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臺灣的現狀，這些學生非常有可能以后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在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就很有機會影響政策，制定政策，影響到很多人。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晉惠帝執(zhí)政時，處處饑荒，民不聊生。百姓沒飯吃，改吃草根樹皮。接下來連草根樹皮都吃光了，只能眼睜睜餓死。

上朝的大臣憂心忡忡?！皢⒎A皇上，好多百姓沒有飯吃?！?/p>

晉惠帝說了一句千古名言：“為什么不吃皮蛋瘦肉粥？”

“為什么不吃皮蛋瘦肉粥？”“何不食肉糜？”這句完全不知民間疾苦的天才反應，使得晉惠帝榮登歷代昏君的前幾名。

我不知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鼓起勇氣向皇帝稟告的大臣當下是什么感覺，但想必有不如歸去的感慨。

和祖辰的對話，也常常讓我氣到想摔東西。

桃芝臺風過后，花蓮和南投爆發(fā)嚴重的泥石流，山區(qū)一片狼藉。報紙上有張黑白照片，一個小女孩原本破敗的家，經過泥石流的沖擊，現在全毀了。

小女孩蹲在地上，眼神是茫然的，腳邊有散著一地，埋在泥中的課本和作業(yè)簿。旁邊的報導寫著，每天早上，小女孩本來要走一個小時，翻山越嶺去上學?，F在課本沒有了，作業(yè)簿沒有了，路也沒有了。

祖辰周記的評論是“誰叫他們要住在那里，他們可以搬家啊?！?/p>

“設身處地想想，如果你是小女孩，你會作出這樣的反應嗎？”我在周記上寫。

“我又不住山上?！边@是他的回答。

報紙上有南陽街的專題報導，南陽街堪稱臺灣奇觀。這一條短短的補習街，塞滿了升大學，二技，四技，高考，普考，留學英語的補習班。每天放學時分，整條街萬頭攢動，各地學生蜂擁而至，挨肩擦背，不計其數。報導當然提及了臺灣考試導向的現狀。特別是公職考試的超低錄取率，特寫訪問一位已經考了五年卻還名落孫山的考生。那位考生幽幽地說，明年還會再試試看。

祖辰的周記評論是“怎么會考這么多次還考不上呢？好遜?！?/p>

“如果你是天生念書反應慢的人，你還會說‘怎么會考這么多次還考不上’嗎？”我忍不住在周記上寫下這句話。

“考了五次還考不上，反正就是很遜。”這是他的回答。

祖辰的家境非常好，從小被捧在手心上長大。他無法理解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幸的人，這個社會有很多不得已的選擇。

我可以想像，比如祖辰，這么聰明的小孩，必定一路順遂，到達他想要到達的位置。他一輩子都不可能體會到有一頓沒一頓的恐懼，一輩子都不可能體會到拼命想要保住一個小小位置的辛苦。事實上，整個家族企業(yè)正在等著他。

祖辰不只是個例。建中家長的社會經濟地位平均遠遠高于平均值，無須否認。每當遇到祖辰這樣的學生，我總是非常焦慮，非常焦慮。

對這些學生來說，報紙上泥濘中的小女孩是另外一個世界，根本無關痛癢。他們無法理解為什么這一家人要“選擇”住在山上，而卻不知道這有時是“被選擇”的不得已。

對這些學生來說，考了五年還沒考上更是不可思議的。

在聰明學生的字典里，從來沒有“學習困難”這個詞。他們無法想像有連背二十六個英語字母都有困難的人，也因此無法體會天生比較不會念書的蕓蕓眾生，在完全分數導向的臺灣，拼命要向上爬一點點的掙扎。

沒有經歷過不幸，就很難感恩自身的幸運。沒有經歷過匱乏的樣子，就很難珍惜現在的所有。加上如果天生沒有自省能力，就沒有同情心。面對像祖辰這樣的孩子，我只能慢慢讓這些學生體會，世界上有很多的不同。

至少，你要先學會尊重這些不同，不要很快地下評論，盡量設身處地想一想。沒有人有權力要求別人有同情心——同情心是發(fā)自內心的。故意裝模作樣，惺惺作態(tài)反而更虛偽。

但是我憂思甚重。以臺灣的現狀，這些學生非常有可能以后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在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就很有機會影響政策，制定政策，影響到很多人。就是因為未來的可能性，才更應該謹慎。

如果沒有教會同情心，教育是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