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達文顯得微微有些窘,仍不失風度地說:“其實我是知道的,有些時候總是口下有誤,哈哈……”他為了不使自己難堪就岔開了話題:“現(xiàn)代人寫字追求怪異,很難達到前人的水平,主要是功底不行。遠的且不說,就拿清末民初天野的兩大書法家李鼎和高秀來說,他們的字是得到于右任老先生批示的,現(xiàn)在已成文物了?,F(xiàn)在的書法家一幅字最多也不過值三五千塊錢,根本不能和李鼎、高秀的字同日而語,可惜現(xiàn)在很難見到他們的作品了。就李知書這兩幅字都一萬多呢?!?/p>
屋里再次出現(xiàn)長時間的沉寂。王明道這時再次打破沉寂說:“我倒是存有李鼎和高秀的書法,隨后讓步凡給米書記送一幅鑒賞鑒賞。”
米達文稍稍有些吃驚,他再一次端詳王明道:鶴發(fā)童顏,是個很有風骨的老人,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那么得體,想必經(jīng)歷不凡,更不會信口雌黃。就用手攏一下頭發(fā)笑道:“我只是隨便說說,老人家就自己留著吧,那些東西都是藝術(shù)珍品呢。”
王步凡有些不安。他從來沒有聽父親說過保存有古書畫,這種事怎么可以不負責任地亂承諾,一旦弄不來李鼎和高秀的作品怎么辦?但他也知道父親一生謹慎,從來不辦沒有把握的事,想必知道誰家保存的有,不然不會這樣說。
米達文這時像是很隨便地說:“步凡的事回頭我跟組織部門說一下。不過你要知道副科晉升正科競爭很厲害,有的人已經(jīng)找市領(lǐng)導打過招呼了,招呼歸招呼,還存在個重用人才的原則嘛,步凡在廉潔自律這方面做得非常好,事成了皆大歡喜,不成只能遺憾了,不過只要我在天南,以后有的是機會。”
王步凡聽米達文這樣一說,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競爭厲害是真,但決定權(quán)是在縣委書記那里的,這一點他心里很清楚,縣委書記要提拔誰理由多的是,看來這一趟總算沒有白找米達文。
張問天見米達文已經(jīng)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再坐下去就沒有什么意義了,站起身說:“達文很忙,上午還有事,我們就不多坐吧。”
米達文沒有表態(tài)。米夫人在廚房里聽見張問天要走,急忙出來很誠懇地說:“表叔和表哥長時間不來,吃過飯再走吧。”米夫人完全是一副農(nóng)村人的熱情憨厚勁兒。
張問天說:“我們已經(jīng)吃過早飯了?!闭f罷就站起身要走。
米達文這時很隨意地說:“老張和老趙你們等一下?!比缓笃鹕砣チ死镂?。
王明道給王步凡使了個眼色,他們先下樓了。下著樓梯王步凡仍在回味米達文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這是他三十多年來拜見的第二個縣委書記,他覺得米達文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子,不然怎么能那樣穩(wěn)重,那樣有修養(yǎng),比揚眉的叔叔還有官架子。
來到樓下,王步凡見下面又停了一輛小車,大概也是來找米達文的。
樂思蜀見王步凡下樓來了,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問:“見人沒有?”
王步凡笑著向樂思蜀點頭作答。這時張問天和趙云天也下樓來到車邊,每人手中拿著一條紅塔山煙,邊走邊說話。
坐上車后張問天說:“達文非讓我們每人拿一條煙,我們倆都不抽煙,就留著給王老師抽吧 ?!?/p>
王明道笑瞇瞇地未置可否。
在車上王步凡心情很好,忽然又覺得自己送禮跑官的行為有些卑劣,臉有些紅,不過想想那么多人都來和縣委書記套近乎,自己這也算不得什么。
樂思蜀把車停在市新華書店旁邊的一家小飯店門口,大家下車簡單吃了些早點。趙云天讓王明道回家中坐坐,王明道說下次來時再說。趙云天是那種不會花言巧語的人,也不再強留,就告別回去了。等趙云天進了市新華書店家屬院,樂思蜀才開車返回天南。
路上張問天特意囑咐王步凡,星期一上班時一定要把李鼎或高秀的字送到米達文手中。似乎書法作品是個很重的砝碼,有了這個砝碼,天平的那一端就會翹起來,否則就會沉下去。
王步凡心中沒底,就用征詢的目光望著父親,他父親胸有成竹地點點頭。王步凡心里踏實多了,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掏了一陣耳朵。
一路無話,四十分鐘后就到了王步凡的老家王家溝,王步凡囑咐樂思蜀先送張問天回芙蓉鎮(zhèn),回來時再來王家溝接他。
樂思蜀車一啟動,張問天把兩條紅塔山煙從車窗里扔了出來。王明道拾起煙,臉上的表情很復雜。車子已經(jīng)走遠了,他仍在點著頭遙望車屁股。
回到家里,王步凡讓父親坐下后迫不及待地問:“爹,咱家真的有李鼎和高秀的字?”
