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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步凡初次跑官心里像做賊一樣,他忐忑不安地隨引薦的人來到三樓米達文的門口,趙云天敲了門,里邊明明有動靜卻不見開門。趙云天故意把臉對住門上的貓眼。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女人看樣子是米達文的夫人,她相貌平平,很樸實,就像個農(nóng)村婦女一樣。趙云天問:“達文在家嗎?”
米夫人說:“在,剛起床,正在洗臉。說是上午不知要去見李書記還是邊市長,你們晚來十分鐘可能就見不著了,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呢,星期天回來也很少待在家里。表叔表哥你們坐。”
王步凡又一次佩服張問天考慮事的周全。他們放下禮品,米夫人也不客套??磥砥綍r送禮的人多了,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她把客人讓到沙發(fā)上坐下就去倒茶水。王步凡急忙起身把茶水放在趙云天和張問天面前,然后端了兩杯,自己一杯給了老父親一杯。米夫人扭過身對著衛(wèi)生間說:“老米,咱表哥云天和表叔他們來了?!?/p>
米達文在里邊“哼”了一聲,仍沒有出來,不知是在洗刷還是在解手。
王步凡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了有兩分鐘時間,已是八點鐘了。
米達文終于從衛(wèi)生間里慢慢悠悠出來了,大家一齊站起身,他不冷不熱地一一同大家握了手,嘴中只簡單地說著:“好,好?!甭曇魠s小得像蒼蠅嗡,并且像是從鼻孔中冒出來的幾乎讓人聽不見。他握手的方式也特別,僅僅點到為止,讓你感覺到他純粹是在應(yīng)付。握手程序結(jié)束后米達文用沙啞的聲音說:“坐,大家都坐吧?!比缓箢┝艘谎鄣厣系臒熅疲樕虾翢o表情地問:“老張和老趙你們來還帶東西?”他并沒有稱呼表叔和表哥。
王步凡以前只是在電視上見過米達文,今天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位縣委書記,他聽米達文提到禮品的事,急忙解釋道:“初次登門,隨便帶點禮品,米書記千萬別批評。”說罷有些緊張,偷偷地觀察著米達文的表情。
其實米達文并沒有批評的意思,只是禮節(jié)性地說說罷了,而且話簡練得不能再簡練。米達文個頭不高,身材瘦小,給人的印象是和藹可親又不失嚴肅,他總會把他的微笑控制在最佳狀態(tài),坐在沙發(fā)上用左手的中指一動一動地輕輕敲擊著沙發(fā)的扶手,左手的其他部位紋絲不動 ,包括其他四個指頭。右腿蹺在左腿上,右腳很有節(jié)奏地一上一下地彈著,幅度掌握得極小,讓人只有認真觀察才能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腳處在動態(tài)中。
張問天這時開腔了,指著王明道介紹說:“這是王明道王老師,我和您表哥云天都是王老師的學(xué)生,當(dāng)年他在咱們芙蓉鎮(zhèn)教書,你家老掌柜也是他的學(xué)生?!?/p>
米達文并未特意有所表示,只是很勉強地向王明道點了點頭。王明道也很禮貌地點頭還禮。
張問天接下來指著王步凡說:“這位是王老師的公子,叫王步凡,在石云鄉(xiāng)當(dāng)副鄉(xiāng)長,八四年就當(dāng)鄉(xiāng)鎮(zhèn)副職,因為上邊沒人一直沒有提上去,人挺能干的?!边@一次米達文連頭也沒點,只是看了一眼王步凡,那眼神好像是在譏笑王步凡沒有能力,或者是覺得石云鄉(xiāng)不正常的事情太多。王步凡則燦爛地笑著表示出對米書記的無限敬仰,至于他受誣陷被停職的事情,米達文不問,他也只字未提。
張問天這時看著米達文的臉說明來意:“達文,步凡在鄉(xiāng)鎮(zhèn)副職任上已經(jīng)干了十二年,按道理早該提拔了,可是原縣委書記武崴用人不明,因為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和妓女暴死在辦公室里,不知道怎么就冤枉了步凡,有人通知他停職,卻沒有人通知他上班。你在天南親戚朋友也不多,培養(yǎng)個自己人總比提拔外人可靠些。常言說春種桃李,夏得其陰,秋得其實,桃李滿天下是很榮耀的?!睆垎柼旃室獍淹醪椒舱f成是自己人,“自己”兩個字還加重了語氣,且引經(jīng)據(jù)典以求打動米達文的心。
米達文微微皺一下眉頭,好像很會做官似的說:“那個事情我也聽說了,議論前任書記長短不太好……那天李二川老師說的就是步凡吧?不過現(xiàn)在沒有位置,就那十六個鄉(xiāng)鎮(zhèn),有幾百個副科級要求進步,競爭也挺厲害。有上邊打招呼的,有些很早我就答應(yīng)人家了,我也作難??!”
