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文簡譜印行,六十年代末曾被查禁的《外國名歌200首》,諸位想必記得。那時,在村舍里,我們傳抄過這本破爛殘缺的小冊子,雨天躲進蚊帳,扯開喉嚨唱,唱到詠嘆調(diào)后半段,聲音怎么也高不上去了。
在村舍和蚊帳里,可有誰夢見過有一天會真的去到外國?
一位歐洲人,對中國山水畫不理解,卻大為傾倒。他后來漫游中國,在陽朔、三峽一帶,終于對景嘆道:我懂得了。
中國的文人畫山水畫,能夠如此這般而“懂得”么?這可以是一則思考題。
不管去沒去過外國--我們通常指的是歐美國家--你對那兒的文藝卻很可能知之甚詳。在國內(nèi),專事西方文藝研究,并職志終生的,大有人在。外國的文學、美術,說來有原文與譯文,原作與印刷品之間那么一重以至多重差別,反正到了我們手里,已經(jīng)變了滋味,走了模樣了。外國的電影、音樂,則只要影像投在銀幕上,曲調(diào)響起來,理論上就該算是得其“原作”了吧,并不非要跑到好萊塢或維也納買票進場,這才叫做親酌“真跡”。自然,去拜羅伊特聽瓦格納,在米蘭聽羅西尼,那是再美不過,可是舒伯特活著時,連他自己的九首交響樂,一次也不曾親聆。繪畫呢,當我說我早就看熟了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或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我指的是那兩幅畫的印刷品。原作,分別藏在巴黎、馬德里,至今我也沒有去過法國和西班牙的榮幸。
至于外國文學,我們說起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卡夫卡,聊的無非是五四迄今海峽兩岸的翻譯家的譯本。前年回國,在書店見到哈代和莫泊桑的重譯本、新譯者,略一翻看,那語氣即大異,使我懷疑英國又出了一位哈代,法國另有一位莫泊桑。
可是咱中國人在中國自家的地面上,不論如何,每當這樣子的面對文藝作品時,雖則每每弄到不盡“意會”而居然能夠“言傳”,我們?nèi)匀粍e有一番極可寶貴的感應,這感應,怕是西洋人無法揣度的,一如西洋人在聽京劇、看國畫,或捧讀孔孟老莊孫子兵法的洋文譯本時,究竟是在怎樣的賞析、領會,我們從旁,也難以測知呢。
結(jié)果他們尋到中國來了,亦一如我們紛紛地去到西方?,F(xiàn)在,我要試著略略講一講的,即我們在國內(nèi)久已熟習而拜倒,自以為十分了然的外國文藝的同一作品--先前沒聽說,不知道,或在歐美亦屬全新的作品,不去說它--在親履斯土,連同彼邦的文化環(huán)境,再看,再讀,再聽,大致是怎樣一種感受。
譬如米開朗琪羅的壁畫,我不但熟讀,還臨摹過的。直到那年造訪梵蒂岡,在西斯廷小教堂中廳擰動頸脖,昂首舉目仰看《創(chuàng)世記》天頂畫,這才領會米開朗琪羅的偉大效果的一部分,實在要靠這“持久仰視”的觀看方式:天頂畫在人眼視線的將近二十米的高處,所有人,只要進入廳堂,一律抬起頭來,“創(chuàng)世記”群像恢宏壯麗的威懾之力,這才全般奏效,這同我們向來俯首捧讀《創(chuàng)世記》壁畫畫冊的經(jīng)驗,豈可相較。
其實,找細節(jié)、品畫技,倒是畫冊看得仔細。但何以我們要到西斯廷教堂去?