王明道很神秘地笑了笑說:“如果沒有我能亂說?”
王步凡一陣驚喜,繼而他又不解地問:“爹,過去破四舊時血雨腥風的,咱家那么多的古書都被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燒了,為啥唯獨那兩幅字逃過了劫難?”他家的一磚一瓦王步凡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從來沒見過李鼎和高秀的字,他弄不明白父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他最怕的就是父親老糊涂說了昏話。
王明道則顯得很有城府地說:“這就叫人有遠慮無近憂?。∑鋵嵲奂业膶氊惒恢皇沁@兩幅字。你曾祖父雖然當過兩任知縣,卻只留下一堆書和一幅鄭板橋的《風竹圖》。我在民教館供職時曾去拜會過李鼎和高秀,并向他們每人索要了一幅字。另外我跟你提到的那個湖南尤可敬,他回湖南時,因戰(zhàn)亂曾把一個皮箱留在咱家,讓我替他保管。
“日本鬼子來時我怕東西失竊,就把皮箱藏在后院的那口井下。日本鬼子投降后,我把皮箱從井下取上來,箱子已經(jīng)腐爛了,我打開箱子一看,里邊用油布包著十根金條,一匹唐三彩馬和一幅唐伯虎的山水畫,另外還有一幅于右任的字。因為這些東西是民教館庫房管理員尤可敬的,或者說是民教館的財產(chǎn),我必須好好保存。乘著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這臨街房的墻上我挖了許多洞,連同其他字畫分開藏在墻洞里邊,然后又用泥巴將墻壁粉刷一遍,外人根本看不出一點兒痕跡。后來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政治運動,但這些東西至今仍安然無恙。這件事我連你母親也沒說過,怕她經(jīng)不起造反派的恐嚇把這些東西交出去。
“五八年我被劃成歷史反革命那陣子天天被批斗,有時讓我跪在板凳上手舉著磚頭交代問題,也沒敢說出這些事。那時我豁出去了,心想真要是被槍斃了,將來一旦拆房子時這些東西也會重見天日的,不管是回歸國家或者留給子孫,總比毀壞強。
“今天小樂買了那么多東西,應該是一份厚重的禮品,但米達文似乎并不動心,唯獨對李鼎和高秀的字動心。我聽老百姓口中流傳著這樣的諺語:五萬塊錢當鄉(xiāng)長,十萬塊錢當局長,五十萬塊錢當縣長。咱們僅僅送了點煙酒顯然分量是輕了些。在我看來,不敢說米達文是個貪官,起碼他不是個清官。你將來如果有高升的那一天,要想不翻船,就千萬不能貪污,要向你曾祖父學習。他雖然身處清末那樣的污泥濁水之中,但他出污泥而不染,當了兩任知縣,兩袖清風?,F(xiàn)在社會風氣到了這一步,不送禮辦不成事,咱們也不能世人皆醉我獨醒,那樣反而會害了自己。別人送禮是公款,是民脂民膏,而我們送的是祖?zhèn)髦?,雖然也是行賄,但我們問心無愧。再說書畫這些東西自古就是饋贈之物,我認為也夠不上什么大錯。將來在最需要的時候,你把這些字畫送出去,鋪平仕途,或許會有個好的前程。
“雖然這些東西有些是湖南那個尤可敬的,但他長我十歲,這么多年過去了,假如他還活著的話,早該來取了,不會至今仍無音信。看來他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常言說久占成業(yè),這些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咱的家業(yè)了。”
王步凡聽了父親的這番話,心跳加快,且驚且喜。他真沒想到父親這么多年一貧如洗,辛苦勞作,養(yǎng)育他的八個子女,背都累彎了。誰又曾想到他會這么富有,簡直就是一個百萬富翁。在當今這個世道,這些書畫作品一旦出手,幾百萬早到手了,他再也不會這般清貧??磥砟軌蚰妥〖拍颓遑毐厝皇鞘篱g最高尚的人,父親就是這樣的高人。更讓他敬佩的是老人家很少走出小山村,僅憑天天聽那個破收音機,什么人情世故、官場動態(tài)都懂。
王步凡正在想心事,王明道拿來一把镢頭,向王步凡指了指位置,讓他把墻上的泥土挖掉。然后取下一塊磚,從一個墻洞里取出兩幅書法作品。他緊張得像捧著極易摔碎的寶貝,雙手顫抖著打開兩幅因年久紙質(zhì)已經(jīng)發(fā)黃而沒有裝裱的字,一幅是李鼎寫的行草。字跡雋秀,運筆流暢,兼有柳歐之風。一幅是高秀寫的正楷顏體。高秀的字大氣磅礴,肥瘦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