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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維也納(五)

外國音樂在外國 作者:陳丹青


下午四點鐘了。我繼續(xù)走。舊城的更北端,街道漸漸平凡而凄涼--很想描述這一路,很難描述,一度我以為找不到舒伯特的家--接近閉館時分,我走進這座十八世紀的平民院落,一方小井,豎著鐵制的杠桿,據(jù)說原先的住戶撤空了,辟為舒伯特故居,后院有白樺樹。他家在二樓第一間,門邊留著當年的灶臺,灶沿灶頂是熏黑的墻。說明書交代這間房住著父母,哥哥,舒伯特,多么親切,和我幼年的家一樣。怎么可能四口人呢?他是父母十四個孩子中的第十二個,一七九七年,貝多芬遷入今天我兩度造訪的大公寓,同年,在這里,舒伯特誕生了。

本雅明說:一個三十五歲上死去的人,留給世人的記憶永遠三十五歲。這話意味深長。舒伯特死在三十一歲,戴著他那副眼鏡,胖胖的,一頭卷發(fā)。臨死那年,一八二八年十一月初,他還試圖就教于西蒙·賽赫特,一位著名的維也納對位學家。經已創(chuàng)作了全部作品的舒伯特還想請教對位學家?!十一月十九日,他去世了。每聽他的第九交響樂,我就想:他快死了,而且他知道,而且仍然寫,而且他晚期的作品那般猛烈,而且他從未聽過自己的交響樂交付演奏,效果怎樣--今天上午,下午,我在莫扎特貝多芬的家不曾想起他們的樂音(除了戴上耳機的一瞬)。為什么音樂記憶會在音樂家故居被中斷?他們的房間過于安靜了。但在舒伯特家,并非故意,心里幾度掠過他的樂句:朔拿大,即興曲,第五交響樂的調皮的首句,《鱒魚》明凈沉浮,《魔王》的男聲從頭到尾顫抖著,還有,氣貫長虹的第九交響樂第四樂章。至今我沒找見他最后一部漫長的四重奏的好版本,第二樂章的驚人獨白,如縷不絕……非凡敏感的人,金子般的心。出于高貴的羞怯,他不敢上前和貝多芬說話。歷史可能小看了舒伯特。浪漫主義是個似是而非的詞。有如父性與母性: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的神秘基因在他短暫的性命里多活了一場,古典音樂的架構與邏輯由他實現(xiàn)最后的凝聚,此后即潰散而支離了。

他的眼鏡在展柜里斜放著,他與年輕朋友相聚演奏的油畫,畫到一半。他的家如今和其他房間打通,展室延伸,有一單間空房只掛著他朋友當年畫的畫。莫扎特的家訪客盈盈,貝多芬與舒伯特的家,寥寂空曠。我喜歡這寥寂。在平民的陋室,舒伯特成為舒伯特,人的稟賦無可估量。記得他的人,自會記得他。有位男子與我同時進來,先走了。窗外的街,院子,暮色四合,燈開亮了,是尋常人家將要聚首晚餐的時刻。那灶臺。樓梯角有一間偏房,如中國任何小單位的傳達室那么小,出售舒伯特的紀念冊和數(shù)量不多的碟。一個在第八第九交響樂中沉毅雄強的舒伯特,與這覆著井蓋的院子,與紀念館將要鎖門下班的時刻,何以對應?;氐绞ニ沟俜掖蠼烫酶浇穆蒙幔慰臀鮼砣镣?。人世的一切不配音樂,但他們確曾活在人世,住在維也納。去年在維也納待了幾天,此刻不記得了。文章已經寫得很長。探訪故居的翌日,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我得緣觀賞《魔笛》,神魂顛倒。他們從未死去,在一句一句歌唱中,就是他,正是他。怎樣描述這聆聽?那時不知一年后又能來到維也納,又寫一篇文章。

初到兩天,我迷失在藝術史博物館,自以為并非為了音樂來到維也納。離開那天,我已忘了城里的繪畫。猶如發(fā)生重聽,在維也納的最后一天,耳邊總是《魔笛》演出現(xiàn)場的二重唱與三重唱。真的人聲。難以承受的美。碟片的聲效總難分辨每條喉嚨的質地和方位,非得在現(xiàn)場。這座城遍布音樂的蹤跡,郊外是他們的墳墓,城里留著他們的故居,一年四季,每天每夜,全城的音樂廳上演他們的曲目。停留幾天,豈能了解維也納。我沒打聽馬勒、布魯赫、施特勞斯、貝爾格,還有勛伯格的遺跡在什么地方。我只是奇怪,仿佛私人的疑案:我怎會在貝多芬家的昏暗樓道興起和維也納毫不相干的聯(lián)想。

臨到旅程尾端,總舍不得走。一早起身,對街的窗戶燈光輝煌,那是一家私人舞蹈學校,男女舞者再三再四折腰屈腿,練習同一的舞姿。伸出腦袋向街巷盡頭看,是那座紀念十七世紀維也納人戰(zhàn)勝黑死病的紀念碑:一六八三年左右,城里爆發(fā)瘟疫和饑餓,人們甚至煮食貓肉,郊外,由卡拉·穆斯塔率領的二十萬土耳其軍隊安營扎寨,包圍維也納……午后的飛機,十點鐘去古董店取來木雕圣彼得。他藏在層層泡沫塑料中,由膠帶團團裹緊。小心翼翼放進挎包,背著,在機場又小心翼翼地橫倒了,放穩(wěn)了,緩緩通過進關的檢查口。尋到座位,我像是帶著一個小孩,雙手抱攏他,離開維也納。

二〇〇九年八月至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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