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6)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我們也許是全禪達最潦倒的兩個背影,都帶著重傷,都精疲力竭,都承受著無處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著我人事不省的團長,還要避免他碰到我的傷口,還不想弄痛他的傷口,我們這樣離開了師部的大門。大門口的哨兵用同樣冷冰冰的態(tài)度看著我們走出大門。

但是兩個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滿意足,幾近燦爛。我對我拖著的這堆爛肉實在是再滿意不過了,我嘮叨和贊美,“你沒說出來,太好啦。十個炮灰團來換南天門,虞嘯卿也要抱著你親嘴啦。你沒說,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贊美中神志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小太爺真沒跟錯人呢……總算做對了事,能做你的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只管哼哼:“痛啊……你別念叨啦……痛啊……”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

“你不能這樣啊……現(xiàn)在咱們怎么回去?”我狠拍著他的臉頰,“喂,我不會開車!”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墜。我們好容易蹭到我們那輛連泥帶血的破威利斯旁邊,但我只能看著它發(fā)呆。

我的團長躺得很舒服,這也許是我的主觀,我不知道一個人暈厥的時候是否還能有舒服與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勁的手是拉不了車的。我像克虜伯拖他的戰(zhàn)防炮一樣,用破布和背帶做了一根挽帶,挽帶掛在我沒受傷的那半邊身子上。我拄著車上掛著的那支槍,終于有了兩個著力點,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掙命。

很費勁,可我仍然很高興,仍然時時露出快樂的微笑,并因為這種微笑回頭看一眼我拖著的那頭生豬。我滿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厝ダ病6疾粫?。沒人要死。”

后來我看見了那幫精銳,他們憤怒而茫然地簇?fù)碓诮纸恰N业牡絹碜屗麄冄杆儆辛私裹c,他們向著我指指戳戳。上天寵愛驕傲的人,給他們一顆永遠(yuǎn)孩童般的心。我說的不是天真淳良,而是他們永遠(yuǎn)只顧自己的喜好厭憎。他們愛死了虞嘯卿和那個能讓他們?nèi)w喪命的作戰(zhàn)計劃,他們有多愛那個就有多恨我們。

何書光、余治、李冰他們迅速圍了過來,張立憲最后一個慢條斯理走過來,好像他和要發(fā)生的事沒有關(guān)系的樣子,但瞎子都知道,他就活脫一個在模仿中長大的小虞嘯卿。余治拿掉了我的槍。他們看著我,憤怒在平靜之下。是的,虞師座訓(xùn)導(dǎo)要冷靜,于是他們模仿出冷靜。

何書光說:“師座很少坐,可現(xiàn)在躺下了?!?/p>

我也很平靜,平靜而絕望,絕望模仿不出來,那是從心里出來的東西。我說:“要是有個地方可以躺,我們謝天謝地。”

余治說:“拖著你的竹內(nèi)連山,躺回西岸去?!?/p>

李冰說:“死瘸子,上回我該就地崩了你?!?/p>

他們拍打著我的頭,拍得塵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發(fā)現(xiàn)只會越擦越臟,于是改成了用腳踹,還好只是輕輕地踹,以盡可能地表示蔑視。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讓他們惱火,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還擊。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腳重了很多,并且看勢頭將是十幾個人的劈頭蓋臉。我站穩(wěn)并且護在那輛推車前,我可不想哪個毛小子去動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就指給他們看我的傷,“我受傷了。”

“傷了又怎么樣?”李冰忽然開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槍,逃避戰(zhàn)事。”

眼看又是一頓暴踹,但是張立憲舉了一只手,“等會兒!”在這幫渾小子中間,他發(fā)話至少頂半個虞嘯卿,于是其他人都停住了。他踱上來,研究了一下我的傷口,他絕不會輕手輕腳,但也不會刻意重手重腳,他倒不惡毒。然后他說:“三八槍,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傷。別碰他的傷?!?/p>

“別碰我團長?!蔽艺f。

“我們不碰沒知覺的人?!彼f。

“那碰啥?老子是不是還要請他吃頓飯?”何書光問。

“不碰沒知覺的人。不碰傷兵——只要他是和日軍作戰(zhàn)負(fù)的傷!”張立憲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靜了,然后譏誚地看著我。

我不寒而栗。那是驕傲,不是憐憫。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我的團長躺在推車上,他們沒有去動他,真沒有去動他。

我被十幾只手烏烏匝匝地推跪在塵埃里,我的手被毛毛躁躁地纏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槍,幾把刀在我頭上縱橫捭闔,把我本來草窩一樣的頭發(fā)割成了狗啃;幾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闊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們做這些勾當(dāng)?shù)臅r候還真夠小心的,盡量不碰到我的傷口。?忍耐著,從人腿紛沓的空當(dāng)中看著我的團長,我甚至還能微笑。

那只是暫時。

“筆墨伺候!”余治拿著從老百姓家要的一個臭烘烘的硯臺和一支臭烘烘的禿筆,擠進人群,還沒忘了作個大揖,把筆硯捧到我的跟前。他們的老大張立憲拿了筆在我臉上開始涂抹。我忍受著。

張立憲在我的額頭上畫了一面太陽旗,在我的臉上寫了“小日本鬼子”,然后他擦著手退開。他很滿意,他在笑,他周圍的家伙笑得打跌。

何書光大笑,“不夠像啊不夠像!”我赤裸著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畫的地方。他在我的人中上畫了仁丹胡之后,又在我的身上畫上了一面更大號的太陽旗。我開始猛烈地掙扎,但那幫家伙營養(yǎng)良好,體力充沛到過剩,哪一個都能制得我動彈不得。

余治在我身上寫著“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著他們大叫:“你們干嗎不剝了我一塊皮?!”李冰在我身上做著諸多的補充,而一幫家伙躍躍欲試地等著更多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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