“怎么沒有位置,孔廟的鎮(zhèn)長不是自殺了嗎?正好有空位。步凡的人品官品可是一流的,我聽說他們鄉(xiāng)欠飯條子一公斤,竟然沒有步凡的一張,這說明什么問題?說明步凡清正廉潔?!壁w云天是個直性子人,聽米達文這么一說立即揭了他的老底,還替王步凡說話。
米達文微微笑一笑,笑得莫名其妙,然后說:“死了一個孔隙明,有十幾個人盯上了鎮(zhèn)長那個位置,僅孔廟就有李浴輝和萬勵耘兩個,唉,競爭很厲害啊?!泵走_文抿一下上嘴唇不再說話,繼續(xù)梳理他那稀疏的頭發(fā),并且很悠閑地欣賞著客廳墻壁上的兩幅書法作品,屋里的氣氛像忽然凝固了,讓人有些窒息的感覺。
王步凡聽著米達文和趙云天的對話,心里非常緊張。他知道天南官場競爭得很厲害,據(jù)說有些人為了從副科晉升正科就要花十多萬,是不是米達文已經(jīng)收了誰的禮,承諾了什么人。趙云天說他怎么廉潔的話也有些迂闊,官場上的人誰也不會因此高看他王步凡。他偷偷看一眼米達文,見他仍在專心欣賞書法,就隨著米達文的目光去看墻上那兩幅作品。一幅是“云鶴風(fēng)龍”四個大字,一幅是元末明初書畫家王冕的詩,是一個叫李知書的書法家寫的。
我家洗硯池邊樹,
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顏色好,
只留清氣滿乾坤。
王明道打破僵局說:“這兩幅書法不錯,運筆圓潤,字跡蒼勁,有大家風(fēng)骨。”米達文也像很有學(xué)問似的說:“‘鳥鶴鳳龍’四字中‘鳥’字和‘龍’字寫得特別好,你看那個鳥字簡直就像要飛的樣子,龍字有龍頭有龍鱗,簡直寫神了?!甭犆走_文這么一說,王步凡簡直想笑出聲。米達文說的鳥字其實是繁體“云”字的草書,并不是鳥字,但他不能點破,怕米達文難堪。米達文端詳一會兒墻上的字又說:“王冤(冕)的詩就是寫得好,特別是‘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兩句我尤為欣賞,我們共產(chǎn)黨的干部就是要不圖名,不圖利,實實在在地為老百姓辦事,每走一處都要留下良好的官聲,不能走一處敗一處?!涣羟鍤鉂M乾坤’這一句特別好啊,我覺得就這一句最妙,人活不過一百年,如果能夠留下一個好名聲也是一輩子的造化?!?/p>
趙云天終于憋不住了:“達文,你搞錯了,那是‘云鶴鳳龍’而不是‘鳥鶴鳳龍’。你堂堂一個縣委書記,就是一條龍嘛,鳥豈能和龍為伍?另外那首詩的作者應(yīng)該讀免(冕)而不應(yīng)該讀冤,你也搞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