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此時,街坊鄰里就會對著他的背影指指戳戳,母親們無一例外地告誡自家的小女孩子,千萬不要搭理這條老淫棍,順帶地,千萬不要搭理景皓。
“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們這樣警告懵懵懂懂的女兒,仿佛穿著開襠褲、睡覺時時尿床的景皓已然是一枚一觸摸即發(fā)的炸彈,與高大威猛的父親有著同樣等級的毀傷力。
在上個世紀80年代,父親跟一位高二的女學生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兩人彈吉他、看落陽、寫情書,翻版著言情小說的情節(jié)。女學生深知這場戀情前是懸崖,后是深淵,她屬意扮演朱麗葉,邀約景皓的風流父親殉情。老男人貪生怕死,左推右擋,癡情的少女萬念俱灰,服了兩包耗子藥,慷慨赴死——幸虧搶救及時,揀回了小命。
學校一怒之下,作出開除父親公職的決定。景皓的母親牽著年幼的兒女,一路求校長,求主任,希望能為父親保留職位,哪怕是看大門、掃廁所。
“求求你們,發(fā)發(fā)慈悲,高抬貴手,好歹留下他,”母親聲淚俱下,“他一旦沒了工作,更是為所欲為,我可怎么看得住他?!”
母親的眼淚最終未能留住父親的公職,而且這頭風浪未息,那邊父親又順手牽羊地睡了鄰街一間雜貨店的老板娘,被人家的丈夫光溜溜地堵在了被窩里。
景皓母子三人聞訊趕到時,父親與他的露水情人已被赤身裸體地雙雙捆綁在門前的一棵大樹上。人群蜂擁而至,興致昂然地觀看這對厚顏無恥的狗男女,將整條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戴了綠帽子的雜貨店老板提出,景皓的父親必須賠償他一大筆名譽損失費,否則沒完沒了。母親為著幼小的兒女純潔而神圣的顏面,不得不息事寧人,迅速答允了雜貨店老板無理的要求。
景皓一生一世無法忘記那個奇恥大辱的午后,母親低垂著頭,拖著沉重的步履,領(lǐng)著一絲不掛的男人,穿越無數(shù)訕笑的目光,就像穿越冬季蒼茫的白霧抑或夏日無盡的暴雨。
父親進了家門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妻兒懺悔,或是解釋。他若無其事地穿上衣褲,照舊是牛仔褲與花格襯衫,一身浮華行頭。他哼唱著流行小調(diào),略彎著腰,用一把蘸水的梳子,對著五斗櫥上殘破的鏡子,梳理一頭驚濤駭浪的長發(fā)。
小小的景皓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注視著這個獸性的惡魔,憤怒使景皓渾身戰(zhàn)栗。他告訴自己,一切必須停止。停止。停止。
然后景皓突然就揮拳擊打向他,不是小孩子撒嬌撒潑的那種,而是狠毒的,成年人刻骨的失望與怨恨,抓他,咬他,甚至踢他的下體。
父親先是發(fā)怔,繼而一把提起他,左右開弓地抽他的臉。景皓拼命掙扎,以致彼此精疲力竭。母親急赤白臉地趕來時,景皓滿嘴是牙血,父親渾身是抓痕。
那一年,景皓六歲。
五年后,母親撒手人寰。留在墻上那張黑白遺照里的,已是一個皺紋橫生的老女人,稀疏的頭發(fā),黃黃的牙齒,松垂的肌膚,沒有血色的嘴唇——
很多年以后,景皓才知道,母親的祖籍在中緬邊境的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她離鄉(xiāng)背井,闊別家人,闊別故土,跟隨愛人前進的方向。在她有限的幾頁日記里,記載著無盡的悵惘與懷想,那里面,有大片大片的菠蘿地,樹下空氣清新,光線暗淡。在遠遠的山坡上,有綠色的胡椒種植園,有濃濃的煙霧和熱帶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