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5)

我的團(tuán)長我的團(tuán)(下部) 作者:蘭曉龍


死啦死啦的眼神飄忽著,那真讓我絕望,我趕緊說:“炸開個缺口!我們還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內(nèi)一定考慮到這個的!”

“能擋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誰斗嘴,“這不公平!這只是沙盤!真打一場這樣慘烈的攻堅戰(zhàn),地形復(fù)雜,傷亡慘重,我軍從無空地一體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誰有這樣理論上的效率和理論上的勇氣?”

虞嘯卿說:“我每天睡眠從沒超過四個小時,一天當(dāng)兩天用,就為了效率!我虞師的兵絕不會比日寇缺少勇氣!”

我說:“您每天睡幾小時是您自己的事,臥薪嘗膽也可以是精神鴉片!別的團(tuán)我不知道,讓炮灰團(tuán)去打這樣的仗肯定會嘩變!”我聽見一片死寂,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禍。

“什么團(tuán)?”他盯著我。

“川軍團(tuán)。”我說。

虞嘯卿不再說話了,我連讓他生氣都沒能做到。張立憲看看他,他也沒做出任何反應(yīng),于是張立憲走到門邊打開了門,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衛(wèi)指了指我,“收押?!?/p>

“我沒有想回的家,可你記得幫我疊只紙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兒。”我沒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說的。當(dāng)李冰他們走向我時,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滿繃帶的手把我扒開了,說:“我的防線還在呢?!?/p>

“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兒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脅才說出來?”虞嘯卿說,“——你不會說,可你的防線在哪兒?三條防線都成粉了。”

“反斜面的。反斜面的兩道防線?!?/p>

虞嘯卿駁斥道:“反斜面?它防的是銅鈸!它的槍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銅鈸一帶的赤色游擊隊值得用兩道工事群防御?”死啦死啦說。

“是防駐印軍!他們正勢如破竹地東進(jìn)!”

“反斜面防線在我軍勢如破竹之前就粗具雛形,而且中間還隔著兩個日軍師團(tuán)?!?/p>

虞嘯卿不再作這種爭執(zhí)了。他雖然總在爭執(zhí),卻又最不喜歡爭執(zhí),他直接說:“我炸開樹堡?!?/p>

“我們攻擊成性,敗局已定,反而視死如歸。每一個設(shè)計都是用來殺人,殺死更多的你們。兩軍絞殺,空襲失效,主陣地移師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報廢了。雙方都是強(qiáng)弩之末,只是我的這支箭指著你的腦門心?!彼览菜览部粗輫[卿。

虞嘯卿看著沙盤,平靜得我有點兒佩服他。但是他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所以我不擔(dān)心他在平靜中又生出什么詭變。

死啦死啦仍然用著那個初聽讓人生氣,細(xì)聽卻十分傷心的腔調(diào)說:“……整個南天門,一個大陷阱,餌肉就是我——竹內(nèi)連山和樹堡里的整個聯(lián)隊指揮部,你們以為不惜代價搶下來就得到了南天門,其實造它出來就為了殺更多的人,讓虞師實力耗盡。……得到死了才知道這一點?!?/p>

虞嘯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在哪兒學(xué)的……打這種仗?”他的聲音發(fā)悶,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說:“跟他學(xué)的。”

我訝然地被虞嘯卿看著。我?guī)缀蹩床坏接輫[卿的憤怒,只看到他的無辜。如果我忽然搶走雷寶兒最心愛的玩具,再告訴他我才是他的親爹,也會看到這種無能為力到近乎無邪的無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釋,“他們都不想死,他們看著早晚有一天要他們?nèi)ゴ虻牡胤?,就會想他們會怎么死。他們天天想夜夜想,后來我也被傳染了,我也那樣想——我就學(xué)會了。”

“……解散。”虞嘯卿說。

人們稍稍動彈了一下,最大的動彈是他那幾個最親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邊,他們毫不掩飾地表示出這樣一種熱望:他們的師長揮揮手——把這倆妖言惑眾者拖出去點了。

“都解散?!庇輫[卿只是又吩咐了一次。

人們終于紛紛地退出去。英國人在搖頭,美國人在發(fā)悶,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們無聲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輕和斗志,像是戰(zhàn)死者的尸體伶仃歸鄉(xiāng)。

虞嘯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開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們這兩個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種略顯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門。就要跨過門檻時,他站住了,轉(zhuǎn)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盤——他數(shù)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熱望。他伸出一只戴著手套的手,拭去終于噴涌出來的淚水,然后在邁過門檻時轟然倒了下來。

他的手下并沒有離開,張立憲幾個家伙只是遵從命令閃在他視線之外的門楣兩旁。他們撲了上來,速度快得讓虞嘯卿沒能倒在地上,然后一聲不發(fā)地把虞嘯卿抬出了我的視線。

我慘淡地笑了笑,看著我的團(tuán)座。他仍呆呆地看?沙盤,搖搖欲墜。他從一走進(jìn)這里就已經(jīng)搖搖欲墜。然后他摔倒下來,他的腦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門。

我沖進(jìn)院子里大叫著:“救人??!幫幫我,救救人!”我抓住我能夠到的每一個人。

他們無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開,甚至是把我推開,我像是一股擾人的空氣。他們視若無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夾著急救箱跑開——為的是虞嘯卿的郁結(jié)而非我那團(tuán)長的危殆。驗證勇氣很難,表現(xiàn)勇氣就只要對我們同仇敵愾。虞師繃得像弓,今天斷了弓弦,沒人想他也許救了他們,人們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我被院子里的兩個哨兵冷冷地看著,最后我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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