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頭目只好干咳嗽,這種緣法什么的恐怕說服不了任何人,他說:“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了,走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過不得江。只要別人看見你們怎么過江的,就人人都會過了。不想鬼子在禪達后方冒頭吧?走這條道好。走這條道,過完人就把橋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p>
他還是土頭土腦的,像禪達常見的獵戶。我們啞口無言,他幾乎堵死了我們每一條反駁的路。死啦死啦一直沒說話,在聽我們爭,這時又低下頭去標他的地圖。那地圖精細到除了軍隊沒人用得上,還標著“機密”倆字,但已經被他毫不客氣地標滿了諸如日軍駐防、兵力、據點、炮樓之類的符號。大部分人轟的一聲作鳥獸散,只扔下來一兩句話說明他們并沒把小頭目描繪的路當作通途。
“和尚和尚,碰見和尚就沒好運氣?!?/p>
“絕路啊,比他的禿腦殼還絕?!?/p>
世航氣得嘟著嘴翻白眼,小頭目笑得像是沒有聽見。
死啦死啦問和尚:“橋叫什么名字?”
“山里人自己搭的橋,哪里有得名字。”
死啦死啦拍了拍世航和尚,和尚好了些,向我們稽個首,跟著他的頭兒去趕隊伍。
我說:“猴哥,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哎?!?/p>
死啦死啦回道:“八戒,說不出有用的話就做點兒有用的事?!?/p>
“你見過那種橋的,郝老頭兒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費點兒心瞄準,一槍能穿幾個。你當然會記得被人打過伏擊的地方,能在那兒報仇是想起來就痛快的事。如果日本人也這么想的話,咱們要去的就是鬼門關。”
“你覺得可能會死,我覺得可能會活。虞師座說的,青菜蘿卜,各有所好。”
“那幫紅腦袋做什么了讓你信了?因為小瘋子過了怒江?”我問他,“我們也過了呀,不稀奇。我不信共產共妻的鬼話,可紅就是靠不住,火燒燒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紅的。紅的又怎么看我們?老冤家了。你看他們那隊長像是忘事兒的人?還有,你沒看出他們眼饞我們手上的家伙?他們也許就希望我們跟鬼子拼個精光?!?/p>
死啦死啦停止了疊地圖,把他的沖鋒槍往上抬了抬,“這個?”
“你沒見他們窮得連虱子都喂不起……”
死啦死啦一臉關心地把住了我的肩膀,一膝蓋頂在我的肚子上,然后放開我,一邊瞄了眼隊尾以確定沒人看見,然后繼續(xù)疊他的地圖。
我佝僂著,惱羞成怒地嚷嚷:“好,小太爺就是看他們不順眼!拿著樹棍子沖鋒,他們叫這希望?你也快被他們逼瘋啦,扛得住你就打個哈哈,動什么手???虞嘯卿說仗打成這樣,全中國的軍人都該死。你覺得你例外,你拿門小炮敢跟整個炮群對轟啊?,F在你也成該死的貨啦,連幫叫花子都比你強啊——還是紅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難兄難弟啊,我天天都覺得我該死!”
死啦死啦看起來快爆炸了,但他壓制著,最后他成功了,用地圖敲我的頭盔。
我躲閃著,“別碰我!”
“得啦。知道為什么讓你做我的副官?因為你覺得自個兒該死而不是別人,這就叫還有得救……話說回來,有空覺得自個兒該死不如多做事。”
“這種屁話不要總說,沒人想做你的副官?!蔽艺f,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憤怒已經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干笑兩聲,把地圖鄭重地用油紙包了才收回口袋。
“那地圖哪兒來的?那東西不比戰(zhàn)防炮好弄?!蔽覇査?。
“虞大師座親自監(jiān)繪。和戰(zhàn)防炮一起來的?!?/p>
我忽然有點兒起疑,“連這種東西也預備得有,你到底過江來做什么的?”
“幫你老爹搬書?!呃沧呃?,鐵拐李,拐起來。”說完他開步,我只好咧了咧嘴,跟在他的后邊。
他過江,為了偵察,為我軍一直在說卻從未做的反攻做準備。但他真的搬走了我父親當命看的藏書,這才是最瘋狂的部分。我們也真的成了他的死忠,因為他真在做事,于是我們明知故犯跟著他去做些更瘋狂的事情。
我在山巔上拿著死啦死啦的望遠鏡,看見山腰上人影晃動又沒入林里——那是我們后邊受過挫卻仍緊追不舍的日軍。我把望遠鏡遞給世航和尚,想讓他看。和尚卻不看,搖了搖頭,說:“一個多時辰就趕上啦?!钡致冻鰧捨康纳袂?,“還有半個時辰就過索橋啦。阿彌陀佛?!?/p>
我笑了笑,“你們就甩掉我們這些包袱了。”
世航更加搖頭不迭,“說不得的話,誰也不是包袱?!?/p>
喪門星從我們旁邊跑過,敲打我們,“你們不要看后邊,快點走,趕快走!”
前邊的林子越來越密了,死啦死啦把行進隊形調整成更適于叢林的戰(zhàn)斗隊形,讓諸如我父母、牛、小車這樣不適于戰(zhàn)斗的部分排在后邊。我們這些荷槍實彈的人從他們中間穿過時,我看見我父親驚惶成了空白的表情,郝獸醫(yī)在遞給我母親一壺水。我們不再說那些和尚與西天的喪氣話了,因為前路越來越險惡,我們像是回到了緬甸的叢林里,那不是愉快的記憶。
死啦死啦在分派人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也沒停下腳步。我們在搶速度,盡管每個人都累得半死了。
死啦死啦安排不辣、喪門星做排頭兵,那兩個露出倒霉的表情。倒是書蟲子力爭要做排頭兵。不辣恐嚇書蟲子,說排頭兵就是拿腦殼撞槍子兒的先鋒,但顯然那小子知道排頭兵是做什么的。他安靜但是很難動搖地說:“我做排頭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