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歲，克萊爾二十歲）

克萊爾：雖然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大理石，可是這個陰冷的圖書館，聞上去怎么有股地毯吸塵器的味道？我在訪客登記簿上簽下“克萊爾·阿布希爾，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十一點十五分，于特藏書庫”的字樣。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個紐貝雷圖書館 ，現(xiàn)在我穿過這條幽暗、略有些陰森的入口過道，一下子興奮起來，仿佛剛剛夢醒在圣誕節(jié)的早晨，整個圖書館就像只裝滿美麗書籍的大禮盒。電梯緩緩上升，不是很亮，幾乎沒有聲響。到了三樓，我填寫了閱覽卡申請表，然后走到樓上的特藏書庫里，我的皮靴后跟在木質(zhì)地板上啪嗒作響。房間里安靜，擁擠，滿是堅固沉重的大書桌，桌上是成堆的書，桌邊圍坐著讀書的人們。高聳的窗子，透進芝加哥秋天早晨明亮的陽光。我走到服務(wù)臺邊，取了一疊空白的索書單。我正在寫一篇藝術(shù)史課的論文，我的研究課題是：克姆斯歌特版的《喬叟》 。我抬頭看了看這本書，填了一張索書單，同時，我也想了解克姆斯歌特出版社的造紙方法。書籍編目很雜亂，于是我走回服務(wù)臺，請求幫助。正當(dāng)我向那位女士解釋我需要什么時，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肩頭，落在正從我身后走過的一個人身上，說：“或許德坦布爾先生可以幫您?！?/p>

我轉(zhuǎn)過身來，正準(zhǔn)備再次解釋一下我的需求，剎那間，我的臉和亨利的臉相對。

我啞口無言了。這就是亨利，鎮(zhèn)靜，穿著齊整，比我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年輕。亨利在紐貝雷圖書館工作，此時此刻，他就站立在我面前。我欣喜若狂。他很有耐心地看著我，稍顯詫異，但很有禮貌。

他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么？”

“亨利！”我只能壓抑著抱住他的沖動。很顯然，他這輩子從未見過我。

“我們見過面么？對不起，我不……”亨利環(huán)顧四周，生怕讀者或同事注意到我們倆，他迅速搜尋記憶，然后意識到，某個未來的他早已經(jīng)提前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我，這位站在他眼前喜形于色的女孩。而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在草坪上吮我的腳趾。

我試著解釋：“我是克萊爾·阿布希爾。我小時候就認(rèn)識你了……”我有一種茫然，眼前我深愛著的男人，居然對我完全沒有印象。因為對他而言，一切都還在未來。整個古怪的過程讓我直想發(fā)笑。多年來，我對亨利積累的了解，此刻如洪水泛濫般涌上心頭，而他卻疑惑、畏懼地打量著我。亨利穿著我父親的舊漁褲，耐心地考我乘法口訣、法文動詞、美國各州的首府；在草坪上，亨利邊笑邊注視著我七歲時帶來的特別午餐；我十八歲生日時，亨利身穿無尾禮服，緊張地解開襯衫和飾扣。此地！此時！“來呀，我們?nèi)ズ瓤Х?，去吃晚飯去別的什么吧……”他一定會答應(yīng)，在過去和在未來都愛著我的同一個亨利，通過類似蝙蝠次聲波般的神秘時間感應(yīng)，現(xiàn)在也一定會愛我！我松了口氣，他果然立即答應(yīng)了，我們約好今晚在附近一家泰國餐廳見面。圖書館服務(wù)臺后面的女士目瞪口呆地看完了我們整個交談過程，離開時，我已完全忘記了克姆斯歌特和喬叟。我輕盈地走下大理石臺階，穿過大廳，來到芝加哥十月的陽光中，然后小跑著穿過公園，我一路微喘個不停，幼犬和松鼠都遠遠地避開我。

亨利：這是十月普通的一天，秋高氣爽。在紐貝雷圖書館四樓，那間裝有濕度控制系統(tǒng)卻沒有窗子的小房間里，我正在分類整理一套剛捐來的大理石紋紙。這些紙很美，但分類工作枯燥，乏味，甚至讓人有些自怨自艾。事實上，我感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一個二十八歲的小伙子，痛飲昂貴的伏特加直到半夜，絕望地想要挽留住英格里德·卡米切爾施舍的愛，這種滋味有誰能懂？徹夜，我們倆都在爭執(zhí)，現(xiàn)在，我甚至都記不得當(dāng)時究竟吵了些什么。我大腦里的血管突突直跳，我需要咖啡。我把那些大理石紋紙稍稍理了一下，任由它們以一種亂中有序的方式四處散落。我離開了這個小房間，徑直走向辦公室，當(dāng)我經(jīng)過服務(wù)臺的時候，聽到伊沙貝拉的聲音：“或許德坦布爾先生可以幫您?！蔽也挥赏Ｏ履_步，她的意思其實是說：“亨利，你這個神出鬼沒的家伙，這會兒又想去哪?。俊比缓缶褪沁@個美得讓人窒息的女孩一下子回過頭來，琥珀色的頭發(fā)，高挑的身材，猛地攫住了我的眼睛，仿佛我就是上帝專門給她派來的救星。我的胃一陣痙攣。顯然她認(rèn)識我，可我真的不認(rèn)識她。天曉得我曾對這個光芒四射的美人說過、做過或者承諾過什么，因此我只能用圖書管理員最完美的語調(diào)說：“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么？”而這個姑娘輕吐出我的名字“亨利”！她如此喚醒了我，讓我不得不相信在某段時間里，我們曾一起神仙眷侶般地生活。一切更加混亂了，我確實對她一無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問她：“我們見過面么？”伊沙貝拉此時給我使了個眼色，仿佛在說：“你這個大傻帽?！笨墒悄莻€女孩卻說：“我是克萊爾·阿布希爾。我小時候就認(rèn)識你了……”接下來她請我出去吃晚飯，震驚之余，我還是接受了邀請。盡管我沒刮胡子，一副宿醉沒醒的糟糕模樣，可她看我的目光依舊灼熱。我們約好當(dāng)晚在泰國情郎共進晚餐。得到我的允諾后，這位克萊爾小姐便云一般輕巧地飄出了閱覽室。我暈眩著進入電梯廂，終于意識到，一張有關(guān)我的未來、金額巨大的彩票，此刻已經(jīng)找上門來了，我笑出了聲。我穿過大廳，躍下層層臺階走上大街，猛然看見克萊爾正小跑著穿過華盛頓廣場公園，看她興高采烈、蹦蹦跳跳的樣子，我突然不知為何想哭。