今天是所謂媒體的時代。一切藝術品都有法子復制再三,以廣流布。然而但凡有藝術欣賞這回事,則任一件藝術品總有它原始的、不可替代的觀賞方式。我們現(xiàn)在被告知的美術史,其實是一部印成畫冊的印刷品的流水賬。即在美國的美術館里,如上述文藝復興大匠師:波提切利、拉斐爾、丁托列托,也都有零散的作品被珍藏著,美則美矣,然而總好比花房看花,少一份真氣。便是后來繪畫出了廟宇殿堂,到十八、十九世紀獨幅畫的全盛時期,單件作品的觀賞,也還不如親自到那一件作品所產(chǎn)生的母國,作者生活的本土,而能認識得更為真切透辟。今夏,我得緣去了一趟英國,車過鄉(xiāng)村,觸目遍是康斯泰勃風景語言的存證,此外還有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原來那邊的日光,遠較中國太陽慷慨,初夏日落之后,天色居然要過兩三小時才會暗下來,正適宜于油畫的長久描繪,這對我不擅畫油畫風景寫生,倒也撿得一項自我解嘲的借口。再說紐約,人在紐約,只要對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諸般藝術別存太多的成見與偏見,則當代歐美藝術家的種種把戲,自會逐漸認同而識賞,正像那位游歷中國山水后的歐洲人暗自嘆道:原來如此!
聽音樂,用不上眼睛。有說是音樂最“抽象”,只要聽者不聾,即可心領神會,不受國界種族的文化阻隔。這說法,確實不易辯駁,盲人的格外敏于音樂似乎就是明證,你看眉目姣好的演奏家或癡心的聽者,每到樂曲回腸蕩氣之處,還特意眼睛閉起來。
然而音樂與一切實有,總還牽扯著這樣那樣的關系。三年前,柏林墻被推倒了,這一推倒,人在美國的老伯恩斯坦趕緊跑到德國奮臂指揮了一場《第九交響曲》,唱片封套上就印著勃蘭登堡的慶典場面?!柏惥拧?,少說也聽了幾十回,可這一場,誠屬百年不遇,讓貝多芬本人聽,他也會佩服那作者的:那德國自己的作者,那德國人面前起了又推倒的墻,德國,又正有這么一闋“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第九交響曲》!搬用理論腔,是所謂“特定的時間、地點、事件、歷史”云云,當下都成了這音樂與音樂會的注腳與伏筆。我雖在紐約,不能躬逢其盛,但當知道后,憑空想象,亦自神旺而神往。
柏林墻,只此一座,倒了。那推不倒,不該推的,還有許許多多,就正與音樂有著血肉一體相得益彰的文化關系--在教堂聽巴赫、亨德爾,在宮廷聽維瓦爾第、泰勒曼、薩里耶利,則宗教音樂、宮廷音樂,這才得其所哉,奏其全功,同在非西方文化的國度、場合聽,幾乎兩回事,與欣賞無標題音樂的經(jīng)驗,亦大異其趣。
說到這巴洛克音樂,同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相比較,似乎總不如后者易于為中國的愛樂者所欣然感動,其中原委,一者固然由于中國、中國人向無宗教傳統(tǒng)、宗教情操這一說,再者,也因為是我們不能在中國本土環(huán)境中自然而然占有歐洲巴洛克音樂那種借以烘托呈示音樂精神的“文化現(xiàn)場”。這同去西斯廷教堂仰望《創(chuàng)世記》天頂畫的感慨,是一個道理。
不知在中國可數(shù)的教堂里,有沒有英文叫做Organ的巨型管風琴。那是上百條排炮般的金屬管,層層疊疊呈豎直造型的古老音響系統(tǒng),齊聲轟鳴時,次第交響,直透天庭,一時非耳膜所能承受。到贊美曲圣頌曲之類源源奔涌的旋律驟然躥升到最高音區(qū)時,那意思,簡直是音樂的癲狂發(fā)作。
像我這樣的老牌中國知青,心智荒疏性情頑劣,神父之類人物怎么也哄不了的。音樂,或者說,管風琴,比宗教更厲害!Organ,恐怕是各種器樂合奏效果的最強音,便是交響樂管弦齊動鼓號齊鳴,也難比擬。又譬如中國古時候的幾十上百面大鼓齊聲敲響,那轟轟烈烈沉悶嘹亮的巨大聲浪是震撼的,鋪展的,擴張的,Organ齊奏聲效的無比寬宏與尖銳,則是在彌漫周圍的同時向上奔涌升騰的浩蕩聲勢。我僅在曼哈頓西上城紐約最大的天主教教堂聽過一回只在圣誕夜啟用的大型Organ演奏,同數(shù)千當?shù)匕傩諗D在一起,肅然聳聽,著實給嚇住了,音樂,早就比神父與圣諭更具法效,更有魔力,當Organ超乎尋常的巨響轟然爆發(fā),音樂鎮(zhèn)得住所有在場的靈魂:一定要這么響么?一定要這么響!那一刻,耳朵就是靈魂!
