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我們隊伍的后邊，看不見我的父母，這最好，他們最好也看不見我。然后我說：“我做排頭兵?！?/p>

不辣驚喜地嚷起來：“煩啦轉(zhuǎn)性子啦！”迷龍也憤怒地指出我這個小損人從來不做排頭兵。我沒理他們，也平靜而堅持地說：“我做排頭兵?！?/p>

不辣說：“你替我好啦，我會記得你的。”

“我替他?！蔽抑钢x子說，而那家伙平靜但憤怒地反駁道：“我不用人替?！?/p>

我和書蟲子爭先恐后在行進中做著準備，綁緊鞋子擼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死啦死啦挑著眉毛看我，不說話。被他那樣看著，人會覺得不踏實，覺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時會記憶復(fù)蘇，我們酸溜溜地稱為悟性。感謝虞師，我被綁在樁子上時想起我造的孽。長達五年內(nèi)我沒被人派過排頭，鄉(xiāng)巴佬們自動排在我的前邊，為了我腦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學(xué)問。

我對死啦死啦說：“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別人的排頭?！?/p>

他明白我的意思，于是對書蟲子揮了揮手，“他替你。煩啦，喪門星，排頭兵?！?/p>

書蟲子更加平靜也更加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書，不要往后放?！彼笤频耐罂?，讓他的頭兒也出來幫他解圍。他的頭兒沒讓他失望，站出來了，并且把一個日軍的鋼盔扣在他頭上，那算是保護兼認同。

小頭目對死啦死啦說：“你勸不動他的，誰讓他是我們這兒讀書最多的人呢?！?/p>

“我們這個也動不得的，祭旗坡的狀元?！彼览菜览仓缓每嘈Γ耙贿呉粋€，國共合作?！?/p>

迷龍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細節(jié)，“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頭就打，要被當(dāng)鬼子打死的?！?/p>

死啦死啦說：“哎？”

小頭目說：“咦？”

然后他們倆一起看著我和小書蟲子。我也想到了，并且憤怒地還回去，“門兒都沒有?！?/p>

死啦死啦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明擺的，在他面前，門有的是。

我和書蟲子，我們倆穿著日軍的全套衣服，拿著三八槍——虧得這支游擊隊的叫花子作風(fēng)，只要能用得上，他們連鞋帶都扒下來了。書蟲子覺得很新奇，我覺得很喪氣，我們倆以兩種步態(tài)在腸子路上走著。我回頭望了望，死啦死啦趕鴨子似的沖我們揮著手，于是我們加快步速，很快把他們甩在視野之外了。

書蟲子端著槍，繃著弦，和我們的新兵真沒多大區(qū)別，配上這身行頭就像鬼子進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讓自己如此可笑。秋蟬瞪著樹林，自己天天衰老，樹林還在長青。

我問書蟲子是哪里人，他說老家在北平，我說那是個爛地方，書蟲子因為這三個字皺了皺眉，問我：“你去過？”我看著前端無邊無際的林子，說：“從來沒有去過，謝天謝地?！辈⑶腋嬖V他我是東京人，還說了幾句杜撰的日語，“沙尤那拉”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書蟲子開始笑，讓他笑真的是很容易。

書蟲子笑著說：“我真羨慕你。你們家那么多的書，你讀書肯定比我多。你還打了五年仗，是老戰(zhàn)士。我真羨慕你。”

我打斷他，“手別老摳在扳機上?！?/p>

他很誠懇地說：“這種事你們要多教我?！?/p>

我只好不說話，又繃回了臉。再走下去，這路上就要多兩個正在廝打的日軍。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

我們又拐過一道彎，看見了十幾個和我們穿一樣衣服的人。他們并非無備，一個機槍組對著我們來的方向，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樹上吊。顯然，如果沒派排頭兵，我們會遭遇像在緬甸叢林里一樣的痛擊。

他們出現(xiàn)得又突然又不突然，這種突然又不突然讓我的腦袋炸了。那挺機槍就朝著我們，連調(diào)槍口都不用。感謝不辣、迷龍和何書光，他們曾和西岸對了長時間的歌。我把槍擔(dān)在肩上，哼著一個第一時間擠進腦子里的日本調(diào)門。我只擔(dān)心身后的書蟲子，如果他有一點兒過激舉動，我們就只好用死亡來完成排頭兵的職責(zé)了。還好他只是低眉順眼地跟著我。

他們的一個軍曹向我們?nèi)氯拢沁叺募一锒加谢蚨嗷蛏俚臍埣病覀兊某删汀?/p>

我只好堅持哼著曲子，這根救命稻草總算有些用處。又多了幾支步槍瞄向我們，嚷嚷聲也更猛烈了，但沒有人開槍。我估計他們是問我們從哪里來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沒有估計錯，但我們卻答錯了，書蟲子指著另一個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的頭盔上，笑著罵道：“八格！”

我像對迷龍他們一樣嘻嘻哈哈不輕不重地揍著他。我知道我們不會向這樣兩個嬉皮笑臉還穿同樣衣服的人開槍，我希望他們也不會。我蒙對了，他們甚至有了笑容，有幾支步槍的槍口放下了，機槍雖沒調(diào)開，但槍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機上。我并不能輕松下來，我的頭皮在發(fā)炸，因為我看見他們身后的山坡上有更多的日軍正在攀登。

我們終于還是遲到了，日本人記性好得很，而且抄了近路。如果他們還有戰(zhàn)爭初期的兵源，那么現(xiàn)在是他們在打掃我們的尸體。

從自己身上掏手榴彈太明顯了，對方開槍的速度一定快過我們。我從書蟲子身上拽出一個手榴彈，一個毆打動作平甩了過去，反正也不用扔多遠。那個手榴彈飛過路面落在他們中間，日軍在狂叫中臥倒。書蟲子甩過去了另一個，然后被我一腳踹進了另一側(cè)的溝壑。我跳進去的時候手榴彈在我身后爆炸——延時太短，被他們?nèi)踊貋砹?，但是書蟲子扔過去的那個在機槍掩體外炸開了。機槍掉了頭，彈雨啃著我們上方的路面，我低埋著頭躲避跳彈。

書蟲子在大叫：“下邊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