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作的這些年里,我常常會從紙上抬起頭——在寫完一章時,或在寫完一個死亡的場景停下來靜思時,亦或有時只是在搜尋一個合適的詞——我會看見人群后面的一張臉。一個熟悉的面孔。蒼白的皮膚,紅色的頭發(fā),直勾勾地注視著我的一雙綠眼睛。我分明知道她是誰,然而看見她總會讓我感到吃驚。每一次,她都能趁我不備。她經(jīng)常張嘴跟我說話,但幾十年來,她總是離得太遠(yuǎn)無法讓我聽見,此外,我一意識到她的存在,就會移開我的目光,假裝自己沒有看見她。我想,這騙不了她。
“人們好奇是什么讓我如此多產(chǎn)。其實,是因為她。如果我在寫完一本書的五分鐘后便開始寫一本新書,那是因為從桌上抬起頭便意味著與她的目光相遇。
“許多年過去了;書店架子上我寫的書越來越多,因此漂浮在我書房上空的人物也變少了。我每寫一本書,喋喋不休的聲音就會變得輕一點,我頭腦里的喧囂感就會減少一些。迫切要求被關(guān)注的臉孔變少了,但是她總是在人群的后面,我每寫完一本書,她就離我更近一點。那個綠眼睛的女孩。在等著。
“當(dāng)我寫完最后一本書的最后一稿時,那天終于到來了。我寫完最后一個句子,點上最后一個句號。我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筆從我的指間滑落,我閉上眼睛?!敲?,’我聽見她說,抑或是聽見我自己說,‘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我與她爭論了一會兒?!@永遠(yuǎn)不可行。’我告訴她,‘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我已經(jīng)全忘了?!晌抑皇茄b裝樣子。
“‘但我沒有忘記。’她說,‘記得當(dāng)……’”
“連我自己都明白這不可避免。我確實記得?!?/p>
空氣中的隱約振動平靜下來了。我將盯著星星的目光轉(zhuǎn)到溫特小姐身上。她綠色眼睛正凝視著房間里的某一點,仿佛恰好在此刻看見了那個綠眼睛、紅頭發(fā)的小孩。
“那個女孩是你?!?/p>
“我?”溫特小姐將目光慢慢地從那個小孩的幻影上移開,轉(zhuǎn)向我?!安唬皇俏?。她是……”她猶豫了?!八沁^去的我。那個小孩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了?;馂?zāi)發(fā)生的那個夜晚,她的生命就終結(jié)了,她在大火中死了,這點確信無疑。你現(xiàn)在看到的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什么都不是?!?/p>
“但是你的事業(yè)……那些故事……”
“當(dāng)一個人什么都不是時,就會虛構(gòu)。這可以填補空白?!?/p>
然后我們沉默地坐在那里,看著爐火。溫特小姐時常心不在焉地搓搓自己的手掌。
“你寫茹爾·朗蒂埃和埃德蒙·朗蒂埃兄弟的那篇文章?!边^了一會兒,她說道。
我不情愿地轉(zhuǎn)向她。
“是什么讓你選擇他們作為寫作對象的?你一定有些特別的興趣?某些吸引你個人的東西?”
我搖搖頭?!皼]什么特別的,沒有?!?/p>
接著,只剩下寂靜的夜空和噼啪作響的爐火。
一定是過了一個小時或是更久,火苗變?nèi)趿?,她才第三度開口。
“瑪格麗特,”我想這是她第一次用我的名字稱呼我,“你明天離開這兒后……”
“嗯?”
“你會回來的,是吧?”
在行將熄滅的閃爍火苗下,很難判斷她的表情,也很難說她顫抖的聲音究竟有多少是因為她的虛弱或疾病,但在我看來,在我回答“是的,我當(dāng)然會回來。”之前,溫特小姐是害怕了。
第二天早晨,莫里斯開車把我送到火車站,我乘車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