據(jù)說世界上最大的Organ音響系統(tǒng)設在美國猶他州鹽湖城。見過照片,狀若樓宇,至今還在擴建,資金靠的是美國中產(chǎn)階級善男信女掏不完的腰包。美國沒有貴族,于是將昔日王侯巨宅的全套陳設精心拆卸,越洋運來,在美術館設置專館專廳,供國人觀看。每遇巴洛克繪畫文物特展酒會,美術館會請來專職樂手助興,那可是欣賞宮廷音樂的良辰佳景:單簧管、雙簧管、橫笛、豎琴、古鋼琴,或朔拿大協(xié)奏曲,或三重奏五重奏,音色極純,音量甚弱,要仔細聽,是這樣的音樂,在這樣的椅榻幃幔華毯古畫杯盅燭臺間琤琮流動--一切都對了。這時,不相適宜,不太協(xié)調(diào)的,倒是我的中國臉,甚或其他來賓:大家,那些深目高鼻的二十世紀紳士淑女,似乎都該穿上戴上十七、十八世紀的繡袍假發(fā)才好。不是嗎,諸位想必看過歐美攝制的古裝片,豪門宴飲,情敵決斗,配上宮廷音樂,情景俱在,情景俱佳,與我們在水泥街巷的中國民宅里干聽巴洛克音樂唱片,是否效果不同?
歐洲。聽歐洲過來的朋友說到那里的音樂生活,美國的這些玩意兒真要算是“土”的,老友阿城去年訪意大利,給我看他拍攝的錄像,有在意國最早出產(chǎn)阿瑪?shù)傩托√崆俚目死啄{古鎮(zhèn)上當?shù)厍賻熂聪葑嗟钠?。那種“古典”,原來這般質(zhì)直樸素,這質(zhì)樸,在美國就稀奇。那年在威尼斯老橋上,是夜間,我聽本地一位老船夫在小舟放聲清唱《我的太陽》。原先,所謂意大利“美聲”,在我們的概念里即代表學院音樂的那么一種“美”,然而那夜我在橋頭所聽到的唱法,卻猶如京劇里的譚派,遒勁而蒼涼,一時似有所悟,要作比方,仿佛久聽京劇,再來比較昆曲的意思:那位水都老船夫的歌喉與唱法,教我略略領教了西洋聲樂的老版本。
感恩節(jié)又要到了。曼哈頓街區(qū),已隨處可見在教堂舉辦節(jié)日宗教音樂會的小型布告。今世,公眾音樂活動兼以旅游業(yè)興旺,歐美可供參觀的古修道院或著名教堂,經(jīng)常播放文藝復興前后的清唱曲、彌撒曲、安魂曲,并定期安排年節(jié)演奏,門票低廉,或免費。這同林肯中心與卡內(nèi)基廳無日無之的商業(yè)性演奏會,向來是分開的--我們的欣賞西洋古典音樂,目下還是一種“文藝活動”,在“他們”,則就是“生活”。我說來說去,不過這一層意思。
我自己,平時幾乎不聽宗教音樂,亦很少聽宮廷音樂,在我的畫室和寓所,那種“人文環(huán)境”不在。人文環(huán)境,自然并不等同于藝術與藝術欣賞,當那位心儀中國古典文化的歐洲人徜徉在南中國的真山真水之間,他所眼見的“環(huán)境”,其實久已喪失了往昔的人文氣息。好在這無礙于他的游目暢想,因他心中記存著他所傾倒的中國畫。
一九九五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