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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維也納(四)

外國音樂在外國 作者:陳丹青


圣斯蒂芬大教堂是維也納舊城區(qū)最熱鬧的段落,莫扎特故居就在教堂背后一座拱門內(nèi)的小巷,Domgasse 5號,走不幾步,已在故居門口了:一七八四年,莫扎特與家人搬來公寓二樓住了兩年半,寫出八部鋼琴協(xié)奏曲,還有偉大的《費加羅婚禮》。這里辟為紀(jì)念館,怕有上百年了吧,上百年來,室內(nèi)設(shè)計的美學(xué)幾經(jīng)變換,現(xiàn)在的裝置顯然被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成熟期的后現(xiàn)代模式徹底動過了。窗前豎著莫扎特的放大側(cè)影,每間房間至少有一座包括影像與實物的燈箱櫥窗,停著他遺留的琴,手稿,樂譜,書信,節(jié)目單,小玩意兒,還有一小撮他的頭發(fā)……第一次看見莫扎特的死亡面模(我不愿相信他如電影中那么戲劇性地死去),翻制為青銅版,嵌在小盒子里,藍光照著,不像他的畫像,一臉貴氣,嘴角微有笑意,如在冥想有趣的一念?!盀槭裁次覍懙眠@么好?”他被問道,“我怎知道呢,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鼻子為什么這么大?!爆F(xiàn)在靜靜瞧著莫扎特的鼻子,要是沒玻璃隔著,伸手即可觸摸。沒那么大,很好看,修長,飽滿,隆起,不過死者的額骨鼻骨都是隆起的。最好看的是一枚狹長的燈箱輪番閃動著他的著名歌劇的片段,有小小的木偶,有舞臺影像,無可形容,如他的音樂般高貴而開心--這不像莫扎特住過的家,而是一項展覽,他成為今日設(shè)計者百般調(diào)弄的素材。唯在窗前俯瞰樓下的舊街巷,我心里莫扎特了一下子:他想必經(jīng)常站在窗沿往下看,看下面的石鋪路馬車經(jīng)過。離開時又在樓梯拐角特意停了一停,據(jù)說海頓曾來這里看望他。一七八四年,莫扎特二十八歲,海頓五十二歲,小伙子會在這兒迎候海頓嗎?我在樓梯間看見這一老一少了:腦后的假發(fā)束聳著蝴蝶結(jié),脖梗襯著層層翻卷的高領(lǐng),彼此擁抱,親吻,笑,說著我聽不懂的德語--“我以自己的榮譽向您發(fā)誓,您的兒子是我所聽過的最偉大的作曲家。”當(dāng)海頓對著莫扎特的父親稟告這段話,就在我今天徘徊的房間么?

下雨了。半小時后我已停在舊城北端貝多芬家門口。莫扎特逝世翌年,一七九二年,貝多芬定居維也納,長住三十五年,搬家又搬家。維也納西北角另有他的故居紀(jì)念館,那是他夏季常住的地方。我所拜訪的Molker Bastei 8號是他停留最久的一處,一七九七年移入,一八八五年離開,前后八年。從圣斯蒂芬大教堂快步走去,大約半小時吧。他不在家。

于是此行難忘而惚恍的一瞬,發(fā)生了:在門口的雨中我竟回到上海,而從昏暗樓道走下來的幾分鐘,我像是一只鬼,居然身歷其境想起《罪與罰》:當(dāng)拉斯柯里尼科夫劈死了老婦和使女,躡手躡腳,逃離現(xiàn)場--不,不是想起他,而是悄然下樓時我仿佛變成了他--忽聽得底下有人上樓來,他閃身躲進二樓一間空房。待來人說著話一層一層走上去,他躥下樓梯,溜出去,大門口沒人看見他。

這妄念僅只幾秒鐘吧,此刻也沒人看見我。怎會起這等奇想?我暗自驚訝。是懷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么?仍是少年時代的上海,少年時代的閱讀,是舊上海哺育了我的歐洲想象,包括初聽貝多芬。初聽的時光,哪想到有一天真會走去拜訪貝多芬,到了他家,又豈料念及少年時代閱讀的《罪與罰》。

穿過毗連8號公寓的好幾重回廊,歡快的雨,家家窗戶綴滿入秋的爬墻虎,貝多芬的鄰居們躲在屋里干什么呢。在對街的咖啡館擦拭滿頭雨水,叫了一碗湯,滿座沒人知道我剛才躲在貝多芬家的樓道,突發(fā)奇想。雨住了。繞回老公寓前門,我又一層一層上四樓,此前的閃念變得遙遠而不可思議。一位中年男子默默收票,我于是聽見自己的鞋踩在貝多芬家地板上--如莫扎特家,這一層全屬貝多芬使用。他們真如傳說中那么貧窮么?一架狹長的十八世紀(jì)老鋼琴,兩扇窗戶間豎著他咬緊牙關(guān)的青銅像: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尊貝多芬雕像,盛年,挺著胸,一定像極了他。沒有莫扎特家那么多裝置,客廳空空如也,像是主人才剛搬來,或?qū)⑦w走。門邊白墻特意留著一小塊殘存的壁畫,那么,貝多芬住在這里時被有壁畫的墻面包圍著--據(jù)同代人回憶,他晚歲的居室零亂異常,夜壺,手稿,破鋼琴,統(tǒng)統(tǒng)很臟--鄰室有一具臺座式小音響,一排摁鍵標(biāo)明十?dāng)?shù)曲精選的貝多芬。我坐下,套上耳機,剎那間,他復(fù)活了,天啊,就在他家?,F(xiàn)在是序曲《艾格蒙特》,意氣揚揚,和弦齊奏那么四下,又四下……一九七七年,貝多芬在中國被準(zhǔn)許播放。是在我回向蘇北農(nóng)村的火車上,華東曠野,春寒料峭,車廂里忽然播出《艾格蒙特》,青春,驕傲,低音和弦的齊奏猛然四下,又是猛然四下,伴著車輪的轟響--要是我懂五線譜,抄那幾句印在這里該多好啊--劫難過后的大地,貝多芬不知道一個中國青年怎樣聆聽他,怎樣記得他。貼近雙耳的音效就像在腦袋里爆發(fā)精致的轟鳴,周圍靜悄悄。我在貝多芬家里傾聽貝多芬,他家的地板,他家的墻。身后玻璃櫥柜停著主人咬緊牙關(guān)的死亡面模--莫扎特那具面模多么不同,偉大的人,生命終止,性格猶然--貝多芬會想到有一天各國的陌生人坐在他家,使用這樣的器械聽音樂么?我扭頭看他,真想說:嗨,路德維希先生!您聽聽,您聽聽!是啊,他的時代倘若有耳機,他興許能夠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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