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開始大規(guī)模消夜活動,在東四一帶。
北京城曾有東富西貴之說,可見東城有商業(yè)傳統(tǒng)。所以改革開放伊始,東四一帶成了商業(yè)化的排頭兵,雨后春筍般冒出一片服裝攤兒,那叫一個火。餐飲業(yè)隨之而起,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南北大菜的香氣迎風飄揚。
所謂商業(yè)化,突出“競爭”二字,你殺我搶,明槍暗箭,不妨視作朝代更迭諸姓輪替的縮影。時至今日,每一寸地皮上發(fā)生過的故事,都夠編三十集電視劇的。我呢,有資格在劇中跑個龍?zhí)?,因為有四五年,在那一帶街頭吃到街尾。
健力寶大酒樓,系出名門,排場的去處。家人團聚、老同學重逢會挑這里。吃飯?zhí)舻貎?,會暴露一個人的潛在心理。比如我這挑法,明顯是回避型人格--好面子,有苦處深藏之,和親人有距離感,旁觀者心態(tài),不投入。有時候端坐那兒吃著,聽旁邊包間吆五喝六一團火熱,覺得整個酒樓是一場假假的大戲。
阿靜粵菜當年太紅了,紅到一天半夜正欲打烊,有黑衣大漢蒙面進門,一把五四式手槍拍柜上,老板乖乖倒出保險柜里所有財物。傳奇而已,不必較真,人民共和國首都的東四,不至于。反正我不記這些驚天大事,只記些細枝末節(jié),比如小樓梯又陡又窄,那么多次酒后下樓沒變成殘廢,該念十萬遍阿彌陀佛。還記得作家石康剛做完近視眼手術(shù),在那兒擺席慶賀。石康戴眼鏡時文氣十足,做派卻像土匪;摘了眼鏡,看似土匪,反而成作家了。
東四那十幾條胡同里,老北京最多。據(jù)他們說,走大街上聽人口音,東四片兒的互相都能聽得出來。北京城除了東四,只有天橋還有這待遇,不過天橋口音南城范兒,胡同串子味兒,跟東四的富貴腔不在一個層面上。
我看這純屬東四老住民們瞎編排,固然有過東富西貴說,可都哪年月的事了。再說,人家說的是整個東部地區(qū),也沒單把東四拎出來鶴立雞群嘛。
話雖這么說,住東四的人還是自有一股牛逼勁兒。友人老方即如此,他住四條,起過一個日式筆名,叫東四四條郎,看出多戀東四了吧。牛逼的具體表現(xiàn),好比大家叫他消夜,任何地方不去,除非十幾口子就乎他一人,去四條北口的紅煲樂。
紅煲樂小到不能再小,門臉窄得像一扇正常的門又被菜刀削了一半。店堂狹長,像個筷籠子。飯菜也不好吃,常常叫一桌菜,走時基本原封未動--懶得動。只有一樣食物可人心,就是疙瘩湯。到紅煲樂消夜,只為喝酒,朋友齊刷刷地喝大酒,疙瘩湯加點醋,最解酒。
所謂紅煲樂的消夜回憶,實際都是大酒回憶。
張三喝多了,聽到角落一桌兩個陌生人正談?wù)軐W,拎著酒瓶子去,一屁股坐旁邊,酒瓶往桌上一墩:來!不就是亞里斯多德么,和你們聊聊!李四喝多了,老婆電話打到紅煲樂催回家,舉著電話嗯啊哈,說不清一句完整話,恍惚間把電話線當了長壽面,往嘴里送。王二喝多了,兀然產(chǎn)生幻覺,覺得天賦一身奇異武功,要劈扎啤杯。杯子沒碎,手筋被劈斷,急叫救護車送醫(yī)院。
回想起這些,我有特別不著調(diào)的聯(lián)想:談?wù)軐W那位像是純文學;打電話那位像是俗文學;劈杯子這位,就像眼下正風行的奇幻小說--二十多年來文學的市場化進程,竟讓我們在紅煲樂早早演練了一遍。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我們。前日翻書,學者甘陽有總結(jié),說那會兒社會科學尚未成形,所以人文科學一直“l(fā)eading the way”。還說“經(jīng)濟改革不是當時知識界的discourse,而且不在人們的頭腦里面,沒人談這個經(jīng)濟改革,覺得是很boring的事情?!?/p>
如此高屋建瓴還華夷雜處的話,不敢評判對錯。不過那時人們即使大酒,也酒得人文氣息濃厚,而且健康積極,遠不像今天的大酒這般頹廢,倒是真的。
后來沒多久,經(jīng)濟大潮來了,這伙人聚得越來越少,都去市場大海里弄潮了,沒工夫,主要也是沒閑心聚了。東四四條郎也搬走了,他住的大雜院,被一家房地產(chǎn)商看中買了。他搬走后不久,紅煲樂拆了。再后來,北京城很多這樣的小飯館都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