是刻得很精的。竹產南方,刻竹工藝,也以南方為盛。曹雪芹少年時代住在南方,耳濡目染,也有學會這種工藝的機會;而且刻圖章與刻竹接近,許多刻圖章的人,都會刻竹,特別是扇股。
第八冊是講烹調的。這是最后一冊??拙f,1944年,曾由楊嘯谷抄下來不少條烹調的方法,后來楊回了四川老家,不久又聞楊已逝世,故他所抄的菜譜已不易覓得?,F(xiàn)在賴有孔君抄存的幾條,可略知此冊的內容。
據孔君近告,此冊原名“斯園膏脂摘錄”。“斯園”并非雪芹自號“斯園”,而是“思源”之代語;“膏脂”是指民脂民膏。蓋雪芹原意:“飫甘饜肥”之徒,應當飲水思源,知果其口腹者,皆民脂民膏也。雪芹這一冊的題名很重要。從這一題目的涵義,我們可知雪芹絕不是為窮極豪奢之家寫的菜譜,反之,而是為了教給那些無術維生的人們一種手藝,同時也是提醒人們:那些盛席華筵,都是來自民脂民膏。這一名稱,完全符合曹雪芹晚年遷居北京西郊后的思想情況。他對富人的看法和為窮人打算的態(tài)度,也完全同他晚年的其他有關材料符合。
曹寅曾寫過《居常飲饌錄》,他又在《楝亭十二種》中,編入了幾種前人的飲饌烹調之作,如宋朝王灼的《糖霜譜》、元朝海濱逸叟的《制脯鲊法》、明朝灌畦老叟的《制蔬品法》等等??梢姴苎┣鄣募彝τ谂胝{方法的注意,是有長久的傳統(tǒng)的,這對于他當然有很大的影響。
我們再以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證之,曹雪芹的“老蚌懷珠”是極獲于叔度、敦敏的稱賞的。后來他在敦敏的家里做的菜,也為過子和、董邦達所盛贊不已。曹雪芹不但對烹調的理論和歷史很熟悉,他自己的烹調實踐也是很高明的。
由于這些,則曹雪芹之能寫出一卷講烹調的書,是絲毫無足疑的。
關于《廢藝齋集稿》的大致內容,我們現(xiàn)在所知的就是這些。
1972年寫于沙灘,1977年6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