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我后記里最后有一句“田惠平,你來接力吧”!她是中國第一個自閉癥研究所所長,是美國《讀者文摘》推薦的“今日英雄”。為什么最后我沒寫完的部分讓她來寫,因為抑郁癥和自閉癥同屬精神疾障,是在一個大范疇內的。而且,到目前為止,自閉癥和抑郁癥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的,世界上還沒有共識。像基因、各種各樣的壓力、信息泛濫、社會的不穩(wěn)定因素等等,這些都只是醫(yī)生的猜測,但是都不能作為結論。像田惠平就說,她和她的丈夫都非常聰明,她兒子怎么就得了自閉癥?就是搞不清。
記:看了這么多專業(yè)書籍,又對自己的經歷進行自省之后,你覺得抑郁癥最需要正視或糾正的是什么?
李:很多病人都偷偷摸摸的,好像是見不得人似的。李歐梵(注:臺灣作家)就說,華人世界普遍存在著一個問題,就是很少關注個人的精神世界,長期以來都是這樣。所以他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他太太會得抑郁癥。他們是二婚,大家認識了很多年了,各自離了婚以后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很甜蜜。他太太抑郁癥復發(fā)的時候他覺得很恐怖。傳統(tǒng)文化中就沒有探究人的精神病理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大家就應該注意了。中國現(xiàn)在不是那種“窮國弱民”了,到了要審視精神隱疾這一步了。
記:這代人的病,其實受幾代人精神隱疾的遺傳和影響?
李: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看過一本日本現(xiàn)代短篇小說選,有點似懂非懂,但有一篇記得很清楚,說有一個人被鎖連鏈關在一個籠子里,在馬戲團里表演,表演得很好,很受歡迎。后來,因為他太受歡迎了,名氣很大了,很紅了,有人憐憫他,打開籠子,解開他的鎖鏈,以為這樣子他會跳得更好,但是他反而不會跳了,不懂得怎么表演了。我就覺得我們的父母,包括我這一代人,也有這個問題。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扭曲,失去了讓心靈和精神自由的能力。
記:很多人說現(xiàn)代人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精神越來越脆弱,這才是各種精神疾病的主要原因,你認為呢?
李:一個人脆弱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有些朋友的孩子10幾歲,20幾歲,他們會經常埋怨孩子很脆弱、沒有責任心、不努力。我就會罵我這些很好的朋友,你自己就不是很正常,因為你們的父母不正常。家庭的精神基因就像一棵樹,這一百多年,每到它生長一圈就不斷地砍,已經快砍斷了,都沒有讓它長成。
抑郁癥應該提高到公共健康的層次
記:就是說我們要從精神文化、基因傳承的角度去看待很多現(xiàn)代病,而不僅僅是社會原因或心理原因?
李:對,我們以前談精神病都是空的、虛的,不知道為什么會得這個病。精神疾病應該和人類、家族的精神基因有很大關系,你的血液里流淌著、繼承著幾代人的精神隱疾,但不像身體和外貌上的疾病那么明顯。比如說你近視,你的父母也是高度近視,那這里面肯定是有遺傳的。
記:但這種精神隱疾、精神黑洞已經進入了潛意識、無意識。
李:它進入了潛意識,而我們又不愿意去挖掘,去正視。我覺得有三個原因。第一種,因為童年一挖掘,就面臨著對父母、對家庭的關系,就會擔心自己的父母受傷害,會覺得內疚,可能反而會惡性循環(huán)。在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為長者諱,為尊者諱,這是個“雷區(qū)”。
第二,我覺得中國的知識分子中相當大一部分還沒有到這個程度?!拔逅摹钡膯⒚墒菍茖W的啟蒙,但是我覺得21世紀的啟蒙就是要從潛意識的啟蒙,從精神黑洞,從基因傳承的角度來看我們的精神疾病。
各朝各代,中國人的基本教育都是從小知識分子這里得來的,包括善惡觀、文化基因,大師很少。但是小知識分子軟弱,國家窮了,人窮了,知識分子的銳氣幾代人傳下來就沒了。第一代像我外婆的外公,他還是有志氣的。那時候他扎根在鄉(xiāng)村當一個私塾先生,內心里是平靜的。他覺得自己遵從“大道”,教這些窮困的孩子知書達理是一件崇高的事情。
記:你接觸的醫(yī)生的水平是怎么樣的,國際上又是什么情形?
李:我2003年第一次看抑郁癥方面的書,目前為止我接觸的廣東的這些精神病方面的醫(yī)生,給我談的理論全是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不是卡爾特就是弗洛伊德,他們最多看看費洛姆的,阿德勒的也不多。而現(xiàn)在很多德國的、瑞士的、美國的、英國的研究成果,都是21世紀以后的成果。
我們的心理醫(yī)生存在的問題就是:以前他們很閑,沒有人去找他們看病;現(xiàn)在他們很忙,水平卻沒跟上來,都覺得是病人心里想不開。我翻出哪一年我去看精神科的記錄,是中山×院第一個創(chuàng)立這個科室的、當時給我看病的老主任的記錄。最后我把那個老教授“忽悠”得他沒給我看病,反而我?guī)退词窒?把他給講暈了。
在國際上,真正把抑郁癥從人的偶發(fā)性精神疾障提高到整個社會、整個國際的公共健康這個層次,把抑郁癥視為僅次于艾滋的危害公共健康的第二大疾病,并且從精神文化的角度對此進行系統(tǒng)研究,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那時候才開始進行深刻的、更接近本質的研究,重新來審視這種疾病。它換了一個角度,才開始有成就。以前一概把精神病人歸結為“瘋子”,一概關到精神病院里面。他們都不關心為什么會有這些病,也難以找到根源。
本報記者 蒲荔子
實習生 周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